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远处传来木柝的敲击声,其间还混杂着马车车轮碾过的声音和骡马的嘶鸣,以及人们忙碌之中的呼号。倘若闭上眼睛,定会觉得自己身处一座建设中的城镇。
这种喧嚣声,让人有了种冬季终于结束的实感。
天气晴好无风的一日,远离人里的深山村落纽希拉正为清洗冬日积累的尘垢而忙得不可开交。
「琉米奥尼金币? 二十……十九枚啊。德堡银币,嗯,七十三枚。迪普铜币有一堆,两堆……合计六百可以吗?重量您称过了?」
村里的公房满是往来出入的人以及金属的锈味。人们提着袋子,拎到房间正中的长桌上解开袋口,倒出里面满满的各类货币。
「那么阿雷兹先生的部分就收下了」
「拜托你了,罗伦斯先生」,
胡须比头发还多的旅店主人,摸着光滑的头顶对罗伦斯说道。
罗伦斯此刻正坐在长桌后,用已经数到发黑的手点着银币,同时还不忘笑着点头回应——不,实际上更有可能是因为太忙,连营业用的笑容也粘在脸上忘记取下来了。而后方的其他旅馆主人们还在接连不断地涌上前,将一冬之中住客们支付的货币倒在桌上。
平均五到七种,多则会达到十余乃至二十种的这些货币,必须经由罗伦斯之手逐一分类、清点,有时还必须要连重量也称过一次才行。因为每日闲暇的泡汤客人或许会小心地将每一枚货币都削去一圈,以偷减本应支付的数额。即便枚数正确,只要分量稍有偏差便可能被兑换商狠狠杀价。这样的工作,罗伦斯已经从早上一直重复到了现在。
温泉乡纽希拉是秘境之中的秘境,历经人手周折的货币到了这里,也就算迎来了旅程的终点。为此,每年前后两次,村里都要把这些攒下的货币送到需要零币的大城镇去,用这些钱来购入为下个季节准备的物资,或是叫来工匠维修房屋,再剩余的钱则借给镇里的兑换商。毕竟钱财放在被水汽蒸锈了的箱子里也不会生出更多钱来,何况若是叫人知道了深山中囤积着金银,还不知会招来什么样的盗匪。
按照惯例,这项工作该由温泉旅馆的主人们轮流承担,今年担子终于落到了『狼与香辛料』的掌柜罗伦斯头上。在纽希拉开店十余年,往常总是悠哉地等着寄放自己的那部分钱款,他还从未体会过这份差事原来竟有如此辛苦。
「罗伦斯先生,阿尔佛村的货送到了!」
单是称量货币就已经需要十足的细心和耐心了,但工作还不止这些。
「请告诉达本先生,说就放在库房里!」
纽希拉已经是深山尽头的小村,但群山的更深处还有人星星点点地居住。在这个时节,他们会沿着勉强能通过一人的山间小路来到村里,背着冬天织好的麻线和麻布,或是山里猎得的皮毛之类,换取只能在外面获得的酒和食物,以及金属制品之类。这些货物大半会被纽希拉村消化掉,余下的,则将和钱币一起运到更大的市镇去。
温泉乡纽希拉在这时摇身一变,俨然成了深山中的热闹市集。
「罗伦斯先生! 阿蒂诺的掌柜要稍稍改一下购买的货品内容!」
「罗伦斯先生! 麻布堆在哪里?」
「罗伦斯先生!」
「罗伦斯先生!」
当一切都终于告一段落时,他已经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耳畔似乎还响着声音,叫自己名字的声音。做了那么久旅行商人,本应早已习惯了嘈杂的交易环境。在不得立锥之地,甚至连自己的怒喝都听不清的喧嚣市场中,也不是没做过买卖。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只有消逝的喧闹声的确是牵起了一丝乡愁。不过,能为村里尽一份力,罗伦斯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喜悦。
何况工作还要持续好几天,为了不在其他店主人面前闹笑话,必须加倍勤勉才行。因此,现在最好趁早回到店里好好休息。
「哦呀,这可真稀罕」
「罗伦斯先生吗? 噢,他在里面」
「说起来您还是这么年轻啊,我第一眼还以为是府上的小姐呢」
从半开的门外传来如此的声音,接着有人走了进来。
罗伦斯勉强站起身来,露出微笑。
「汝啊」
只要听到这声音,一身疲惫仿佛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从门缝间探进头的,是个披着一直盖到脚背的斗篷,带着宽大兜帽的娇小少女。看她胸前抱着小小酒桶,不知道的人见了或许会错当成店里的侍女。实际上,兜帽下的那张面孔也的确残留着如此的稚气感觉。
这个少女模样的人物站在罗伦斯面前,露出了嘲讽似的笑脸。
「简直就像是刚剪完毛的绵羊一样呐」
一如往常的尖刻,听起来让耳朵觉得痒痒的。粘在罗伦斯面前的人并非是如外表般的少女。因为她不仅有二八年纪的容貌,在斗篷之下还隐藏着异于凡人的兽耳和尾巴。她的真身,是寄宿在麦粒中活了上百年岁月,能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巨狼,同时——
也是罗伦斯挚爱的妻子,赫萝。
「其实你大可以不用特地来接我的」
往常本应是他们的独生女,外表看起来简直像第二个赫萝的缪莉出现在这里。不过,不知是像父亲还是母亲,缪莉如今也已离家开始了自己的旅行。
「咱还不是怕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然后寂寞地哭起鼻子来」
说着,她将酒桶递了出来。罗伦斯打开桶塞,蜂蜜酒溢出的香味立刻让胃猛地缩了一下。他这才回忆起自己从早晨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过。小饮一口,甘甜到刺喉的酒仿佛滋润了全身一般。不管赫萝嘴上说什么,实际上她总是最体贴罗伦斯的那个人。
话说回来,寂寞的是赫萝才对吧。冬季结束,店里没了客人,店里常年来的支柱柯尔外出远行,结果就连独生女缪莉也追着他离开了纽希拉。之后虽然又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结果也在不久之前刚离开。赫萝在没人的店里空守了一整天后,终于耐不住寂寞来到了自己面前,这样的她在是太可爱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娇小的身体似乎也正在慢慢靠近。罗伦斯有些强硬地一把将赫萝搂在怀里。
[*注:指《狼与金黄色的回忆》]
「不过,旁边库房里的东西可真了不得,满袋的钱币简直像宝山一样呐」
「噢,你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个吧」
若是没什么事,赫萝平时很少离开旅店。毕竟她是青春常驻的非人存在,所以要尽可能地避人耳目,但更大的原因恐怕还是单纯不愿意出门罢了。
「今年可能确实不少……以前每年我都是站在一边看热闹,根本没想到这件工作原来这么辛苦。今天一天简直有八只手都忙不够,想想这种日子还要继续好几天,我都有点害怕了」
罗伦斯苦笑着又喝下一口蜂蜜酒,赫萝也跟着笑了起来。
「怎么了?」
「唔,咱很开心」
「开心?」
赫萝斗篷下的尾巴正沙沙沙地左右摇着。罗伦斯不由得往自己身上瞧了瞧,确定是不是中了赫萝的恶作剧。
「因为汝正一点点被这村里的人们接纳呀」
数百年间,赫萝曾一直在麦田里遥望着一个叫帕斯洛的小村落。村里大概也曾来过新住户,那些新住户们为了融入村子所付出的努力,赫萝是很清楚的。
此刻,她露出了满脸笑容。
「我也相当努力了吧?」
尽管怎么看都像是故意虚张声势,罗伦斯还是用那副满脸疲惫的表情将这句话说出了口。赫萝则咯咯地笑着,伸手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
「都是多亏了咱的帮忙」
「没错啊」
牵住赫萝的小手,站起身来。
罗伦斯对公房门口逗留的商人们打了声招呼,然后便转身离开。天空虽然还是茜色,但积雪已经染上了夜的深蓝。因为四周都围着高山,纽希拉并没有所谓的黄昏一说。前一刻天空还相当明亮,后一刻整个村子就会笼罩在薄暗当中。
「可是话又说回来……」
罗伦斯突然像是自言自语般开了口。
「总觉得,只有你这一双小手还是忙不过来啊」
「嗯?」
今天的工作之所以会这么忙,也是因为没有多少年轻人来分担罗伦斯的杂务。
罗伦斯的好友,同村另一所旅馆的主人萨莱斯家的孩子,卡姆今天虽然来帮了忙,但即便如此也依旧相当辛苦。
数着满桌的钱币时,罗伦斯不知有几次都冒出了『如果柯尔还在这里该多好』的念头。再或者,假使缪莉在身边的话,也有人能代替他来接受整理山里住户运来的货物了。
然而这两人如今一同
踏上了旅途。本来要出门的只有柯尔一个人,淘气的缪莉似乎是偷偷藏在了他的行李中。尽管赫萝总说自己是「笨蛋爸爸」,可罗伦斯怎么也没法不担心自己的女儿。何况,就算对方是柯尔,缪莉这也算是跟异性一同踏上了两人旅途!
「要是家里的两个年轻人现在还在就好了啊……」
罗伦斯的话还是包含着往常的那番意思,不过赫萝这次似乎是往好的方向理解的。
「汝最近也怠惰了不是。偶尔做些力气活也没坏处呗」
说着,她用手肘捅了捅罗伦斯的肋下。
罗伦斯觉得身为温泉旅店的主人,自然是要有双下巴,将军肚,这才算当得起一店之主的名头。不过赫萝似乎并不中意,因此他的每天过得依旧相当节制。至于旅店主人的威严,只能靠留长胡须来体现了。
「话是那么说,不过他们俩一段时间内是回不来了,这样一来不雇新人手恐怕真的不行。下个营业季客人到店里之后,光靠我一个人可顾不过来」
说到这里,罗伦斯又加了一句。
「就算有你来缝补衣服,还有汉娜管着后厨」
时时不忘感谢的心意,这是夫妻圆满的秘诀。『算你聪明』赫萝哼了一声,仿佛在这样说。
「汝最近不是要去附近的镇子里呗? 到那里随便雇两个人不行呗? 城里可是有那么多人」
「可是,他们中能有几个是柯尔那样优秀的人才」
罗伦斯叹了口气,而赫萝却对他投去无奈的眼神。
「麦子可不是一晚上就能结出麦粒的」
「嗯?」
罗伦斯望着赫萝愣了一下,而后才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说,要从头培养啊
「嗯。咱花了多少功夫,汝知道不?」
面对赫萝那洋洋自得的视线,罗伦斯只能苦笑。的确,自己确实因为赫萝而成长了许多。
「不过,汝现在也算得上是个独当一面的男人了」
赫萝抬头看着罗伦斯,露出得意的笑容。
能看到这样的笑容,罗伦斯觉得被她怎么说都无所谓了。
「可是考虑到你的问题,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雇的吧」
他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赫萝像是缩起了身子。
拥有凡人所不可能拥有的特征,保留凡人所不可能保留的青春,这样的赫萝要在人类的村庄里生活下去,其实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如今在狼与香辛料中掌管后厨的汉娜,罗伦斯尽管不了解她的过去,但也知道其真身似乎是一只巨鸟。柯尔虽然是真真正正的凡人,可在以前的旅途中早就知道了赫萝的真面目。至于他们的女儿缪莉就更不用提了。
哪里能雇到面对如此的惊悚事实还能不改颜色,甚至能够严守秘密的人,或是,非人呢?
「再不然去问问米立凯先生吧」
那是掌管着斯威奈尔这座城市的当权者,同时也是知道赫萝真身的少数人物之一。
此外他本人实际上也是同赫萝一样非人的存在,发生这种问题时,正是一个合适的商量对象。
「如果那样还是找不着的话……或许,就该稍微去走上一两步了」
「走上……一两步?」
「啊。这么长时间,我们一直都呆在这深山里对吧? 我自己都有点惊讶了」
——今后自己将不需要再踏上旅途。在纽希拉开店的当初,罗伦斯甚至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一点。因为此前他的人生一直在城镇与城镇,村落与村落之间的旅路上度过。在四面八方都有熟识,也加入了成员间联系松散的同乡商会。可这种在一张床上睡不到一个月的生活让他几乎没有可以称作朋友的人。倘若路上有什么意外,甚至连一块长眠的墓地都是奢望。
付出了这些代价后,他得以半是自负地宣称自己几乎见识了整个世界。而到了今天,曾经的自负已经无影无踪,他开始觉得自己和山外的事情越隔越远。
不过,罗伦斯并没有感到闭塞,相反,他为此而开心。
「以前我东跑西跑的时候还被你嘲笑是跟狗一样,现在嘛,恐怕比库房里堆着的麻布还要安分了」
离开公房后已经走了一段路的罗伦斯回头一望,刚好看到了缓坡下边的那座小小公房,还有一旁并设的仓库。
「你相信吗? 听说斯威奈尔的麻布现在正卖得飞快。不过,这些麻布中的一部分还要继续转卖到别的城镇去。就这样走过长路,跨过河流,最终到达海边」
「海边?」
十多年前的旅途中,罗伦斯曾和赫萝横渡过大海,旅程即将结束时,他们也曾绕路前往夏日的海滨。不过即便如此,大海离这对夫妇的生活依旧相当遥远。听到这个话题,赫萝的目光转向了远方。
「天下太平了,生意自然会兴隆起来。某些商品在陆地上费再大力气也运不了多快,于是人们就造起很多船来。纽希拉的这些麻布里,总有那么一两张会成为那些船的帆。然后,乘着风,驶向那些连我也只是听说过的遥远海域去」
这些船会载着人们的希望,经历各种各样的冒险。或许还会前往灼热黄沙堆积成山的国度,然后满载黄金,异香扑鼻的香辛料,或是前所未见的水果等等归来。它们就像一场场危险的赌博,无事归来便意味着一笔巨富,中途遭难则能让货主失去一切。
今天的天气如何,自己每天早晨打扫门前时仰望天空只会想到这些。但就在这片天空下,还有着那样的一个世界。而且,那个世界中还翻腾着即将涌向崭新时代的波涛。
换做从前,自己必定会激动得坐立难安。
「偶尔去呼吸呼吸冒险的空气似乎也不错啊」
借此打磨英气,便又能努力经营温泉旅馆。而且或许还能找到适合在店里工作的绝佳人手。罗伦斯只是纯粹地,如此遐想了一番,却没想到这番话在赫萝耳中听起来又是另一种模样。
等他注意到这一点,已经是经过几天的工作后,即将踏上前往斯威奈尔之旅的时候了。
天气晴朗极了,阳光甚至到了刺眼的地步。罗伦斯此刻正在核对马车上的货物,还有旅店店主们的采购单。当所有杂务结束,他准备给马儿套上车轭时,却发现已经有人坐在马车驾台上面了。
——本应留下来看店,却不知为何已经穿好了一身旅行装束的赫萝。
「……怎么了?」
问法稍稍有些暧昧,是因为他看到赫萝脸上的表情相当可怖。
「没啥」
赫萝冷冷回了一句,然后又低头直盯着他。
「咱想,汝这个大笨驴要是迷了路就麻烦了」
「……」
罗伦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赫萝在数百年前离开了自己的故乡约伊兹,自此之后几个世纪都没能再回去。其间,约伊兹见证了沧海桑田的时代变迁,她曾经的伙伴们也随着历史而一同远去。谁去了哪里,然后就此变成永别的可能性,对经历上百年岁月的赫萝而言,并不是能够轻轻放过的耳旁风。
——走上一两步。现在他开始为自己当时的失言而后悔了。
不过,一面给马套牢车轭,他一面又想到。赫萝比自己更赞成柯尔外出远游,甚至还鼓励缪莉和他同行。她一定对缪莉充满了自信,认为自己的女儿一定能克服所有难关。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只是去一趟斯威奈尔,赫萝这样就未免有些担心过度了。
她单纯只是意识到留在旅馆看店会相当寂寞,这才忍不住跟来的吧。
「咱呐」
赫萝突然开了口,打断了罗伦斯的揣测。
「偶尔也想进城去吃点儿好东西」
看她撅着嘴的模样,那就当成是这样一回事吧。
和跟自己一样因赫萝而惊讶的其他旅馆主人们道过别后,罗伦斯麻利地牵出了马车。虽然日头已经跟春天一样暖,可深山中的纽希拉仍然四处积着厚厚的白雪。
「那你就先帮我暖暖位置吧」
朝驾台上说了一声。结果赫萝却只是把脸拧向一边。这副模样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那时也是赫萝坐在驾台上,马车后面则堆满了她最爱吃的苹果。
罗伦斯跳上驾台,意气风发地握住了缰绳。
去斯威奈尔的路要走三天左右,中途还要有两晚上住在沿途的旅舍和村子里。经水路从纽希拉顺流而下固然要快得多,可在这个季节乘船并不明智。毕竟每只船都趁着融雪涨水的时机载满了山上伐下的木头,呆在上面是绝对称不上舒适的。
走在山间小路上,每当河流从树林缝隙间露出时,就能看到上面漂着的原木。听前来泡汤的樵夫说,最近几年来木材卖得飞快,河上的这些原木中也有绝大多数将会变成船板或是龙骨
的一部分。自然,还有一两块最终会前往无比遥远的大海彼方。
曾经自己也是那张覆盖整个世界的商人之网的一部分,想想心底便涌出了小小的自豪感。不过,若是要问现在还是否想再回到那样的位置上,答案可就未必是肯定了。
「唔?」
罗伦斯身边,正专心坐在驾台上织着东西的赫萝,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突然抬起头来。
「啊,没什么。只是在想,我也算是有成熟的样子了吧」
赫萝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打扮成巡礼修女。今天她戴着羊毛编成的朴素头巾,头发也像农妇一样编成两束三股辫。再缠上一条只在边角有一点刺绣的披肩,看起来实在是善良淳朴又稳重。赫萝的外表又很年轻,若是静坐着不说话,准会被人当成清纯又从顺的新嫁娘。
这样的她坐在身旁织着衣物,罗伦斯没有丝毫必要去破坏她的心情。
更不用说去提什么『前往世界尽头寻觅更大的珍宝』之类了。
「汝啊……唔嗯。也就这样吧」
许久没有握过缰绳,驾车的技术格外生疏了。可赫萝的评价却相当温柔。看来天气很好,她的心情也不错。
「本来,汝作为男人的度量有多少,一到城里去不就明白了呗?」
赫萝眯起眼睛,嘴角浮现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罗伦斯当然明白赫萝在说什么。而且纽希拉会在此时将积攒一冬的货币送往斯威奈尔,是有一定原因的。
因为这时斯威奈尔即将举行春季的大节庆。人流涌动,商机聚集,货币的供给自然面临不小压力。没有钱币,商业活动就无法进行。而将合适商品运往有需求的地区,是获取利润的基本原则。
同时,在节庆祭典的小摊前,贪吃的贤狼会缠着买什么自然是不必问了。
「好啊,你尽可以买喜欢吃的东西」
「嚯」
『没想到汝居然还能这么说』。赫萝脸上的惊讶表情似乎是这样的意思。罗伦斯于是接着说道。
「因为我知道不管买什么,你肯定会考虑到咱们的钱包」
罗伦斯露出了商人的笑容,而赫萝则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汝也学会小聪明了呐」
「都是多亏了贤狼大人的熏陶」
赫萝嘟起嘴,踩了罗伦斯一脚。罗伦斯也同样回敬,结果她又开始戳罗伦斯的肩膀。
打情骂俏去一边不行吗。马儿摇着尾巴,好像在这样说。
「不过,这次可真是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到了城里没法陪你可别抱怨啊」
「咱又不是那个不听话的缪莉」
缪莉不听话的程度确实让人头疼,但罗伦斯相信这一点是继承自赫萝的。
结果因为这样的眼神,他又被赫萝踩了一脚,比刚才还要用力。
「哼。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卖掉后面的货,再按照村里人的单子买好东西,外加稍微去雇个人呗」
「要雇人就已经够不容易了……不过我还有别的事要干」
「嗯?」
赫萝的眼睛里充满了怀疑。『汝该不会又打算一头扎进什么奇怪的赚钱机会里吧』大概她正要如此数落罗伦斯。十余年前的旅途中,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经历了不计其数的大冒险。
「现在全城都为祭典准备忙成了一团。斯威奈尔的兑换商公会会收购车上全部的货物,但是作为回报我也要去祭典上帮忙。这是村里的惯例。所以祭典举行的时候可能一步都走不开」
「唔——」
纽希拉的物资流通几乎全要仰赖斯威奈尔,所以双方产生了这样的互助关系。
「不过,汝要去帮着做啥呀?」
「详细的我也没问过……但工作肯定是要多少有多少的。而且我听说,好几年前开始那里的祭典就相当热闹了」
「咱知道的。所以,才想跟汝一起去看……」
赫萝像是闹别扭了。有时候她会在不经意间吐露这样可爱的心声,实在是狡猾极了。
「而且,这次还有一件重要的差事」
『又有啥?』一脸无聊表情嘟着嘴的赫萝又抬起头来。
「山那边想建立新温泉街的那群人,我得去调查一下才行」
如果要说今年冬天,纽希拉里最冲击性的消息,恐怕就是这个了。
经过村子的旅行商人带来了这条传闻,所以详情如何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可就算是在山的另一边,由于这个地区几乎所有的道路都通向斯威奈尔,事实上还是会造成客源的竞争。当然,来自斯威奈尔的食物、酒水以及其他必需品,恐怕价格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因此有必要确定这条传闻的真伪。
「所以,我恐怕是有得忙了」
罗伦斯刚说完,下巴支在膝盖上的赫萝便叹了口气。
「那就拜托汝小心点,别忙来忙去最后狠狠跌一跤」
「什么啊,你不打算来帮我吗? 这场危机可是事关旅店的经营,不,关乎整个纽希拉啊」
在这个时期被委以向斯威奈尔输出货币的众人,并被认同为村里的一员,这让罗伦斯非常高兴,充满信心。可他带着责备的语气对赫萝说完,却只得到赫萝质疑的眼神。
「那,只要咱跟你到那些人挖温泉的地方,然后用后脚把他们跟坑一块儿埋住就行了呗?」
这句话让罗伦斯畏缩了一下。因为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实际上是狼的化身,拥有超乎凡人力量的存在。
赫萝又叹了一口气,接着突然伸出手拽住了罗伦斯的胡须。
「汝呀,还忘不了,那些个,扮大商人的游戏,是不是? 嗯? 嗯?」
「哇,别、别拽啊,喂!」
罗伦斯被她拽着胡须,脸颊也随之左扯右扯。
「哼。不管对手是什么人,咱都不怕。只要像平时一样招待好客人就行了。客人高兴了就上咱们这里,不高兴才会去别人家。有啥不对?」
等她终于收手,罗伦斯揉着脸又看了看眼前的赫萝。
活过上百年岁月的贤狼。
「这个嘛,是没错……」
「就是这么回事」
她忽然靠在罗伦斯身上。
「店里要是闲下来了,汝也多陪陪咱好不好? 缪莉那丫头出门远游,现在也不需要咱们操心了」
「……」
颓废伴随着甜美的诱惑。
罗伦斯的意志瞬间出现了动摇,但他又很快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
「这不光是我们家的问题,这是全村的问题」
这话听上去就像是他对自己说的一样。赫萝看出他是在逞强忍耐,于是又笑着说。
「不过,咱也不打算啥都不做看着地盘被别人占了去。不管对方是谁,看总是该去看看的。这样才不算白来一趟」
有她在,就等于得到了百人之力。
「拜托你了」
罗伦斯轻轻替她提好快要滑落的披肩,然后如此说道。
沿着山路走了三天,路边的积雪渐渐由厚变薄,再到消融进泥土里。好几次车轮都陷进淤泥让人束手无策,多亏了途经的旅人相助,这才总算在下午抵达了斯威奈尔。
「唔……简直是泥鼠一般呐」
赫萝坐在马车上,看着自己的鹿皮靴,毛织的轻便长裤,还有腰间的衣服下摆,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她大概对这种情况有所预料,早就将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像葡萄一样包裹在了特制的布袋里。
衣服只是脏了一点就这么在意,简直和公主没什么两样。站在赫萝身边的罗伦斯心想道。而他自己可就不止脏了一点点了。因为好几次都不得不把马车从泥泞中推出来,现在罗伦斯满身都是半干未干的泥。只要脸颊稍微动一动,就有泥屑从头顶落下来。
「好想快点泡进热水里……」
「咱也想快点打理一下尾巴呐」
自己是不是平日太娇纵赫萝了,罗伦斯在心里自问道。
接着,在守门士兵同情的目光下,他们走进了斯威奈尔城。
城里也多少残留着余雪,道路仍旧处处泥泞。尽管不至于再让马车陷进去,可人来人往,泥点飞溅,路上的行人们没有一个是膝盖以下干净的。而没有人对此在意,则大概是因为这个时节就是想提防也没用吧。
赫萝一脸『怎么能在这种地方从马车上下来』的表情,坐在驾台上抱着自己珍爱的尾巴。
「总之……总之先要去找兑换商,但愿下面的路再别出什么事了」
罗伦斯已经有数年未曾造访这里,城市也因急速发展而改变了风貌。商业的繁盛让斯威奈尔不断扩大,十余年前包围城镇的围墙,现在已经被
外侧新的街区和围墙所包裹。而在那新的围墙之外,据说人们还要再建起更高的围墙,开辟更大的新区域。眼前的路两侧则排满了华丽的高大房屋,大道边的露天小店一个接一个,望不到头。
在人来人往中驾驭马车实在是困难,等到达兑换商公会时,罗伦斯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一旁的赫萝给他递手巾时,脸上还带着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累成这样的表情。
罗伦斯抹了抹脸,最低限度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兑换商是把控经济命门的工作,因此无论在什么城市都占有重要的地位。眼前的公会也是一栋气派的五层大楼。罗伦斯咳了两声,挺起胸脯来不让自己在气势上被压倒,接着朝门里喊道。
「打扰了!」
但是没有回音。敲门也没有反应。他不得不打开门朝里面瞧了一眼,结果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一股铺面热风。建筑物内比大街上还要吵闹,大厅里塞满了桌子,那些桌子前则几乎集合了全城的兑换商人。人们一边瞪着天枰一边写下什么的模样,简直像某种宗教仪式一般。而鼻腔里则是一股硬质的气味——前几天他在公房里闻了很久的,大量货币的味道。
「打扰了!」
又叫了一声,终于有一名站在附近桌旁,挂着乌青眼袋的老人怒喝道。
「这里不是旅店! 去旁边的街区!」
只是看罗伦斯的外表,恐怕谁都会立马把他当作从城外来的旅人吧。
「不,我是从纽希拉来的,我把货物送来了!」
突然,场面中的空气随着这句话出现了改变。
所有人都露出了挨饿三天后第一眼见到食物般的表情。
「纽希拉!? 你是纽希拉来的!?」
「零币呢! 你带零币来了吧!?」
「在哪! 现在立马给我! 你有基尼铜币吗! 有多少都给我!」
「德堡银币交给我这里! 不,什么银币都可以! 我们已经快要换不开钱了!」
就在罗伦斯即将被拥来的兑换商们吞没时,他听到了一声如敲响铁锅般的声音。
「镇静! 货币按照预定的来分配!」
声音是从一楼大厅最深处,高处地面的平台上传来的。那里站着一位身材肥胖,长长的白胡须垂到胸前的老者。
「首先要招待好客人! 这可关乎我等公会的名誉!」
恐怕他就是公会的会长。老者的声音让饿鬼般的兑换商们慢慢回到了自己的桌前,给一个摇摇晃晃走来的小学徒让出了路,这个打杂的小学徒明显已经很久没睡过觉,手指则因为大量接触货币,已经变成了炭黑的颜色。
看起来,好像哪怕他摇一摇头,耳朵眼里都会掉出数字来。
「请、请跟我、来……」
不知是因为很久没有张口说话,还是喊得太多嗓子已经哑了,他断断续续地只吐出这一句话来,接着踉跄从另一扇门走向外面。若不是因为嘴里呼出的白气,这副模样准会被当作是一具行尸。
小学徒沿着建筑物外走了几步,来到一扇大铁栅门前,然后全身抵在上面推开一条缝。门后的通路则一直通到从建筑物一楼分出的中庭去。
按照小学徒的提醒停好马车,站在久违的石铺地面上,脚下的坚实感觉让罗伦斯心里仿佛也放下一块石头。这条通道的右手边就是刚才那座吵闹的大厅,路本身则被设计得方便装卸货物。大概正是因为冬天会积一层雪,所以才专门铺设了这条路来迎送贵宾,或是让货物不至于在装卸中被地面弄脏。
不久之后,通向大厅的一扇门打开,刚才在厅内大声指挥的老兑换商带着随从们走了出来。小学徒叫了他一声会长,因此他应该就是这个公会的负责人了。
「啊,刚才真是失礼失礼。连日加班加点,大家都杀气腾腾的」
「在如此繁华的一座城市,想必也是在所难免」
头顶上是一座连接两栋建筑的廊桥,在这条昏暗的通路上朝街上望去,永远也看不到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哪里是尽头。
无论撒下多少货币,恐怕都会立刻都会被这片人海吞没。
「城市一年比一年大是好,可我们也一年比一年忙。您能在这个时间来真是帮了大忙。毕竟兑换商的金库里要是没了货币,就像面包店里没了酵母一样啊」
当然就是专挑这个时间点才来的——为了双方之间的和平,这一点是要保密了。
「除过货币之外的其他货物,我们也按照往年惯例全部收下可以吧?」
「是,在这么忙的时候给您添麻烦了……」
「哈哈哈,这部分要靠您在祭典时努力工作赚回来啦! 而且,今年村里还派来了您这么年轻的人! 那我就更放心了!」
说着,公会会长拍了拍罗伦斯的肩膀。那只粗厚的手恐怕能轻易捏弯一枚薄的货币。手指上也不知清点过了多少财富,积累下了多少经验。
「不过这些话等到接风洗尘……不,应该说是洗泥,之后再说也不迟。虽说我们这里的水给温泉乡来的客人沐浴,恐怕是委屈您了」
说完,会长发出豪迈的笑声。罗伦斯则恭谨地向他表达了谢意。
「您的马可以让学徒牵到院子里去。我们为您准备了休息的房间,来,请跟我走」
招待的准备已经万般周全,可话虽如此,要让自己沾满泥巴的靴子踩在公会大楼里,罗伦斯还是有了一分迟疑。直到在走廊边看到了满身泥的狗和放养的鸡四处徘徊,他才算是放下心来。大概那条狗不是来这里取暖,就是想找加班加点的兑换商们吃剩下的东西。赫萝走过时,狗儿立刻伏下身体,收起了尾巴。
之后两人被带到了公会二楼一间漂亮的客房里。房间中的每一件家具和用品似乎都在炫耀着这座城市的良好景气。打开木窗往楼下看,街上的人流满到让罗伦斯怀疑自己是如何驾着马车挤进来的。
热闹,猥杂,充满活力。
「看来可以在这里舒服一阵子了」
说着,罗伦斯将城里的空气满满吸入胸中。
拜托公会烧了满满一桶热水,洗净了身体之后总算是活了过来。虽然衣服上也沾满了泥巴,可姑且只能把上衣在睡觉前洗净烤干了。罗伦斯拍了拍身上的土,忽然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笑啥呢?」
刚才还在眺望着窗外的赫萝忽然回头过来问他。
「我想起来,以前当旅行商人四处奔波的时候,也曾像这样站着拍身上的跳蚤和虱子」
赫萝立刻露出嫌恶的表情,将她的尾巴藏在身后。
「离咱远点」
「都说了,是以前的事情」
可是赫萝还是不改脸上的质疑神色,还把头拧向一边。
然后,靠着窗台,一脸不甘心地望着外面。
她怎么了突然这么不高兴。罗伦斯在心里揣摩着,又听到赫萝嘟囔的声音。
这才终于明白了其中原因。
「想要抓住兔子,就必须趴在地上把手伸进兔穴里去呐」
她大概是想去外面热闹的小摊上买东西,又嫌会弄得一身泥。
赫萝每天都精心用梳子打理自己漂亮的尾巴,上面的毛整齐又鲜亮。
她慢慢地转过身,抬起头,用那双红眼睛投来楚楚可怜的视线。
「……你让我去买啊? 可我才刚把身子洗净……」
话音刚落,赫萝的表情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明知是演技却还是狠不下心来拒绝,罗伦斯为自己薄弱的意志感到羞愧。他摇了摇头,想重新清醒一下。
「你啊,自从缪莉出门之后也有点太不像样了吧」
一旦有了孩子,可爱的老婆就会出现豹变。温泉旅店的主人们都为此而叹息,可赫萝却一直没怎么变过。最多,充其量也只是为了在缪莉面前保住威严而装出一点狼样罢了。
现在就连这一点门面上的伪装也纷纷剥落下来。
「刚遇到汝的那阵子,咱还有一颗少女心,想跟汝保持着纯洁的关系……」
赫萝抱住了尾巴,悲伤地掩着嘴说。
这一击的威力,大到了让罗伦斯不禁用手盖住眼睛。
很久以前,罗伦斯曾担心过经年累月自己会厌倦与赫萝的关系。可事实上,随着岁月不断流逝,他反而发现自己越发敌不过赫萝的种种花招。即便论可爱的程度没人能比得上缪莉,然而赫萝与缪莉不同的一点,就在于她似乎知道自己身上的每一处弱点,略施手段,就能让自己皮软骨酥,神魂颠倒。
罗伦斯叹了口气,同赫萝一起站到窗前。
「所以呢? 我要去哪家店?」
赫萝带着满面的笑容挽住罗伦斯的手,摇着尾巴从窗台上探出身子。
「唔……那边的炸七鳃鳗,还有
旁边有个卖炖兔肉和猪油肉派的店对呗,然后呐,再往那边的——」
看着赫萝一脸高兴的模样,罗伦斯忽然觉得这样也挺不错的。
他正想在那张脸上轻轻吻一下,自己的脸颊却突然被捏住了。
「汝有没有好好听呐?!」
「……」
比起美色,美食可重要多了。
罗伦斯就像经过训练的猎犬般,把脸转向赫萝指出的每一家商店,认真地记下她的要求。
明明在斯威奈尔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却被赫萝差遣了出来为她买东西。不过本来赫萝要是能开心的话,自己也别无所求了。
离开房间,走下楼梯,一边把人走近了也全然不为所动的鸡赶到一边,一边正要打开通往院子的那扇门时。
「哦呀,您要出门吗?」
从正对面的大厅中现身的,正是白胡子的公会会长。看他用手帕擦着手,或许是刚巧在休息。
「是的,我们还没吃午饭,所以正要去买」
即便借宿,饮食也要自己解决,这是旅人的礼仪。
「嚯! 那您要和我们一起吃吗。学徒很快就能把东西买来」
以及,如果主人提出邀请,爽快接受也是礼仪。只是若把赫萝想要的东西也直接说出来,那就未免太厚颜无耻了。公会会长看起来年事已高,他喜欢的饮食赫萝未必中意。看来只能拜托赫萝忍耐一下了,罗伦斯心想道。不过很快他便发现自己的担心只落了一场空。
「不用客气,请,请! 虽然这里对您这样的客人来说是有些邋遢了!」
罗伦斯和赫萝被带到了一楼最深处的房间,大概这里平时是公会职员们的食堂或者会场。墙角现在仍堆放着直到天花板的货物,罗伦斯从纽希拉运来的也在其中。这些货物全部都是当下城里交易商品的一部分。果然和纽希拉在规模上有着云泥之别。
比货物箱数目更多的,则是桌上一盘盘油肥脂厚的餐食。
「这个季节的旅途想必很不容易吧。何况,此后还要拜托您在祭典的准备上多多加油! 所以请好好滋养身体,调备精神!」
公会会长的声音大到了刺耳的程度。或许是因为在工作大厅中一直如此喊叫的缘故,但他平时大概也相当有精神。毕竟,连赫萝都垂涎三尺的岩盐烤厚鹿排,此刻正被他用匕首叉起,大口咬下了一块。假若是在旅舍中遇见这位老人,罗伦斯一定会把他当成是山贼的头领。
「两位都是喝麦酒吧? 葡萄酒我们也备下了!」
寒冷的区域种植不了葡萄,因此葡萄酒是昂贵的输入品。罗伦斯本来又要出于旅行商人的习惯而提醒赫萝,所幸她主动选择了廉价的麦酒。这当然不是赫萝也有所顾虑,而大概只是觉得麦酒更配油腻的食物罢了。同样,在就餐问题上,赫萝似乎也没有丝毫要克制的意思。
「哈哈哈哈哈! 好吃相!」
赫萝将大量芥末抹在快要粗得几乎要爆开的煮香肠上,接着一口咬下。在这种场合只有贵族妇女会处处保持优雅。而对绝大多数市井百姓而言,吃得多,喝得多,干活干得多,这才是他们的评价基准。
「啊,话说回来,能和罗伦斯先生一起用餐,也算是作为兑换商的光荣了!」
「不,您言重了」
正因这句溢美之词而不好意思时,罗伦斯突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他本想要借机正式向老人问好并报上姓名,却被对方直接叫出了名字来。
「抱歉,您以前曾在哪里见过我吗?」
这位身材肥胖的白胡子兑换商,恐怕不会轻易忘记事情。他灌下一口麦酒,接着笑道。
「您这是什么话! 罗伦斯先生岂止是我们兑换商的英雄,简直就是守护圣人! 而且夫人看起来也和那时一点都没变! 我第一眼就记起来了!」
赫萝停下给炸七鳃鳗上涂黄油的手,抬起头来。她错以为话题转向了自己。
「十多年前……不,有十五年了吧? 夫人从旅舍窗口呐喊的英勇模样,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两位当年慷慨陈词,戳穿卑劣商人阴谋的故事,现在还能在人们口中听到! 虽然对身为兑换商的我来说,是稍有些让人惭愧了」
赫萝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她咬了一大口炸七鳃鳗,又被烫得连喝了好几口麦酒。
不过,公会会长的话倒是让罗伦斯有了几分自豪感。
因为那是和赫萝一同经历过最后,也是最大的冒险。
「不管怎么说,若是没有当时两位的努力,德堡商会现在也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商会,在整个北境赫赫有名的太阳银币也不可能诞生了,甚至,这座城市都不会有今天的规模」
当时罗伦斯与赫萝被卷入了令人目眩的宏大企图中——用货币的力量来统一北境,这片交通不畅,以至于凭权力都无法统一的地域。而打算将这一梦想变为现实的,正是德堡商会。
然而世间常理总是如此,宏伟计划背后定有小人谋乱。德堡商会的努力就要化为泡影时,是罗伦斯以及支持着他的赫萝挺身而出,挽救了一切。因此罗伦斯夫妇可以断言,如今在北境占据统治地位的银币,德堡商会的太阳之银币——正是由于他们才得以诞生的。
话虽如此,这些事情也随着在纽希拉开店,女儿缪莉出生,继而十余年平淡的生活而渐渐被遗忘。能让曾经的自己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成就,此刻也只能换来莞尔一笑,为麦酒增添一分回忆的滋味罢了。
「那时的事情全都是神的指引安排,而且,功劳也是属于所有人的」
而他们只不过是配角而已。毕竟当时的赫萝还是一只被时代抛弃,连归乡之途都忘记的孤狼,而罗伦斯也仅仅是一介旅行商人罢了。
「何况,德堡银币的流通,还要仰赖德堡商会本身的货币管理」
「呵呵呵,正所谓能鹰隐爪,深水静流。不过德堡商会的可怕确实是事实。我们作为被管理者,也是时常感到如笼中之鸟一般啊」
商人的钱包中塞满了无数种类的货币。但只有在斗争中取胜的货币才会被频繁使用。而货币之间的战争,如同国家之间的战争一样,只有强者才能取胜。德堡商会发行货币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支配整个北境的商业。因此无论是兑换商的市价还是其他货币的回炉,理论上都应该处于他们的严密控制之下。
「现在的德堡商会,与其说是商会,倒更像是以市场为领地的商人国家。白银是比利剑更强大的武器。如此一来,货币储备自然也就像兵器储备一样了」
金钱和权力的世界里充满阴谋。
若是向这片湖中投入一颗石子会如何,以前的自己大概会这样想。而现在则多半会自嘲年轻时的不知天高地厚吧。
「如此强大的德堡商会,以小小一介旅行商人之身,哪怕能与之产生一点点联系我也至今都感到莫大的光荣,可是说到底也是时运偶然罢了」
「您又谦虚了。能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这难道不是作为商人的实力吗。啊,不不不,现在您已经是温泉旅店的老板了」
公会会长笑着为罗伦斯添满麦酒。
「纽希拉,的确就是最合适您的地方」
和村子交往了那么久,纽希拉的人在这时带着货币和商品前来的意味,公会会长应该是很清楚的。
他露出好好爷爷式的微笑,不住地点着头。
「我也庆幸自己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归宿」
罗伦斯回忆着从前谈话的技巧和感觉,决定把这里当作话题的切入点。
「却听到了谣传,说有人会对那里产生什么威胁」
会长愣了一下,而后脸上的惊讶慢慢变回了笑容。那双眼睛里的光彩则让人觉得,这位老人似乎还要打拼五十年才肯从商海中退休。
「最近,这条谣言在我们这里也传得沸沸扬扬」
他靠在椅背上,捋着胡须长吐出一口气。在这样的沉默中,房间里只剩下赫萝大口咬碎带骨羊排的声音。
「毕竟温泉乡若是有了两个,我们的商机也就成了双倍」
会长脸上微妙的亏心神色,或许并不是罗伦斯的错觉。
毫不掩饰,毫不迟疑地追求利润的,商人特有的面孔。
罗伦斯感到了一丝与故友重逢般的怀念。
「您要在针孔里穿进两根线吗?」
尽管目前的形势已经明显让公会应接不暇了。会长『唔』了一声,点点头,将小刀插在油炸的整头大蒜上。
「的确,从纽希拉的立场看来,这并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消息」
他用刀分开蒜瓣,然后叉起一颗请罗伦斯品尝,不过罗伦斯拒绝了。
赫萝却接受了那瓣蒜,就着鹿排一同咽下。明明自己只要
吃一口大蒜就会被批评,赫萝的双重标准让罗伦斯有点无奈。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若是要挖掘温泉,我想也得有相应的准备才行。何况,山的那边……似乎是在纽希拉以西越过山区的地方,那里也没几户人家才对」
「没错。不过,斯威奈尔却有一条旧路直通那里」
公会会长在蒜瓣上撒了些盐,接着直接放进嘴里。尽管这个公会占据着豪华气派的大楼,可一会之长却毫不矫揉造作。
「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那还是这片土地连神之教诲都没听闻过的时代。热心的修道士们认为,只有四面环敌才能激起热血,他们凭着惊人的虔诚和热情开辟出道路,在山中建起了石造的修道院。那可是北境和正教会血战最激烈残酷的年代,却不知是不是因为钦佩修士们的勇气,始终没有一方侵扰过他们。包括我在内,这座城里改宗正教的许多人,就是这样被他们的热忱给打动了的」
这样的故事或许的确发生过,因为真正的信念确实能带来惊人的力量。
「但是,后来战争演变成了形式化的东西,教会的远征也成了每年的游山玩水,修道士们年事已高,一个个最后不知所踪。这也难怪,毕竟要没有狂热的信念,人是很难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下去的」
「那么,他们的据点就是那处修道院遗迹了?」
「似乎是如此。尽管道路荒废已久,有重新整修的必要,但远比重新开辟要轻松得多。听说修道院的建筑也还保存着。何况他们手中还带着那一片地区的特许状」
特许状。这个字眼让罗伦斯倒吸一口气。
「难道说,是殖民?」
当城镇或村庄人口过剩,人们难以找工作糊口,有时领主便会将一部分领民迁到偏远的飞地去。倘若这次事件真是贵族主导的殖民,那么事情就更加棘手了。
「不……规模应该不至于那么大。根据谣传,他们似乎连十人都不到」
「出身呢?」
「据说原先是在南方勉勉强强靠当佣兵赚钱。大概是在这边鄙之地,由于什么机缘巧合得到了土地的特许状。再或者,与其让战争结束后没了饭碗的佣兵在自己的土地上游荡……还不如给这群无根之草一个落地生根的机会,领主或许是这样想的」
「换句话说……就算挖不出温泉,他们也打算就在那里靠打猎之类来维持生计?」
若果真是如此就真是谢天谢地了。即便在纽希拉,要找到新的泉眼也绝非易事。人们早已挖遍了可能的场所,罗伦斯之所以能让旅店开张,还是仰赖了赫萝作为狼的能力。
「我们也曾如此预测,可是——」
公会会长放下小刀,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麦酒。
「……他们,似乎是有头脑的」
头脑。
老人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他们已经在做之后的准备了」
「之后?」
「四处采买建造温泉街所需的物资,就像知道一定会挖出温泉一样。因此木材商、肉店、面包房的各个公会,麦酒酿造公会、葡萄酒商,全都盯紧了这些人」
罗伦斯惊得说不出话来,而公会会长的表情更严峻了。
「不论哪个公会,都是和我们争抢市政参事会席位的对手,而我已经听到了他们私下密谋瓜分席位的消息了」
作为物资支援的报酬,这些公会通过不可告人的黑幕交易获得了金钱,然后金钱又被他们拿去购买市政参事会的席位。情况大抵如此吧。
姑且不论是非,情况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这是罗伦斯始料未及的。
对方并不是凭着一股蛮劲从南方来的,他们也根本没打算在挖温泉这件事上赌自己的运气。这些人做了周密的事先准备,也拥有不可小视的智谋。
「之所以没有和我们联系,大概也是因为他们没必要为货币问题发愁吧」
反倒是兑换商才需要通过巴结,得到温泉乡积攒的金钱。
罗伦斯低吟着在脑中思量,而公会会长却把那双粗大到能一拳将牛打倒的手臂支在桌上,向他探出身体来。
「所以,罗伦斯先生……不,纽希拉,和我们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在市政参事会的地位要是被其他人一举逆转,那可实在是奇耻大辱。同时,我们若是如同以前一样凌驾于他们之上,也能尽可能在物资流通方面为纽希拉提供方便。我想现在我们应该联起手来」
从话题开始到利害关系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并没有经过多少时间。
罗伦斯装作游刃有余的模样拿起酒杯,慢慢喝下一口麦酒。让自己沉睡已久的头脑再度苏醒运转起来。公会会长开出的条件应该已经很明确了——想要确保物资供给,就拿出钱来。
「您所说的,的确不错」
那么,不和兑换商公会联手,转而直接与木材商或肉店交涉,与那群新来的人竞争,这样难道不会更有效果吗。甚至公会会长也许根本就是在骗人,利用「新的竞争者出现了」这条信息在罗伦斯面前演戏。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牵扯到的金钱都不是小数目。
判断稍有不慎,就会在今后的数十年中带来与邻里相处的影响。
「但我必须和村里商量一下才行」
「唔? 这是没错,可罗伦斯先生,现在我是在向您个人提出请求」
公会会长红红的脸颊,不知是出于兴奋,还是出于醉意。
看到罗伦斯脸上的迟疑,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罗伦斯先生,难道说,您——」
公会会长或许有了严重的误会,这让罗伦斯心慌了一下。倘若他真的以为纽希拉已经背叛了他们,而自己也即将前往木材商或是肉店的公会,那么事情就麻烦了。
「不,这些话我也是今天在这里第一次听闻的。这一点,还请您务必相信」
「哦哦,原来如此。不,果然如此啊……。的确,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想必您也吃了一惊。可是,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给其他公会」
城墙围起的有限范围中,权力的空间也是有限的。何况在这座急速发展的城市中,参事会的椅子正可谓是金玉之席。可就算如此,罗伦斯也无法接受自己被当作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来使用。
他深吸一口气,想重新提振精神。却在这时听到公会会长更惊人的一句话。
「还是说,是那种情况。罗伦斯先生,您立过特别的不杀生誓吗?」
若是跟着问太多,就有可能被对手夺取主动权。
可是,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突兀了。
「嗯? 不……不杀生?」
难道说,是要自己去消除碍眼的人? 商人的世界里并非没有这样的情况,这一点罗伦斯自认为了解,可还是止不住脊背上流下的冷汗。
暗杀。
这里直到不久之前,都还在延续十余年之久的战争阴云笼罩下。杀与被杀,或许真的是寻常至极的事情。
他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沫,而眼前的公会会长则盯着餐桌接着说了下去。
「信仰是要尊重的,这一点我们不能否定。可人只要活着,杀生总是在所难免。就这一次,您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老人的视线从桌布转向他。
「罗伦斯先生应该一贯注意养生,您的将军肚恐怕也不至于妨碍行动吧」
要抹消一个城里的居民是很容易败露,但住在山里的人,就算消失在山里也并不奇怪。与挖掘温泉类似,采矿也常常伴随着事故。正像是赫萝开玩笑时说过的那样,到他们挖坑的地方去,把土埋好就行了。而且统管纽希拉众多旅店的人也曾说过,以前,他会拿着棍棒翻山越岭……。
被带着硫磺气息的水汽所包围,罗伦斯渐渐忘掉了外面的世界。
忘掉了那个世界有多残酷,多么冷酷无情。
忘掉了在那里想要保持良心,是何等的奢侈。
「但是,我……」
「我明白的。这与敝公会同纽希拉历年来的惯例帮助是稍有不同」
何止稍有不同!
罗伦斯很想这样大喊。
「话虽如此,我们就如同您见到的一样,只是一群常年坐在桌前的人。公会下属除过兑换商之外,也只有金银匠,或是给墙壁立柱上雕刻的工人了。何况,要来回追赶四处逃离的猎物,以我这一把老骨头来说也实在是……」
今年派来了这么年轻的人——公会长见到罗伦斯后喜不自胜的声音,带着浓黑的意味在罗伦斯的脑海中复苏。猎物,这样的委婉说法恐怕也暗示着类似事件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不过您尽可安心,处理交给我们就好,罗伦斯先生您只需要抓住猎物,带回来就可以了」
抓住,杀掉,大卸八块,埋好。他们对此早已熟稔。
公会会长喝下一口麦酒。
「我也明白罗伦斯先生您的角色是最不容易的。可是……要胜过那些家伙,也只有这一条路了。何况,我听说您原本是旅行商人出身,那么类似的经验总该是有一两次的吧?」
自己也的确听说过商人中不乏如此。有些人,即便面前就是战场也会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他们会与士兵一起涌入被攻下的城池,将吞下金银宝石,企图借机保存财产的人一一开膛破肚。
行商途中他曾不止一次见闻过类似的故事。以路途凶险为名邀人共行的商人,实际却是盗贼的急先锋。
但自己可不同。罗伦斯心想道。自己是个完全正直的商人——尽管是没胆量在神面前挺着胸这样说,但行商的守护圣人所容忍的伦理底线,确确实实是从未敢逾越。何况现在身为人父,等到爱女回来时,他也绝不可能用涂过鲜血的手来拥抱孩子。这种事情,他做不到。他绝不能做。
纽希拉的旅店主人们,都知道这些事情吗? 他们知道与自己有常年交情的兑换商,其实是双手沾满人血的屠夫吗?
如果——一个寒颤窜过脊背。数十年以来总算被接纳为村里的一员,莫非这就是原因。当人在一片土地上深深扎根,深到无法迁居别处,再要他对肮脏工作的秘密守口如瓶自然也就简单得多了。
如果是那样,拒绝的结果如何,是不难想象的。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
何曾料想,自己会身陷如此境地。
「罗伦斯先生?」
直到公会会长再开口叫他的名字,罗伦斯才回过神来。
但是,即便如此,也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尽管自知样子难看,他还是将视线投向身旁的赫萝。
「汝哟」
面对罗伦斯的视线,赫萝给出了毫不留情的回答。
「哪里有拒绝的理由?」
眼前的世界仿佛天旋地转。但是,考虑村里的事情,的确应该如此。考虑在村里的生活,的确应该如此。因为那里是自己和赫萝一辈子都得不到第二次的,已经可以称作故乡的地方。如果把这放在天枰的一端,恐怕就是恶魔坐在另一侧,两端也不会有多少偏差。
「而且,有咱在呢」
看到赫萝微笑的瞬间,罗伦斯下定了决心。只要赫萝在身边,哪怕自己就要从此与恶魔为伍。
他强逼着干渴的喉咙发出声音,就要打开通向地狱的大门。
只要有赫萝在,自己就能忍受。
「汝出了好多汗」
「不,我没事」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以前汝确实吃过几次反击的头撞,可真有那么可怕呗? 虽然,汝当时是狠狠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啊?」
反击? 头撞?
噗呲。罗伦斯听到了空气喷漏一样的声音,仔细一看,是桌子对面的公会会长慌忙捂住了止不住笑的嘴。
「何况若是撞到要害处,男人的金贵东西也承受不起呐」
「噢,神啊」
公会会长脸上满是严肃,可身体却在椅子上不住抖动。
「但是猎物们也是一样乱七八糟,夫人不需要担心这些」
「是呗? 可咱听说那场面还挺激烈的」
「这是当然,尽管我身为邀请者这么说不太合适。可场面盛大激烈却是不会有假的。至于受伤嘛……挂彩一处两处的觉悟,恐怕还是必要的」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罗伦斯更疑惑了。而赫萝则撕开面包大口咬了下去。
「而且,那名字。咱家掌柜的,没准就是听了名字才吓成这般模样」
「啊,原来如此!」
公会会长捋着长长的白胡子,露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
「不不不罗伦斯先生,名字听上去固然可怕,危险也的确存在,但绝没有您想象得那么严重」
罗伦斯已经连追问的余裕都没有了,他只能任由会长煞有介事地接着讲下去。
「尽管名叫亡者之祭,但祭典本身完全没有那么阴森凄惨。倒不如说,再没有比这个名字更能描绘祭典模样的词了。实际如何,您一见便会知晓」
「实在是愉快至极。咱听说,猎物屠宰完之后,就是一场全城一同参加的飨宴」
「正是如此。实际上,屠宰就是为此准备的。活动的宗旨就是让人们在开始接下来的守护圣人复活祭典前,好好娱乐一番。眼下聚集在城里的游人多得不能再多。仪式中要用到蜡烛,做蜡烛的兽脂、宴请宾客的肉材都需要人手,仅凭肉店的人是忙不过来的。所以竞争就围绕解决这个问题展开了。何况,能不能独占祭典开始前的准备工作,这还要关系到能不能得到政治上的力量哪」
「咱听说的时候就觉得这样办真不错,而且,祭典的规则也简单明了,咱很中意」
「噢,夫人您知道吗? 的确没错。这座城市以前还天天为填饱肚子发愁。人们不成文地约定,要个名头大的人领头,还不如要个能干的人领头。其他那些历史悠久的城镇里,贵族老爷们的世界就是肮脏权术的世界,这座城里可不一样。市政参事会的椅子,是凭祭典上抓获猎物的数量决定的!」
公会会长紧握起拳头,脸上露出无比愉快的表情来。
罗伦斯对这座城市的祭典并不怎么了解。有关工作,他也只是听说要去在祭典上帮忙而已。只是这样一说,似乎赫萝的确在来时的路上问过他在祭典里究竟要做什么。赫萝又那么喜欢凑热闹,她大概早就从逗留的客人口中将有关祭典的一切都问了个遍吧。
「以往一直是我这把老骨头上场,可终究拼不过年纪啊……。比赛规则又只允许和这片土地有关系的人参加。符合条件的年轻人早就被抢光了。所以,敝公会这下一定会败给那群和彗星一样出现,拿着特许状的佣兵们,接着被其他公会踩在头上了。罗伦斯先生,虽然和往年的工作有点不同,但今年无论如何请您例外一下,帮帮我们吧!」
罗伦斯带着无力的表情追问道。
「具体来说,是什么?」
公会会长立刻回答道。
「去抓羊和猪。处理就交给我们来做。虽然这是最危险的工作,但无论如何请一定要答应!」
会长两手支在桌上,深深低下头去。据说木材商和肉店的公会早就笼络了那群南方来的佣兵。作为佣兵,他们大概各个都是膀大腰圆。
罗伦斯用空虚的眼神望着天花板上的木格子,点了点头。
「我答应您」
「噢噢! 太感谢了!」
公会会长抬起头来,用力握住罗伦斯的手摇个不停。尽管他完全没发现罗伦斯只是在任由他摇着,脑袋里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
必须要想办法,掩盖住刚才惹出的那个天大误会才行。
但是,哪怕最微小的异样也依旧逃不过那个眼尖又坏心眼的赫萝。刚一回到房间她果然就开始了逼问。罗伦斯没有抵抗。就像面对拿好杀猪刀的主人,有气无力地从猪圈中出现的待宰肥猪一般,带着虚无的眼神坦白了一切。
赫萝那副笑到在地上打滚的模样,恐怕再高明的游吟诗人也描绘不出来吧。罗伦斯心想。
第二天,罗伦斯同人们一起扛着木槌出发了。他肩上的木槌立起来足有赫萝一般高,很明显不是随便找来的东西。这种木槌专用来打桩,为了准备亡者之祭,他们要在广场上用木桩围出一片场地来。
工作很简单,但也很累人,所以是城里各个公会一起出人完成。哪个公会认真干活,在广场的工地上一眼就能看出来。其中兑换商公会的状况则是毫无进展——用最客套的方式来说的话。毕竟他们终年坐在桌前忙碌,再加上年事已高,没几个人的腰能经受住这种考验。因此这份工作每年都是交给从纽希拉来的人。
罗伦斯向工会借了一位学徒便赶赴现场。因为要抱着大腿粗细的木桩,同时再把它砸进地面的,只靠一个人终究是不可能。只是抱稳木桩赫萝明明也可以做,她却明确拒绝了。大概是因为在满地泥泞里抱着木桩,无论怎么小心注意都免不得要溅一身泥吧。
结果,罗伦斯在工地里挥了一整天木槌,赫萝在公会客房里优雅地打理了一整天尾巴。
「……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讨论一下『协助』这个词的具体含义了」
「咱这样柔弱,不适合那样的差事呐」
赫萝一边用高雅的动作吹净毛上白色的部分,一边如此回答道。
罗伦斯泡在公会备好的热水里洗着身体,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他无奈地伸出手想用搭在桶上的毛
巾擦干头发,结果赫萝主动拿起毛巾替他擦了起来。
「别以为这样就算扯平了啊」
刚说完,脸就被赫萝用力揉了一番。
「先不提这些事,对咱家地盘动手动脚的那群人,汝见着了没?」
啪。大概擦净头发之后,赫萝把毛巾盖在罗伦斯的脑袋上。
「没有。我也去问了问别人。好像他们早就干完了自己的那部分,然后不见了。或许现在那群人正在城外继续挖着温泉呢」
佣兵们干起活来的利落,让其他的公会着实吃了一惊。罗伦斯摸了摸他们打好的木桩后,也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木桩深深地插入地面,怎么摇都纹丝不动。和这样的对手比拼谁抓到的猎物更多,说真的,自己恐怕没什么胜算。
「怕啥,到时总会有办法的」
将自己白天的所思告诉了赫萝后,她却没怎么当真,而是把脸贴在罗伦斯背上,手环着他的腰摇着尾巴。恐怕是因为一个人在房间呆了一整天,又不像平时一样还有汉娜作为聊天的对象,她才会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撒娇吧。
若是往常罗伦斯一定会很开心,但现在他心里没空想这些了。
「我可没法像你这么乐观啊」
如果不能在亡者之祭上有出色表现,兑换商公会在参事会的席位就要受影响,跟着就会失去对城镇物流的发言权。他们失去了地位,自然无法继续对纽希拉有所照顾。那么纽希拉很快在物资方面遇到麻烦……倒不至于。可即便如此,这对村子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事情真发展到那一步,自己要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回村里去呢。
「但是,纵然再如何困恼,汝也没法让自己的胳膊粗上一圈。何况当时汝也没能拒绝对方。再不然……就只能暗杀了呗?」
赫萝自己说完,自己笑了起来。先前那场愚蠢的误会,恐怕要被她玩弄很长一段时间了。
「这个……你说的是没错……」
「那,汝知道咱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赫萝放开搂在罗伦斯颈上的手臂,绕到他身前去。
「要吃的?」
「还有酒」
饿着肚子是打不了仗的。
虽然自己才刚从外面回来,可再磨蹭下去商店都要关门了。罗伦斯站起身来重新提振精神,结果发现赫萝也穿上了她的外套。
他本以为这回又要自己一个人出去。
「……你欲擒故纵的手段,实在让人恐惧啊」
仔细想想一起出去也理所应当,可不知为何罗伦斯总觉得是自己受到了奖励,赫萝真厉害。
她围上了因为有点奢侈,所以在村里不常戴的狐皮围巾,然后故意露出微笑。
『汝在说啥?』赫萝如可爱的少女般歪着脑袋,用眼神对罗伦斯问道。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天之后,城里渐渐有了祭典前夕的模样。
第三天起,因为挥舞木槌的缘故罗伦斯浑身的肌肉都开始剧痛,但他仍然强支着身体尽可能地继续去帮忙。建造作为亡者之祭的竞技场,圈禁着猪羊的圆形栅栏自不必提,为了制作之后守护圣人复活祭用到的巨型稻草人像也让他奔走了许久——字面意义上的奔走,驾着马车穿行在斯威奈尔的大街小巷里,挨家挨户寻求稻草。
每个城市都有类似的仪式,是因为过了一个冬天,人们总会积攒不少用旧了的稻草床垫和椅垫。从这些东西里把稻草抽出来也是罗伦斯的工作之一。除此之外,他还收集到了本来买下来作为饲料而囤积,却被老鼠做了窝的草堆,还有大商会当作包装材料用剩下的东西。
搜集了满满一车人用过的垃圾,接着罗伦斯需要把这些稻草运到广场上去。
捆稻草的也是已经不能用的麻绳和皮绳。这样做算是让它们在被扔掉之前发挥最后一点余热。罗伦斯和素不相识的镇民们抱起一堆堆稻草,捆好之后递给其他人,再由他们塞进人像的木制框架里。午饭是某个体贴的商会直接运到广场来的。人们用满是泥巴和草屑的手直接抓起面包和酒杯,还有活跃的家伙一边吃一边放声高歌起来。
在旅行商人时代,罗伦斯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因此他感到又怀念又快乐。等返回借宿的公会客房时,已经筋疲力尽到和赫萝吃饭时也打起了瞌睡的程度。
不过,这是令人无比畅快的疲劳,赫萝也体贴地照顾着他。
「平时你要是有现在一半的模样就好了」
试着说了这样一句,结果赫萝狠狠地瞪了他。
「咱可是贤狼赫萝,关键时刻咱才出场」
所以平时才需要不断地向她进贡,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那么今天一天,罗伦斯可能已经花掉了平时的大半积蓄。
何况,他知道真正麻烦的难关还在后面。
等到身体的肌肉痛差不多消退,广场正中的圣人像也完成了。
斯威奈尔是一座讽刺的城市。它位于原本属于异教徒的土地上,却在教会的宗教远征结束后立刻大面积改宗正教。大概原本这座城市就倾向于教会,只是在战争中——尽管还是一场徒有其表的战争——顾虑四周环境,才因此没有公开宣布。
不过,罗伦斯从工地上认识的镇民口中听到了另一个细节。对改信正教的许多人来说,打动他们的并非是教义,而是教会历中一年要举行多次的各式祭典。既然总要向一个不知所在的神祈祷,索性选一个更有意思的。大概这才是人们的动机。
把这番话转述给赫萝后,曾在某个小村作为丰收之神接受了数百年祭祀的她,露出了什么都说不出来的苦笑。
话虽如此,可人们对待祭典的热情的确没有半点虚假。这一点从春祭的序幕,亡者之祭的第一天里,四周异样的炽热气氛中就能看得明明白白。
「处理尽管交给我们!或者现在就可以让您看看我们是怎么用削出刃的铜币割肉的!」
公会长手持据说为了这天而精心磨过的柴刀,在大厅里吼道。
他身后则尽是比罗伦斯大了至少十岁的兑换商们。更年轻的兑换商此时全都因为连续熬夜工作,倒在桌上睡着了。老兑换商们的兴奋,很大程度也是由于睡眠不足引起的。
果然还是经历过战争的老人们更强韧。罗伦斯在心里暗自感叹,会长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般,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们的日子不长啦。只要想到这样的祭典再参加不了几回,自然就能涌出百倍的干劲来」
把每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这是人们常有的说法。赫萝之所以像看太阳一样眯着眼睛看他们,正是因为她在上百年岁月中,懂得了一切都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的道理。当公会长领着兑换商们,如同一群年迈的山贼般扛着刀走出公会时,罗伦斯对赫萝开口说道。
「在你看来,我的日子也剩下不多了吧」
赫萝睁大眼睛,表情僵住了。
「所以,我也得尽死力一搏。你要笑就尽管笑吧」
这一天不应是与昨日明日无所差别的日常,而应该成为能让人在许久之后仍津津乐道,发生过这些,发生过那些,发生过许多事的特别日子。
这样一想,赫萝突然离开纽希拉跟着自己,大概也是有十足理由的。即便是在纽希拉那个深山中的小村,那个看上去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的地方,她也目睹了柯尔的远行,目睹了缪莉随他一起离开。或许对『剩下的日子』,赫萝比罗伦斯还要敏感得多。
果真如此,罗伦斯闹出的尴尬误会——把兑换商的请托当成暗杀的要求,应该能算是给了她一个绝佳的旅行纪念品,让她不虚此行了。
同时,今天的祭典也是一样。
「大笨驴」
赫萝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伸手夹住罗伦斯的脸颊。
「汝可是咱赫萝的男人,在祭典上也必须得是最耀眼的才行」
「当然,何况这还关系着村里的事情」
在祭典中抓获的猎物越多,兑换商公会在城里的地位就越高。
那群佣兵究竟是如何的猛士,结果直到今天他都未能目睹。
取胜尽管很难,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处于下风。
罗伦斯看了看赫萝的眼睛,结果赫萝用手指在他的脸颊上一戳。
「咱就在你身边」
「拜托你了」
说完,他隔着兜帽摸了摸赫萝的头,接着又说了声『走吧』。赫萝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最终还是默默地跟了过来。
毕竟城里的混杂已非前日可比,他们没有慢慢谈话的闲暇了。
为了让身材娇小的赫萝不至于被人流挤到一旁,罗伦斯几乎是抱着她前进的。
到广场时他已经有些喘气,不过也正因为和人流对抗,算是暖了身子。
「来啊,上吧!
」
不知是不是特有的仪式,已经先行抵达的兑换商们互相磨着手里的刀,鼓足了干劲。
费劲辛劳围出的栅栏周围挤满了人。让人分不清那道栅栏究竟是用来围住牲畜的,还是保护牲畜不被人群挤垮的。
圆形栅栏的内部,每隔一定距离铺了一张席子,周围是各个公会的代表。每个公会都用尽一切手段找来了年轻人,乍一看去很难辨别出究竟谁是佣兵。
「胜负是凭肉的数量来计算,但比起费劲抓住一头大的,轻轻松松抓住两只小的反而更有效率」
公会长把棍棒递给罗伦斯,同时叮嘱道。
「抢来对方的猎物也是一个办法! 用棍子一敲,牲口就倒了对不对? 然后趁着别人不注意的空档,挑一头有力气的猪呀羊呀,赶着从后面撞飞对手就行了!」
「但可不能自己把别人推开,那样事后会惹出麻烦的!」
「不管怎么都只能诱导猎物去撞人。所以偶尔猎物被打飞到空中,然后把谁撞倒,规则上也是算数的」
也就是说,只要用猎物打飞对手就行了。城市里的祭典中往往有许多乱来的项目,而这群年老心不老的兑换商们看上去也非常享受。为了战绩,也为了保护自己,罗伦斯将会长的叮咛牢牢记在心中,然后深呼吸一口气。
天空一片晴朗,这样大闹一场后势必要出满身的汗。身为温泉旅店主人的自己为何牵扯进了这样的事情中,想到这里,罗伦斯竟在紧张气氛中涌起了笑意。
「哦,那不是参事会的头领,米立凯先生吗」
很快,花车驶入广场,坐在上面的男人身着象征权力的仪式用红袍,衣摆正随风翻动。罗伦斯认识这个人。让·米立凯,斯威奈尔的领导者。人群的喧闹让他听不到米立凯的演说,可哪怕站在花车底下,他恐怕还是听不到吧。现场已经沸腾到了如此的地步。
当后面的马车满载着即将投入栅栏的牲畜,出现在罗伦斯的视野中时,他突然紧张得像是要呕出来一样。原本,罗伦斯的性格就不适合做这些事。
他回过头,将目光投向那群拿着柴刀,如同山贼一般的兑换商之中。
被山贼们包围的赫萝望着他露出苦笑。
「开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瞬间,许多辆货车涌入广场,将猪和羊赶进栅栏里。
突然被赶进一片空旷场所的牲畜们起先愣了片刻,紧接着看到怒涛般的人潮后,便开始如脱兔般四散奔逃。年轻人们卯足了劲追着狂奔的羊绕圈,却突然被一旁跑来的猪撞飞到一旁。这样的场景每次出现,都会在观众中激起一片喝彩。
随着猪和羊的数量越来越多,栅栏内的混乱吓呆了一部分牲畜。可怜的迷途羔羊就这样被一击敲到在地,任由人将它们拖去屠宰。
罗伦斯下定决心,扑入了这一片混沌中。
栅栏里的羊和猪体格并不大,多数才刚刚成熟。尽管如此,这力气也让人在扛着或拖着它们时吃一点苦头了。
趁着牲口停下时猛扑过去,从后面用胳膊牢牢钳住举起来。咩!咩!噗哼!噗哼!四处都是这样的声音。
将猎物带回阵地,兑换商们会处理剩下的工作。
两只,三只,罗伦斯的状况还算顺利。等到朝第四只出手时,他的头被狠狠撞了一下,整张脸都扑进了泥里。有什么四脚的东西踩在他的背上,猛地朝其他方向逃去。大概是猪之类的吧。
罗伦斯摇了摇头,又狠命朝同样倒在一旁的羊羔扑去。他忘记了怎么说话,如同野兽般将猎物按在地上,展现出让自己都无比惊讶的膂力将羊羔担上肩头,接着飞快地朝阵地跑去。被屠宰的牲畜贱了满脸血的老兑换商们纷纷拍手称快,而罗伦斯扔下羊羔后,又飞身跑向下一个猎物。
无论是人还是牲畜,广场上四散奔跑的活物,都是一样满身沾泥,一样拼命。
朝四足的东西飞扑过去,双手牢牢钳住,带回阵地。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想不起。这种怪异的陶醉感让罗伦斯的脸露出一种近似于笑的表情。视线前方一头勇猛的羊在甩掉好几个人后加速逃开。从它身后猛扑的人被甩了下来,从正面拦堵的人被撞向一旁。尽管如此,人们还是立刻从泥地中直起身体,如同只有两眼白色格外醒目的泥人般,一边发出愤怒的咆哮,一边朝逃走的猎物扑去。
看到这幅情景,罗伦斯才猛地意识到。
亡者之祭。
原来如此,正如其名。
「第六只!」
老兑换商们兴奋地喊道。草席上的肉已经堆成了小山,连负责计量的肉店学徒也传染上了激动的情绪。大概,这里的肉比起其他草席上要多得多吧。
「现在开始才是关键!」
高声大吼的公会长喘着粗气,持刀的手由于用力过度而颤抖不止。
屠宰是项重体力劳动。
「交给我吧!」
罗伦斯用同样大的声音喊着跑回战场。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在这场耐力的比拼中,四脚的牲畜开始展现出明显优势。被泥浆和疲劳包裹,摇摇晃晃,如同亡者般的年轻人们踉踉跄跄地朝猎物跑去,但渐渐被它们越甩越远。有些人更是自暴自弃地直接站在原地,等着牲口从眼前跑过时才飞扑上去。
人群之中,罗伦斯幸运地瞅准眼前站住不动的猎物,一边高吼着对抗疲惫,一边将其拖回大本营。
第七只,第八只。
「厉害! 就是这个势头! 这样下去能赢!」
罗伦斯不理会兴奋的会长和他的叫喊,抓住了又一只心不在焉般突然停下的猪,然后拖回阵地。
「第九只! 奇迹啊!」
喊起来的不止公会长一人,四周的观众也爆发出喝彩。看看周边,再没有其他席子上堆起的肉能与眼前相比。这样一来或许就能赢过那些佣兵们,而且,没想到自己原来竟是这样能干。
栅栏外的欢呼声让罗伦斯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战场上的英雄。他毫不顾虑地用沾了更多泥巴的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泥,心想着赫萝看到自己的英勇模样该有多开心。
正在人群中寻找赫萝的身影时,公会会长的大喝声传入耳中。
「罗伦斯先生,有猎物!」
一只羊逃到了阵地附近。追着它的男人由于疲累刚刚倒在一旁。尽管论疲劳自己也与他不相上下,罗伦斯开始疾奔到那只羊附近。
羊很快注意到了罗伦斯的接近,并立刻倾斜身体准备逃向别的方向。不愧是能一直逃到现在,这只羊会成为比赛胜负的关键。
罗伦斯拼命奔跑,一点点缩小和羊的距离。脚步不稳,呼吸也不稳。羊仍旧低着头疾驰。他的眼里只剩下了羊,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间隔了永恒的时间。
再一点,再有一点点就可以抓到。羊在飞扑的范围之外,可罗伦斯已经不敢再接近。那么应不应该最后赌一把?
肺里像燃烧般炽热,手脚也像是不属于自己一样。
赌一把!
罗伦斯弯曲膝盖的瞬间。
羊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惊吓,身体向一旁横倒下去。
脚陷进泥里了?! 无论如何,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在研磨已久的狩猎本能驱动下,罗伦斯朝那只羊扑去。他知道下个动作越迟,自己就越难再站起来。接着怒吼着凭借四肢的力量将羊抱起,朝阵地的欢声中走去。与他一样疲累的兑换商们则纷纷高举起双手。行商的旅途中,罗伦斯遭遇过更多比眼前更考验意志的事情,他将那些回忆当作燃料,扛着羊走到了终点。
然后,精疲力竭地跪倒在地上,望着天空大口喘息。
已经再走不动一步了。但是,自己算是干得不错吧?
在挥手喝彩,甚至几乎要翻越过栅栏的人群中,罗伦斯看着赫萝。
「咱说过,咱会在汝身边的吧?」
四周吵闹到连自己粗重的喘息都听不见,可唯独赫萝的声音却如此清晰入耳。她露出得意微笑的模样,正是那个宣称『只在关键时刻出场』的贤狼赫萝。
罗伦斯像是认输般地笑了起来。
自己并没有出众的体力,也没有惊人的运气。即便如此却能仍轻易出尽风头,只能是因为某些背后的原因。恐怕,那些在自己眼前如失神般停住脚步的猪羊,全都是被赫萝的目光吓呆了的。
『柔弱的咱,有咱自己的工作』——她的话并非借口。
自从与赫萝的邂逅,一直到今天,自己并非独自一路走来。他有过依赖赫萝那娇小肩头的时候,也有过如文字所述,紧抱在巨狼背上的时候。
「那么多的贡品,总算是发挥作用了」
罗伦斯开口说。
『大笨驴』
他看到
赫萝微笑着,悄声回答道。
肉店的公会职员们此时正在进行着计量工作。每当一个公会的成绩公布,观众中就爆发出一阵掌声与欢呼。满身泥浆与牲畜鲜血,如亡者般的锻冶屋公会职员们则像宫廷侍从般,右手贴在胸前,弯曲膝盖行礼,同时扬起愉快的笑声。
轮到罗伦斯等人时,叫喊声在计量之前就已经响了起来。而摆放在台秤旁的木箱数量则远远超过了其他对手们。他们的成绩在已有结果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观客们纷纷跺着脚发出欢呼,罗伦斯和老兑换商们则按照事先的约定,像骑士一样单膝跪地朝众人行礼致意。
「啊,这次的成绩可打破了往年记录!」
公会会长一边用热水洗脸一边说。广场附近的大商会在此时纷纷开放了卸货场,为参赛者提供清洗身体和休憩的场所。罗伦斯也洗净了能用热水洗净的所有地方,和大家一同喝着冰过的麦酒。
坐在卸货场的椅子上远望广场,成果计量的骚动仍在人墙的另一边继续着。
「不知道对手最后的成绩是多少」
「的确难以预料啊……我们当时也一心只顾眼前的工作」
罗伦斯将视线投向一旁的赫萝,看到她耸了耸娇小的肩膀。
「勇猛果敢,汝的确是做到了」
「不过,咱们已经有了如此的成绩,就算输掉比赛,差距也不会有多少吧。至少和当初预想的惨败是云泥之别! 这都是多亏了罗伦斯先生啊!谢谢您!」
罗伦斯和公会会长以及兑换商们一一握过了手——比赛结束后已经有不知多少人找他握手了。尽管这不是自己一个人取得的成果,但为大家出了一份力,罗伦斯还是感到很开心。
「那么,接下来您有何打算? 下面还有些仪式性的东西,接着就是宴会的时间了。这些肉够全城吃上一整天,有人可腻得中途就吃不下了! 所以您要不要先回公会一趟,换身衣服再回来?」
罗伦斯不是公会职员,因此就算跟着参加后面的仪式也只会显得突兀。
他将目光转向身旁的赫萝,想看她的意见。赫萝点了点头。
「承蒙您的好意了」
「公会里的食物和酒水您可以随便取用,只是,抽屉里的货币可不行啊!」
面对这个兑换商式的冷笑话,罗伦斯笑了笑,然后便和赫萝一同站起身。可一站起来他立刻感到膝盖一阵剧痛,不由得打了个趔趄。赫萝扶住罗伦斯的肩膀。露出了苦笑。
他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下子成了五十岁。
「预行演练啊」
罗伦斯小声说道。赫萝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她先是笑了笑,但表情很快又变得僵硬。
「还早得很呐」
这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在训斥罗伦斯。
「我知道的」
一点点挪动着经过了一番残酷考验的身体,关节总算是灵活了一点。会长给了他们后门的钥匙,这样便能避开公会正门的汹涌人潮,方便罗伦斯拖着僵硬的身体走进去。
两人走在僻静的小道里,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已经不知久违了多少年的死命狂奔,仿佛全都变成了一场梦境,如泡沫般悄然消散。
在这无人的小巷里,赫萝不顾泥浆弄脏身上的衣服,搀扶着罗伦斯。罗伦斯大约是疲劳到了极点,如同撒娇般轻轻吻在赫萝的脸颊上。
「……以前,汝也在这种小路上起过邪念呐?」
赫萝的严厉也和那时相比丝毫未变。
「或许是因为四下都让我觉得,这世界上只剩下咱们两了」
「大笨驴」
他被踢了一下。
「而且,今天我也算好好活跃了一场啊。怎么样,你看到了吧。我也是很能干的对不对? 虽然我刚有这个想法,就发现到头来还是没跑出你的手掌心」
「……」
罗伦斯一边看着前方一边说,但他能感觉到赫萝正注视着自己的脸颊。
「如果是刚遇到你的时候,我大概会很不甘心吧……可是,今天我打心底里高兴。虽然你平时对我老是坏心眼,可关键时刻绝对会帮我」
他看着赫萝,自然地笑了起来。
赫萝则绷起脸,将视线转向一边去。没想到她也有这样的害羞一面。
「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只不过罗伦斯没有借机再捉弄赫萝,而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他的脑中也只想到了这一句。
两人慢慢走在无人的小路上。
赫萝突然停下脚步,也是在这个时候。
「咱也是,咱一直信赖着汝」
「这是我的光荣」
「而且,咱也相信,汝会一直信赖着咱」
这是赫萝式的委婉吗?
罗伦斯起先这样想。不是,有些不对劲。赫萝的气氛有些奇怪。
「赫萝?」
他叫了一声,兜帽下的大耳朵随即摇了摇。
「不管是怎么样的麻烦事,和汝在一起,一定会解决的」
在一瞬间的疲惫笑容过后,赫萝猛地抬起脸。
「找咱有事的话就出来吧」
伏击? 旅行商人时代培养的习惯,让罗伦斯立刻将手按在腰后的短剑上。可他很快想起公会大楼就在眼前,何况若是论及人身安全,赫萝也在他身边。
敢于与能将人整个吞下的巨型贤狼对峙的,无非是传说中靠在山的棱线上,伸手掳获月亮的巨熊,而或……。
「我等,并无加害之意」
这是从小路一旁现身后,青年说出的第一句话。他的身后则是一名模样老实的少女。
青年好像身穿着一件泥巴做的外套,只有短短的金发像是刚洗过般还濡湿着。少女的简朴旅行外套也沾满了鲜血。他们不久之前在哪里做了什么,罗伦斯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这些,而是两人独特的气质。
与赫萝生活了十多年,罗伦斯也渐渐熟悉了这种氛围。
站在他面前的,毫无疑问,绝非凡人。
「我名为阿兰,这是我的妹妹赛莉姆」
这位叫做阿兰的青年有些紧张似地深吸了一口空气。然后摒住呼吸,将手放在悬在腰间的剑唯一未被泥浆脏污的剑柄处。
「我们在南方以佣兵为业」
慢慢拔出的剑刃,在小路阴影处闪起钝光。
◇◇
不习惯使用长剑的人,连将其从剑鞘中拔出都很困难。阿兰毫无阻滞的拔剑动作与他饱经锻炼的身体都向罗伦斯证实了一件事,他绝非寻常的剑士。
不过让他说不出话的则是另一个理由。
罗伦斯之所以满身泥巴,是因为不久之前他还在泥地里追赶着羊和猪。而斯威奈尔某条旧路的尽头,据说会建起一座新的温泉乡。建立温泉乡的人则是一群从南方来的佣兵。那么——
阿兰在拔出剑的同时漂亮地将剑鞘从腰带上解下,与剑一同交叉放在脚边。这是佣兵和骑士的世界中,向对方表示最高级敬意的礼节。他的妹妹赛莉姆也在一旁屈膝跪下。
他们没有敌意,也并非是拦路的盗匪,这些罗伦斯一开始就明白。让罗伦斯不解的是他们的目的。
而阿兰的眼睛此刻正直视着赫萝。
「拜见诞生于我等所不及的遥远岁月彼方,高傲的狼之君王」
面对这位效忠的骑士,赫萝一语不发。
「咱不喜欢奉承。刚才祭典的正当头,汝辈注意到咱之后就一直没怎么动猎物。目的是啥?」
当问起亡者之祭中其他公会的成果如何时,赫萝曾暗示场上不乏勇猛果敢之人。原来指的是他们。
「我等的确是在祭典竞争激烈之时,注意到您站在兑换商的公会一方。是您身上浓烈的硫磺气息使我未能在开始时便觉察」
赫萝的表情终于有了稍稍改变。她闻了闻自己肩膀上的气味,又跟着闻了闻罗伦斯的衣袖。
「您扎根于纽希拉之地的程度之深,就连自己也已无法察觉了吧」
若想知道来为兑换商帮忙的外人是谁,只要问问镇里人就能得知。纽希拉的旅店主人们会在这个季节来帮忙,这是斯威奈尔城里经商的人,从工匠到店主们全都知道的。
但是,恐怕阿兰和他的妹妹还是很惊讶。纽希拉的居民中有非人之人。而且,她的身边还有一名人类男子。
「又怎么着?」
赫萝冷冰冰地反问。很明显阿兰和赛莉姆就来自于那群想要建起新温泉街的人。他们如今跪在赫萝面前,表现出最高级的敬意。这恐怕不是来打个招呼那么简单。
阿兰开口说。
「这也应为某种缘分。我等坐立难安,只图建立新的故乡,
还望您为此助一臂之力」
罗伦斯发现赫萝外套下的尾巴鼓了起来。
「我等将建起安居之所,使今后数百年内伙伴皆有所归栖」
森林与精灵的时代已经过去。在如今的人世中,非人的精灵们没有什么生存空间可言。十余年前的旅程里,罗伦斯夫妇曾邂逅的那只黄金羊也抱有类似的愿望——拯救被强逼上流浪旅途的同伴们,为他们在大草原里开辟安居之地。然而可供藏身的森林已经被道路贯穿,大山则或被当作矿山挖空,或被当作提供薪柴之所而变得伤痕累累。余下的精灵们想要隐匿于人世间,可非人之人走到哪里,终究还是非人之人。
——那么便在远离人烟的场所结成一团,共同营生,恐怕其中很多人都想到过这条路。就像旅行商人与狼之化身在纽希拉开起了温泉旅店一样。
「您身旁之人,据我等所知是纽希拉的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主人,也是拯救了斯威奈尔这座城市的传奇商人,并与您情谊匪浅。倘若真有受人尊崇之神的存在,那么这正是神的眷顾恩赐」
听到这里,罗伦斯明白了赫萝僵硬表情的缘由。
他向阿兰询问道。
「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温泉旅店的经营指南?」
「而或」
阿兰的声音不带一丝胆怯。
「移居我等村落」
『村落』。他是这样说的。
根据兑换商的说法,他们的人数还未满十人,只是勉强利用修道院的遗迹试图建起温泉旅馆而已。罗伦斯起先则认为这些佣兵就算挖不出温泉,也会在附近打猎营生,却没想到他们事先已经在城中各个公会里做好了周密准备。
如果现在便张口提及村落,那么阿兰等人的梦想恐怕会比罗伦斯预料的规模更大。
「倘若有幸得两位赐教,便是百人之力,不,千人之力」
「我们原先在南方勉强凭佣兵的工作赚钱……准确地说,是靠着保护一个小村子……不受战乱后不法之徒的侵扰,借此来糊口的」
赛莉姆在阿兰身旁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看起来比阿兰还要更认真,周身散发出的坚强气质则让人联想起一名连续工作两三天也不合眼的修道女。在外表上她似乎少比赫萝年长,而那副有些消沉的表情则更增添了几分成熟感觉。她一定经历过许多劳苦,这一点也可以从那双手上看出来。她的手布满了粗糙的伤痕,这些绝非是仅仅一次亡者之祭就能刻下的。
和赫萝的手有着天壤之别。
「每一天,都在让这与您相同的血脉蒙羞」
这样说来,阿兰和赛莉姆,以及他们的伙伴就应该是狼了。
赫萝大约早就察觉了这些。她没有改变表情,只是盯着面前的两人。
「我们对人的世界没有什么了解。我想方设法得到了在城里商会帮忙的机会。懂得这里的语言,能与人沟通的,伙伴里也只有我和哥哥而已」
「或许,您会嘲笑我等轻率莽撞」
阿兰的目光落在交叠在地上的剑与鞘上,而后又坚决地抬起头来。
「人世变化无常,我等已无所积蓄,不过借战争余烬苟且营生。侥幸得到了此地的特许状,便只能前来一赌」
而后,他们发现这里的土地下蕴藏着温泉,附近还有修道院的建筑物。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果然都有自己背后的故事。
「汝辈——」
赫萝终于慢慢开口了。
「可是要咱全家就这样舍弃好容易才迈进门的村子?」
「倘若您肯迁就,我等自然别无他求。但即便只得您赐教也——」
「那,不管怎么说,咱就背叛了全村的人,对呗? 汝辈是咱生意上的对手了」
「赫萝」
罗伦斯叫了赫萝一声。
阿兰等人的确是竞争对手没错,可他们也有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原因。他们与赫萝一样同为非人的精灵,一样同为狼。比起纽希拉的人们,他们反而与赫萝有更近的联系才对。
大概正因为如此,赫萝的态度才会如此冷酷。
罗伦斯萌生了对阿兰一行人的同情和共感。他开始觉得自己不能不帮帮他们。而这样一来,他也就同时背弃了纽希拉。
即便不论这些,赫萝在纽希拉村终归也是必须隐瞒真实面目的异质存在。有关这点,罗伦斯心中应该有对村民们的愧疚。
但是,他却对赫萝如此说道。
「不能这样简单就下结论」
这是对极遥远的将来依旧能产生影响的决定。这个决定,也涉及到了罗伦斯夫妇自己的根源问题。
因为——
「赫萝大人」
阿兰跪着靠近她。
「请您认真思量。您现在得到的一切,并非永恒」
这群从南方前来的佣兵,曾经做着火中取栗,虎口拔牙般的危险营生。
可即便抛开这些,阿兰精悍的面孔也显得过于耿直了。
在这世上,有些东西纵然再正确也绝不能说出口。
罗伦斯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提早说出这句话。
「……所以,汝想说啥?」
赫萝的声音听上去冰冷无比。
「这与汝辈又有甚么关系?」
「赫萝」
「回答咱!」
没有能永远持续幸福的故事,曾有哲人这样说过。罗伦斯总会在某一天死去,只留下赫萝一个人在世界上。后来他们一同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虚张声势,用『那又如何』来回答命运。
赫萝紧紧攥着罗伦斯的手腕,攥到让他感觉刺痛。
「咱确实被人叫做贤狼,但那是过去的事情。找别人去」
他仿佛听到赫萝心门紧闭的声响。
赫萝迈开步子,强拽着罗伦斯一同离去。十足的怒意几乎让人以为那对表示敬意的剑和鞘紧接着就会被踢开。
走过阿兰身旁时,罗伦斯看到他脸上充满了茫然。这位青年大概没想到自己陈述的事实会让赫萝如此愤怒。这样耿直的心思,在当今世上已经不多见了。罗伦斯心想。
但仅有耿直的话是很难在世上生活下去的。因为笔直的道路,往往只存在于被城墙包围着的极少数地方。
「赫萝」
等到再看不见阿兰和赛莉姆的身影,罗伦斯叫了赫萝一声,她却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赫萝,喂,赫萝!」
脚腕的剧痛最终让罗伦斯主动拉住了赫萝。少女的身姿下,她的力气也如少女一般。
柔软的心也是同样,仅凭这娇小的身体是无法完全保护的。
罗伦斯终于看清了此刻赫萝的表情。她在哭。当场转身离去,似乎是为了用最后的力量维持尊严。
「咱、咱……和汝……」
「我知道的,别再说下去了」
罗伦斯起先为自己衣服上的泥踌躇了一瞬间,最后还是将啜泣的赫萝抱在怀中。赫萝毫不在意泥巴沾在脸上,紧紧搂在罗伦斯的身体。罗伦斯轻轻摸了摸她的背,发现那小小的身体仿佛填满了无助。
他抱着哭泣的赫萝,背靠在墙上抬起头来。
小巷被两侧高耸的建筑物夹着,顶上的天空显得遥远又渺小。
愚蠢的人其实正是他们自己,罗伦斯明白。
余光里突然现出一道人影。仔细一看,是赛莉姆。她带着让人萌生怜悯的困惑,却并没有靠近,只是远远朝罗伦斯投来视线。罗伦斯摇了摇头。
赛莉姆的表情中浮现出一抹苦涩,接着轻轻点了点头,埋下脸默默离开了。他们没有恶意,也没有策划阴谋,这反而让罗伦斯心里更不好受。倘若是抱着恶意而来,罗伦斯还能毫不犹豫地捍卫赫萝和自己的幸福。然而到头来出现的,却是那个自己终将要面对的问题。
他又摸了摸赫萝的脊背。最后轻轻拍了两下。
「赫萝,就算这样,事情也不会有好转的」
要说这句话有多少说服力,罗伦斯可曾是不自己迈步,就赚不来一分钱的旅行商人。
「我们先回房间吧,然后」
然后?
他害怕接着要说出的东西。但自己相信着赫萝,赫萝也相信着自己。
罗伦斯用不带胆怯的声音说了下去。
「然后,好好考虑。不逃避地认真想想看」
赫萝什么都没说。
但是,罗伦斯慢慢放开双臂时,她自己离开了。
赫萝的脸上被泥巴糊得一塌糊涂,这让罗伦斯不由得笑了出来。
「不管是谁见了,恐怕都不会把现在的你跟那个贤狼联系起来吧」
她
抽泣着,胡乱用袖子抹了抹脸,又攥紧拳头打在罗伦斯肚子上。
接着用那只手牢牢攥住了罗伦斯的手。这副模样,比淘气的缪莉更像女孩子。
「打起精神来。毕竟公会里吃的喝的现在都是咱们的了」
赫萝吸了吸鼻子,一头撞上罗伦斯的肩膀。
「大笨驴」
尽管这句话还带着哭腔,但女孩子的仪态总算是安全了。
自己和赫萝之间有斩不断的纽带。
总会解决的。总能解决的。
从小巷回到大路时,就像是在暗示着什么般,罗伦斯一下子感受到了太阳的温暖。
公会大楼里安静极了。
祭典期间,各个商会虽然不会进行大规模的交易,但旅人与临时休业的工匠却会带着零币进城里来。于是昨天才刚刚处理完大宗交易的兑换商们,今天一早醒来后,又逐个拿着天枰上了街。
再加上亡者之祭后,哪里的人流都涌向了广场,街区里变得空荡荡的。白天里也让人有种走夜路的感觉。
「哎呀哎呀,总算活过来了。不愧是亡者之祭」
罗伦斯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泥巴,脱掉衣服后就像身上各处起了大块的痣一样。
在比赛中,这副模样简直与真正的亡者别无二致,给祭典起了这个名字的人,想必也是洗过热水澡后说出了刚才罗伦斯说的那句话,然后突然想到了这个名字的。
「你也冷静下来了吧?」
赫萝的脸上满是泥痕和泪痕,又因为抱着罗伦斯的缘故沾了一身泥。结果,就像是一跤跌进泥地里,哭着鼻子回家的少女般。罗伦斯在祭典上拼尽全力取得了佳绩,可留守公会的学徒们却还要关心赫萝。
「……」
用热水洗净了脸和手,换好衣服之后,赫萝坐在床边,一语不发。
房间里的酒和食物,她连动都未动。
「毕竟……确实是太突然了。而且,他还耿直的像骑着马的骑士一样」
阿兰有着高超的剑术,自称靠护卫村庄来维持生计。
恐怕他一定是在犹豫自己的力量该不该用来对付人类。而他所保护的村子,罗伦斯也总觉得大概是个孤立无援的边鄙寒村。他那群此刻仍在修道院遗迹挖掘温泉的伙伴们,则应该都跟他一样,是一群难以在如今世道中生存的正直之人。
「什么是对的,大家都知道。饮酒节制,出言谨慎,努力工作,同情弱者。然后,偶尔还应该向神祈祷一下」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皮制大酒杯。不愧是自古就凭借毛皮与琥珀贸易繁荣的城市,就连做酒杯的皮革也硬得足可以用作皮甲。酒杯里像是葡萄酒,他把酒倒在一个更小的锡茶杯里,递到赫萝面前。
「从道理上来讲,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
赫萝没有看罗伦斯的眼睛,但伸手接过了他递出的杯子,也像是接受了他的劝告。
「阿兰他们的温泉旅店,仅仅凭着几个非人之人就开始了生意,还渐渐聚集更多伙伴,最后有了村落的模样……。想想看,的确像童话故事一般」
纽希拉也常被人们称为秘境之地,人世与天国的分界点。但这与阿兰他们的温泉街又不一样。在那里客人半夜醒来时,看到围着广场纵酒的定然是狼和鹿,兔子与狐狸。
世界各地都残留着类似的传说,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说,赫萝」
罗伦斯的声音让赫萝猛地抬起头来,而她一直假装无视的那个伤口仿佛也被随之扯开。她忘记了自己手中还拿着酒杯,想要直接站起身来,罗伦斯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首先,帮助阿兰,就算是背弃了纽希拉」
罗伦斯为了融入村子付出了极大的努力,这一点赫萝比谁都清楚。那实在是一段难熬的时期,即便村民们没有恶意,遇到事情时也会把他们当作外人,或是当作新来的。可即便如此罗伦斯依旧热爱着纽希拉,为了村子的发展事事都绞尽脑汁想要出一份力。这些赫萝心中都清清楚楚。
现在赫萝却要向纽希拉的对手传授经验。
——自己还依旧在村里悠哉度日。
「可我觉得就算那样也是值得的」
「……但、但是」
「我可是商人」
他露出苦笑,让赫萝有了种被戳中弱点的感觉。
「清浊并用我是早就习惯了。讷言敏行更是拿手」
如同人有两面一样。如果不能同时把控事物截然相反的两面,那样是做不了商人的。
放在商界中,便是在交易时只考虑交易。纵然怀疑对方会欺瞒,会陷害自己,会趁人之机,可仍在某一点上彻底相信着对方,握过手后才算成交。
甚至抱着如此的怀疑,在交易结束后仍能发自心底地与对方痛饮一番,第二日再继续满是猜疑心的角逐。
交易归交易,竞争归竞争。
「就算你协助了阿兰他们,这也不会直接给纽希拉带来什么损害。这一点,用作借口已经足够充分了。而且对我来说,有个强敌并不是什么坏事。在纽希拉开了这么久的店,有时我会觉得那里好几百年来都太安宁了,太缺乏危机感了」
为在春秋的淡季招徕顾客,罗伦斯想过很多办法。可村中前辈们却觉得这本来就是该休息的时节。
在村里生活久了,罗伦斯自己也开始渐渐被这种气氛影响。
有所忧患,才不致死于安乐。
「基于这些理由,如果你愿意帮阿兰他们,我也会去协助。就算这样有些……稍微对不起其他的店主们。不过,再觉得对不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罗伦斯明白这样做不算诚实。但是假若是为达成更重要的目的,他也有觉悟承担背信弃义的罪名。
「而且,你最纠结的地方,其实并不是这些吧?」
赫萝紧闭着嘴,就像旧伤被刀子剜开一样。
「那句话,在阿兰说出口之前,我就早该说了」
现在得到的一切,并非永恒。
罗伦斯和赫萝相互都明白这一点,又同时下定决心,对此装作视而不见。
「你不可能一直留在纽希拉。不会衰老这件事,终究是没法一直隐瞒下去的。还是说,就算所有人都死去了,你还是要像曾经在帕斯罗的麦田里那样,当个得不到一句谢谢的守护神,继续待在那里?」
赫萝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泪水落在紧攥着的锡杯中溅起一圈圈波纹。罗伦斯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你是我最爱的女性。可是……」
他无论如何都没法一下子将话说出口。但是,沉默才是对赫萝的背叛。
「你并不是人类。未来的漫长岁月里,你应该和阿兰他们一起生活」
赫萝抬起脸来。
紧绷着的嘴唇,颤抖着微微张开。
「但是,那样……那样,就像是汝已经开始安排自己的身后事一样……」
「没错。是在安排身后事。我为你举行过一次葬礼,现在自然也要为我自己考虑了吧?」
在哑然的赫萝还要说什么之前,罗伦斯已经抢先伸出手,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我们确实约定过,在那一刻来临之前都要像永恒一样,继续着我们的关系。但是在时间之河的岸边睡下,船也终究是要来的。为了将来能到达彼岸,现在先系下船并不会有什么损失」
罗伦斯之所以苦笑,是因为赫萝看着自己的模样,仿佛是在告别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自已一样。
他在赫萝面前蹲下,让视线比赫萝的视线还低。
「你既然是商人的老婆,就应该像个商人一样」
「……?」
「保险,就是这样一回事。在开始或许会失去一切的冒险之前,首先为失去一切时做好应对准备。但是,倘若真的不愿意失去任何东西,最保险的方法还是根本不去冒险。以前的你,大概就会选择这一条路」
与其等离别变得令人断肠,不如趁早就一刀两断。
「但是,那样会损失掉本来有可能获得的利益。你明白吗? 如果协助了阿兰他们,让他们的经营能顺利继续下去,你就可以和与自己一样拥有漫长寿命的人们共同过上稳定安适的生活。想想看,与一群互相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即便你想继续把狼与香辛料开下去,也可以在我死后借助他们的力量。每隔三十年左右在纽希拉和阿兰他们的村子往返一次,村里人也察觉不出什么异常,这才是真正的长久永恒。当然……前提是你没有因为花钱大手大脚让咱们家破产」
低头望着罗伦斯的赫萝,如咳嗽般笑了起来。
「大笨驴……」
「我觉得这可是个好主意。谁也没受损失。只不过,在村里开
会想着怎么对付阿兰的温泉旅店时,恐怕就得有所隐瞒了」
罗伦斯牵起赫萝的手,像说服她般轻轻摇了摇。
「如果为了你,哪怕要违背一点神的教诲,我也愿意」
赫萝的笑容看起来很笨拙,是因为那是罗伦斯有意开了玩笑,她为了配合才强挤出来的。
但是,这样就足够了。就算最初有多勉强,总会慢慢习惯,慢慢接受的。
想要对抗世间的规律常理,这些努力是必须的代价。
「那么,你同意了吧?」
罗伦斯抬起头来看赫萝,她本要立刻闭上眼睛,却最终没有那样做。
「我们要帮阿兰他们,你也要对他们稍稍友善一点」
到这个时候,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还是露出了不情愿的嫌恶表情。他不禁笑了起来。
「你啊,还是这么怕生」
「啥——」
赫萝倒吸一口气,立刻吊起眼角瞪着罗伦斯。
「咱这是高贵矜持!」
啪。她甩开被罗伦斯握住的手,一下子打在罗伦斯的脸颊上。
罗伦斯用自己的手慢慢盖住那只小手。
赫萝的撇来的目光里还闪着怒意,可尾巴却啪嗒啪嗒地摇着。
「就算是这样吧」
他从赫萝手里接过锡杯,放在自己脚边。
直起腰来,让视线与赫萝同高,然后伸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毕竟你是我的公主殿下」
「……是贤狼大人。大笨驴」
赫萝终归是赫萝。一个疏忽就可能被她反客为主。之后罗伦斯立刻意识到木窗还开着,不过今天是祭典头日,克制一点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
从打开的木窗中,能清楚看到天空一片湛蓝。
虽然已有好几次被月光窥见,但所幸今天太阳应该不会看见他们。
对方从名义上来说,与兑换商工会和纽希拉都处于对立状态。罗伦斯等人倘若是大摇大摆地去见他们,被外人看到定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因此,他们决定使用另外的渠道。
「你们一出现,总让我担心起会不会又带来什么麻烦啊」
走进专为身份高贵的客人准备的贵宾室,统率这座城市的让·米立凯首先便带着一脸嫌恶说出这样一句话。
「抱歉在百忙之中耽误您了」
「事实上我的确很忙。不过这座城市背后的救星带着狼来到门前,我也不得不开门了」
米立凯坐在铺着红布的椅子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与其说这副模样是不愉快,倒更像是极度疲劳。在祭典的喧闹声中奋力搅动那口盛满食材的大锅,看来耗费了他大量的体力。
「不过,没想到你们居然会出现在亡者之祭里。我一点都没注意到」
毕竟现场人潮汹涌,何况自己和赫萝身上似乎还带着浓烈的硫磺味,浓烈到连狼的气息也被遮住了。
「结果,兑换商公会得到了第一位」
总算不辱使命。罗伦斯将视线转向赫萝,想同她分享这份喜悦。可赫萝大概觉得凭借狼的力量取胜也是理所当然,她没有对此表现出什么关心,只顾接连拿起桌上的糖渍花瓣送进嘴里。或许是刚刚大哭一场让她嘴里也充满了咸味。
「然后,关于你们的请求。你们是想通过我,找来那群拿着修道院遗迹特许状的人吧」
罗伦斯点了点头,可米立凯说到这里时突然探出了身子,就像是在威胁他一样。
「真的没有惹起什么麻烦?」
从见到罗伦斯和赫萝开始,米立凯就一直在意着这一点。
数十年前,罗伦斯等人曾卷入一场巨大的骚乱,怀着最后一缕希望来到了这座城市。米立凯则受到了他们的连累。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一定就像是天降灾厄突然迎面而来一样。
尽管骚乱最后顺利平息,可米立凯如今还心存芥蒂,而且这八成是合乎道理的。
「倒不如说,我们是在尽力避免麻烦」
「唔?」
米立凯露出了质疑的神色,而赫萝则暂时放下了眼前的白糖腌渍的紫色花瓣,一边舔着手指一边插话说。
「汝为何对咱隐瞒那群人的事情? 而或,为何对他们隐瞒咱的事情? 如此循规蹈矩之辈,来到城市后定会首先拜会汝这个一城之主吧? 汝没有理由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赫萝的语气中没有责备,但米立凯微微吊起了眼角。
「的确如此。也是因为他们当时无法确定那张发霉的特许状还是否有效,于是才满脸不安地找到了我」
「狼就在纽希拉。那时汝却没告诉他们。明明那些人正打算开张温泉旅店」
米立凯盯着赫萝,似乎在揣摩她的本意。而赫萝却并不在意,继续愉快地享受着眼前的高级砂糖点心。
最终,米立凯长叹了一口气,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理由有二」
接着,他也直起身体,从越来越少的紫色花瓣中拈起一片。
「其一。我的愿望是维持这座城市的发展。只要对这座城市有利,无论怎样都好」
温泉乡若是有两个,商机也会变成双倍。和他们在兑换商工会里听到的说法一样。
「其二。因为他们让我想起了数十年的你们」
「模样就那样狼狈吗?」
罗伦斯的询问让米立凯耸了耸肩。
「从依赖着荒唐的最后一线生机,以及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贸然行动的方面来说,没错」
当时的让·米立凯还是一样严苛。
「那条模糊飘渺的情报被他们当成了救命稻草。听说山中可能会挖出温泉,他们当即就表示要开温泉旅店,甚至还说要在那里建立起村落。如果,我告诉那群人说,纽希拉有一只狼,已经开张了一家温泉旅店,会怎么样? 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赶去纽希拉。不过,若是如此,你们大概也会觉得这麻烦不小吧」
「刚才他们找到咱,确实是一场不小的麻烦」
赫萝大概是暂时吃腻了砂糖点心,又将注意力转移向桌上的热茶。尽管她曾发表过『喝也喝不醉的茶,有什么存在意义』这样的惊人言论,不过那股香味似乎还是合她心意的。
斯威奈尔果然是一座富足的城市。这些用作招待客人的东西,全都是只有南方贵族家庭里才能看到的高级输入品。
「我一点都不打算让你们认为,那群棘手的家伙是我差遣向纽希拉去的。既然如此,还不如等着他们在斯威奈尔主动找到你们」
米立凯果然是经过了思虑的。罗伦斯感服地点了点头。
「不过,既然你们已经见过面,事情就应该结束了才是。为何还要通过我再找到他们。这之中真的什么纠纷都没发生吗」
看到米立凯一脸提防的模样,罗伦斯本打算向他说明事情经过。可自从赫萝在小巷里哭泣,他们回到住处后对谈,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如何妥当说清这些,罗伦斯一时没了主意。
「不,事实上……」
他还在支吾时,赫萝已经开了口。
「那些人一见面就提出了一堆协助要求。咱和掌柜的没法当场回复,所以暂时回到住处商量了一番。结果和他们断了音讯」
不是谎言,但也和真相离得很远。
罗伦斯满眼钦佩地看着赫萝,而后者此刻正一脸淡然地嘬饮着热茶。
「结果呢?」
想通过我这条路就先说清楚情况。米立凯大约是这样的意思。罗伦斯对赫萝使了个眼色,结果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最后决定去帮他们。因为咱偶尔也有想要一个人清静清静的时候」
——这是我的台词才对。可要真把这句话说出口,三天三夜的冷战似乎是免不了的。
「既然如此,好吧,我懂了」
米立凯像是长舒了一口气般,将视线投向窗外。
「和我一样啊」
「啊?」
罗伦斯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而米立凯则鄙夷地看着他。
「我在这里的时间也久了。差不多该让这座城空一空了」
让·米立凯是从上一代城主手中继承的名字,而米立凯本身作为领主还有另一个名字:哈维利希*。恐怕是原本的米立凯假称身体有恙,隐居在领地中,最后向外公表出去世的消息,而哈维利希则作为某位继承了他一切土地和权力的亲戚回到了这里。贵族中有为了保持血脉延续,将兄妹或近亲分隔远方的习惯,这样的事情实际相当常见,因此没有人起过疑心。
[注:即克劳斯·冯·哈维利希三世。而真正的让·米立凯则是人类。相关情节见16卷]
即便如
此,身边有一个可靠的藏身之处也不坏。
「汝留着大把胡须,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不像咱必须得掩藏这绝世的美貌,实在是麻烦呐」
「……」
协助阿兰的温泉旅店,之后该如何使用那里,非人的精灵们一眼就能明白。身为人类,罗伦斯很遗憾自己没办法融入『那个』圈子中。
即便如此。罗伦斯心想。赫萝似乎出人意料地和米立凯相处得不错。这样一来即便在自己死后,或缪莉在旅途终点安顿下来,她应该也不至于只能一个人寂寞地梳着尾巴上的毛了。
「总之,你们只是想让我把他们找来,没错吧?」
「拜托了。若是让城里的其他人知道我们与他们接触,之后会引起麻烦的」
「你果然是商人」
米立凯叹了口气,按下了桌上的一个小小铃铛。很快一名穿着浆洗衬衫的学徒敲了敲门走进房间来。米立凯对他交代了几句,接着学徒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怎么了?」
看到罗伦斯直盯着自己,米立凯带着讶异的神色问他。
「啊,不……。只是觉得,这位学徒真能干」
「现在城里到处人手不足,顶用的学徒们,全被各个商会抢走了」
「您说的是」
听到罗伦斯像是打算放弃这个话题,米立凯微微扬起眉毛来。
「怎么,你打算开温泉旅馆的分店吗? 你们家不是还有那个叫柯尔的年轻人,还有你们的女儿吗?」
话题谈到这里,罗伦斯不得不对他简要说明了柯尔和缪莉的事情。
「呵,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是的,所以,我们这次想在城里寻找新的人手」
「唔,那么干脆雇上几个佣兵如何?」
「这一点也正在考虑中」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看身旁赫萝的脸色。果然她看上去不太高兴。
「我听说他们也是狼。这样不是刚好吗?」
「的确如此,但是——」
在罗伦斯和米立凯的双重视线下,赫萝的表情就像是砂糖中混进了石砾一样。不过她大概觉得搪塞也不符合自己的威名,于是拧过脸长叹出一口气,然后慢慢开了口。
「咱是贤狼赫萝,咱有咱必须保持的威严」
威严?
罗伦斯看了看米立凯。不过就算是面对赫萝,米立凯仍然没留什么情面。
「在同族面前,你也没办法吊儿郎当地白天喝完酒就大睡了吧」
赫萝的视线就像是要在米立凯身上戳出一个洞般,可米立凯终究不为所动。
「不是吗」
在他的追击之下,赫萝不甘心地发出狼一般的低吼。
「他们的确勤劳,因为性格如此。只有完成每日既定的工作,他们的真正价值才得以发挥。与其说是狼,倒不如说更像是狗」
「的确,他给人的感觉是和猎犬一样正直,而且毫不掩饰」
「另一方面,他们视野狭隘。相信正确的东西无论到哪里什么时候都是正确的。具备超乎凡人的力量,却只能凭佣兵的工作勉强糊口,这不是能力,而是性格的问题」
世上还存在着所谓适合与不适合的说法。
之所以惹怒赫萝,也正是因为阿兰把原本正确的东西,过于直白地说了出来。
「他们的温泉旅店,若是能顺利启动,或许真的会持久地开下去吧……」
「有什么问题吗?」
米立凯疲累地叹出一口气。
「问题在那张特许状。东西应该是真的,但我无论如何都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们来,说想通过我见到那群人,我真是倒吸一口凉气」
米立凯的担心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所以,是有人想利用那张特许状来怎么样……比如说,背后有当权者对土地的野心之类?」
既然米立凯能判断特许状的真伪,那么这张证书应该是附近某个他常有接触的领主发行的。
这样一来事情就有些蹊跷。阿兰等人在遥远的南方以佣兵为业,因为偶然的机缘获得了那张特许状。尽管这种文件历经周转流落到远方并非不可能,但一般而言,每当来到一处新的领地,当地领主都应该会换发特许状才是。
米立凯用手指戳着眉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忘记的重要信息。
「发行那份特许状的,是教皇啊」
「教皇? 那张特许状是从教廷出来的吗?」
假若如此,它的确有可能在南方被阿兰等人得到,而米立凯也能够鉴定其真伪,毕竟教会组织几乎遍布了世界上的每个角落。
「但是,我听说那片土地上还有一所旧修道院。那么,特许状或许在修道院建立的时代就已经发行了」
「一般想来的确如此」
一般想来之外,还有其他可能吗? 或许是米立凯看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他有些急躁地开了口。
「那张特许状,以教皇的名义保证了在那一带挖出的所有东西,全都属于持证者」
「这个……的确是挖掘温泉所必须的东西。可是,那里——」
罗伦斯忽然咽下后面的话。
据说那里的修道院建立于教会与异教徒对抗最激烈的年代。热忱的修道士们赌上性命前来这片土地,凭着难以想象的虔诚在山林中辟开到路,于大山深处用石块建立起了修道院。此后或许是因为战争演变为空壳,他们的热忱也随之消退,最后不知所踪。这是罗伦斯从兑换商口中听到的故事。也许他们正是因为无法忍受那里过于严苛的生存条件,最终才离去的。
然而,所谓修道士,正是一群将自己置于逆境,以磨练其信仰的人。既然如此,这其中似乎就有些奇怪了。
罗伦斯正在思量,一旁的赫萝突然打了个嗝。
「咱认识的和尚可没有挖洞的」
「啊?」
罗伦斯将目光转向赫萝,发现她那双琥珀色中带着微红的眼睛,正直视着自己。
「没错。而或是他们想要效仿当时就已名声大振的纽希拉。可即便如此,事情仍有怪异」
「原来……是这样。数十年来踏足危险之地,却为何在安全之后选择了撤退?」
罗伦斯的脑海中似乎有什么连了起来。
「枯竭的……并非是热忱?」
那会是什么。
阿兰等人得到的是一张陈旧发霉的特许状。
不,或许那是一张直到陈旧发霉,直到被收回,仍让主人心存不舍的特许状。
如果说那张特许状暗示着如今,仍有什么沉睡在那片土地下。
「或许——」
敲门声与罗伦斯的低语一同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却看到了不同于刚才那位学徒的另一个学徒。
「怎么了?」
米立凯问了一句。学徒露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接着又转身看了看走廊里。
「有位名叫赛莉姆的女子,说想要见米立凯大人」
「什么?」
这恐怕并非是因为米立凯的传唤。他不由得将视线转向罗伦斯,而罗伦斯也没想到任何线索。
「让她进来。啊,还有,她说名叫赛莉姆,所以,是一个人来的?」
「是。只有一名身着旅装的女子,而且,似乎极其慌张……」
学徒不解地补充说道。
接着按照米立凯的吩咐转身离开,准备带她进房间里。
不是阿兰,而是赛莉姆,而且满脸慌张。
恐怕,她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开口,只有赫萝啜饮茶水的声音。
不久,当她将空茶杯放回桌上,赛莉姆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
赛莉姆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刚一进门,她似乎就想要对米立凯开口说出一长串东西,但很快又注意到罗伦斯夫妇也在房间里。
「太好了,我们正想联络阿兰先生他们,为刚才的无礼道歉」
罗伦斯之所以首先露出笑容这样说,是因为他看到了赛莉姆脸上的慌乱神情。人在看到笑容时多少会镇定一些,这是他从行商中积累来的经验。
果然,这一举动消解了几分她的紧张,尽管还很笨拙僵硬,但赛莉姆至少能对罗伦斯夫妇和米立凯先行了一礼。
「你先坐下吧。还是说,这是现在就需要派兵的紧急事件?」
赛莉姆很美,可她的气质怎么说也不像是威严的狼,反而更像一脸歉疚蜷缩在草原一角,埋头吃草的羔羊。若是遇到祭典上精神亢奋的野狗们,或许还有被骚扰一番的可能。
「不、不是那样……」
她摇了头,紧接着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般,又摇了一次头。
「不,可是,或许……」
「或许?」
面对罗伦斯的追问,赛莉姆用力晃了晃脑袋,好像是要甩出脑海中的混乱一般。
「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突然,公会的人们走进房间,问我们说那是从哪里得来的,还说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罗伦斯首先想到的是特许状的事,但随后又发觉不对。因为赛莉姆和阿兰正是有了那张特许状才开始计划开张温泉旅店,并来到城镇公会中进行事先准备的。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
「我们请公会的人们帮忙调查,看从温泉里挖出的矿石是什么」
矿石。
缺少的最后一枚齿轮终于露出了面目。罗伦斯有这样的感觉。围绕特许状而起的怪异事件中,最后需要填补的一块拼图,就是这个。
「那么,你的兄长呢?」
米立凯应该也意识到了同样的事情,但他还是继续冷静地询问赛莉姆。
「被公会的人们催着……带他们去修道院遗迹了……」
「那矿石又是什么? 能让公会职员们在祭典高潮时特意出城去,一定不会是小事」
「我、我也、不知道。如果是能卖钱的东西,或许可以拿来补贴经营的本钱,我们这样想,所以才拜托城里的人,去鉴定的。但是,哥哥们猜测说,会不会是铅……」
「铅?」
随处可见的金属,并没有什么稀罕价值。也不至于让公会职员们血色为之一变。
米立凯的表情似乎是在这样说。
但是,罗伦斯却不一样。
行商时代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
「铅,有时会和大量贵重金属伴生」
他转身对米立凯说道。
「不是黄金,就是白银」
米立凯瞪圆了眼睛。不论结果是其中哪个,倘若真从山中掘出,必定会引来一场大乱。
尤其是银矿。正如气势汹汹找到阿兰的公会职员所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这里被险峻的重山阻隔,无法以剑完成权力的统一,却在银币的流通下完成了经济的统一。这是兑换商公会的会长也曾说过的。
如今,白银是这一地区足以左右权力的武器之一。
若是在某处发现了兵器源源不断涌出的喷泉,当权者会作何考虑?
「那么,果然过去的修道士们,是一边向神祈祷,一边采掘矿物的吗……」
「为何在深山中建起了石造的修道院,这一点也能解释了。之所以挖掘,是为取得建设用的石材,绝非以矿藏为目的,他们可以使用这样的借口,冶炼好的银锭做成烛台和纹章,运出去也不会引人注意」
「但是,银矿? 那么……」
米立凯伸手扶着额头,像是考虑起什么来,而后又很快起身。
「你究竟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他突然改变了质询的方向。
「还有,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
赛莉姆的模样尽管看起来惊惶失措,困惑又忧虑,可仍流露出与那双粗糙的手相配的强悍与坚韧。
「我、我们能从,别人的脚步声中,大概听出来意」
这大概是佣兵生活磨练出的本领。同为狼族,赫萝也有一样出色的听觉。
「我马上就藏在了床铺的茅草里。哥哥们说,让我寻找机会去见米立凯大人。还说虽然不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禁忌,可米立凯大人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无论将这称为乐观的推测也好,天真的想法也好,称作信赖也好,都能明白地体现出阿兰的个性。他相信同为非人的精灵,米立凯必定会帮助自己——因为倘若自己处在那样的立场上便会如此。
但是,米立凯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有一点我要问,你们来到这座城市之前,果真对矿石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的视线像利刃般尖锐,仿佛要挖出面前的那双眼睛般。赛莉姆不由得倒吞了一口气。
罗伦斯想起了自己数十年前行商时的感受。不能,也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的,那个冷漠世界的空气。
米立凯最大的担心,恐怕是赛莉姆一行假扮作无知的旅人,实则觊觎修道院下的矿藏。非人的精灵未必就不会成为人类的爪牙。单凭身为同类这一点出手相助,有可能会将斯威奈尔带向毁灭。
第三个声音突然响起。
「这小姑娘说的,是真的」
是赫萝。
「只要咱的耳朵还没被拿线缝住又堵起来,其中真伪还是能分辨出的」
赫萝脱下兜帽,动了动自己的大耳朵。那双耳朵能轻易判别真相与谎言。
「何况无论金银,若是心怀不轨,他们何必将挖出的东西拿给镇里人看? 这难道不是欲盖弥彰吗?」
的确如此,何况只要具备一点材料和矿物知识,阿兰及其伙伴完全可以自己鉴别矿物。既然明确知道自己要挖什么,他们理应有所准备才是。
「这小姑娘的兄长之所以带着人往采掘处去……唔,大概也是别无选择了。公会的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要带路,谅谁也不敢拒绝」
赛莉姆笨拙地点了点头,对赫萝的说法表示赞同。
「不过,据咱听说,去那地方的路相当难走。既然如此,这恐怕也是他在拖延时间。公会的人就算被热血冲昏了头,不确信山里埋着宝贝也是不可能出城去的。反过来那个叫阿兰的,发现了自己踩了什么了不得的尾巴,但也知道不明就里地乱动只会让事情更麻烦,所以才会争取时间,朝可靠的人求援。他还是有点脑子的」
「当然,前提是这期间有谁能解决了问题」
米立凯身上聚集了三人的期待目光,但他却像恼怒地叹了口气。
「从情况来想,山里埋着的大概是银矿吧。这地方出了银子会有多麻烦,我该怎么对你们这些一无所知的人说才好? 何况,那片土地的主人还不是周围的领主,而是教皇!」
他的胡须和头发似乎都因为恼怒而倒立起来。
赛莉姆自责地快要哭出来了,罗伦斯于是插话说道。
「德堡商会或许能介入这件事,将其妥善处理吧?」
因为最不希望看到这里有银矿的就是德堡商会,这个如今俨然一个国家的组织。他们靠着发行银币来维持自己的权力。
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有人擅自开采银矿,使用这些白银铸造货币,这与领土侵犯别无二致。
何况发行货币还会产生巨大的利益。德堡商会对白银的管控之严格,神经之紧张,已经到了连兑换商公会都颇有怨言的地步。
不过正因如此事情也可以反过来看。倘若把产银的土地卖给德堡商会,他们不但不会产生敌意,相反还应当痛快答应才是。
公会职员们之所以大惊失色,胁迫着阿兰带他们前往采掘地,应该就是想见到了这一幕,
可米立凯的叹息听上去就像是从地狱最深处发出的一样。
「那张特许状是教皇发行的。这片土地发掘出了大量银矿,事情传出去足可以再引起一场战争了」
特许状上记载的并非神的恩典。
有数不尽的大商会正是在借钱给王侯贵族后,又因对方撕毁借约而破产的。
「那么,究竟应该怎么做?」
米立凯沉吟着答道。
「就现况而言……只能由德堡商会买下这些出产的银矿,而我们将这笔货款送给教皇。事情大概也会因此平息吧」
教皇是教会的核心,即便在权力衰减的今天,仍是世界上可数的当权者之一。而这个地区还有对德堡商会怀恨在心的人。他们难免不会抱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种心理,肆意煽动教廷与德堡商会的对立,企图借教皇的力量给予其打击。
一旦战争爆发,斯威奈尔势必会成为主战场之一。
无论是对一心守护这座城市的米立凯,或是对在物流方面极度依赖斯威奈尔的纽希拉来说,这都无异于噩梦。
沉重的空气中响起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在这样的背景下听起来突兀极了。
「那、那个」
是赛莉姆。
「我,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
他们怀着希望从遥远的南方来到这里。没有恶意,更不知道山中究竟有什么等待着他们。事实上,抱着在白银中发财的梦想前来的人,反而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幸运过了适当的程度,也能变成诅咒。
「什么都做不了。倘若要拿出令教皇满意的数额,就必须对那里进行大规
模开发。你们不可能悄悄在那里开一家温泉旅店,然后安稳度日了」
「怎、怎么会……」
甚至于,因为给这片土地带来棘手问题而被追责也不奇怪。米立凯没有说出这些,大概是他对赛莉姆的一点安慰。
赛莉姆粗糙的手紧攥住了自己的衣摆。
「但在矿山上做工赚钱还是可能的。在那里攒一笔钱,然后去往新的土地吧」
明明城里的公会已经站在了自己一边,之后只要等待温泉涌出就行了。梦离指尖越近,破灭时带来的绝望感就越大。赛莉姆踉跄了两步,当场跌坐在地上。
米立凯没有再对她说一句话,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
「首先,必须联络德堡商会。去采掘地的那群人回到城里时,商会的主要成员已经聚集在这里是最好的。那些人已经被利益冲昏了头脑,不能给他们进一步动作的时间」
他一面说,一面像确认程序般让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个人。罗伦斯,赛莉姆,最后落在赫萝身上。
「……咱要被当成送信的快马了呗?」
「你以为自己吃掉的砂糖点心值多少钱?」
原本在碗中盛得满满的糖渍花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况,你与德堡商会的白兔也有交情」
德堡商会的账房,真身是一只兔子。罗伦斯夫妇曾与他一起逃到这座城市,共谋东山再起的方案。
「真是……偶尔进一趟城,尽没啥好事情」
「请、请等一下」
在赫萝勉强同意时插进话来的,是刚才还呆坐着的赛莉姆。
「拜、拜托了,让我去吧」
「唔?」
赫萝歪起了脑袋。但朝向米立凯,而非赛莉姆。
不知那是他惯常的表情,抑或是早已习惯了冷酷判断的,当权者的表情。米立凯用那副冷冰冰的面孔俯视着赛莉姆。
「假若你是出于什么责任感,想要主动包揽工作的话,我拒绝。德堡商会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每个多余的举动也只会让这件事更棘手」
额外的怜悯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但是,这样赛莉姆就被完全排除出问题之外,事态也会在他们只能旁观的状态下被处理干净。这种如同被世间抛弃似的感觉,曾不过是一介旅行商人的罗伦斯深有体会。
一切都只能归结于命运和时机不巧。
「然后,贤狼赫萝。我希望你能先行去和阿兰见面。告诉他尽可能拖延行程。既然你们同为狼族,应该能不为外人觉察就相互沟通吧?」
「汝还真是用狼粗暴呐」
赫萝埋怨了一句,接着从椅子上站起身。
「然后呢? 汝这种麻烦的家伙,肯定还想写上几个字呗? 要有东西让咱送去的话,就快点准备,太阳马上要下山了」
「我立刻就去」
米立凯走过仍是一副失魂模样的赛莉姆身旁,很快离开了房间。
他对任何人都保持着平等的冷漠。唯一让他在乎的,只有这座城市本身。
「你能站起来吗?」
无可奈何的罗伦斯只能自己对赛莉姆伸出手,这才让她回过神来。
回过神,她才看到迫近眼前的无情现实,眼角很快涌出泪水。
要掩饰哭泣的表情实在是困难。赛莉姆哭了起来,只有这时,罗伦斯才在她脸上看到了与年龄相应的稚嫩。正是这样的稚嫩让他们做着纯真的梦,相信光明就在自己的旅途前方,并只相信着这一点。
「好啦,年轻的姑娘,不应该在这种场合下哭泣」
大哭着的赛莉姆,看上去就和缪莉一般年纪。罗伦斯抱着她的肩膀让她站起身,赫萝立马投来了尖锐的视线。当然,是故意的。
「你没有任何过错,特许状也应该不会就此被没收」
就像米立凯所说的一样,假若那里被辟为矿山,在矿上赚钱也是一条出路。
只是无论如何,那之后等待他们的必定又是征蓬般的生活。
「或者……」
罗伦斯突然犹豫了。即便发出在自己店里工作的邀请,也不可能雇佣他们所有人。结果这仍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尽管倘若自己有莫大的资金,倒可以借给他们,让他们也在纽希拉的山中开张自己的温泉旅店。
遗憾的是世间有很多事情,纵然知道解决方法,也只能无可奈何,望之兴叹。
正因如此,宣教士们才有必要反复不断地歌颂生活中的美好。
「也可以去向德堡商会的人们打听一下,是否有工作可以给你们。这样,你和兄长们也不至于再分开来」
年轻的面孔,如断线连珠般滚落的泪水,这些都让罗伦斯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女儿缪莉。
罗伦斯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赛莉姆此刻没有一句怨言是她的性格所致,而非是因为目睹至今的希望一朝破灭,进而产生的放弃感。
「谢、谢谢、您……」
她用微微嘶哑的声音道了谢,然后垂下头。
罗伦斯此刻能做的,只有拍拍那娇小的肩膀。
然后对赫萝使个眼色,与她一同退出了房间。
「呼……」
刚一来到走廊,首先叹息的不是罗伦斯,而是赫萝。
「无论如何都没有转机了?」
她盯着那扇门,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忍耐痛苦般。
尽管一直都表现得如旁人一样,可赫萝其实比罗伦斯还要动感情。想要做些什么的愿望,在所有人中,赫萝应该是最强烈的。
「恐怕是没有了,如果奇迹不出现的话」
世界像是没有边际,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看到别人。
「奇迹、奇迹呐……」
赫萝小声念了一句,然后深吸一口气。
「汝啊,咱要是与人为敌,汝会生气呗?」
若是轻易追问这话的意思,必定会被赫萝小看。何况既然信任着赫萝,回答也只能有一个。
「你若是站在我的敌人一边,要把我所珍惜的一切都毁灭掉,或许我会生气。但是,你不会的。绝不会。所以告诉我吧。你有什么主意?」
「……咱就是讨厌汝偶尔突然脑袋灵光这点」
罗伦斯决定把这句话当作赞扬。
「奇迹咱搞不出来,但奇迹的相反或许是可以的」
赫萝的所言实在让罗伦斯不明白。
「奇迹的相反?」
「就是诅咒」
这个时间太阳已开始西斜,建筑物里则笼罩上了一层薄暗。
正是恶魔得以潜身于道路转角,搁架一旁等等各处的时间。
「咱想起了传说故事。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的村民,在指路人的带领下朝着宝贝的埋藏处前进。但是,本以为是老实巴交的指路人,被篝火照出的影子里却有长长的獠牙」
这种吓唬孩子的故事实在是普通极了,但罗伦斯禁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若是往常,他也会将这当作无甚意义的闲话。可现在情况却不一样。
因为仔细一想,眼下的情形恰好和故事如出一辙。
「进了那座山,就不可能活着回来。埋着宝贝的传言,其实是山里恶魔散布出的,以前的和尚们就是害怕恶魔,最后才逃得无影无踪。汝觉得如何?」
如此以来人们将不敢靠近那座山,银矿的事情也将不了了之。
就算有亡命之徒不相信这些踏进了山里,也会在森林的黑暗处被狼包围。
面对凡人只能抬头仰视,一张嘴就能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巨狼。
「没用的」
这道声音在寒风吹过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骨。
「如今的人们,已经不再恐惧森林中的黑暗了」
是手拿书信的米立凯。那张纸还没被卷起来,轻轻一抖,撒在上面用来吸干墨水的沙子就纷纷落在地上。
「在森林里四下游荡的人,被咬一口屁股就会逃回去。可他们下一次来,手中只会多了煮沸的油和点亮的火把,用这些在山上放火,把一切让他们恐惧的东西都烧尽」
然后,为精灵和恶魔提供庇护的林中暗处,就会被曝露在日光下。
「这座城市里,时常会出现阿兰一行那样,从南方辗转来的漂泊者。没有足以在人世生活下去的才能,也没有藏身之处。他们不得已辗转来到北境寻求一条活路,是因为觉得这里还有未开之地」
有,的确是有。但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实在是严峻的挑战。这里不是南方,不是那片温暖,树林中满是丰饶果实,野蜜随处流淌的地方。
「或许正因如此,数十年前的那些人才能靠着假扮修道士取得成功。毕竟人们总
会对圣域表现出一点敬意」
选项总有很多,但其中最合适的是哪一项,常常是一见之下难以理解的。
何况要假扮修道士并不容易。守护圣人复活节是斯威奈尔极其重要的节庆,那座曾耸立在荒野中的修道院里若是有了新的修道士,热心的信徒们必定会前去祈祷,这样一来假若没有周全准备,暴露只会是时间问题。
「墨水也干了。把这封信交给德堡的赫尔德吧。里面大致记载着事情的经过和计划」
米立凯将书信卷起,用一根奇异的丝线绑了起来。
「汝还真是怀旧」
赫萝苦笑的同时才发现,那根丝线,大概是米立凯的头发做的。
「封蜡会因为寒冷而裂开,何况这还是身份的证明」
「的确如此」
「我用马车把你们送到城外吧」
计划稳步而迅速地进行着,没有伤感,也没有余韵。
没人提起赛莉姆的事情。走出建筑,罗伦斯爬上米立凯准备的马车,坐在驾台上握住缰绳。
天空早就被夜幕笼罩,街上远望去成了一片茜红。
不是灯火,而是烧烤肉食的火。
「好像挺好吃呐……」
赫萝说出了这么一句悠哉的感想,可她的语气却并不悠哉。
或许,为把赛莉姆排除在外一事,她还心存抵触。
「回来之后你要吃多少都没问题」
罗伦斯接下了她的话。
倘若说他在年龄增长中学到了什么,恐怕就是对世上有能为之也有不能为之这一点的理解,以及懂得了视而不见的厚颜。
两人没有多少会话,坐在马车上慢慢朝城中前进。
道路另一端的广场上被火把映得煌煌如白日般,巨大的圣人像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圣人,拜了有啥好处?」
「谁知道呢,无非就是祓除病魔,防御外敌之类。祭典最后人们还要一把火把它烧了,就算圣人替他们向神奉献了身体。接着满心欢喜地把灰埋在城墙底下。有这种传说的圣人还不少,或许古代真的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吧」
建造稻草像时,城里的居民告诉了罗伦斯很多事情,但这些都不稀奇。
「这个圣人可真不容易,死成了灰还要继续替城里做事」
「或许变成灰还算好的。还有些教会供奉着千年前就干枯了的圣人遗体。天天都有巡礼者们绕在旁边祈祷。这样恐怕根本称不上是安息」
「所以倒还不如一年就被折腾这一次呗……?」
赫萝一面念叨,一面直盯着罗伦斯。
「与其要被你这样盯上一千年,我更愿意被你一口气吃掉」
她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但是,巡礼地可是能赚不少钱的。这座城市的圣人一开始人们就知道是假的,不过在其他地方,到处都有人宣称自己持有真的圣人遗骨」
「唔? 怎么知道是假的? 死了不是就死无对证了呗?」
「很简单。圣埃庇罗斯的胳膊有五条,圣女海蕾丝有两个头。最可笑的是殉教者卢迪翁的骨头,完完整整有三具,各自大小都不相同。人们就说那是他幼年的骨骸,少年的骨骸,和青年时的骨骸」
「这有啥奇怪的?」
赫萝愣了一下,向他问道。一瞬间罗伦斯甚至怀疑她是在捉弄自己。
「……人是不会像蛇和螃蟹一样蜕皮的。你觉得为什么一个人能留下三具骨头啊」
「啊」
看起来她是真的没想到。赫萝敲了敲罗伦斯的胳膊。明明搞错了还闹出笑话的是她自己。
「当初,人们虽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大概还是觉得随着时间流逝,假的也会变成真的。所以每年都烧掉稻草像埋在城墙下,到今天也就真的被认为是因为城墙下埋着圣人的骨灰了」
「人可真傻呐」
赫萝好像有些惊讶,或者是觉得人的这种愚蠢也有些可爱,或者是想起了昨晚有趣的梦境,她眯起眼睛,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但是,既然这么傻,为何不干脆好好利用一番?」
「利用?」
「炒作出一个假的什么来,把山里的修道院变成那个叫巡礼地的东西就行了呗?」
罗伦斯之所以对赫萝投去惊愕的目光,不是因为这主意的大胆,而是没想到她居然还没有放弃赛莉姆一行人。
他拉住缰绳,勒住马车。赫萝没有问他为何停下来。
「我要是拼死工作,开了一家新旅店,到时候还可以雇他们」
「咱也相信,汝要是真有那么多钱,一定会这么做」
赫萝并不傻,开一家新店需要多少资金和精力,她不可能不知道。
「赫萝……」
「对不起,咱是乱说的,咱只是,想要个借口」
因为他们尽管付出了十足的努力,最终结局仍然失败了。
罗伦斯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还是赫萝主动露出笑容。
「走吧。该怎么办,咱至少还是知道的」
为了避免和教廷的争端,去向德堡商会把话交代明白,然后放弃阿兰和赛莉姆他们。自己则接着跟赫萝享受祭典,回到纽希拉,然后一切平稳如常。
只是,米立凯曾这样说过。阿兰他们很像是十余年前的自己和伙伴们。
当时罗伦斯等人得到了幸运眷顾。在最后的最后得到了眷顾。
只能认为是绝佳的运气。他们用尽了掌握的一切知识,最后若是不依靠赫萝,就算知道了方法也无法实行。
那是运气。
是阿兰等人所没有的。
「巡礼地的那个主意,倘若能实现,的确是再好不过了」
罗伦斯握好缰绳,重新催马前行。
「……」
赫萝静静地低着头,没有看他一眼。
「就算道路艰险,不,就因为道路艰险,人们才会来,络绎不绝地来。在那里开上一家旅舍,恐怕常年都不会担心客流,还比经营温泉旅店要简单得多。唯一需要注意的,也就只是小心保护展示的圣遗物,不让盗贼偷去罢了」
随着马车接近城墙,周围的行人也越来越少了。
「不是温泉旅店,自然不会和纽希拉发生矛盾。或者,巡礼者们在返回的途中还会顺便来访纽希拉一趟。这样对大家都不坏」
——虽然可能要为酒和食物的分配起一点争执了。罗伦斯加了一句。
「不过,就算要炒作出一个圣遗物,想得到公认却没那么容易。换做是温泉旅馆则不会有这个问题,只要温泉涌出,谁都没什么好怀疑的」
把城镇变成巡礼地,这是渐渐衰落的城镇中,人们必定考虑过的一条起死回生之路。
「一般来说需要教会中枢,最低也要大主教亲自认定才行。为此,要么得让他目睹真的奇迹发生,要么就得让他目睹只能认为是奇迹产生的大量金锭」
因为有利可图,所以要奉上相应的代价。教会之所以会失去权威,大概就是因为做尽了这样的事情。
「不过,咱能办到的充其量只能骗骗小孩子罢了」
赫萝是寄宿在麦粒中的狼之化身,司掌着小麦的丰收。以前她也向罗伦斯演示过自己是如何让麦粒立刻变成麦穗的。
「不过有时候那样就足够了」
毕竟那所修道院所在的地区实在是太冷了,根本无法培育小麦,这足够不自然了。
「不过还有,奇迹般的吃相和胃口也算得上一条吧」
「大笨驴」
赫萝踩了罗伦斯一脚。
接着,像是代替牵手般,踩着他的脚说。
「或者,咱再露出一次真实的模样?」
「大家是会很震惊,但那跟奇迹是两回事吧」
赫萝亮出了手中全部的牌,但哪一张都没什么作用。马车也来到了城门前。
他们只有顺从眼前的现实了。
「我们暂时到外面去,到没人的地方去吧。得把你脱掉的衣服卷在脖子上才行」
「德堡商会在雷斯科,那里又没有城墙,以狼的模样进去不行呗?」
「赫尔德先生可是兔子,夜晚发现枕边站着一头狼,他会怎么想?」
「呵呵,的确呐」
「总之,虽然任务艰巨但还是拜托了。这可是关乎纽希拉存亡的大事」
「交给咱吧」
用米立凯给的通行证出了城,罗伦斯突然感到四下里冷了许多。城墙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但是,跑一晚上真能到雷斯科吗?就是人也要花三天三夜才能到那里,这才是奇迹啊」
「唔。那群毛头小子们干脆去做旅行商人得了。把货物驮在背上跑的话,论送货没人能比他们快」
这样的确可行——然而冷静一想,罗伦斯还是否定了这个主意。
「于是人们就会起疑心。他们是怎么把东西运来的? 这种魔法一样的手段只会让人更怀疑。毕竟是本来不可能出现的人突然冒了出来」
「人的世界真麻烦呐」
说着,她大概确信了四下无人,脱起了衣服来。
罗伦斯姑且出于礼貌移开了视线,突然,城墙边的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排间距相等的小小木桩,看上去就像是小的坟冢般,底下大概埋着守护圣人像的灰烬。
所幸,因为并不是真的圣人骨灰,所以罗伦斯没有看到坐在木桩上,因长久被迫保护城市而满脸疲惫的圣人,也不会看见他每年被掘开墓穴倒进来的新灰呛得直咳嗽。
「哈哈」
想到那副模样,罗伦斯不禁要笑出来的那个瞬间。
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赛莉姆正坐在坟冢上,盯着自己。
「汝哟?」
赫萝正要脱掉最后的内衣时,发觉了罗伦斯的异常。
而罗伦斯则拼命思索着,考虑刚才那一幕幻象有何意义。
坐在坟冢上的,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圣人身影。
这也是教会传说中常有的一种类型。
其中的极致,则是坟墓闹鬼。
「……听我说,赫萝」
罗伦斯的视线仍钉在坟冢上,他咽了口唾沫,开口说道。
「有件事,我想问你」
「是啥?」
罗伦斯吓了一跳,因为他没想到回答的声音那么接近耳畔。
回头一看,赫萝几乎是在对自己耳语。
「咱好久没见过汝的这副表情了」
她眯起眼,开心地摇着尾巴。
「……你的期待,我未必能满足……搞不好,或许还不得不惹你生气一次」
「嗯?」
她的耳朵动了动。这是在催罗伦斯说得更详细点。
罗伦斯再一次在脑海里组合好计划的每个环节,反刍一遍。
成功是必定会成功,只是有一部分难免要惹赫萝发怒。
罗伦斯慢慢公布了他脑海中这个荒唐又大胆的计划,说到微妙的那部分时,他这样对赫萝问道。
「我骑了别的女人,你也不会生气吗?」
赫萝脸上的笑容明白地变成了假笑。
接着她回答。
「咱相信汝。不会因为那种事就发脾气。何况,咱有锐利的眼睛和耳朵」
当然还有锐利的獠牙。
不过,这种说话方式也代表了她的理解与同意。
「毕竟,以汝的计划来说也只能如此」
「不过你还要继续按米立凯先生说的去做。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一回能不能成功」
「哼,咱偶尔也想一个人无拘无束地跑一跑」
她脱下最后一件内衣,故意扔向罗伦斯的脸,然后赤裸着身子从马车上跳下来。
「喂,不夸奖一下咱呗?」
一点都没有害羞的模样。
相反,倒像是有些冷。
「我想起以前了」
罗伦斯说完,赫萝像是扑了个空般睁大眼睛,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大笨驴』
紧接着,她变成了巨大的狼。
『衣服』
罗伦斯慌忙叠起赫萝扔下的衣服,用细绳绑好。其间,赫萝则像是狗一样用鼻尖顶着他的脑袋。
「拜托你了」
他将衣服缠在赫萝脖子上,然后说。
狼那尖锐又凌冽的目光扫过罗伦斯。
『汝也是』
接着赫萝一下子站起身来,望向地平线。
『倘若那群毛头小鬼们建起了狼的小村子,村子的守护圣人该叫什么,大概没有疑问了』
即便是那张满是尖牙的嘴,罗伦斯仍然能看出她在笑。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赫萝已经如风般跑了出去。
大概是故意的吧。罗伦斯拍掉她后脚扬起的泥土时,已经再看不到赫萝的踪影了。
「真是的……」
嘴上在抱怨,脸上却在笑。
让赫萝起了期待。若是最后以空欢喜一场收尾,他恐怕就有的消受了。
「好了,我也该去制造一场奇迹了!」
罗伦斯为自己鼓起精神,飞身跳上了马车的驾台。
罗伦斯一回到市政厅,立刻找来了米立凯。
听完计划,米立凯明显地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不过却并未表示否定。
「这样一来,既可以安抚德堡商会,又能为教会做一个顺水人情,而且还可以保证阿兰先生和伙伴们的生计」
能圆满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有,且仅有一个。
「……只是一试的话,也没有损失……你要这么说吗?」
「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大主教阁下会认为自己被狐狸骗了一场吧」
「唔……」
米立凯陷入了沉默,胡须在他呼出的气息下一摆一摆。
「真亏你能想得出来。商人们,都是这样行商的吗?」
「我不是商人」
罗伦斯耸耸肩膀,笑了起来。
「是人世与彼世的夹缝,纽希拉的一介旅馆主人」
米立凯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表情摆了摆手,接着便回到了他的工作中。
罗伦斯则接着前往赛莉姆临时使用的房间。打开门,他发现房间里没点蜡烛,而赛莉姆正坐在床边。或许是她听到了罗伦斯急促的脚步,于是下了决心接受一切对自己的处罚。
「我有一个计划。或许能圆满解决所有问题」
结果却没想到首先听罗伦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惊讶之余,她只能不解地抬头望着罗伦斯的脸。
「虽然,结局会和你们的梦想稍微有所不同」
说完这样一句开场白后,罗伦斯对她叙述了自己的主意。
赛莉姆的表情最初是疑惑,可了解了计划内容后,她的眼神登时有了改变。
「你的协助,是必不可少的」
这是罗伦斯的最后一句话。
「请务必让我为您效劳」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再是满脸歉意埋头吃草的羊儿了。即便是羊,也是在泥泞围栏中勇敢地逃到了最后一刻的那一只。
赛莉姆是狼。一旦确定了猎物,她脸上的执着与坚决便毫不逊色于赫萝。
「只是,有一点我还要确认一下」
「是什么呢?」
罗伦斯干咳了两声
「那个……被我骑着,你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事先再次确认是礼仪。何况赛莉姆还是正当年的少女。
「……只要赫萝大人不为此动怒,我想是没有问题的」
「这个嘛,大概」
「啊哈哈,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我会毫无差错地,把罗伦斯先生载到诺雷斯去」
「我不过只是代传消息而已。接下来,就要看你了」
或许是因为被委以重任的喜悦,赛莉姆露出了与其外貌相应的,年轻女孩惹人爱怜的笑容。
「若是假装阴气沉沉的修女,我有充足的自信能做好」
事实上,她大概是个爱开玩笑,也爱笑的女孩子。
罗伦斯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虽然我这么说大概不太合适」
赛莉姆又一次咯咯笑了起来,接着深吸了一口气。当她缓缓将这口气全吐出来时,已经完全是一副自打出生以来似乎就从未笑过的,修道女的面孔了。
「从前在山中,有一座修道院。修道院里有坟墓,那座坟墓正在蠢蠢欲动。我的名字,是赛莉姆。是即将从墓中返回人世的,修道女」
无可挑剔。
罗伦斯又一次陪着赛莉姆出了城,这次是完全出于礼貌,在她换衣服时移开了视线。
请转回身吧。随着这句话,他看到了一只比赫萝小了两圈,但仍比人高大,有着美丽银色毛皮的年轻雌狼。
『……您没有害怕,真不可思议』
「我家那位可比这副模样恐怖得多」
尽管气质和赫萝完全不同,狼笑起来的模样却是如出一辙的。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奇怪感受。
罗伦斯将米立凯准备的信件,修女的黑袍,以及赛莉姆的衣物等背在背上,然后骑上了银色的狼。
『那么,我要出发了』
一阵疾风刮过罗伦斯的耳畔。
到皮毛与木材的城镇雷诺斯,以狼的脚程要花费整整两天。以人的双脚走完这段路,则需要十日以上的觉悟。那里有当地教会组织的权威——大主教,而他的一句话就足以让鲱鱼的头产生圣性。
罗伦斯的计划,是让赛莉姆潜入大主教家中,站在他的枕边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是修道女赛莉姆。受到神的恩典,在遥远的北境沉眠……云云。
在深山中,因为笃厚的信仰心蒙神宠召,而残留的躯体则在神的奇迹下悄然变成了白银。森林中的野兽们对此并不关心,因此迄今为止一直得以安眠,但贪婪的人类却不同。他们眼看就要盗掘沉眠之所,无论如何请看在神的名义上出手相助。
作为狼,赛莉姆能轻易翻越高墙,潜入大主教的卧室自然也不是问题。
忍耐了两天如刀刃般冰冷锋利的寒风,终于抵达了久违的雷诺斯,来不及好好怀念一番就要赶往目的地。
大主教阁下在宏伟的圣堂旁,如贵族宅邸般豪华的房屋中安眠着。
新月升上天空,细细的模样好像狼爪一样。借着月光,罗伦斯目送着赛莉姆消失在房屋的庭院里。
第二天,他装出一副胆战心惊惴惴不安的模样,敲响了大圣堂的门。
——我是一介小小的旅行商人,昨晚的梦里,天使要我将大主教阁下带往斯威奈尔……。
在那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的访问之后,大主教没有起丝毫疑心。他将罗伦斯当作神的使者般殷勤款待,而后放下了一切公务,做起旅行的准备。
当大主教一路赶到斯威奈尔时,控制了北境大多数银矿的德堡商会,与拿着教皇颁发的特许状,挖掘出银矿的人们正齐聚在那里——而且,还是在围绕银矿而起的丑陋争端发展到最激烈时。
大主教以为只有自己知道那些银矿的来源,他青着脸介入两派势力中,下达了仲裁令。
——等等,不可擅自触碰那些白银! 那是蒙神宠召的圣女躯体!
这就是那片地区成为巡礼圣地,观光名所的开端。
既然圣女的奇迹的确已经发生,在梦中接受圣女启示的大主教自然不敢粗暴对待那片土地。城里的人们纵然欲火滔天也不能挖掘出丝毫银矿,而没人能采掘银矿,德堡商会也就没有了凶相毕露的必要。
人们纷纷来此朝圣消费,那里不久后就开张了一家小小的旅舍。
「四角分明的事情,居然就这样圆滑地结束了」
赫萝罕见地表达了自己的钦佩。
「这都是多亏你坚持到最后啊」
罗伦斯没有谦虚。他早已过了那个急匆匆地拼命前进,并坚信道路彼方还有更惊人的成果等着自己的年纪。岁月流逝使他懂得了沉稳,但也产生了一种顺其自然式,类似放弃一样的感情。
倘若这个故事发生在十余年前,始终纠结于阿兰一行人的,恐怕反而是罗伦斯自己。他一定会在围绕白银产生的对立中嗅到赚钱的机遇,并投身于这场纠纷之中。然后又无法对圈外的赛莉姆弃之不顾,最终伸出援手,并和吃起醋来的赫萝大吵一架……这些没能发生的故事,鲜明地浮现在罗伦斯的脑海中。
不过,关于最后的那部分,贤狼仍然还没有表达谅解。
「然后,骑在那小姑娘身上的感觉怎么样?」
她笑着说出了这句台词。
而且,还是在罗伦斯躺在床上,她自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拿着盛粥的木碗,用勺子舀起来喂向罗伦斯嘴边时。
虽然抓在赛莉姆的背上,作为计划的一环与她一同前往了雷诺斯,但罗伦斯终究拼不过年纪,祭典首日,他已经在泥坑中用尽了体力,此后又忍受了整整两日的寒风,星夜兼程赶往雷诺斯,接着陪伴大主教花了近一周时间返回斯威奈尔。这样的强行军最终摧垮了罗伦斯的身体。
问题解决的当晚,他就因高烧倒下了。
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现在体温总算开始下降。
「她的皮毛是银色的」
「呼……呼……」
赫萝将小勺中的粥吹凉,慢慢喂到罗伦斯嘴里。
「大小比你小了两圈左右。但还是比牛稍微大一点」
「唔」
「速度嘛,说实话,我不知道」
赫萝又在碗中舀起一勺粥,用嘴吹凉。
「然后?」
听到这里,罗伦斯终于意识到了。
她在生气。
「唔……。赛莉姆比较年轻,所以毛也比你柔软得——唔嘎」
话没说完,勺子就堵住了他的嘴。
赫萝带着微笑,将小勺戳在罗伦斯嘴里左右搅动。
罗伦斯费了不少力气才将粥咽下,努力捱到了赫萝放开勺子的那一刻。
她为什么生气,原因是不难猜的。
「我也不是最初就能预测得了全部结果。想到一个办法能把四个角全都取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然而,他却没想到取下来的尖角会如何。
赫萝直勾勾地盯着罗伦斯,柔软的大尾巴慢慢地左摇右摆。就像是无论猎物向左或是向右逃,都能瞬间作出反应,已经摆好了架势的狼一样。
不知沉默持续了多久。赫萝慢慢从罗伦斯手里夺过小勺,再次舀起一勺粥吹凉。
然后,自己吃掉了。
「大笨驴」
不过,这之后她又开始慢慢喂给罗伦斯吃,所以应该并不是真的发怒了。惹她不开心的理由,恐怕还是罗伦斯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大概,这跟犬类的领地意识是类似的。
「把那小姑娘捧成圣女,她恐怕也没法子悠哉地住在巡礼地了」
这样一来,赛莉姆就必须到别处去。不过刚巧附近就有一个温泉旅店正为人手而发愁,并且,他们还在寻找认真能干,既不为女主人的兽耳和尾巴感到惊恐,又能严守这一秘密的雇工。
那么究竟该如何是好,这个问题的答案赫萝当然也知道。
不过,就像罗伦斯摸透了赫萝一样,赫萝也摸透了罗伦斯。
「汝就是喜欢那种薄幸又娇弱的姑娘呗? 嗯?」
她舀起一勺烫得冒起热气的粥,没有吹,就逼近了罗伦斯眼前。
虽说夫妇吵架狗也吃不消,可现在罗伦斯没有『不吃』这条选项。
「既然如此,你也……烫! 好烫唔!」
罗伦斯的手慌忙伸向床头的麦酒杯。
赫萝则毫不在意他的惨状,接着用小勺舀起粥塞进自己嘴里。
「该这样可爱地吃个醋,是呗?」
「……可爱得发烫了」
虽然没有灼伤,但嘴里还是火辣辣地疼。
赫萝正一口一口吃着碗里的粥,而罗伦斯则对她说。
「谢谢你这样照顾我」
她的大耳朵动了两下。
「无需在意,毕竟咱可是贤内助的典范」
「就算这样吧」
赫萝的心里,一定非常担心自己。正因如此,自己醒来时开口第一句话说饿,她才会因为因为太过松一口气,反而陷入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焦急中。
被人称作贤狼,仿佛能将一切都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她,却未必总能驾驭得了自己的感情。
而这样被她带得团团转,罗伦斯并不讨厌。
「好想快点回店里去」
结果碗里的大半都被赫萝吃掉了,她满意地叹了口气,然后说。
「暂时闲一闲呗,汝现在要老老实实地休息」
接着她让罗伦斯在床上躺好,又为他盖好毛毯。
「好孩子现在该闭眼了呐」
自己今年都多少岁了,罗伦斯心想道,不过,这样被当作小孩子也不坏。
额头和脸颊上被温柔地亲了一下,很快,罗伦斯就沉入了梦乡。
梦里,赫萝好像也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
(《狼与满身泥的上门之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