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说着刘守有的前途,却是说着浑不相关的事情一般。
刘守有虽觉心寒,但也知道,张居正说的就是最好的办法,若是自己抗争,只怕死的更加难看。
锦衣卫官就是这样,皇帝想用谁就用谁,不比其余官职,外朝官员还有发声的余地,有一些官职,朝官们还会争上一争,若是下廷推,皇帝也只能接受朝官共推的结果。
“下官告辞了。”
刘守有还是有一点心不甘情不愿,但也只得起身告辞。
张居正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继续又将头俯向眼前的各种文书中去了。
……
……
刘守有告辞出来,看看时辰尚早,便是回锦衣卫大堂。
这里在清季改成了刑部衙门,锦衣卫的诏狱也改成了刑部大狱,在此时,这里却是叫人闻风丧胆的所在。
哪怕是政治清明的隆庆和万历年间,东厂和锦衣卫的凶焰也不是常人能想象万一。
有名望和清流士绅当然锦衣卫不会轻动,普通的商民,乡绅,百姓,僧道之流,锦衣卫却是可以随意拿捕!
特别是在嘉靖年间,锦衣卫人数最多达到十六万人,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卫!
那个时候,锦衣卫大都督陆炳是武官中的第一人,生封太保,也是武臣勋阶中无可再高的殊荣,当时的陆炳,哪怕是国公与阁老也要让他三分。
除了严家父子与徐阶等少数人外,掌握权力最高的武臣,也就是陆炳一人了。
在陆炳的时代,锦衣卫第一次压过天子家奴组成的东厂,天下之事,事无巨细无不是锦衣卫掌握之中,陆炳说谁是忠臣,那自然便是忠,若说谁是奸逆,忠臣亦是奸逆了。
这样的熏天权势就在二十多年前,现在,已经风吹雨打去了。
带着满肚皮的心事,刘守有回到都堂之中,穿过仪门时,远远就看到都堂之中站了满满当当一下的人。
走近细看,却是张惟贤在勾当公事。
这个青年后生,一反此前在锦衣卫散财童子的模样,该管之事,毫不含糊,竟是有几分杀伐果决的味道出来了。
“罗三通,我叫你去查的案子,你办的怎么样了?”
罗三通是锦衣卫的老人,世家出身,也是刘守有的亲信之一,张惟贤喝问时,声调不高不低,既不刻意压迫,也不因罗三通的千户和掌印指挥心腹的身份稍假辞色。
“嘿嘿。”
罗三通先冷笑一声,看看四周旁人,接着才向张惟贤道:“下官倒是查出一些眉目,不过还是建议大人莫往下查了。”
“嗯?”张惟贤冷然道:“罗三通你也是老人了,锦衣卫里说话这么含糊其词有什么意思?有话但直说便是。”
他交代罗三通查的是一桩命案,一家数口在金鱼胡同居住,被人翻墙越户灭了门,这案子轰动朝野,如果锦衣卫能在刑部之前查出案情端底当然是大有脸面的事。罗三通是老人,原本就是负责刑案,锦衣卫也不光是刺探军情敌情和监视大臣,民间的一切事物也都在查探范围之内,菜场的肉价和环境卫生锦衣卫都会插手,命案当然也不在话下。
“好罢,那我直说就是。”罗三通冷笑一声,朗声道:“这事儿和东厂张老公的侄儿有关,事情就是他带着几个喇虎做下的,看中了人家老婆,人家不从,便杀了人满门。这样的人,老子都瞧不起,可瞧不起又怎样?人家有个好叔父,远房侄儿也是侄儿。若是惹毛了张老公公,咱们怕是死也没地方死去。”
这罗三通看来是个直人,真是有什么说什么。
这话一说,堂上就嗡嗡起来,张公公自然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钦差提督东厂太监张诚,是现在最为熏灼的几个大太监之一,张诚,张鲸,温太,周海,都是一等一的大太监,张诚又是其中的翘首人物之一,虽说这些太监都在内廷,但外朝官员如是恶了他们,轻松等闲便被整治了,哪里还有什么话可说!
张惟贤听了罗三通的话,先是一征,接着眼中也露出犹豫之色。
看到他的模样,罗三通面露不屑,其余的锦衣卫武官们都面露讥讽的笑容,张惟贤这一段时间栽培出来的几个心腹,都面露焦急之色。
魏仲平等中立派却是若无其事,张惟贤怎么样,他们并不在意,只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是。
刘守有原本要进来,一见此情形,反是停了脚步,他要看看,张惟贤到底会怎样决断。
“罗千户,既然你查到了,那么,就带人抄了那犯事人的家,将所有犯事的喇虎,亦是一并拘了。与此事有关的,都逮起来,本官给你权,抓人多多益善!”
罗三通闻言先是一楞,接着就面露喜色。
锦衣卫最喜欢的就是堂官下这样的命令,不指定抓几个,随便放手施为,这是上官给财路,叫下头人办事的时候,顺道发点财。
锦衣卫除了沿街划定区域,按地方收常例银之外,最肥水的差事就是办这种大案,管你与案子有没有关系,只要有事前查清楚的肥羊,手中有银子又没有大靠山的,一律抓起来再说,拷问几天之后,肥油给你熬出来,到时候家属当然就是有多少银子送多少过来,多少冤情错案,便是这样弄出来的。
要么锦衣卫的凶名流传后世,这样的办案之法,当然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张惟贤叫罗三通放手,这种担当倒是叫众人佩服,同时也是羡慕罗三通,一通大炮放过后,居然捞了这么个好差,这一趟,少说几千银子到手。
罗三通虽是欣喜,却也没有利欲熏心,当下又问道:“大人,这可是东厂太监的侄儿……”
张惟贤朗声笑道:“张公公与我家也算交好,我在宫中与他也算有些交情,这件事,我自会向他有所交代。”
他这么一说,大家想起他的身份来,顿时又是肃然起敬,罗三通十分欢喜的接了令,四周不少贺喜之声,张惟贤的一群心腹当然推波助澜,替张惟贤造起声势来,一时间堂上热闹非凡,无形之中,张惟贤的权势,又是往前推了一步。
刘守有站在门槛之外,最终低头长叹,转头便是离开。
他当了几年的掌印指挥,但是叫他有担当去令人捉张诚的侄儿,哪怕是远房侄儿,他亦是没有这个胆子和担当。有这样的事,锦衣卫中势力消长,自是不用多说,等皇上正式将南北镇抚交给张惟贤节制的时候,他在锦衣卫的日子也就可宣告正式结束了。
……
……
转眼间,张惟功进入副总兵衙门已经有两天了。
四月的天,辽东的白天气温也不低了,但空气中仍然带有一点凉爽的感觉,早晚之间,温差很大,晚上仍然是有关内冬天的感觉,这一点来说,风土人情就明显感觉不同。
这两天来,他将城中原本定辽左卫他和右卫库两处地方巡视了一下,这些仓库四周都是卫所的营房,加起来有好几千间之多,张用诚和周晋材已经先行率各部驻下,全军一共八个司,骑兵第一司和第二司一部跟随在惟功身边,其余各司全部驻在副总兵府邸两边的营房之中。
惟功入住之后,侍从室和通事局先搭起架子,军情局开始从辽镇各处并京师以内继续收取情报,甫入辽阳,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消息畅通。
在确定了辽阳四周已经基本安全之后,惟功开始视察这座城池。
辽镇总兵不至,巡抚不至,他就是这座镇城的主人!
“城中有公厅住宅仓库并士兵营房共三千七百四十一间,其中有一半就在副总兵府的东西两侧。”
张用诚早来几天,而且是精细缜密的人,通事局也负责这些杂务,在惟功巡视的时候,便由他来讲解。
“还有磨房七处,油坊三处,棉坊五处,这些都是定辽左卫和右卫所有,前卫和中卫也有营房和油坊磨坊。”
在经过一眼水井的时候,惟功看到一大群穿着破烂的妇人在井边浆洗衣服,虽然天气在中午已经有炎热的感觉,但井水十分冰冷,这些妇人用木棒不停的捶打衣服,再用皂角擦洗,然后用水冲洗干净,再用木棒捶打一次,再冲洗,就算完工了。
这样的洗法,其实比后世的机器还要洗的干净,但是不停的使用人力,这些妇人的手都在冷水中冻的青紫,甚至发肿,但额头上又全部是汗水,这样冷热相激,看起来十分辛苦。
“这些都是左右卫的军户家属,”张用诚道:“定辽五卫,有两万五千余军,皆住城中,连带家属,余丁,是本城人丁中最庞大的人群了。每卫按千户、百户、小旗居住,现在屯务尽废,军粮不足,这些军户大嫂只能尽可能的做一些事来贴补家务,不然的话,衣食无着。”
入辽以来,这样的情形其实见的多了,从山海关到辽阳一路皆是如此,辽镇军户贫苦,不过惟功也不曾想到,最繁华的镇城之中,居然也是如此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