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么着,咱们就送高僧西去之后,再传膳吧。”
时近正午,从天黑半夜就起身,打扮妆容,将皇太后的全套大妆都穿戴起来费了老鼻子事了,再逛宫中各处景点,登万岁山观看西苑等处点景,再于寿皇殿接见各勋臣外戚及品官家里来拜寿的命妇,折腾到近午时分,皇太后虽然在盛半之年,到底也是妇人,也是倦极了的人了。
只是一听说高僧要西去,李太后的兴致就是全来了。
她现在全部的精神都用在礼佛上了,连国事都多半托付给张居正和冯保,此次夺情,也是因为不想折腾,不想国事出现波折影响她礼佛的原故。
下边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诺大的广场上,数千人的目光之中,一群举着火把的光头和尚个个都是满头大汗,神情十分紧张。
一群戴着僧帽的大德高僧,中间夹着一人,从搭好的棚中飞步快速而出。
中间那人,身形高大而瘦削,一身合体的袈裟在身上,戴上僧帽等饰物,远远看去,倒是真的一副大德高僧的模样。
看到那高僧被众人一路扶到柴山边上,先向寿皇殿方向稽手致意,然后安然坐在柴山上一动不动,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李太后心中也是感觉十分震动,先是一种惊惧感抓住了她的内心,使她整个心脏好象都缩成了一团,然后又有一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睥睨一切的成就和骄傲感……高僧大德又怎样?还不是要到西天极乐,向佛祖禀报她这个皇太后一心礼佛的虔诚佛心!
这一瞬间,她的脸上,尽是矜持与骄傲的神采。
“禀皇太后,高僧已经准备好了,下头问是否可以开始?”
万岁山上下有人不停的传话,太后听到这句,毫不迟疑的便是点头道:“既然时辰到了,我们就送高僧西去吧。”
“送高僧西去喽!”
一时间,众太监,宫人,僧人,甚至那些养在宫中的道人也是用羡慕和嫉妒的眼光瞟着那些和尚,嘴里也是开始应和起来!
正在此时,在万岁山的南边,突然响起了激切的鼓声!
“通,通,通……”
这鼓声极为响亮,而且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魔力一般,听到鼓声,从高耸的山上到山腰,山脚,从太监都人,再到禁军锦衣卫等所有上下人等,俱是面面相觑,眼神之中,都有不可置信之感。
万历一直随侍在母后身边,与潞王一左一右,侍奉着礼佛心切的母亲,但万历并不信佛,大明的天子也少有信佛的,从洪武永乐年间就是信道,永乐年间,甚至在发三十万工匠建武当山宫观群,嘉靖年间,皇帝信正一道教更是到了狂信的地步,万历虽然不是他祖父那样的狂热信徒,不过也不会转投到佛门之下。
他正无聊,登闻鼓一声,眼中便是便是神光凛然,自然而然的散发出一股帝王之威。
“有人敲登闻鼓?”
李太后怫然不悦,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鼓院的官吏都是死人?居然闹出这样的事来,简直可恶。
“皇帝去看看吧!”
登闻鼓是祖制,大明的皇帝没办法做到宋朝皇帝听闻规声就料理民政的地步,更不可能拿钱赔百姓的猪钱,所以鼓声一响,事情必定不小,太后亦不能耽搁,只得命万历立刻赶到宫中去处理。
“是,母后请稍待,儿臣去去便来。”
万历心中高兴,脸上却没有显露出半点异样的神情来,安然施了一礼,这才在太监们的簇拥下,赶赴大内。
孙海与客用两人神情都有点紧张,眼前的这一切是他两人精心安排,原本只要火一起,烧死那个“高僧”这一切就算了局,他们在太后跟前就算立了一功,在皇帝这里也是一样,但现在被一打岔,事情没有办法进行下去,停在这里,就意味着可能会有变故!
但这事情也不是他们能左右,两个太监心怀鬼胎,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跟着万历身后。
过了玄武门,一路再出乾清门,在内廷和外朝之间的地方,值宿宫禁的文武官员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代表锦衣卫的张惟贤,瞿汝敬等都指挥使站在刘守有身后,毕恭毕敬的等候着。
“出了什么事?”一见到这些鹰犬,万历劈头便问。
他知道,这些家伙必定已经了解到了相当多的情况,否则的话,不敢这么若无其事的站在这里。
“臣已经派人去看过了。”刘守有在,别人无法在御前说话,由这个锦衣卫堂上官复奏道:“是有一个京营小军,进入鼓院击鼓鸣冤。”
万历眼中冷芒一闪,问道:“鼓院的人是死人?怎么随意由人进出?”
整个鼓院之中,有不少官员和小吏值守,登闻鼓放在鼓院之中,由通政司的人负责管理,这鼓在很多人的记忆之中,根本就没有被敲响过。所以万历也是奇怪,为什么这一次居然有人能成功击鼓。
“听人说。”刘守有小心翼翼的道:“这个小军身手十分高明,翻墙过院而入,根本就没有从正门进去,等鼓声响起来之后,就算发觉也是晚了。”
“竟有此事。”
万历的兴趣大增,问道:“这个小军是哪个营的?”
“回皇上,是幼官舍人营。”
“舍人营!”
万历眼中先是显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接着便是若有所思,再下来,便是面无表情,毫无任何的表示了。
刘守有也知道万历与舍人营坐营官张惟功的关系,见此情形,更是小心,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见万历没有什么进一步的表示,便是一躬身退了下去。
张惟贤也是听到了,他眼中波光闪烁,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这个小军既然是出自于舍人营,那么说张惟功完全不知情,恐怕鬼也不信,只是不知道舍人营又出了什么乱子,居然弄到这么大的动静出来。
无论如何,在皇太后千秋节这一天闹出这样的事来,对惟功显然是十分不利的,就算是他不知情,驭下不力这一条是很显然了,再联想到客用和孙海正在运作他和张惟功调职一事,万历已经颇为意动了,加上这一件事的影响,很有可能成功,想到这里,张惟贤也是呼吸粗重,变的心神不定起来。
登闻鼓院那边还在乱着,连皇帝也只能等进一步的消息,万历皱着眉头,他有点想不明白,惟功在内廷供奉向来十分谨慎,得罪自己的事可能还敢做一两次,得罪皇太后的事情,几年下来没做过一次。
怎么这一次就会允许自己营中的小军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说话之间,惟功已经到了。
他也是在外廷伺候,一听说消息,便装出吃惊的模样,飞奔至外,此时又快速赶回来,深冬时节,他已经跑的满头大汗,一看就是十分惶急。
见到万历,便是跪下请罪道:“皇上,臣的营中出了这样的狂悖之徒,臣死罪。”
见惟功这般模样,万历心中开始觉得未必是他的首尾,当下笑了一笑,道:“登闻鼓是祖宗设立,原本就是有用的东西,那个敲鼓的小军可能有冤情,你何罪之有呢。”
“虽是如此,”惟功显的垂头丧气的道:“到底是臣的营中出了这等事,打扰了太后的千秋节,实在是该死。”
“祖宗设它便是有用,其余无足多言。”万历淡淡道:“还是等更详细的消息,再说其它。”
见万历是这样的态度,惟功心中倒是有点敬佩,大明的皇帝怎么不成模样,祖制之下还是有点最基本的操守的,这登闻鼓一事,虽然设而无用,看守极严,但好歹还是有基本的底线,不象“我大清”,登闻鼓严格看守不说,还明文规定,敲击鼓者先打三十仗再说,从唐宋到明,再到清,真是文明毫无底线的一直倒退啊。
……
等文职三品的通政使赶来之后,事情便是十分清楚了。
万历听完禀报之后,也是神情古怪,一时间竟是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事情是很明显的,宫里的太监勾结帮闲,在北城找了这么一个贫穷的中年男子,花了二十两银子就买了一条人命,剃成光头伪装成高僧,演这么一场大戏来取悦皇太后……事实上皇太后对此事也是十分欣喜,毕竟这不是一场寻常的佛事,而是有高僧在火中坐化的异景,向佛之人,心中如何不欢喜?
只是这事,明显要搞砸了……苦主为了救父命,翻墙击鼓,以万历私心忖度,这事情应该是“高僧”的家人急了眼,为了救父亲一命不得不如此冒险行事,看来和惟功的关系并不大。
但明白是明白,该当如何处置,他却有点想不明白。
一时间,堂堂皇帝,竟是有点手足无措,感觉是十分的狼狈了。
或许是和惟功心灵相通,也或许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两学生,在最关键的紧急关头,万历福灵心至,颔首令道:“此事报知内阁,问张先生意思如何。”
不管最近万历对张居正的意见有多大,遇到这样的事情,还是头一个想到要问张居正是什么意思。
也惟有张居正,能拿这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