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功握着酒杯笑道:“戚帅小视我么?”
“不是,只是肺腑之言要说给你听。”
“请戚帅明言。”
“我来问你,你有多少骑兵?”
“尚不足五百骑。”
“嗯……这就是症结所在。”
戚继光苦笑道:“适才情形你也见了,北军将校,离心离德,虽不敢违我军令,但跋扈之态由来也非一日。”
“这个,末将曾经听说过……”
当年戚继光就任蓟镇总兵,北军上下不服。那个不服和现在的跋扈不同,是完全不遵他的军令,阴奉阳违,根本无人理他这个南军出身的总兵官。
戚继光无奈之下,只得从南方紧急调了三千义乌兵北上,到达三屯营时,时逢大雨瓢泼而下,三千义乌军巍然不动,每个旗队都老老实实的站在旗帜之下,任大雨淋下,无一声吭声,亦无一兵乱动。
估计站的时间肯定不短,北军将领见了,狂呼曰:“今日方知将军之威乃至如此耶?”
这个段子,不仅在大明人尽皆知,惟功在后世也曾经见过,算是一个知名的戚继光治军的例子了。
但这事情也是很明显说明服当时戚继光没有控制蓟镇兵马,否则的话,不必将自己的老部下调这么多过来了。
而且还不止这三千兵,现在的蓟镇,最少有一万六千人左右的南兵,这是历年调过来的,最多时超过两万人,因为久戍北方,南兵思乡者甚多,慢慢也有不少调回了浙江。
在戚继光刚上任不久,小王子犯边,车营与骑兵合力摆阵,将这个北虏酋长阻击而回,在隆庆年间到万历年间,戚继光多次摆开阵势演武,车营步卒配合,加上火器,演练起来地动山摇,威势极大。
朵颜部的长昂,董狐狸等部落首领曾经看过蓟镇兵操演,对戚继光的指挥和蓟镇的防御体系印象极深,对步骑车营合击深感敬畏,在蓟镇几次大规模的演练之后,整个蓟镇千里之远的防御地域根本没有任何蒙古部落入侵……戚继光在蓟镇的这近十年时间,几乎没有打过一仗!
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过如是。
似乎是看出了惟功的心思,戚继光苦笑道:“惟功你是在想,我能不战屈人之兵,蓟镇大局,毕竟在掌握之中,是么?”
惟功的思路倒确实是在这,他点头称是,笑道:“戚帅莫非不认为如此?”
“为将者,能不战而胜当然是好,可是,本帅在这里,虽然逼的北虏不敢战,亦不敢破口而入,从这一点来说,朝廷和百姓当然高兴。可是从为将者来说,这样的结果,是惟功你想要的么?”
从这个角度来说,惟功仔细一想,戚继光几乎是除了修城堡练车营造大车,几乎就没有干过什么事了,从一个将领的角度来说,确实是严重缺乏成就感的一件事情……
其实还不仅如此,在京里惟功与张用诚和宋尧愈等人闲聊时,说起戚继光和李成梁等边帅的成就,因为是私下交谈,当然直言不讳,在惟功看来,蓟门守的虽好,戚继光却进取乏力,朵颜和泰宁等部是蓟镇负责范围之内的部落,当然,还有黄台吉等大酋长,结果蓟镇坐拥最强的兵力,最多的战马,却只能固守千里之境,这些北虏部落连年到辽镇打秋风,蓟镇倒是平安了,辽镇却是年年心惊肉跳,老实说,这实在不能说是太大的成就。
戚继光一生不曾封侯,当也是与此有关。
“非本帅不愿进取,北军良莠不齐,将领不喜练兵,惟喜家丁与亲兵,游击不过三四百可战之兵,参将与副将倍之,整个蓟镇,可用之骑兵不过万人不到,以此兵力,除非朝廷准我再真正练十万兵,配套成车营,步骑合击,还得三十万人负责后勤粮草,否则的话,谈不上主动出击,更不要说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戚继光是有些醉了,今日他感觉到惟功的成长,在进营的时候,他看到吃饭的军士全部都是身体健壮,就算是吃饭时,也有明显的秩序,军纪特别森严,而且他的亲信早就告诉他,这支四千人的军队每天最少走四十里,没有掉队,从京城出来,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例扰民的报告,不论是地方的文官还是士绅,对这支秋毫无犯的军队都赞赏有加。
当然,文官和士绅的赞赏对戚继光来说毫无意义,这些家伙高高在上,眼高于顶,普通的将领在这些统治阶层面前都得毕恭毕敬,更不要说普通的士兵,戚继光只是从将领对军队的掌控和约束力上出发,从这一点来说,他觉得惟功已经不在自己之下,加上入营之后,种种契合,才使得他对惟功说出了不少真心话。
“戚帅的意思,我明白了。”
惟功至此已经彻底明白了戚继光的用意所在。他的练兵之道当然有自己的一套,但戚继光的影响几乎不可忽略,戚继光的问题,就是他的问题所在!
对付北虏,没有大量的精锐骑兵,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
汉之卫青,霍去病,唐之李靖,还有大明国初的徐达,常遇春,都是以骑兵对骑兵,在冷兵器时代,骑兵就是当之无愧的战争之王。
拥有强势骑兵的一方,就算败也不会惨败,没有被歼灭的可能。
蒙古人以两万人西征,并不是没有遇到挫折的时候,但小挫则退,不给敌人扩大战果的机会,然后不停的骚扰,削弱敌人,打击敌人,最终只要步兵为主的国家输一次,那就全部都完了。
没有养马地的宋朝之所以是弱宋,原因就在于此。
热兵器没有成为决定性的打击力量之前,任何文明的国度,包括欧洲和中国在内,经常被游牧民族蹂躏,乃至野蛮战胜文明,原因便在于此。
戚继光不愧是戚继光,一眼看出问题的实质所在。
惟功学他学的再好,不过就是另外一个层面的蓟镇总兵,在对北虏和建州女真等蛮族的战争里,纯粹的步兵是没有发言权的,敌骑狂飙而来,一击不中则又远扬,步兵根本没有追击上的可能。
国初时候,永乐大帝是以举国之力养六七十万大兵,其中主力三十万人左右,也拥有大量骑兵,在保障后勤的前提下,步骑合力,打的当时还算强势的北元残余势力灰飞烟灭,五次北征,虽然斩首有限,但沉重打击残元势力,汉人军队,以无可抵御的姿态深入草原,这本身就是国力的象征。
可惜,明朝也是与大部份的中原王朝一样,盛时有限,很快就转为衰落。
现在想举行成祖年间五十万人规模的北征,不要说没有这个财力和物力,就算有,也根本没有这个组织和动员能力了。
能举行多大规模的征伐,原本也就是国力的象征,勉强不来。
从三大征到萨尔浒,再到松锦决战,明军的总动员能力始终超不过二十万人!
“明白就好,”戚继光面色红润,拍拍惟功的手,笑道:“你还年轻,要我看,未来前途还是在京里,以你的能耐,能将京营好歹练出一些精兵来,守中御外,我大明就出不了事。北军九边,加起来好歹有十来万精骑,加上步兵守御,虽不能出击,守住长城沿边是不要紧的。再者,还有李成梁么。”
这个赫赫有名的大帅,看似得意,其实也真是心灰意冷了,最少,是缺乏真正的进取心了。
惟功笑笑,答道:“戚帅放心,一则,我部骑兵现在虽少,却是精锐中的精锐。二者,我会如练营兵一般,练一支真正强悍的骑兵出来,十万骑北上草原,勒石于瀚海之边,那才是丈夫事业。”
“哈哈,年轻,到底年轻。”
戚继光笑的几乎捉不住筷子,惟功所谓的骑兵精锐,他不觉得惟功能练出超过辽镇,甚至是蓟镇将领家丁水平的骑兵来,这东西不是一时两会的事,不象步阵,靠奖励和严格的训练就可以,骑战之道,不在步战之下,惟功这种没经验的想在短期内所有成就,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当然,此时他却是忘了,惟功的步阵和步战之法,又岂是容易学成的?况且,他还有自得之处,并不是完全的学习戚继光。
“不论如何……”戚继光和惟功在这样吵闹的酒宴场所,能这么交一交心,心中十分愉悦,举起杯子,笑道:“你算是我半个学生,俞帅,马帅,都曾经教过你,我不曾教过你,但我的兵书和我的部将教过你,为了这半师半徒的缘分,饮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