对面的骑兵已经被他阻住了,虽然这些边军家丁都悍不畏死,不过光挨箭射不能还击显然也不是回事,惟功今日穿着的是蟒袍,整个辽东只有李成梁还能穿,除此之外没有第三人,最多还有一些总兵副将能穿赐给的麒麟服或斗牛服,蟒袍却是赐服中的第一等,众人都认得,虽然被接连射翻在地,却无人敢引弓还击,更不要说上来近身劈砍。
李平胡此时已经醒悟过来,惟功的态度说明了一切,除非他率部还击,否则今日之事就只能投降认输。
他凶性虽足,当着几千人的面杀一个未来的国公却也是没有这种胆子,发生这种事,李成梁也护不住他。
这厮倒也有决断,因见辽阳镇兵摆出一个半圆的阵式上来,骑兵们阵列森严,一看就知道也不是好相与的,而且是下定了打仗的决心,看这模样,这一仗打下来怕是血流成河。
此时他已经不敢质疑辽阳镇和惟功的决心,心里大骂这是一个疯子领着一群疯子,面上却只得挤出笑容道:“总镇大人何必如此,这事只是一件小事,万事好商量。”
“别废话,放人,然后……滚!”
“好吧,末将滚,末将滚。”
李平胡眼神杀机凛然,脸上却笑的如鲜花般盛开,当下立即下令,放了那些待斩的女真人,当然,也撤开包围,叫人放开额亦都和何和礼等人。
“我等谢过马法。”
“谢过马法救命大恩。”
这些女真人显然也知道惟功的身份,扑在惟功马前,叩首谢恩。
“汝等来马市贸易,需得遵纪守法,不得擅自与边吏或我军民斗殴,再有下次,纵不论斩,亦当责以军棍或徒刑,听清了吗?”
“我等愿遵马法之令。”
“有什么冤屈,可以叫你们的孛堇到辽阳告诉我知道。”
惟功最后吩咐一句,又冷冷看了李平胡一眼,掉转马身对那些汉人商人和军户们道:“边将或有不法情事,也不单单是对夷人,你们有不满之处,也可以向我控诛,本将会替你们做主,在我这里,只有情弊是否属实,不在夷汉,更不在官民。”
此话博得汉民一阵喝采声,原本他们是瞧热闹的,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而李平胡一来抚顺就提高税银,勒索的对象当然也包括汉商,他们敢怒不敢言,眼见惟功将李平胡镇住,当即就有人心动起来。
“李参将,好自为之。”
惟功将人圈住,收了弓箭,目视李平胡,冷冷说道。
“末将也要将这话奉劝给大人,过刚易折。”李平胡这么短短时间就已经平静下来,脸上毫无表情,似乎刚刚惟功射伤的人不是他的部下。
今日之事,当然是李平胡折了一阵,仅凭四周北虏的怪叫声和女真人的欢呼就能听出来,就算汉民,也是对惟功支持的多。
并不是说斩夷人就一定会被拥护,毕竟人心里有事非曲折,李平胡摆明了是夷汉通吃,只认银子,就算他杀夷人,汉人也不会真正支持他。
俟走出一段距离,额亦都和何和礼跪下致谢,惟功和声道:“这是第一次我不怪你们,现在说与你们知道,大小事情出来先报给我知道,由我处理,今日这事再有下回,必将你们逐回,若犯法纪,也是该怎样就怎样!”
两人至此已经看出惟功风骨,知道这位在栋鄂部那边十分和善的马法其实行事十分凌厉果敢,当下都毕恭毕敬的答应下来。
至此一桩风波了结,那些女真人被放走,有两人频频回头,众人也不在意。
“大人行事真是雷厉风行……”孙承宗额角汗水淋漓,他没想到惟功居然是这样的行事风格,不顾身份和自己的安危,悍然而上,终是将事情解决。
“信和望比什么都重要。”惟功道:“若叫李平胡杀了人,虽然夷种死了我其实不心疼,但损失的是我的威望,自是不能容忍。”
他在心中沉思着道:“李平胡这人不可小视,能屈能伸,野性难驯,不将此人逐出开原,沈阳以北,我很难掌握。”
……
……
“大人一路辛苦了,请洗手擦面。”
六月十七,惟功一行穿过沈阳中卫城,没有耽搁太久,从沈阳直趋辽阳。
由沈及辽,进了辽中范围后是阔大平原,容易行走,很快便折返辽阳。
此时的辽阳沿途官道早就收获完毕,不少军户挺着枯瘦的脊梁在田里用人力拉着铁犁翻地,女人和孩子跟在身后,不停的将谷物种子丢在垄里,然后将土覆上。
这样的天气做这样的活计,当然十分辛苦,男子们身上的汗流的如瀑布一样,女人们也是头发被汗湿透了,小孩子们也是无精打采,却也只能勉力跟在大人们的身后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
惟功一行,就在辽阳广顺门外,这里是辽阳南城,连接沈阳的官道就在这里抵达辽阳,留守辽阳的文武官员知道惟功返回后几乎倾巢而出,辽东都司是已经由张三畏正式为都指挥,这个官职对惟功十分重要,被他上疏要到了手。
其实他更想要的是开原参将和宽甸参将加上海盖参将,不过估计现阶段一个也弄不到,只能慢慢来。
朝廷的大小相制不是说着玩的,没有把握之前,他不会去打破平衡。
都司之下,同知,佥事,各卫指挥和属官,经历,通事,各库大使,文武都穿着品阶服饰,不同的就是文官戴短翅乌纱帽,武官是方翅乌纱,胸前的补子也有不同。
辽阳镇的属下,出迎的倒并不多,大家各有职司,如果不管手中的活全跑出来,想当然的会被训斥,所以迎出来的只有张用诚这个总管事的,还有也是刚刚返回辽阳不久的陶希忠和他的一群部属了。
分守分巡道当然不会出面,他们的职司在内地是总兵跪见他们,彼此分庭抗礼已经够委屈了,叫他们出迎当然绝无可能。
王政和还在城中折腾,拉拢人心,到处找辽阳镇的黑材料,希图扳回一城,更加不可能与惟功和衷共济,出来相见了。
虽然在外奔波这么久,但基本摸清了辽中辽南到宽甸的情形,还在女真诸部竖立了威望,未来在的女真事务中,大有机会给李成梁挖坑,还找着对付建州左卫和努儿哈赤的方向,惟功的心情十分愉快,下马的净手的时候,也是满面春风。
只是看到道路两边的情形之后,虽然有香茗奉上,惟功的脸也是沉了下来。
“张用诚你现在越来越讲这些个没用的东西了……”惟功指着道左两旁,虽然接官亭里官员武将众多,还有不少远远围观的百姓,他却直言道:“此时不抓紧屯堡之事,都跑来迎我做什么,还弄这些虚礼,何苦来。”
这些其实是侍从室总务处的手脚,不过看到唐胖子往后缩时,张用诚忙躬身解释道:“大人久未回辽阳,大家心里思念,也是想大人一路辛苦了,所以才这样。”
“下次不可如此。”
“是,请大人放心。”
虽然出巡是必不可免之事,但想起辽阳屯堡之事,仍然是十分急切。
“大家远来辛苦,今晚总兵衙门设宴,请大家好好喝上两杯。”
看着张三畏等人,惟功又换了笑容,大声邀请。
“多谢太子太保大人。”
“多谢总镇大人。”
“末将一定叨扰。”
接官亭内外一下子热闹起来,刚刚冰封般的气氛立刻转变了。
宋尧愈寻了个空,悄声对惟功道:“大人,今日发作用诚,实在是你错了。”
现在辽阳镇中怕也只有宋老夫子敢这么直言不讳说是惟功“错了”,惟功也不以为忤,笑道:“老夫子怎么说?”
“大人在辽阳城中虽然凭杀戮确定了威望和实力,但人心其实未附。现在久在外间,众人出迎一下又如何?难道就累坏了他们?今日这事,不仅无错,还要定为形式,咱们辽阳镇内部自然不必太讲礼数,对都司和各卫,还有其余各方的人,倒不妨将礼节讲起来,先讲礼,再慢慢施恩,人心才会真正依附。”
惟功微微点头,这宋尧愈不愧是跟着张居正十几年的智囊人物,虽然制度建设上对他帮助不大,但在这个时代来说,确实是难得的精英人物,拾遗补缺,建言献策,确实在张用诚等人之上多矣。
当下轻轻点头,笑道:“还好我叫了他们留饭,算是歪打正着。”
宋尧愈微微一笑,两手微一合什,道:“阿迷陀佛。”
老夫子跟了惟功之后,突感天命之威,现在居然已经是个居士,惟功虽不以为然,倒也不会去干涉,只由得他便是。
一行人浩浩荡荡,由接官厅赴城中,惟功在沿途只关注那些耕地的军户,烈日如滚汤沸油般的晒在人身上,他骑在马上,身后还有人举着伞盖,自是感觉并不难受,而那些军户,自是如在地狱之中了。
而看他们的土地,干涸枯裂,虽然不远处就有河流,但无人能够单门独户做起引水的工程,而且也没有这种意识,所以从土地的情形来看,实不容乐观。
这个时代有条件的会让耕地轮休,恢复地力,主要还是肥料和引水工作实在做的太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