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元辅。”
惟功抢前一步,跪下向张居正请安。
看到张居正的神情和相貌,还有被褥底下的身形,惟功心里明白,这位元辅大人已经到了最后时刻,虽不能说是弥留,但亦命不久矣。
他的眼窝底下,有一道深深的印痕,眉宇之中,是徘徊着不祥的死气……惟功已经久历战场,见多生死,在张居正的脸上,他看出来不祥之兆是十分明显,这位元辅大人,命在顷刻,最多不过十日八日。
“起来,惟功起来。”
张居正看了惟功半日,最终眼中的嫉妒之色,转为不甘。
他苦笑道:“从你身上,看到的蓬勃活力,真是令人嫉妒,不过,老夫想想也曾经有过你这样的年纪,倒也就释然了。”
惟功答道:“小辈也有如元辅这般的一天,天地大道就是如此,凡人终究无法超脱,不外如是。”
在场的张简修等人,闻言脸上都是变色,张居正脸上神色也是数次变幻,不过终于还是长叹一声,呵呵一笑,对惟功说道:“你还是不改少年积习!”
“晚辈做人,最要紧的还是一个诚字。”
“这也很难得了。”
张居正兴致被挑动似的,兴致勃勃的道:“也不止诚,还有仁,当然,也有武,智。”
“您对晚辈太过奖了。”
“不,这不算过奖……”张居正看着惟功,惟功也坦然看着他,良久之后,张居正方又道:“我倒是认为,大明未来几十年的气运,最要紧的是在皇上身上,然后就是在你身上。”
“元辅……”
“大明的财赋,我好歹梳理出一些成就来……”张居正的脸上,露出十足的骄傲色彩。这是他为首辅这十年来最大的成就,从一穷二白,库中如洗,连百官俸禄都发不出来的尴尬境地,到现在库藏充盈,如果按目前的消耗来看,三十年都用不远他现在聚集在太常库和太仓之中的财富,连内库也是十分充足,按现在的每年的开支,可能数十年内,不必担忧再回到那种财政濒临破产的窘迫境地了。
“……数十年内,可无饥馑矣……”
张居正的话,惟功一点也不赞同,身为后来者,他可是知道万历三大征的消耗有多大。光是一个壬辰倭乱,消耗的白银就有八百万两,其余的军需物资应该倍之,光是这一次战事,就将辽东地方的财力人力消耗一空,将大明中枢最后的一点财力消耗一空。
如果不是日本人将大明拖到如此疲弊的地步,当老奴兴起时,以万历在这等事的天资,也不会在萨尔浒一役之后,完全没有大举兴师的打算……没钱,没力气,明军只能添油,从来没有真正聚集过九边大军,行雷霆一击,看似一个庞大的拥有百万以上常备兵力的大帝国,但每次与后金做战,从萨尔浒到松锦大战,集结的兵力从来没有超过二十万人,如果钱粮充足的话,在蒙古不具威胁,内地流寇尚未致命之时,又何至如此?
所以后人才说,明于其说是亡于流寇,亡于建奴,倒不如说是亡于无能而庞大的官僚集团,亡于选拔人才的制度,最终还是灭亡于财政制度失败下的财政破产。
但对眼前这个不久于人世的老人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无论如何,张居正在他所处的时代,在他的经历,经验,学识所能提供的一切条件之下,已经尽可能的做到了最好。
眼前这位老人不是一个普通的政客,而是一个当之无愧的政治家!
“财赋之事,我能为之。而边疆之上,攻伐不臣,就是需要靠你了。”张居正感慨之后,又是转向惟功道:“戚继光老矣,而且,在我身后,他未必能再镇守蓟门。”
“是……”惟功艰难道:“戚帅估计很难再留镇了。”
这是很明显的,宣大,蓟镇,辽东,这三镇有两千里以上的镇守区域,特别是蓟镇的范围与京师实在太近,三屯营等地就是京师的门户,蓟镇又是营伍兵力最强的地方,戚继光虽然不能练兵十万,退而求之的五万人也没有成功,但后来还是调了一万多近两万人的浙兵北上,又练成一部份北方营兵,以戚继光的练兵能力,蓟镇的营兵实力,绝对是此时的最强。
朝廷能允许惟功招募两万人的营兵,也是因为辽镇的营兵力量很弱,更多的是靠家丁组成的骑兵来做战,朝中是不乏明白人的,辽阳的力量强,对辽镇和蓟镇都是一种牵制,只是他们不大明白,惟功的练兵和整合能力,并且吸纳普通营兵为自己体系力量的能力,是远远超过戚继光和李成梁等大明名将,而远在其之上的。
这是截然不同的体系所带来的不同的结果,不仅普通的文官不可能知道,就算是张居正这样层次的大政治家,也是不可能真正明白。
但张居正有常人难及的胸襟抱负,也有常人难及的眼光。
他死死看着惟功,虽然生命垂危,竟也是在眼中迸发出摄人的神采:“小子你既然明白,就不必老夫多费口舌。大明很难再有第二个戚继光,镇守蓟门十年,苦练兵马,恢复边墙,以磅礴浩大之力,震慑北虏俺答部和朵颜部,蓟镇之外千里,十年来没有北虏敢于犯边,他没有斩首之功,不然凭他的功劳,早就该封侯!”
戚继光的苦心孤诣和李成梁绝然不同,这当然也是张居正的调教之功。
这十年来,张居正和戚继光不知道通了多少信,连礼节上的小事情都是张居正淳淳教导,劝说,戚继光当然也是对张居正十分忠诚,从国家层面的大义来说,戚继光无负张居正所托。
至于两人之间的小节有亏,倒是不必多说了。
没有了戚继光,大明蓟镇的边防肯定会一退千里,很难保有现在这样叫人完全放心的态式。
那么,底下最重要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不言自明。
“京营之事,在此之前老夫没有给你鼎力支持,一则是此事行之太难,你还没有这个手腕和威望。人家随便一出招,你就要出尽全力,你当时到底还太小,思虑不深。现在你在辽阳,诸事都妥当,不过,你要在辽阳呆下去,最少十年之内,不要返京。等立功如李成梁之后,根基深厚,再返回京城,那时候,主持京营之事,就容易的多。”
张居正神色渐为严肃,这样的话题,他显然也是深思熟虑,所以一下子说了出来。
只是到底是病体,两腮之间,显现出病态的潮红。
张敬修是长子,这一次也是随侍在旁。他是翰林身份,还没有到别的衙门历练,总觉得父亲在这里说着兵事,实在不值得耗费如许大的精力,所以赶紧趁机上前,劝道:“父亲,您太累了,和少国公见面的日子有的是,还是……”
“滚开,下去!”
张居正勃然大怒,戟指向张敬修,怒道:“再敢插嘴,就拿家法!”
张敬修已经是翰林官,而且好几个子女,比惟功大了一轮还多,这也是他不服气的地方,这个英少国公,如果不是纨绔世家的底子,又何德何能,占着如此高位,还使父亲这般改颜相向?
当然,他自己其实就是靠的父荫才能成为进士,成为翰林,这一层张敬修又是有选择的遗忘掉了。
但父亲这般辞色俱厉的模样,张敬修也不多见。
张居正爱子之情,远远超过普通的政客,是以很少这般严词训斥。张敬修无奈之下,只得退下,不过退下时,还是用不服气的眼光扫了惟功一眼。
“当年老成国公以与我合作之事,换取成国公府无事,虽然是交易,但我也守信了,无愧于他。”
张居正重新对惟功道:“他临终之前,坦言京营之事,只有你有机会,够资格重整。老实说,当时我不大相信,毕竟当时惟功你太小了。现在看来,老成国公毕竟是本朝难得之人,眼光实在独到,此事,是我失策了。”
张居正对惟功的支持,显然也来自于逝世成国公朱希忠的感情因素,但这种支持有限度,后来更是收回,两人的关系一度还颇为冷淡,谈起过往,张居正不能没有遗憾。
“这几天,如果皇上能来视疾,则必然我会大力举荐于你……”
“元辅,以我之见,最后当面不谈,以奏折的形式较为妥当呢。”
事关自己未来数年之内的布局,惟功此时也是当仁不让,立刻就劝住了张居正。
万历是肯定会来视疾的,普通的老臣不会在任上到此高位,也不会在重病时不请致仕,只有张居正这样地位,这样有大功于国的人才会在重病时仍然在位,并且有这么大的动静。不论万历的真情实感如何,亲来探看,慰问,这都是人君必为之事,否则,就成笑话了。
张居正的打算是在万历前来时,当面举荐惟功担当重任,以他临去之时的这种期盼,万历是必然要允诺下来,天子一诺,总不好说改就改,这就算是张居正临去之时,替惟功做的最后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