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的李三是个城中无赖,人面倒是极广的,他眼底深处藏着怨毒,却是不敢显露出半点,平时就是指着跟黄敬混饭吃,黄敬倒了他也就没了饭碗,虽然城外的船厂和港口还在大量招募工人,月饷丰厚,但李三这样的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去吃那种苦力饭的。
他想了想,脑海中突然有了一个新主意,当下又跑到黄敬身边,低语片刻。
“这主意还有点意思……”
黄敬这一次没打人,他的眼一直盯着在田埂和道路间纵马奔驰的惟功一行人,那雨中的百多骑不停的奔跑着,颇有气势,但每一次马蹄翻飞时,似乎就是在敲打在他的心上。
短短几个月,一切都改变了,他家从千户所的世袭千户,一方的土皇帝,现在已经变成了谁也不鸟的破落户,黄敬不敢想象,再过几个月,几年,他黄某人和黄家,会落到什么地步去?
“干了,李三你狗日的,这事就交给你去做。”
“请千户大人放心,就算事情败露,小的也一肩膀扛了,不会给大人招祸。”
“嗯,你小子要是知事,你一家子的事都是老子的事。”
两人都是虚情假义的互相做着承诺,李三的主意便是与城中的几个海商联络,看看能不能将在北方海域活动的大大小小的海盗勾引到中左所来。
当时中国的北方海盗已经渐成规模,虽然没有南方曾一本和林凤,后来的李香和郑芝龙那样的巨盗,但大股小股的加在一起,力量已经颇为不小。
一直到建奴兴起时,海盗还在沿海地方给建奴找了不小的麻烦,后来因为东江军和海盗双重的麻烦,建奴开始严格禁海,沿边数十里地全部肃清,对不迁的汉民实施屠杀,代善在海州和盖州等地执行了几次大规模的屠杀,一直到几十年后这里的人气都没有恢复。
而明军加强了北方水师,由黄龙等将领先后统管,加上觉华岛和皮岛军事力量的存在,北方的海盗群渐渐被打散或收编招安,此后就不复存在了,没有发展成郑家那样的拥兵十万,战船千艘,可以与殖民者在海上争斗战争的超大海盗集团。
中左所这里和复州沿海经常有海盗光顾,他们有时劫掠,更多的时候是来贸易。
其实明朝的海盗,更多的时候干的是海商的活计,半商半盗,很难分清楚。
李三的想法,就是借助海盗,突然来几千人突袭,打掉军港,烧掉船厂,这样辽阳镇遭遇重创,可能会从中左所这样的危险地方撤走。
这样一来,黄敬就能从容恢复以前的态势,重新做这一方的土皇帝。
至于过程中死伤多少,被海盗将中左所的元气打伤多少,这当然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
“小的去办事了。”李三眼神深沉,他也想借助此事,慢慢成为有影响力的人物,不再是一个走狗形象,连大号也没有。
“去吧。”黄敬眼中满是疯狂之意,他当然知道辽东现在分成两大势力,辽阳这边还处于弱势之中,如果海盗在他的地头干成了事,就算是对李成梁的投名状,要是侥幸再杀了张惟功,自己的大富贵就到手了,就算事败,也能逃到广宁,托庇在李成梁势力之下,好歹也不会丢了性命。
“既然你们不给老子活路,那老子就要你们的命。”淅淅沥沥的雨水顺城楼屋檐不断流下,雨水之中,黄敬咬牙切齿的叫着。
……
……
正月到二月的时候,草原上仍然是积雪皑皑,放眼看去,一片纯白,天地之间,几无杂色。
纵使奔上最快的好马,一连不停的奔驰上多少天,在这片广袤的天地之中都会是一样的景色,没有树木,没有城郭,没有高山,没有大河,只有偶然一见的小型湖泊,散发着象牙一样的光辉,蒙古人不敢用这水洗浴,这是神水,他们只在蜿蜒流淌的小河里饮马,喝水,对这些海子敬若神明。
在这样的天地之中,人和野兽样,遭遇着最严酷的考验。
去年秋天,因为速把亥的被杀,蒙古各部都没有敢去打草谷,除了一路打到耀州地界的黑石炭和他的部落,其余的各部,都是度过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冬天。
秋季没有蓄积足够的粮食,茶,盐,到了冬天大雪遍布草原的时候,各部的部民都是十分的难捱,这也是草原上最困难的时期,除了贵族头人之外,没有人能够例外。
在这个时候,天刚晴好了几天,草原上就召开了一次大会。
头人们在正中,哨骑放出去好几十里远,周围是那些挺胸凸肚的护卫,也有一些身份相当的部落中的贵人跟随着,大家彼此大声说笑着,嘴里不停的呵出白气来。
看到这些人马,沿途的牧民要么赶紧躲进自己的毡包,不敢露面,将自己的牧畜也赶到不碍事的地方,要不然就是赶紧趴在地上,用额头贴在雪地上,没有人敢抬头,更不要说四处乱看了。
“啊,长生天护佑,我的好叔父黑石炭到了。”
身为主人的图门汗矮矮胖胖的,身为大汗,罗圈腿也似乎比普通的蒙古人要厉害的多。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个厉害角色,插汗部,也就是后来清朝所封的察哈尔部是蒙古嫡脉的从部,一说是蒙古万户之后,一说是奚人之后,总之不是蒙古嫡脉。
他们的衣着全部是黄色皮袄,都留着长长的鬓发,其形如猬毛,被明朝人称为黄皮袄鞑子,与女真鞑子和正经的北虏大有不同。
以蒙古别支的身份,在鞑靼部落强盛的时候,插汉部被驱离了故土,离开了以前放牧的草场,流离于大明辽东边墙之外到女真人部落边缘的地带,与女真唇齿相依,是辽东边墙之外最大的强敌。
黑石炭是图门汗的叔父,整个草原,除了俺答汗是公认的蒙古嫡脉,连明朝都承认的大汗之外,图门汗这个汗位,还有女真人当年的王杲,阿台,这些全部是自称的大汗。
明朝嘉靖之后,北虏和东虏接连有人称汗,现在阿台还缩在建州部的一隅之地,但仍然悍然称汗,这说明大明对这些蛮夷的威慑力在不断的下降,若是明朝强盛的洪武和永乐,仁宣时期,给这些鞑子一百个胆子他们也是不敢,随意称汗,就是明朝的大军朝夕可至,京营数十万兵,随时能将他们的牧场和聚集地摧毁,正宗的控弦几十万人的鞑靼和瓦刺部落也要对大明的怒火有所忌惮,更不必提他们这些杂种小部落了。
现在这个时候,这群杂鱼已经翻身,插汉部的实力渐渐恢复,整个部族已经拥有八帐大部落,控弦超过二十万人,到几十年后,图门汗的重孙林丹汗当家时,插汉部已经有控弦四十万,林丹汗给努儿哈赤写信时就是洋洋自得,信的开头劈头便是草原控弦四十万英主致信水滨三万人之主……把努儿哈赤气的活跳,不过林丹汗的本事显然不如他的浮夸,四十万控弦的英主被建奴的两万披甲打的节节败退,最后插汉部被迫西迁,将实力不如他们的俺答汗的后人赶跑,他们回到了原本的草原故地,回到了蒙古的中心地区,在他们走后,原本的沿辽东边墙地方被建奴所掌握,宣大地区则被那些小部落,比如科尔沁,束不的、敖汉、扎鲁特、土默特、奈曼这样的小部落掌握,崇祯又断了这些小部落的赏赐,最终这些小部落全被投靠了皇太极,成为崇祯二年建奴入侵明朝的急先锋。
整个插汉部的历史,也是和中国史息息相关,甚至严重影响到明朝乃至整个华夏的兴亡!
图门拥抱了黑石炭后,又与从弟瑷兔,拱兔拥抱行礼。
在他身后,则是他的弟弟委正,大委正,儿子伯言台周,从子黄台吉等人。
这些人也拥上来,与黑石炭等人拥抱见礼。
他们每个人都是圆脸,脸上有厚厚的油脂,身上是熏人的骚臭味道,因为礼敬海子,蒙古人是不洗澡的,所以每个人身上的味道从出生到老死,渐渐变的浓郁之极,当时明人称这些蒙古人为骚鞑子,十分的瞧他们不起,这些人犯边时,明国的女人宁愿投井上吊而死,也惟恐被他们掠去,那就是生不如死了。
普通的牧人在这个时候都是十分瘦弱,甚至身体衰弱,因为没有足够的茶砖,缺乏维生素,光是吃奶酪或是羊肉根本不能满足身体营养所需,牧人们渐渐衰弱下来。
这些头人,大汗,王子,台吉们却是脸膛红亮,精力十足,他们住在几十个人合抱的大型蒙古包里,分隔内外,醇酒美人样样不缺,外头大雪纷飞,北风呼啸,他们的毡包内却是温暖如春,草原上再缺取暖的木柴也不会缺他们的,况且他们可以想办法弄来上好的无烟煤,还有上等的好酒,冻着谁也不会冻着他们。
跟随他们的护兵披甲也是一样,身子长的壮壮的,脸膛发亮,这些兵披着皮甲或对襟铁叶甲,手中拿着铁矛,背上人人一柄弓箭,眼神锐利,眼角拉的很长,看起来斜斜的,如果发觉有什么不对,这些人的眼里会立刻爆发凶狠的光芒,直到警报解除之后,才会回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