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厩里,罗伦斯站在老伙计前面。
一开始,老伙计只是有些不耐烦地把脸伸进饲料桶里。过了一会儿,它缓缓抬起了头,用乌黑而漂亮的圆眼珠看着罗伦斯,发出不满的嘶鸣。
“它工作很卖力哦,不过,食量也相应地大。”
马厩的主人以介绍自己引以为豪的爱马般的口吻说着,并露出得意的笑容。
马并不便宜,所以,寄养的时候,最好寄养在能够精心照顾它的地方。
“是啊,所以,一路上它总是在和我谈判走几步给饲料的问题。”
“原来如此,这么看来,您在旅途中也是不断磨练着谈判技巧喽。”
在连续的寒冷天气中,偶尔放晴的午后总会让人感到心情舒畅。.
两人闲聊了一阵之后,罗伦斯叮嘱马厩主人,由于自己几天后要出发,所以不要再把马借给别人。
“还有,不必每天都把它喂饱。”
“您该不会是打算在最后结算帐目的时候以马瘦了为借口而砍价吧?”
主人的这番话不知是玩笑,还是提前打预防针,也许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吧,但是,罗伦斯只是摆了摆手,笑道。,“剩下的几天也拜托你费心了。”
“嗯,照顾好马可是一桩乐事。”
在罗伦斯与主人交谈的时候,也有不少人来借用或者寄养马匹。这些人看来多数是老顾客,马厩的伙计轻车熟路地接待着他们。
在一般的店里,老顾客通常由店主接待,新面孔才由伙计接待,但马厩正好相反。因为,在旅途中,马匹的重要性等同于旅人的性命,所以新面孔必须由主人热情接待,取得信任的话,他们下次也会放心地光临。
正如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物产一样,经商之道在不同的地方也各有区别。
“那么,要做的大准备就是这些吧?”
罗伦斯掰着手指算着,赫萝站在马的前方,平时的她总是在车夫台上看着马,现在面对面地看,对她来说也许是一种新奇的感受。
马似乎在猜想赫萝想做什么,它也同样望着赫萝。
马厩的主人看到赫萝与马面对面相互看着,好像在交谈一样的场景,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其实,他们说不定真的是在交谈。
过了一会儿,赫萝从马身边走开,站到罗伦斯身旁,于是罗伦斯问道。
“你们在谈论世界形势吗?”
“嗯?不是,只是因为同为被抵押者。相互安慰而已。”
行商人的工具总是坏了就修,直到根本不能使用为止。对待食物也一样,不管是变得硬梆梆的,还是生了霉,只要能裹腹就吃下去。
而赫萝则是遇到一件不顺心的事就会发出一百句牢骚。
而且,很多情况下,牢骚的根源甚至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值得生气的事。
看到罗伦斯露出不悦的神情,赫萝开心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她的心情异常地好,简直就像把柯尔的事全忘了似的。
“接下来做什么?准备食物吗?”
“食物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要准备燃料,兑换货币,把刀磨锋利了……总之,没什么你感兴趣的事。”
本以为听到这句话后,赫萝会露出百无聊赖的表情,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关于准备食物的问题,她也只是轻轻提了一下而已。
毕竟,就算不特意准备食物,马车上也放了许多嗜好品。如果换成平时用的马车来装,罗伦斯的爱马也许会看着货物发出感叹。
感叹自己的主人又得意忘形了。
“不过,购买燃料和兑换货币的地方都得等地图送来以后再决定……接下来怎么办呢?”
“哦?唔,咱倒是想到处转一转,打发时间。”
说完,赫萝那琥珀色的眼珠机灵地转了转。
“不过,还是回旅馆,重返战场吧。”
罗伦斯明白她是故意这么说的,但不知道她的话里有几分是玩笑。爱尔萨也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赫萝主动找茬的话,很可能激起她的对抗情绪,和赫萝顽固地较劲。
罗伦斯有些后悔自己说了多余的话,不过,赫萝的表情和刚才完全不同,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看到她这样,罗伦斯稍微放下了心,这也是他的老毛病吧。
不过,在闹出什么大事之前,他觉得自己应该提前叮嘱柯尔一下。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赫萝拧住了他的耳朵。
“汝打算妨碍咱那颗专一的心吗?”
看来.狼是一种非常执着的生物。
回到旅馆,罗伦斯跟在赫萝身后走上楼梯,看到她尾巴的前端从衣摆处露了出来,不停地摇晃着。她心情很好,或者情绪激动的时候总会这样。如果变成体型巨大的狼的话,可以掩饰这种小动作,不过,现在的赫萝是娇小的少女的样子,所以看起来非常明显。赫萝轻快地跳跃着上了最后几级楼梯,罗伦斯则无奈地发出了叹息。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想的和说的是错误的,但还是感到不安。赫萝也许确实对即将发生的交锋胸有成竹,但爱尔萨固执的时候也是很可怕的。
难道说,自己与赫萝的关系,在旁人看来也是这么令人担心吗?
在行商的过程中,罗伦斯学到了一点,那就是,产生只要换成自己就没问题的这种想法,是非常危险的。
罗伦斯不禁抱起了手,一面走着一面沉思。
赫萝走在前面,正准备打开房门。
突然,玩乐般的开心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怎么了?”
罗伦斯问道。这时,楼下有人向他打招呼。
“罗伦斯先生。”
他转头一看,发现那个人是露·罗瓦。
赫萝仿佛被人搅了玩乐的兴致一般,一脸不悦的神色。她转过身准备走向罗伦斯,但罗伦斯抬起手制止了她。
因为,露·罗瓦的脸上写着“请您一个人来”的表情。
“你先回房吧。”
赫萝非常善于察言观色,这一点和老练的商人一样。
虽然有些不满,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快去快回。”
赫萝扔下这句话就转过身去了,甚至没用“汝一个人行吗?”的眼神看罗伦斯一眼。不知是因为她满脑子都想着柯尔与爱尔萨的事,还是因为她多少对自己抱有一些信任。罗伦斯一面想着这个问题,一面走下楼梯。
露·罗瓦满怀歉意地摘下帽子表示感谢。
房门关闭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让罗伦斯感到有些落寞,不过他还是先开口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嗯,也倒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露·罗瓦指了指楼下。他的意思是希望在下面的酒场详谈吧。
罗伦斯没有拒绝的理由,他跟在露·罗瓦的后面朝酒场走去。赫萝在走廊和楼梯上行走的时候,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露·罗瓦走的时候,地面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大多数王者都身材肥胖,这是为了增加气势和存在感吧。
一楼的酒场在这个时间段几乎没什么客人。在入口附近的桌前坐着两名看起来像旅人的男子,他们一面喝着看起来很难喝的酒,一面小声交谈着。
罗伦斯他们坐到离那两个人最远的桌前,向店主要了两杯葡萄酒。
店主热情得让人反胃。露·罗瓦反复三次打量着店主和罗伦斯,但并没有问什么。
随后,他一直盯着斟满葡萄酒的劣质杯子。
在罗伦斯喝了三口酒之后,他终于说话了。
“您和戴林克商会有来往吧?”
露·罗瓦缩着身体坐在桌前,就像正被人斥责似的。尽管态度恭敬,但他的话语却是质问的语气。
如果这一切都是有计划的,那他真算得上一个不得了的人物了。
事实上,他的举动怎么看都是有计划的。
被他缠住就别想离开。
因为,他正以完美的演技,装出让人同情的样子。
“你跟踪我?”
罗伦斯端起杯子喝了第四口,然后把杯子放下,看着店主那边说道。
在阿罗德的旅馆前与露滋·艾林金见面之后,罗伦斯就感到有人躲在巷子里,如果那不是心理作用,此人就一定是露·罗瓦。
“是的,不过,我跟踪的是艾林金卿。”
罗伦斯虽然点了点头,但他完全不知道这个人说的话有几分是真的。
毕竟,露·罗瓦是瞄上了沉眠于爱尔萨管理的教会地下室里的、记载着异教诸神的书籍的人。
拉拢了曾经拯救过特列欧村的罗伦斯,说不定就能以此为撬棒,撬开爱尔萨的嘴。他就算有这种想法也不奇
怪。
“可以问一下原因吗?”
罗伦斯问道。露·罗瓦咽了一口唾沫,回答道。
“我想找他借钱。”
对方回答得如此干脆,罗伦斯不禁惊讶地望着他。
这家伙很善于拿捏轻重缓急。
早知道就该带赫萝一起来,罗伦斯甚至一度产生了这种软弱的想
法。
“因此,为了寻找机会,我一直在跟踪他,于是碰巧看到了那个情景。”
罗伦斯没有说话,而是在思考别的问题。
露·罗瓦想请罗伦斯帮自己与戴林克商会交涉。
“那个商会可是很麻烦的哦,找他们借钱的话。”
说到这,罗伦斯停顿了一下,露·罗瓦却点了点头,说道。
“我知道,我有时候也会到这个镇上做生意。我心里明白那是个什么样的商会。”
事实上,露·罗瓦也一直和弗伦杂货店那样有些古怪的地方有生意往来。
他是个连圣人都敢教训的家伙吧。
露·罗瓦接下来要说的话,罗伦斯大概已经猜到了。
“不过,可能的话,我还是想找那样的地方借钱。”
“那样的地方?”
“是的,不用在意政治信条,不会动摇信仰之心,只追求利益。若不是这样的地方,我也不会去借钱。”
说着,露·罗瓦露出难看的笑容,喝了一口酒。
这个家伙一定是经常在光亮的铜镜面前磨练自己的演技吧。
“当然啦,如果有别的地方愿意借我哪怕一千枚银币,并且不过问任何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也许是由于脸大的缘故,露·罗瓦的眼睛看起来特别的小。
有时候,他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小动物般的印象,但现在,他看起来就像准备对猎物发动攻击的冷血昆虫一样。
一千枚银币,只是举个例子吧。
从他的语气判断,一千枚可不够。
“我和戴林克商会确实有点往来,但没有熟到无话不说的地——”
“我付您三百枚特雷尼银币。”
说完,露·罗瓦不说话了。
罗伦斯还想说点什么,但张开的嘴里最终还是没有冒出一句话。
因为他知道,自己立刻就能想出来的借口,对方一定早就想到了。
三百枚银币也是相当有分量的金额。
罗伦斯思索了一会儿,答道。
“为了金钱而冒生命危险的事,我早就不做了。”
与戴林克商会那样的地方交涉,万一出了什么问题的话,罗伦斯非常清楚会是怎样的后果。光是想象就觉得头痛。
这并不是金钱多少的问题。
罗伦斯把自己的意思表明之后,这个聪明的商人立刻给出了另外的选择。
“我从弗伦那听说您要去北方。”
“……’’
罗伦斯抬头望向天花板那一刻,两人的较量就已经见分晓了。
罗伦斯把视线缓缓从天花板移下,露·罗瓦露出了如同在危险的赌局中获胜一般的表情。
“我曾听锁匠说过。锁这种东西,在最脆的地方是毫无用处的。”
露·罗瓦在旅馆等待罗伦斯,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他趁罗伦斯与赫萝外出的时候,以柯尔和爱尔萨为目标,探听了许多信息。就算那两个人机灵地严守口风,在露·罗瓦这样的人面前也是保守不住秘密的。
而且,那两个人一开始的时候绝对不会对露·罗瓦采取戒备的态度。
露·罗瓦如同要把这个事实明示给罗伦斯一般,故意用沉稳的语调说道。
“对北方非常向往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愿意协助我,这可不是我自夸哦。”
这种拐弯抹角的话,在普通的交易中是听不到的。他简直就像一个以言语煽动听众去打倒某个大人物的叛军首领。
露·罗瓦把缩在桌下的大手放到桌上。他那肥硕的大手,看起来就像即将放入烤炉中的面包一样。
而这里,就是生起了火的炉窑。
罗伦斯不得不提醒自己就算后悔,也不要表现得面红耳赤。
“你要借钱……是打算买什么吗?”
露·罗瓦最想听到的,应该就是从罗伦斯口中说出的这句话了。
这句话意味着已经进入谈判阶段。
露·罗瓦笑了起来,脸上肥肉之间的深沟投下了深深的阴影。
“禁书。”
这个简短的单词让罗伦斯的大脑产生了强烈的寒意。
“记载着禁术的禁书,这就是我打算购买的物品。”
眼前这个书商经常出入为佣兵提供物资的弗伦杂货店。
而且,他与特列欧村的弗郎兹司祭那样的人物也有生意往来,为得到弗郎兹司祭的藏书而想尽一切办法。虽然贪婪,但忠实于自己的欲望,因而正直。
他的话,听起来并不像虚荣、玩笑或者无聊的欺骗。
罗伦斯问道。
“是炼金术吗?”
对方看着罗伦斯,随后摇了摇自己肥硕的脖子。
“是矿山的采掘技术。”
如果两人现在是在玩扑克,罗伦斯一定会做出不管自己的牌面如何都认输的决定。
“要是被迪巴商会得到就糟糕了。”
罗伦斯听说过,在造船和冶金等领域,时常会产生革命性的知识。
那些技术足以颠覆目前的一切常识,能够把不可能化为可能。知识既是武器,也是魔法咒语。只要得到它,小小的沙丁鱼也能变成巨大的鲨鱼。
因此,记载着那些技术的书籍以及拥有那些技术的人的智慧并不总是被广泛运用,而是藏起来,或者抹消掉。因为,优秀的王者的头脑总是与王冠共存,而知识却像羽毛一样,能够飞到任何地方。.,.
矿山采掘技术能让某些特定集团获得巨大利益,因此,那种倾向就更明显。
露·罗瓦的话值得怀疑。
可是,如果他说的是真话,禁书里记载的真的是革命性的技术的话,那种东西被迪巴商会得到就糟糕了。
北方的人中希望出现那种情况的,只有比起物产丰富的森林和深山,更喜欢铺着长长绒毯的豪华房屋的人。
而赫萝是喜欢在故乡的森林里,在暖阳的照耀下悠闲地午睡的人。
急躁是大忌。
罗伦斯这样提醒着自己,随后,他对露·罗瓦说道:“可以详细地告诉我吗?”
“我会等待您的答复。”
露.罗瓦那如同灌满葡萄酒的皮囊般的肥大身体站了起来,朝罗伦斯鞠了一躬,随后离开了酒场。
留在酒场的,只有两个装着还没喝完一半的葡萄酒的杯子,以及罗伦斯。
店主不时好奇地朝留下来的罗伦斯望去,但罗伦斯并不在意,只是抬头望着天花板。
他回味着露·罗瓦的话,想不出里面有什么陷阱。
穿过雷诺斯的河流有两个源头,其中之一通向迪巴商会的根据地,另一条则连接普罗亚尼亚的东北地区。露·罗瓦说东北地区某镇的商会拥有那本书,没人会傻到一听到问话就把全部说出来,所以罗伦斯没有问他到底是哪个镇的什么商会。
而是问他为什么书会在那里。
露·罗瓦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里曾经有个古老的修道院”。
那个有着两百年历史的修道院在几十年前由于被雷劈中而完全毁于火灾。不过,由于有着对神明虔诚的好名声,所以在某领主的主持下,开始了重建工作。在清理瓦砾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连修道院长都不知道的地下室入口,进去之后,人们发现里面的藏书堆积如山。藏书多数是用古代文字写成的,别说是被派去负责监督重建工作的领主代官了,就连学识渊博的修道士们也无法解读,最后,多位远方的博士和知名人士被叫去鉴定,终于弄清楚了大部分书的内容。
可是,还有一部分书的内容依然无法解读,那些书大部分是用灼热的沙漠之国的语言写的,其中还有数册是用非常古老的文字写成。要解读这些书需要花费很大的工夫,而且,灼热的沙漠之国的文字,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可怕的,因为,即使翻译出来,万一书中记载了不得了的内容的话,修道院的权威很可能因此完全丧失。
也许正是出于那种考虑,那些书被领主卖给爱好收藏的家伙,换成了重建资金。而那个时候,尽管代官完全看不懂,却也装模做样地把那些看起来像标题的东西归纳成了目录。
在那之后又过了数年,由于领主热心于捐款给修道院和教会,导致倾家荡产,某商会提出借钱给他,
并以此为条件,拿走了宝物库中比较抢眼的东西。在筛选宝物的时候,他们发现了那份目录,那个商会尽管看不出那份目录有什么价值,但他们知道,书商却明白它的价值。
而他们找来鉴别价值的人,就是露·罗瓦。
南方书商知识的渊博程度可不是博士能比的。因为,遇到难以解读的书时,博士必须一点一点仔细检查书中浩如烟海的庞大内容,但商人只需要了解标题和大概的内容就够了。如果说博士通晓数百年的书卷内容,那么商人就熟知数千年的书卷标题。
露·罗瓦在那本目录中发现了禁书的标题,于是立刻就买下了那张羊皮纸,随后开始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搜罗关于禁书的情报。
并发现了散落于世的其中一册。
那本能够引来灾难的技术之书,由于故意用没人看得懂的文字写成,才得以保存于世。识货者自然明白其价值,若是不识货的人,就会发生类似枢机卿把嘲笑教皇的画当装饰品挂在自己家里这样的荒唐事。
露·罗瓦说自己并不知道那本几经辗转落到那个商会手里的书的
价值是否被那个商会察觉到了。从他的语气来看,他并不希望被察觉到。
不过,露·罗瓦虽然看起来轻率粗鄙,但对问题的看法却是非常现实。
也就是说,他认为就算那个商会现在没有察觉,只要自己察觉到了,他们必然也会在不久之后通过某人之口得知。
露·罗瓦是通过许多人的力量收集情报的,既然如此,露·罗瓦寻求那本书的事也不可避免地会被传出去。如果被嗅觉敏锐的商人知道了这件事,后果就不用多说了。
无人寻找的东西,就算是掉落在路边的钱,也不会被人发现。
而一旦有人寻找的话,就算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也会被找出来。
露·罗瓦把自己当初曾打算向弗伦借钱的事也告诉了罗伦斯。
他没有借到的原因,现在的罗伦斯很清楚。
正如兽与鱼的尾巴亭为了投机而大量囤积货物一样,弗伦那时也在做相同的事,因此,他无法让爱尔萨在商会住宿,因为,不单是仓库,所有房间都堆满了货物,那样的话,弗伦根本不可能有闲钱借人,即使有,也会用来进货。
“话说到这个份上,该怎么做就很容易想到了吧。”
罗伦斯之所以轻声说这句话,是为了让自己做出决定。
只要与戴林克商会交涉一下就能获得三百枚银币,这种事本来没什么好犹豫的。
不过,自己之所以没有立刻从桌边站起来,是因为有犹豫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露·罗瓦未必没有与迪巴商会联系过,就算真的没联系过,把人手的技术书当作技术书卖掉,有可能对北方造成恶劣的影响。
也就是说,有时候,技术书被放到看不懂内容的收藏家的书架上,反而更好。
可是,如果露·罗瓦的希望落空,那个商会把技术书的内容翻译出来,并觉察到其价值的话,结果会怎样呢。这种想法既不是夸张,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那个商会不可能对得到的书的内容完全不在意。之所以没有翻译,只是因为要翻译书的名单还很长,没有轮到而已,而这种可能性非常高。
这么看来,只要露·罗瓦的话值得相信,自己就最好尽可能帮助他。
不讨.问颢不仅仅是这个。
罗伦斯为露·罗瓦和戴林克商会做中介,就意味着自己要为露·罗瓦这个人的信用度做担保。因为要介绍一个人,介绍者必须保证这个被介绍者值得信任。万一自己介绍的人对戴林克商会有不好的企图,身为介绍者的罗伦斯也必须承担责任。
如果答应了露·罗瓦,罗伦斯就得时刻留神,防止他做出什么多余的事。就算是携款逃跑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么一来,自己必须为此花费不小的时间和精力。
在现阶段,罗伦斯还不知道技术书在哪个镇上的哪个商会那里。不过,那应该不会是某个小镇上的小型商会,所以,值得列入考虑范围的,是那些大镇子。这么看来,坐马车去都得花费十天以上的时间。从可能性上看,单程都需要花费将近二十天的普罗亚尼亚王都也非常值得考虑。
那么,花费的时间至少一个月,而如果进展不顺利的话,甚至有可能浪费两个月的时间。
到那个时候,冬季的严寒已经越过山岭,新的一年即将到来了。
那时,万物开始复苏,融化的冰将变成水,推动着水车旋转。
罗伦斯是在这种季节循环中生活的行商人,而不是生活闲适、不在乎季节变化的贵族。从师父那里继承的行商之道将一年的时间如艺术般安排得井然有序。之所以能够把精力放在为赫萝寻找约伊兹这件事上,也是因为现在正是万物休眠的冬季。
为了赫萝,自己愿意放弃一切。
尽管心里这样想,事实上,自己却没有能力这样做。
罗伦斯的身份是行商人,做出的决定不仅仅只对自己造成影响。
比如说,由于岩山陡峭而每年过冬时生活都异常艰苦的村民,如果罗伦斯没去的话,只能靠吃岩石上的苔藓度日。
在那样的时候,行商人的出现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
罗伦斯在别的地方花费一个月的时间,就等于叫他们在那一个月里眼巴巴地盼着食物的到来。
那个决定,也意味着罗伦斯要在即将到达约伊兹之际,与赫萝分别。
“…………”
罗伦斯闭上眼睛沉思着。
罗伦斯与赫萝的约定,是把她带到约伊兹。
或者说,在分别的时候带着笑容。
而不是粉碎会给赫萝的故乡带来灾难的一切可能性。赫萝也明白,罗伦斯没有那种能力。
他叹了口气,把葡萄酒一饮而尽,随后站了起来。
一旦知道了就不想出手,这是对迪巴商会的企图装做毫无察觉的尤格所说的话。就算知道,自己也无能为力,那么,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这非常正确。
上楼梯的时候,罗伦斯感到楼梯发出的咯吱声异常地刺耳,与赫萝一起走的时候,自己明明对这种声音根本不在意。也许,自己的脸现在也像楼梯一样,被交杂的思绪挤压得咯吱作响吧。
罗伦斯自嘲般地这样想着,走到了门口。
他深呼吸了一次,随后打开房门,顿时张大了嘴巴。
之所以露出如此惊讶的神情,是因为他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你们在做什么啊?”
听到罗伦斯的话,赫萝与爱尔萨只是轻轻扫了他一眼。
柯尔转头看着罗伦斯,可怜兮兮地向他求救。
“不许乱看。”
赫萝用手指抓着柯尔的头,把他的头转到正面。站在柯尔身后的赫萝用平时梳理自己尾巴的梳子帮柯尔梳理蓬松的头发。接下来大概是要帮他理发,因为柯尔的脖子边围了一条毛巾。
爱尔萨在离两人稍远点的墙边坐着,她正专注于手中的针线活。从柯尔用毛毯裹着身体的情况看,爱尔萨正在缝补的是柯尔的上衣吧。爱尔萨仔细而熟练地缝补着,不时用手扯一扯衣服,确认布料的质地,在她的巧手修补下,那件衣服不再像原来那么破烂了。
从好的方面想,赫萝与爱尔萨一定是对柯尔的寒酸打扮再也看不下去了,才这么做的,不过,这种情景让罗伦斯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是在兽与鱼的尾巴亭发生的事。
罗伦斯想到了被夹在赫萝与那个女招待中间的自己。
“唔,光是把头发梳理一下就完全变样了啊。”
平时总是蓬头垢面的柯尔现在看起来清爽了许多,赫萝得意地挺起了胸部,仿佛在炫耀自己做了了不起的事一样。
不过,接下来开口说话的不是柯尔,而是爱尔萨。
“外表的变化并没有多大意义。”
这是以神明赐予的真理向大众宣扬善的含义的圣职者才会说的话。
爱尔萨手上拿着的,是缝补好的衣服。虽然她依然面无表情,但从她叹气的方式可以看出,她对自己完成的工作非常满意。
爱尔萨把缝补好的衣服拿给柯尔,柯尔立刻穿上。
图91
两个人顿时沉默了。
一个是被自己那几乎变得焕然一新的衣服惊呆了的柯尔;另一个则是被那句话扫了兴的赫萝。
“无论多么上等的葡萄酒,装在破旧的皮囊里的话,也一定会洒掉,外表的美丽并不重要,但一定得结实。”
爱尔萨说的没错,只要把衣服精心缝补好,尽管这个流浪学生依然显得贫寒,但看起来就没那么邋遢,反而像个踏
实机灵的商会伙计了。
“头发乱蓬蓬的话也不好,不过,这一点比服装更容易改变,而服装又比举止容易改变。所以,言谈举止和礼仪是最应该注意的。虽然这些和坚定的信仰相比,改变起来容易得多,但这个倒不用担心。”
爱尔萨如同朗读圣经一般说出这些话之后,对柯尔微微一笑。赫萝无力反驳,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把柯尔牵连进来,并产生了这样的结果,一定是因为赫萝坚持认为爱尔萨所说的举止礼仪根本不重要。
在本性闲散的赫萝看来,只要把毛发梳理好就够了,其它的事情,最多在有闲情的时候做一下。而罗伦斯是个重视实用性的人,所以很多时候赞同赫萝的观点。
不过,他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因为他知道,邋遢的打扮对经商不利。之所以放着柯尔不管,是因为柯尔并不是自己的徒弟,也不会插手经商的事。
而爱尔萨是以帮助许多人为目标的神的仆人,多管闲事是她的本分。所以,这场交锋的形势对赫萝不利。
看到这个情景,罗伦斯不禁苦笑起来,把刚才的烦恼都忘记了。
罗伦斯正准备对自食其果的赫萝说点什么。
这时,柯尔回头看着赫萝。
“我还是第一次让别人帮自己梳头呢。”
柯尔有些害羞地说道。
“不过,感觉非常不错。”
听到这句话,赫萝吃惊得睁大了眼睛,接着,她露出比柯尔更开心的表情,咯咯大笑起来。柯尔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爱尔萨在这场交锋中完全败下了阵。
“是吗,那么,以后被那些繁文缛节堵得难受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找咱帮忙。"
听出话中的刺,爱尔萨板起了脸。不过,在罗伦斯看来,她的表情是不服输的表现,实际上也确实是这样吧,只要看看赫萝的笑容就明白了。赫萝看着柯尔的衣服,继续说道。“不过,小柯尔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雄性的。”“只要好好按我说的去做,这种预想就能变成现实。”爱尔萨不放过任何反击的小小机会,她的骨子里,意外地有着孩子气的一面。不过显然赫萝的孩子气更甚于她。
听到爱尔萨的话,赫萝立刻扮着鬼脸对她吐舌头。
赫萝的这种幼稚举动让爱尔萨哭笑不得。柯尔也咯咯笑着,很明显,他是站在赫萝这边的。
不过,柯尔是个勇于面对现实的人,他也必须面对现实。因此,多听爱尔萨的话才是正确的做法吧。
罗伦斯这样想道。突然,他发现赫萝的笑容中带有一丝落寞。那是作为贤狼的表情,也是内心思考着和罗伦斯相同的事的赫萝的表情。
就算一被罗伦斯的话语刺激就闹别扭,赫萝也无法做出任性的举动。
当暴君是需要才能的。
那么,自己这个小小的普通行商人所做出的现实的决定,有什么错。
不知赫萝是不是听到了这个借口。
赫萝竖起了耳朵,并把耳朵转向罗伦斯。
“那么,这次又从咱的玩笑里听出了什么?”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赫萝脸上的落寞神色消失了。不愧是赫萝,罗伦斯只能佩服她。也许,她对有一个明白自身弱小的人在自己身边而感到放心吧,不过,这一点对罗伦斯而言也是一样的,赫萝能从罗伦斯的表情中理解他的想法。、
赫萝那看着罗伦斯的略带红色的琥珀色瞳孔,显得比往常更美丽。
“听出只能将这麻烦事当作神明的指引了。”
罗伦斯以夸张的语气答道,赫萝用更加夸张的语气,一面看着爱尔萨,一面说道。
“假如是那样的话,那可真是个坏心眼的神明啊。”
柯尔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不过,爱尔萨也不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听到赫萝的话,她平静地说道。
“之所有会产生这种感觉,是因为内心贫乏。”
赫萝尾巴上的毛立刻竖了起来,罗伦斯仿佛都能听到毛发膨胀时所发出的声音。
罗伦斯笑着站到这两个态度强硬的人中间,说道:“可以容我说几句吗?”
在罗伦斯把露·罗瓦说过的话,以及自己的看法告诉两人之后,房间里顿时充满了沉默的气息。
而气息的中心,自然是赫萝。
“我有可能会答应他,只是,那样的话,你就只能独自前往约伊兹了。”
被称为贤狼的赫萝无法做出回答。
答应露·罗瓦的话,可以排除掉最坏的可能性,只要他的话是真的,赫萝也就可以放下心。只是,那样做的代价是和罗伦斯一起去北方的事在时间上会变得很紧迫。
相反,如果不理会露-罗瓦说的话,就可以按照预定计划去北方,但那样会产生不安。
而那种不安一旦变成现实,就会造成悲惨的结果,到最后还会后悔当时为什么不那么做。
时光是无法倒流的,这一点,赫萝比任何人都明白。她皱着眉头,呆呆地望着地板。
尽管这只是能不能一起去某个地方的事,但这件事关系到罗伦斯能否实现与赫萝的约定等许多问题。
赫萝之所以不看着罗伦斯,也许是因为看着他,就等于做出了决定。身为贤狼,考虑问题的时候就不能带人任何感情因素,这就是赫萝的坚持。
罗伦斯虽然想对赫萝说话,但最终做决定的,还是赫萝。
而且,罗伦斯知道赫萝的回答会是什么。或者说,相信她会做出那个决定。
所以,当看到赫萝叹着气抬起了头时,罗伦斯感到大脑一片混乱。
“有了果实当然要去摘啊。”
赫萝带着疲惫的笑容,以干脆的语调说道。
赫萝脸上浮现的,是罗伦斯曾经无数次看到过的、贤狼的表情。
吃惊之余,罗伦斯也感到有些生气,他立刻说道。
“这么说——”
不过,话还没说完,意识到赫萝那严厉目光的罗伦斯就闭上了嘴。
赫萝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她的表情仿佛在说,很希望一起去约伊兹。
“汝的承诺是带咱去约伊兹。只要把咱带到正确的方向,契约就可以终止了。至于是否和汝一起去,那不过是情感方面的问题罢了。”
而露·罗瓦的话,则非常具有现实性。
就算不是贤狼,心智成熟的大人也不会被一时的情感所迷惑,而是采取合理的行动。
即便如此,罗伦斯还是深受赫萝的话语的冲击,这是因为,对罗伦斯而言,那正是情感方面的问题。
“而且,不是还有一个问题吗?”
“还有一个?”
听到罗伦斯的反问,赫萝扫了柯尔和爱尔萨一眼,笑着说道:“好好想想,就是那个。”
“咱欠着汝的钱,还记得吗?汝那个时候可是非常生气,发誓说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钱讨回来,真是个物欲强烈的商人啊。”
对赫萝的话将信将疑的柯尔和爱尔萨看到罗伦斯尴尬的表情,都吃了一惊。
那种事情,罗伦斯早就忘了。
“你这个人……”
吃惊之余,爱尔萨的脸上浮现的,是气愤与轻蔑的神色。
用债务束缚别人,无论有什么原因都是不可原谅的行为。
更何况,那是自己亲近的人,在爱尔萨的眼中,罗伦斯的形象俨然成了一个守财奴。
“不是,那是有原因的……”
“唔。不过,只要汝肯看在咱帮忙赚到的钱的份上,把那笔债一笔勾销,那么,那边的石头脑袋,以及石头脑袋里的神明一定会原谅汝的。”
赫萝说完,爱尔萨立刻以不满的表情看着她。
不过,露出獠牙灿烂地笑着的赫萝并不介意。
爱尔萨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祈祷道:“主Ⅱ阿,请原谅我的无能。”
“就这样吧。坐马车去那里至少也要十天吧。不过,只要有美酒美食,咱就知足了。”
赫萝望着木窗,豪爽地这样说道。
看来,罗伦斯不得不答应她了。
只要有酒有饭,即使还没到约伊兹,也能笑着道别,是吗?罗伦斯虽然很想这么问,但他也明白,问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无论罗伦斯是否一起去约伊兹,都只不过是情感方面的问题而已。
更何况,赫萝在任何离别的场合都能面带笑容。
因为,她早已习惯勉强自己微笑。
“既然这么决定了,那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分心考虑别的事情也无济于事,至少要等到把利益确实地抓在手中时再想,毕竟,汝什么时候都是一个商人。”
罗伦斯非常明白她是在强颜欢笑。
不过,对赫萝来说,只要罗伦斯明白,她就满足了。她那害羞的笑容中,明确地诉说着不要太担心咱这个意思。
赫萝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任性的人。
即使罗伦斯从背后推她,或是用言语煽动她,她都决定主动退出柯尔争夺战。
她之所以露出害羞的表情,也许正是对自己这种不在乎得失的性格表示无奈吧。
罗伦斯只好点头。
“是啊,至少,期待一个美好的结局吧。”
对于这个笨拙的商人来说,这句话说得非常漂亮。
可是,赫萝却突然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
“汝怎么总是这么没趣呢?”
“啊。”
柯尔充满歉意地苦笑起来。
赫萝叹息着,罗伦斯也只能望着她笑了笑。
罗伦斯披着上衣,从木窗朝大街上望去。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但再过一会儿,教会就要开始傍晚的祷告了。
不过,由于教会早晨开放得早,所以晚上关闭得也早。因此,即使是在很快就天黑的冬季,傍晚时分也让人感到有些可怕。顺便提一句,市场关闭的时间,是在宣告傍晚祷告结束的钟声响过之后。在那个时候,商人们依然充满活力地在镇上奔忙着。
那样的话,罗伦斯可不敢保证露·罗瓦会一直等着他们,赫萝说的没错,分心考虑别的事也无济于事。
既然决定答应他,就不能磨蹭。
“咦,你不去吗?”
做完准备工作之后,罗伦斯转过头,发现赫萝仍然躺在床上。
“咱可是贤狼啊,才不会为了一些小事到处奔走呢。”
赫萝一面说着,一面悠闲地梳理尾巴的毛。的确,她不是那种劳碌命的人。
罗伦斯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他正准备把目光投向柯尔,没想到赫萝却以更快的速度抢先说道。
“小柯尔不也要和咱一起留在房中吗?”
爱尔萨要去参加傍晚的祷告,所以不在房中,柯尔也跟着罗伦斯出去的话,房间里就只剩赫萝一人了。
她讨厌孤独,不过,更大的原因是这是个独占柯尔的好机会。在爱尔萨面前,她没有胜算,所以,这头狡猾的贤狼要寻找的,就是敌人不在的机会。
柯尔反复看了看罗伦斯和赫萝,最终以充满歉意的表情看着罗伦斯。“好吧,赫萝就交给你照顾了,免得她看到陌生人就开门,随便吃陌生人买的东西,想去哪里也不给店主留个口信。”
就算赢不了赫萝,至少也要用语言出一口气。
柯尔用充满关心的笑容看着赫萝,她却视而不见。真是一点也不可爱,不过,罗伦斯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赫萝了。罗伦斯离开房间,走下楼梯。他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左右看了看,稍微思索了片刻,决定朝弗伦的店走去。
露‘罗瓦也很可能出去什么地方了,不过,要和他取得联系,显然去弗伦的商会最快。
而且,就算自己几乎不可能去约伊兹了,但也必须好好考虑去北方的可能性。
可以的话,罗伦斯希望自己不用去北方,这就是罗伦斯一面看着那个从镇子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教会的尖塔,一面想着的事情。那里是镇子的中央。这个时候,像爱尔萨那样的虔诚信徒都集中在那里。
要了解一个镇子上的人是不是虔诚的信徒,只要看他们是不是一直营业到市场关闭就可以了。虔诚的信徒不会一直营业,他们在宣告市场关闭的钟声响起之前,就会关店,朝教会赶去。
去教会的不一定都是忠诚于神明的人,也有忠诚于酒香的人,不过,两者都有祈祷生活安宁的心愿。
不同的,只是前者通过祷告获得救赎,后者通过酒获得救赎。
罗伦斯到达弗伦的杂货店,就看到弗伦和露·罗瓦两人端着饮料闲谈。
露·罗瓦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来意。毕竟是老练的商人,看到罗伦斯的表情就明白一切了。
“我正等着您的回话呢。”
露·罗瓦平时的言行举止总是很夸张,。这个时候表现得却如此平静,反而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真是个狡猾的商人啊。
露·罗瓦缓缓握起罗伦斯的手,一副感动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我还以为不会再得到神明的眷顾,都差点打消那个念头了呢。”
露·罗瓦的喜悦神色,看起来并不是装出来的。
没有出人头地的商人们所欠缺的,既不是胆识也不是智慧:更不是运气,而是资金。
“真是稀客啊,我竟然没看到您到来。”
这句话,是站在远处看到两人握手的弗伦说的。
他翻开一个大帐本,用漂亮的羽毛笔在上面写着东西,看起来就像一个公证人。.
说起来,他的顾客是比商人更重承诺的佣兵,从这一点来看,他的诚信度也许真的不亚于公证人。
“没想到您带着女人和小孩,还这么不怕危险。”
“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听到罗伦斯的话,弗伦露出了讽刺的笑容,随后,轻轻歪着脑袋说道。
“来本店的佣兵也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哦。”
罗伦斯也笑了笑。
真是那样就好了,罗伦斯的心中带着这种小孩子般的天真希望。
“不过,这实在是太感谢您了。我也请求过弗伦先生帮忙,但他根本不肯答应。”
露·罗瓦的举止恢复了平日的夸张。
弗伦正用巨大的羽毛笔书写着什么,听到这句话后并没有笑,而是用生气的语气说道。
“开什么玩笑!如果以佣兵为主顾的我去和做贩卖奴隶生意的戴林克商会交涉,被人看到的话,就算那个人不是虔诚的圣职者,也会怀疑我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他和其他住在镇上、在同一个地方做生意的商人们没什么不同,一举一动总是会被人监视。
而且,他若犯了错误的话,也不能像行商人那样,只要换个地方经商就可以了,污点会一直跟随着他。正如药商不会去酒场,制作天平的工匠不会和货币兑换商有密切往来一样。因为,如果那样做,药商会被怀疑在酒里下药,制作天平的工匠会被怀疑在天平上做手脚。
“在这一点上,我们倒没什么可顾虑的。”
露·罗瓦用粗壮的手臂搂着罗伦斯,说道。
实际上,露·罗瓦之所以找上罗伦斯,也有这个原因。
就算不成功,两人最多夹着尾巴逃掉就行了,而且,奴隶贩子根本不会在意自己在镇上的名声。
弗伦尽管叹着气,但微微咧开嘴笑了笑。也许,他是在羡慕罗伦斯他们的自由吧。
人在旅途中会感到不安,但在镇上就会感到压抑。
没有什么事是完美的,因此人才会努力前进。
“不过,实在是感谢您啊。谢谢您做出了英明的决定。”
“我会把你的意思转告戴林克商会的。不过,对方肯不肯答应,这我可不敢保证。”
露·罗瓦立刻点了点头。
不过,他并不是个天真无邪的人,而是一个书商。
他立刻就说出这样一句话。
“不是对方肯不肯答应,而是要让对方答应。”
露·罗瓦挺起了胸脯,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鸽子。
“您有自信做这个担保人吧。”
被他的气势压倒的罗伦斯点了点头,随后,露·罗瓦把胸口的气呼了出来,平静地说道。
“不过,如果在这里说,弗伦先生您应该不会抢先吧。”
弗伦扫了他一眼。、
随后笑着说道。
“这倒是个满新鲜的想法啊,我还从来没这么想过呢。”
这样的对话,赫萝听了会发笑,柯尔听了会感到疑惑,爱尔萨听了会露出不悦的神情。
但露·罗瓦点了点头,转而对罗伦斯说道。
“在这里谈可以吗?”
罗伦斯没有理由拒绝。
他缓缓点了点头。
罗伦斯和露·罗瓦立刻开始了对话,丝毫不在意在旁边工作着的弗伦。
“普罗亚尼亚的王都恩蒂玛附近,有一个叫基修的镇子。书就在它的商会里。”
罗伦斯尽管不知道那个镇子的具体位置,但听说过它。只是,说起恩蒂玛,从这里坐马车去的话,至少也要花费二十天。把露.罗瓦介绍给戴林克商会的话,毫无疑问,自己必须时刻监视着他。因为,他如果有什么奇怪的举动,身为介绍人的自己也会被一起送上绞首架。
这么看来,既然答应了露·罗瓦,自己就得花费一两个月的时间。
就算事情
顺利解决,罗伦斯也必须返回南方。“由于职业的原因,我经常利用自己的一切关系网,调查收藏家们的动向,通过那些关系网,我收集到了用异国文字写成的书的下落。”
“你可真行,居然没被怀疑为异端分子啊。”
罗伦斯半带吃惊,半带牵制地这样一说,露·罗瓦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显示其本性的阴沉笑容。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只要说这杯葡萄酒里一定掺了东西,检查官大人就会把酒咕嘟咕嘟地喝下去。也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
罗伦斯抬了抬手,对打断他的话表示歉意,并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根据我的感觉,至少在我获得情报的夏季,商会还没有察觉书的价值。那个商会的主人最喜欢冒险故事,特别是炎热之国的故事。告诉我这件事的旅行艺人在信中说,那个商会的主人已经收集了不少书。如果他还没有察觉那本书的价值,那本书就一定被列在待翻译书籍的长名单中。”
这并非只是单纯的猜想,而是很有可能的事。
露.罗瓦这个人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粗鄙随便,而是拥有像厚重的书籍里整洁有序的文字一样缜密细致而合理的思维方式的人。
“购买的时候有两个问题。第一,以什么方式购买。第二,用什么方式把资金带过去。”、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们只能亲自去那个镇上。毕竟,我没有分店,也没有优秀的部下。”
听了露.罗瓦的话,罗伦斯笑了起来。如果是大商会的主人,根本不需要亲自跑一趟。
“我也是靠自己的双脚经商的人,所以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至于第二个问题,我认为以汇款的方式比较妥当。”
这是商人想出来的、被顽固而执迷的教会的人称为魔法,并百思不得其解的方法之一。’
即使是相隔很远的两镇,也不用冒着携带巨额金钱的风险,可谓奇迹般的方法。
比如,罗伦斯与在坎尔贝的尤格的商会,以及弗伦的商店商量好之后,把现金带到坎尔贝的尤格商会,在那里领取汇票,然后逆流而下,来到雷诺斯,把汇票交给弗伦。弗伦就会按照汇票上写明的金额把钱交给罗伦斯。这样一来,罗伦斯无须携带巨额金钱,就能把钱从坎尔贝送到雷诺斯了。
这就是汇款的流程。
“果然还是需要这样啊。这也可以避免我们任何一方携款而逃。”
露·罗瓦自嘲般的这样说道。能够避免那种可能性,也是汇款的优点之一。
汇票是由指定的商会出据,并交给另一个指定商会的,就算被不识字的山贼抢了,对他们也毫无价值。此外,就算罗伦斯或者露·罗瓦中的任何一方想背信弃义,把现金兑换出来,汇票上的补充条款也能避免那种事发生。
“只是,问题在于,一旦涉及巨额金钱,用汇票能不能把现金顺利兑换出来呢。带着汇票往返于那么长的路程,万一无法兑换,那就不好办了。”
问题就在这里。
这个方法尽管方便,却不完美。
如果在基修的汇票兑换商会拒绝兑换,罗伦斯他们手上的汇票就成了一张废纸,另外,假如基修和现在的雷诺斯一样,货币严重短缺,那么对方就算愿意兑换也拿不出现金。
有汇款这种办法,却顽固地冒险携带大量金钱的商人并不少,也正是因为他们尝过那种苦头。
金额越大,就越不能忽视那个问题。
“关于这一点,找戴林克商会确认一下就可以了。不过,为了分散风险,多找几家商会也许是个好办法。如果基修离恩蒂玛很近,那么去多找找几家在王都的商会就行,因为,和戴林克商会有往来的商会不少。”“您说的没错。那么,在大的方面,我和罗伦斯先生您的意见一致。”
这虽然是对大家都明白的事进行确认,但正因为大家都明白,所以不确认的话,以后会吃到苦头。只相信现金的人和只相信票据的人在一起就会产生混乱,这是谁都明白的。
而要选择相信哪一个,并不是依照道理。
在大多数情况下,超越道理的经验才是相信的根据。
“我曾经认真地想过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不会再与戴林克商会打交道了。”
直到现在,罗伦斯也依然认为,他们并不是处在同一个世界的人。
想到戴林克商会或者艾普,罗伦斯的内心就会唤起一种羡慕与悲哀交织的不可思议的感情。
如果赫萝在自己身边,她一定会笑着说“开什么玩笑”吧。
“是不是一想起来,就感觉如宿醉之后一样难受?”
没错。
罗伦斯望着数量不多的木窗。
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表明现在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
“我的性格是把讨厌的事尽快解决掉。”,
戴林克商会不受教会的钟声束缚,而且,自己明天必须去戴林克商会,一想到这些,罗伦斯就会头痛得睡不着觉。’
可是,露·罗瓦却立刻这样回答道。
“是吗?我的性格是把喜欢的东西最先吃掉。”、
罗伦斯隔着桌子朝露·罗瓦望去,他那胖呼呼的脸上挂着的,是讽刺的笑容。对露.罗瓦这样的商人来说,与不好对付的人交涉才是他最喜欢做的事吧。
“啊,对了。”
罗伦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问道。
“如果我不去与戴林克商会交涉,露·罗瓦先生会怎么做呢?”
事情都已经谈妥了,罗伦斯却提出了这样一个可能性,他究竟有什么打算啊。
露.罗瓦低着头,露出一脸不高兴的表情。
那样的话,露.罗瓦一筹莫展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不过,回答罗伦斯的,是在旁边看着他们交谈的弗伦。
“那样的话,也就和你没什么好谈的了。”
弗伦这句玩笑般的话非常正确,甚至让罗伦斯以为是出自赫萝之口。
虽然同样朴素,但这里的店面风格却和弗伦的完全不同,越是细微的地方越讲究,在人们一般不会注意到的砖石堆砌方面,甚至精巧得连插一根头发丝的微小缝隙都没有。
这个大商会有着若干房间,豪华得令人惊叹的建筑紧密相连,而且,豪华程度互不相让。
戴林克商会内部非常安静,这大概是因为其豪华肃穆的气势将外面的喧嚣都震慑住了吧。
“这可真让人高兴啊,没想到您肯赏脸,应葡萄酒之邀光临敝馆。”
露滋·艾林金低声笑着说道。
戴林克商会与别的商会不同,有四个地位平等的主人。
不知道是不是其他三人有事,置于宽敞的房间中的四个豪华的椅子上,只坐着艾林金一人。
“您还带朋友一起来啊。”
在罗伦斯认识的人中,若是说到最不想介绍给别人的朋友,艾林金一定排在前三位。艾林金自己也明白别人对他的看法,他甚至为此感到骄傲。
艾林金笑了笑,随后指着椅子对罗伦斯他们说道:“请坐。”
如果罗伦斯是这个商会的主人,一定不会把这么豪华的椅子让给客人坐。连露·罗瓦那巨大的身躯坐上去,椅子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今天只有您一个人在啊。”
与拥有强大实力的人谈判时,要尽可能直截了当,这是铁则。
因为,实力悬殊的话,谈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贤者之所以沉默寡言,正是因为一开口就很难维持贤者的身份。
不过,罗伦斯由于紧张,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刚才那句寒暄话。
“是的。不是‘进货’的时候,我们四人是很少聚在一起的。因为,基本上进这个房间的只有熟人。”“承蒙您看得起。”听到罗伦斯的话,艾林金把放在桌上握在一起的双手的拇指上下换了个位置,说道。
“不必客气。在坎尔贝的事,还没听您说起过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艾林金的脸上并没有向对方施压的表情。
而是显得非常自然,仿佛在说,你的事我早就调查清楚了。
艾林金笑了笑,说道。,“我这样的人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坚守少数几个原则。那些原则就是,彻底调查与自己有关的人;在扩大经营范围的时候,一定要充分利用那些关系。”
如果赫萝在罗伦斯身边,一定会狠狠踩他一脚,或者踢他一下。
谈话逐渐从寒暄进入了正题。
艾林金的这番话如果对罗伦斯这个被彻底调查清楚的熟人说的话,就意味着对方愿意听下去。“呼呼,今天您还没有对我露出獠牙啊。”
罗伦斯意识到自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艾林金看着罗
伦斯,开心的笑道。
“请拿出自信吧。罗伦斯先生您曾经让我瞠目结舌,而且,在那个女人的阴谋中活了下来。不仅如此,我还听说您在河流下游漂亮地报了一箭之仇。自卑和自大都不是正确的做法。您与我只是使用的武器不同而已。”
夸奖是免费的,低头同样是免费的。
坐在罗伦斯身边的露·罗瓦一定会同意这句话,因为,这是市井商人的大原则。
不过,坐在自己面前的是被镇上的官员恭敬地称为卿、并使尽一切手段巴结的人。
说出的话掷地有声,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吧。
“谢谢夸奖。”
罗伦斯说道。他的笑容不是商人特有的笑容,而是坦率的微笑。
艾林金眯起眼睛。
“那么,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看来,这种在浓雾笼罩下的薄冰上行走般的考验算是通过了。
罗伦斯把说话的机会交给了露·罗瓦。
这个书商挺直身体,深深吸了口气。
“禁术的技术书。”
艾林金重复了一遍,随后盯着露·罗瓦。
这个总把和蔼的笑容当作武器的书商在这种时候也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据说是三十四年前在第二次雷梅隆公会议上被定为禁书的书籍的抄本。原书已被焚烧处理。根据记录,写书的技师在那之后一直被囚禁。在我们书商之间,流传着那位技师的徒弟携带草稿出逃、并制作了抄本的这种说法。不过,真伪没有确定,听说,许多人利用那种传说进行诈骗。”
抄本和注释本存在的说法,总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用来进行诈骗。
柯尔上过当,最终不得不从学术之都阿坎特逃出来,也是因为有人利用注释本进行诈骗。“这么说,这次不一样?”“是的,具体情况正如我刚才所说。”露·罗瓦把情况从修道院的发现,到旅行艺人的信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在某种意义上,他的态度简直诚恳得过分,不管这件事是诈骗还是事实,他所倾注的热情是毋须怀疑的。
艾林金一直看着露·罗瓦,过了一会儿,他又把目光转向罗伦斯。
“罗伦斯先生对这件事的真伪并不清楚,是吗?”
“是的。”
“从内容看,这是件必须怀疑、但又值得考虑的有风险的事。要做中间人……是需要一定的心理准备的吧?”
艾林金半开玩笑地说道。罗伦斯点了点头,简短地答道。
“我认识的人,曾经问过我有多大的能力。”
所谓的能力,包含了是否会耍小聪明、是否能够临机应变等略带否定性的意义,不过,这句话也表明了罗伦斯不论情况如何也要达到目的的强大决心。
艾林金歪着脑袋,轻轻笑了。
露·罗瓦依然满脸严肃,并时不时擦擦汗水。
“那并不是指金钱的问题吧。”
说完,艾林金闭上眼睛,稍稍低下了头,似乎在回想什么。
他所想的,一定是雷诺斯镇骚乱那天发生的事吧。
那天,罗伦斯拒绝了艾普提出的赚取巨额财富的主意,回到了这里。
他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赎回赫萝。
“对北方非常向往。”
这是露·罗瓦的话语。
艾林金露出了牙齿。
他的这种笑容,看起来更像怒容。
“对做我这行的人来说,这句话有些刺耳啊。”.
弗伦之所以不愿帮忙与戴林克商会交涉,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他们是奴隶贩子。
佣兵的收入来源大抵上分两种。
一是掠夺品,二是奴隶买卖。
报酬不算在内。
报酬能不能获得都无法保证,就算能够获得,也仅仅是招募时定好的微小数额而已,即便如此,他们也愿意为雇主而战,这是为了能够假借大义之名进行掠夺。
尽管绕着弯子,罗伦斯也为了北方之地,把露·罗瓦介绍给了戴林克商会。而戴林克商会将利用迪巴商会的企图以及北方的骚乱,获得巨大利益。
究竟会有多少被俘虏的人将当作奴隶卖掉、故乡被烧毁,罗伦斯完全想象不到。
“不过,沉思是贤者的职责,劝人向善是圣职者的责任。而我们的职责,是满足人们的需求。那么,露·罗瓦先生是为了满足谁的需求呢?”
交涉前进了一步。
露·罗瓦咳嗽一声,答道。
“拉昂迪尔公国有位尼可拉斯卿。不是禁书的话……怎么说呢,就提不起兴趣,那位大人的性格就是这样。”
露.罗瓦的说话方式让艾林金无声地笑了出来,随后,艾林金把拳头贴到嘴边。
身为奴隶商人,就算顾客提出难以置信的要求,也会考虑得到。
“啊,抱歉,您是说尼可拉斯卿?”
“是的。”
“我的顾客名单……我给忘了,不在这里。”
说着,艾林金敲了敲太阳穴。
“先不说这位大人是不是真有其人。”
听到这句话,露·罗瓦立刻就想做出说明,但艾林金抬手制止了他。
看来,他对这个人物是不是真的存在并不在意。
那么,他到底想问什么呢?如果他想进一步确认那些话的真实性的话,为什么不听说明呢,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罗伦斯的心中充满了好奇。
艾林金严肃地问道。‘
“您打算赚多少呢?”
商人基本上只会为了自己的钱而行动。
这么看来,要问的就是关于这方面的问题了。
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商人不会有任何行动,而且,没有哪个商人会不考虑赚钱的问题。
有趣的是,即使在制定计划阶段表现得异常冷静,一到预测能够赚取多大利润的时候,商人总会突然感到迷茫。能够赚取的钱,有时异常地多,有时却异常地少。
罗伦斯听说过一句话,那就是计划越大,预想就越偏离实际。因为,无论怎么努力,人都不可能冷静到那种地步,这是师父说过的话。
露·罗瓦若是另有企图,就一定会把数额说出来。
为了赚大钱而制定计划的人做梦都想着利益,为了说谎而制定计划的人做梦都想着计划。
而说谎者根本不会梦想通过谎言赚取大钱。
“以琉米奥尼金币来算……”
可是,露·罗瓦却明确地说道。
“我打算以一百二十枚金币出售。”
“我可听说,阿莱茵国王妃的外套就值这么多钱。”
艾林金是在问,这么定价的根据是什么?
“虽然只是我乐观的推测,不过,据我耳闻,炼金术师阿兰‘米海尔编写的书籍《神与铁的心脏》以整整一百枚琉米奥尼金币售出。我确信那本书的价值不亚于它。”
区区一本书,竟然卖到难以置信的天价。
不过,从客观角度看,这确实是倒手买卖的人经常干的事。
艾林金直直地盯着露·罗瓦。
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露·罗瓦深吸口气。
“关于抵押的书籍价值。”
“拿给一流的书商的话,换三十枚金币绝对没问题。”
说着,露·罗瓦拿出一本书。那本书尽管很大,但装潢却非常朴素,就算用来装饰书架,也只能找个下层的空隙塞进去。
在罗伦斯看来,这本书没什么价值,但其价格只比罗伦斯梦想的在镇上开店所需的资金差一点点。虽说是天外有天,可这上面的天也高得实在离谱了。
艾林金没有点头,只是拿起桌上的小铃铛摇了摇。
随后,一名少年开门进来,凑到主人耳边低语。
艾林金点了点头,随后,少年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
“借您金币八十枚。够了吧?”
露·罗瓦轻吸一口气,用惨叫般的声音答道。
“够了。”
“不过,无论交易是否成功,都要收取金币二十枚作为手续费。”
这个数额只比抵押的书籍价格稍低一点。
就算交易失败,也给你留点回南方的路费。艾林金的意思是这个吧。’‘
“对了,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
露·罗瓦并不是吃惊,而是想说什么条件都可以提。
艾林金等露·罗瓦咳嗽完毕,继续说道。
“做我们这种生意,有时候就像赌博。但运气总是偏向某一方。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坐在这里静侯佳音。”
但说话的时候,艾林金看着的是罗伦斯。
“您也一起去交易,这就是我的条件。通过您的眼见、耳闻,确认没问题的话,我就借钱。这就是条件。”
罗伦斯早就想到这个条件了。
虽然艾林金的说话方式就像向神明祈祷一样,但话语的内容却很
现实。根据罗伦斯的所见所闻来决定是否把钱借给他们,就意味着把责任完全推到罗伦斯头上。
如果露.罗瓦有什么不好的企图,或者由于大失败导致无力偿还债务,后果将由罗伦斯承担。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罗伦斯产生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情绪。
“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看到罗伦斯的样子,艾林金有些吃惊地问道。
他慌忙答道:“没什么。”
罗伦斯意识到自己产生了非常失望的情绪。
难以置信,自己竟然无意识中抱有“自己当场拒绝的话,即使心存遗憾,也能够踏上前往北方的路途。”这种荒唐的想法。
如果自己心怀恐惧,双膝被重担压得发软的话,那还可以理解。
想到自己的荒唐,罗伦斯差点笑出声来。
“不过,往返于远方的镇子是件辛苦的事,我这边也派一个人跟随两位前去吧。”
艾林金一面说着,一面摇了摇铃。
于是,另一名少年走进了房间。
“我们出据的汇票可以在许多和我们有往来的商会使用。附加条款里注明,只有三人都在场并签名的情况下,才能把现金兑换出来。”
为了防止任何一人背信弃义,这是必然的措施。
艾林金小声向少年吩咐着什么,随后,那名少年离开了房间。
“对了,虽然口说无凭,不过跟随两位同去的男子深得我信赖哦。还有,收取汇票的基修那边的商会也一定会热情周到地为两位服务的。”
威胁那个跟随者是没用的。在基修那边的商会有眼线,所以想携带兑换出来的现金或者购买的书籍逃跑也是没用的。
说这番话时艾林金露出的笑容,就是最好的警告。
“说起来……”
艾林金接着说道。交涉差不多结束了,气氛有所缓和。几乎虚脱了的露.罗瓦不停地擦着如喷泉般冒出的汗水,艾林金在这个时候却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真不愧是戴林克商会的主人啊。
“您所说的基修的商会,是指那个吗?”
在通常的交涉中,购买地不会在最后的最后才提起。
露·罗瓦大吃一惊,身体在椅子上僵住了。
艾林金的笑容比佣兵的还要可怕。
“我认识一位大人,他对炎热之国非常向往。”
喜欢收集书篝竺悭璧骞墨奴隶商的重要顾客,这种事并不奇怪,有着古怪爱好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还叫我介绍过好几个褐色肌肤的美丽姑娘给他呢。不过,没想到真是那位大人啊。”
罗伦斯之所以能够不动声色地坐着,是因为这桩生意是别人的。
否则,他一定会像露·罗瓦那样汗如雨下吧。
“啊,请放心。”
艾林金平静地说道。
“对不熟悉的生意,我们通常都是完全交给道上的人处理的。’’
话要怎么说都行。
不过,必须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
奴隶商总是采用身体伤害、威胁的方式,或者充满愤怒与怨恨地将被带来的奴隶卖掉。
他们的手腕,绝妙得让人只能佩服。
交涉结束后,艾林金分别与两人握手,并邀请他们共进晚餐。
露·罗瓦满脸“再这么紧张下去的话,可就要出人命了。”的表情,罗伦斯也觉得,和他们共进晚餐的话,自己吃得下去才怪。
于是,他礼貌地拒绝了邀请,艾林金依然是一副遗憾至极的表情。
不知道他有几分是在作戏,也许,他是真的从心底感到遗憾吧。
在艾林金和随从少年的目送下,罗伦斯他们离开了商会。这个时候,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了。
尽管如此,但现在其实只是日落不久。港口亮着许多灯火。那是船头的灯,以及整理货物的人点燃的灯。
港口附近的酒馆里,消除整天的郁闷与疲劳的宴会才刚开始。
“……就算是公爵或者伯爵也没有像他那样的。”
露.罗瓦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怎么说,他也是被镇上的官员们称为卿的人物啊。”…,..
“那样的人要是有正式的爵位的话,早当上一国之主了。真是吓死我了。”
实际上,露·罗瓦也确实被吓得浑身冒汗。看到他的样子,罗伦斯产生了“我的胆子比一般人要大吗?”的想法,但其实根本不是那样的吧。
用赫萝的话来说,他只是比较迟钝而已。
“不过,总算是谈妥了。”
这一点倒没错。
罗伦斯紧紧握住了露·罗瓦伸出的手。
刚才交涉的事,足以成为某个人的人生转折点。
“希望你不嫌弃我力量微薄。”
“哈哈哈,您说哪儿的话。刚才要是没有罗伦斯先生您的话,我说不定要窒息而亡了。我还打算借助您的智慧哦。毕竟,我可是要付您三百枚银币的!”
记得他说只要自己愿意做中间人就支付三百枚银币,不过,罗伦斯并没有生气。
因为,身为商人,是很容易预想到这一点的。
“那么,为了庆贺成功,找个地方坐坐吧,刚才那么紧张,我都要渴死了。”
露·罗瓦的邀请很有诱惑力,不过,罗伦斯现在只想着赫萝。
“抱歉。”
露·罗瓦非常善于察言观色。
他从罗伦斯身旁走开几步,说道。
“哦,是吗?也对,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吃住都要在一起了,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摩擦,尽量少见面为好。”
说完,露·罗瓦哈哈大笑起来。
罗伦斯也只能跟着苦笑。
不过,两人再次握手时,握得比第一次用力。
“那么,您好好歇着吧!”
大声说完这句话后,露·罗瓦离开了。
罗伦斯朝他挥了挥手,也离开了。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来,并露出吃惊的神情。
“你怎么……”
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身体摇摇晃晃、脸上写满不高兴的赫萝。
摇摇晃晃,这并不是夸张的说法。
赫萝摇晃着,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难道说,你一直在外面?”
“……”
赫萝没有回答。她看起来是想点头,但由于冷得直哆嗦而无法办到。
这么看来,她并不是真的不高兴,而是冻得脸都扭曲了。
“啊,总之,先找个店坐下吧……说起来,你怎么这么冷的天环……”罗伦斯脱下上衣,把它披到赫萝肩上。
赫萝浑身哆嗦,她的斗篷如浸过冰水般寒冷。
“汝、汝没有受骗吧……”
“你是在担心我啊?可是,也用不着跑出来……”
都成了这个样子,赫萝还不忘调侃罗伦斯一番。这让罗伦斯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他还是温柔地抚摸着赫萝那披着上衣的瘦小的肩。
幸运的是,艾林金的商会里烧着暖炉,所以罗伦斯的上衣很暖和。罗伦斯仔细一看,发现赫萝的侧脸恢复了几分生气。
“对了,街边应该有小摊,稍等一会儿。”
赫萝乖乖地点了点头,随后把身体靠在被从木窗渗出的灯光照射着的商会的墙壁上。
罗伦斯回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非常难受地低着头。
“真是的。”
罗伦斯小声嗔怪道。随后,他一路小跑着到路边小摊买来了烈性酒。
“给,喝吧。”
在正值寒冬季节的冰冷地区出售的,是适合当地环境的烈性酒。
赫萝从罗伦斯手中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并把眼睛闭上。
“尾巴露出来了。”
罗伦斯笑着提醒道。但赫萝并没有把蓬松的尾巴收回去。
她呼了一口气之后,又喝了一口酒。
喝点酒,寒意就会消除一些。
“喂,别喝太多了。”
看到赫萝正准备喝第三口,罗伦斯慌忙伸出手想夺过酒杯。
但还没碰到酒杯,他就停止了动作。
罗伦斯的目光从赫萝的胸口移向了她
的脸。
“汝这是……”
说完,赫萝慌慌张张地喝下第三口酒。
随后,她再次呼了口气,她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并挂起了招牌式的笑容。
“开什么玩笑。”
这是赫萝在喝醉的时候才会说的话,但现在的她并没有喝醉。
赫萝的举止有些古怪。如果要求她做解释,她就一定会用这句话搪塞。
在喝酒的时候,赫萝是用双手捧着杯子,胳膊肘紧紧地收着。
这当然也有冷的原因,但最大的理由不是这个。
而是赫萝的胳膊下夹着什么东西。
通过木窗渗出的灯光,罗伦斯勉强能看出那个东西的轮廓。
“汝出门不久就送到了。不过……”
赫萝似乎终于不打算再隐瞒了,她把酒杯递给罗伦斯,取出了夹在胳膊下的东西。那是两封信,其中一封的尺寸要大一些,里面似乎装着地图之类的东西。
“这是汝为了咱而寻找的东西。汝不在的时候,咱和小柯尔可不能看。更不会让那块顽石看。”
尽管话中带刺,但赫萝的笑脸却像喝醉了一样通红。
她正为自己无法掩饰高兴的神色而感到难为情吧。
赫萝之所以老老实实地在外面打着哆嗦等待自己,也许是因为难为情的神色被冬季的寒气冻结在她的脸上。
“咱觉得……”
赫萝抬起了头。
“和汝一起看比较合适。”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赫萝的脸看起来就像用暖炉的火烘烤过的蜜糖糕点。
罗伦斯把右手伸向赫萝的脸。
随后,如同为还没成型的雕像修整造型一般,用大拇指的内侧抚摸着她的左脸颊。
尽管在是否一起去约伊兹这件事上,赫萝做出了比较现实的选择,但除此以外的事,她并不会依照理性做出明智的选择。’正因为这样,赫萝才做出了冒着冬日的严寒瑟瑟发抖地在外面等待罗伦斯这种可笑的傻事。“咱确实傻啊。”赫萝露出獠牙,白色的气息从她的口中呼出。罗伦斯深情而轻柔地拥抱了一下赫萝,随后放开她。“你连信封都没打开过啊?”“咱把它对着阳光和灯光看过几次。”虽然不想打开,却又忍不住想看里面的内容。这种心理斗争的结果,就是把信对着太阳看。那样做的赫萝与其说是贤狼,倒不如说更像一只小笨狗。
罗伦斯再次摸了摸赫萝的脸,说道。
“谁来打开呢?”
“咱……”
早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了,罗伦斯这样想道。可是,赫萝却出人意料地把两封信都塞到罗伦斯的手上。
“虽然很想亲手打开。但信毕竟有两封。看了其中一封,咱说不定又会哭成个泪人。”
罗伦斯曾经认为赫萝不识字。那时,他冒失地把写着约伊兹已经灭亡了的信留在赫萝身边,因此造成了可怕的后果。
罗伦斯带着充满歉意的苦笑接过了信。如果赫萝说自己想读,罗伦斯一定会把信拿给她,但她没说的话,罗伦斯就不想让她读。
接信的时候,罗伦斯碰到了赫萝的手,她的手非常冰凉。不过,和露·罗瓦的完全不同,这是娇小柔嫩的、女孩子的手。
“交涉的事,顺利完成了吧?”
罗伦斯把酒杯递给赫萝,正准备打开信封的时候,赫萝突然提了这样的问题。
“你刚才没听到吗?”
凭赫萝的听力,就算站在外面也应该能听到里面的谈话。
可是,赫萝却摇着头说“咱没听到”,随后,她叹着气,抬头望着罗伦斯,继续说道。
“不过,咱知道结果。”
这简直就像在让罗伦斯猜谜一样。
既然知道结果,为什么还要特意问罗伦斯交涉是否顺利呢。
罗伦斯停下了撕信封的手,望着赫萝那在灯光下反射出金色光辉的眼睛。
两人都沉默了。
先打破沉默气氛的是赫萝,但这并不表示她原谅了罗伦斯的愚钝。
“从那个肉团子兴高采烈的样子看,交涉应该是成功了。但汝却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为什么呢?”
“呃。”
声音反映出了罗伦斯内心所想的事。
赫萝抱着手,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她满口的酒气提升着她怒火的纯度。
“汝是在想,交涉失败的话,就能和咱一起去约伊兹了吧?”
罗伦斯的想法完全被她看穿了。
罗伦斯说不出话,甚至无法把身体背向她。
“要是让那笔生意失败了,给约伊兹带来危机,汝打算怎么办?这些先不提了,用一句话来说,汝比咱还像个女人。”
“……可以请你把那个字眼换成优柔寡断吗?”
“哼!”
受到鄙视的罗伦斯痛苦地看着赫萝喝酒。
“多愁善感也要分场合。”
这个时候的赫萝尽显贤狼本色。罗伦斯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打开了信。最先打开的,是装着地图的那一封。
尽管赫萝装得像毫不在乎似的喝着酒,但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罗伦斯的手。
他小心翼翼地从信封中拿出的,是一张硬巴巴的羊皮纸。
罗伦斯把羊皮纸交给赫萝,并从她手中接过酒杯。
他一面看着紧张的赫萝一面喝下酒,显得异常地苦涩。
“汝……”
“嗯?”
赫萝在打开羊皮纸之前,叫了罗伦斯。
她的眼睛依然看着还未打开的羊皮纸,就好像里面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
罗伦斯再一次问道:“怎么了?”
赫萝那被灯光映射成金色的眼睛朝罗伦斯望去。
“虽然不能同去……但至少,咱们可以一起看这个了,不是吗?”
罗伦斯不禁嗤笑起来。
不过,他还是立刻点了点头,站到赫萝身边望着她。
由于从木窗中渗出的灯光被自己遮住了,罗伦斯轻轻推着赫萝的肩向前走了几步。
赫萝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拿着地图。
“好了。”
听到罗伦斯的话,赫萝不安地抬起头望着他,随后,赫萝屏住呼吸,打开了地图。
“哦。”
发出感叹声的,是罗伦斯。
展开的地图非常清晰,即使在微弱的灯光下也能看得很清楚。
地图的四个角上按惯例画着神和精灵,遥远的南海的位置上画着传说中永不枯竭的瓮,以及想把涌出的水喝干的巨型章鱼。
城镇和村庄用线条沿着主要道路连接起来,上面写着罗伦斯不知道的事物,以及罗伦斯以外的行商人不知道的偏远城镇的名称。山的部分也画着各种精灵,看起来就像远古时代的世界一样。也许,上面记录的,是芙兰亲自收集的传说和传闻。
罗伦斯把头低到和赫萝的脸同样的高度,看着地图。
从南方顺着道路走,通过帕斯罗、留宾海根、卡梅尔森等地,就能到达雷诺斯。地图上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着,经过数个罗伦斯不知道的镇子,进入幽深的森林。
在那个部分最先进入两人视线的,是狼的图案。
由于那个部分是尤格代替芙兰绘制的,所以那一定是尤格的玩笑,或者说是体贴吧。
托尔金。
写在上面的优美而巨大的文字,就是那一带的地名。
在那个仿佛正朝远方高傲地宣布这个地名的狼的图案下方,写着这几个短而清晰的字。
约伊兹。
那是赫萝故乡的名称。
“找到了。”
罗伦斯说完,赫萝立刻点了点头。
由于声音非常小,听起来就像罗伦斯轻轻打了个嗝一样。
“真的找到了啊。”
赫萝望着罗伦斯那张不敢相信的脸,笑了。
本以为赫萝会喜极而泣,但她露出的,是感慨的笑容。
那笑容仿佛在说,终于找到了啊。
颇感意外的罗伦斯有些不甘心,于是说道。
“实际上,我也没想到真的会找到。”
毕竟,这个地名罗伦斯只是偶然,而且隐隐约约地从别人的谈话中听说的。之所以凭借这模糊的记忆就做出带赫萝去的承诺,是因为遇到赫萝让罗伦斯改变了许多。冷静地想想,仅凭自己的能力,是根本无法找到那个地方的。
可是,在开始了追寻这种如同天边云霞般的传说的旅程之后,罗伦斯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不少凭兴趣追寻此类传说的怪人。
也明白了他
们追寻的传说并不全是胡说八道或者夸张的流言,其中也有真实存在着的。只要明白了这些,带着赫萝一路来到这里,就不是毫无意义的事。
赫萝似乎也在思考着许多问题,所以并没有生气。
罗伦斯用右手摸着赫萝的头。
若是在平时,赫萝是非常讨厌他这种做法的,但现在,她却一面笑着,一面说出这样的话。
“你们企求,就给你们。”
从赫萝口中说出的,是圣经中的名句。
“这句话出自人们崇拜的主之口,难怪有那么多信徒。”
“正是因为保持着这种乐观,我们的生意才能成功。”
赫萝转头望着罗伦斯。
各种各样的偶然与必然交织,使两人走到一起。
赫萝露出獠牙笑道。
“咱呢……”
赫萝把地图折起来,发出叹息般的声音。
“非常感谢汝。”
突然,赫萝抬起下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亲吻了罗伦斯的脸颊。
罗伦斯甚至来不及回味那从自己脸上转瞬即逝的柔软触感。
他面向前方,目光追随着赫萝。
赫萝笑着,双肩不住地颤动,仿佛在忍住不让自己大声笑出来似的。
罗伦斯也轻声笑了笑,与赫萝一样抬起了头,说道。
“我曾经无数次被人中伤,殴打、甚至遭受破产的命运。”
“嗯?”
“而历尽那些磨难得到的奖励,就是这个吗?”
罗伦斯闭起一只眼睛,指着自己的脸颊说道。
赫萝则把地图夹在指间,温柔地反问道。
“不满意吗?”
最适合约伊兹的贤狼赫萝的,不是泪水,而是现在这样的笑容。
“岂敢岂敢。”
“唔,那就好。”
罗伦斯耸了耸肩,赫萝抓住他的胳膊。
随后,她把罗伦斯手上的空信封夺了过来,用他的手臂揽住自己的腰,灵巧地把地图装进信封。
“丢失的话可就糟糕了,汝拿着吧。”
“很不巧,我可空不出手。”
罗伦斯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间夹着另外一封信,食指和拇指捏着酒杯。右臂现在正搂着赫萝的腰。
于是,赫萝拿过酒杯,把地图塞给罗伦斯。
“咱来拿这个。”
“好,好。”
赫萝喝酒的速度很快,但这毕竟是烈性酒。
虽然赫萝嗜酒,但像这样不问断地喝烈性酒,说明她的内心其实非
图116
常不安。
赫萝更加用力地抱住罗伦斯的右手臂,尾巴也逐渐膨胀起来。
真是个好面子的家伙啊,罗伦斯笑着想道。
从她与爱尔萨的柯尔争夺战来看,赫萝骨子里就是这样的性格,现在已经完全无法改变了。“说起来,你们吃过饭了吗?”要是一直谈论地图的话题,赫萝又要说自己多愁善感了吧。所以,罗伦斯换了这个比较现实的话题,可是,她看起来并不高兴。“汝这个人,真是不会看场合啊……也是,在这一点上,汝已经无药可救了。”
自己才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吗,罗伦斯很想这么反驳,但还是忍住了。
现在就由着赫萝的性子好了。
“应该还没吃,毕竟,那个石头脑袋在这方面是很守戒律的。”
不知道她这句话是夸奖还是讽刺。
于是,罗伦斯带着赫萝朝离木窗渗出的灯光越来越远的方向走去。
“嗯?”
“我们走近道。顺便去那个酒场买点料理吧。我想,从这条小巷一直走,就到兽与鱼的尾巴亭附近了。”
“嗯,烈性酒也多给咱买些。”
听到这句话,罗伦斯才发现酒杯还在赫萝手上。
糟糕,归还也是很麻烦的事。
明天再还回去吧。
罗伦斯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在被路两旁的人家渗出的灯光照得还算明亮的巷子里前进。
前方的路看起来非常狭窄,但走过去就会发现其实并不是那样,每次从门边或窗边经过,都能听到人的声音,感受到生活的气息,仿佛自己就在屋里一样。走到两边都是石壁的地方时,巷子里突然充满了沉默的气息。
脚下的路也一段是石路,一段是土路,并不平坦。
那些转瞬即逝的情景是路旁人家的生活片段,现在之所以充满了沉默气息,是因为声音无法透过那么多的墙壁。
罗伦斯他们继续前行着,感到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远离现实。
仿佛梦境般的景象。
终于得到了地图,约伊兹的位置也清晰地标记在上面。这种兴奋的心情使罗伦斯产生前路永无止尽的错觉,也让他感到心情非常愉快。
早已把商人的老谋深算抛到脑后的罗伦斯大胆地问道。
“为什么做出答应协助露·罗瓦的选择?”
刚才罗伦斯就被赫萝嘲笑过,说他过于优柔寡断。既然被嘲笑过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也就无所谓了。
正如酒后失态一样,陶醉于巷子里气氛的罗伦斯其语气里略微带着责怪的色彩。
“汝就这么想与咱一起去约伊兹吗?”
对哭闹的小孩子是无法讲道理的。
赫萝嗔怪地笑了笑,如同安慰小孩子一般重新抱住了罗伦斯的胳膊。
赫萝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罗伦斯抢先开口,堵住了她的话。
“我想去。”
罗伦斯的语气坚定得让自己都吃了一惊。看着比自己更吃惊的赫萝,罗伦斯终于恢复了自我,他拿着地图和信封,捂着嘴把头转朝一边。
赫萝的目光刺得他的面颊火辣辣的。
但过了一会儿,罗伦斯听到了赫萝温柔的笑声。
“哦。咱和汝还真是意见不合啊。”
“…………?”
罗伦斯仿佛一只被诱饵吸引的野猫,尽管保持着警惕,却抵不住诱惑。
看到罗伦斯这样,赫萝那仿佛给他设置了无数陷阱的狡黠笑容变成了美丽的侧脸。
“咱思前想后,觉得追寻书是正确的做法。咱不是说过吗?有了果实当然要去摘。”
顺利的话,将得到三百枚银币,至少可以用来为防止北方变为荒芜之地做点贡献。
这些罗伦斯也是明白的。
可是,三百枚银币是罗伦斯得到的好处,而防止北方变为荒芜之地,则是赫萝得到的好处。
这么看来,只有一起去约伊兹,才是两人共同的利益。
这并不仅仅是情感上的问题。
罗伦斯之所以不愿意接受,就是因为他不明白为了现实的利益而不惜放弃两人共同利益的理由。
“咱来问汝,咱们的旅途中有几个人?”
赫萝的语言简短,而问题却明确。
罗伦斯思考着。
赫萝用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催促他回答。
“……是三个人……”
“那么,小柯尔去约伊兹,能得到什么好处?”
听到这句话,罗伦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这、这个……”
“小柯尔是偶然与咱们走到一起的。他甚至暂时搁置了远大的志向。小柯尔是个坚强的幼仔,可是,幼仔毕竟是幼仔。他并没有与咱们一起旅行的理由。受了伤就希望找个地方休息,仅此而已。”
赫萝这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话,并不是随口说的。而是罗伦斯与爱尔萨都不在的时候,她从柯尔的内心看出来的。
正如罗伦斯知道自己的决定将对行商路上的许多人造成影响一样,赫萝同样也明白,自己的决定会影响到同伴这个小圈子。
“记得是在温菲尔吧,自从见到哈斯金斯以来,小柯尔也思考过许多。”
“见到哈斯金斯先生以来?”
“嗯。为了自己的故乡,应该做些什么。只是为了让自己得到休息,他把那些问题暂时藏在了货物堆里。”
一旦离开商业这个圈子,人就不会去琢磨别人的问题。
这一点不光是赫萝,柯尔也不例外。
是吗?罗伦斯感到有些吃惊,赫萝立刻苦笑着说道。
“咱虽然没说什么,但还是装做什么都没察觉。”
“呃……”
罗伦斯叫了一声,并立刻点了点头。
“真是的。……还有,在雪山的时候,看到芙兰的生活方式,他终于领悟到了什么。那种生活方式在咱们狼看来,尽管可笑,却坦荡而率直。哈斯金斯活了那么一大
把年纪,所以做事不痛快,在这一点上,芙兰那小丫头就像冰锥一样凌厉而美丽。”
没想到赫萝对她的评价这么高。
不过,仔细想想,赫萝就喜欢类似那种性格的人。
为了重要的人,哪怕那个人只是过去的回忆,也要赌上自己的一切去努力。那正是赫萝所向往的。
罗伦斯正想着这些,突然发现赫萝满脸不高兴地看着自己。
“哼。对他影响最深的,是那个石头脑袋。”
致力于教会法学的少年,以及在崇拜异教之神的村里为了教会的延续而奋斗的少女。
最后的推动力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这个镇上的教会也起到了一定作用。因为,这是小柯尔第一次看到如此豪华的大圣堂。有能力建起那样的建筑的组织,一定能守护好村子,他大概会这样想吧。”
说完,赫萝叹了口气。
柯尔不对比任何人都关心自己的赫萝把话说明的原因,罗伦斯也明白。
自称约伊兹的贤狼的赫萝,其真正的样子在任何人眼中都毫无疑问会被认做异教之神。
所以,他无法找赫萝商量。
正如弗伦不能去戴林克商会、药商不能去酒场,天平制作工匠不能与货币兑换商有密切往来一样,他也不能找赫萝商量。
在柯尔心目中,赫萝不仅仅是独一无二的姐姐一般的存在,也是贤狼。
即使是看到她真正的样子,不仅不害怕,反而亲密抱住她的尾巴的柯尔,也不会忘记赫萝是贤狼这个事实,或者说,正是因为这样,柯尔才不会忘记。
这样的话,罗伦斯也明白赫萝放弃与自己一起去约伊兹,而选择去基修的原因了。
比起两人的共同利益,三人各自的利益更重要。这就是选择结束三人的旅程而去基修的原因。
赫萝并不是把基修选为离别之地,而是选为新的出发点。
“这样至少可以赚一笔。那个肉团子也要南下吧?叫他带上小柯尔。那个石头脑袋的顽固劲熏得咱头疼,但对小柯尔来说正好。假如小柯尔被哪个村的教会收下,那就再好不过了。”
最后那句话应该是玩笑吧。
不过,即使是开玩笑,赫萝没有开口说“和我一起去吧”。
“对了。”
说完,赫萝停顿了一会儿,继续平静地说道。
“在人生中,会明白时间这种东西比自己想象中要漫长。而幸运地实现愿望的时候并不多。想想帮忙绘制地图的芙兰就明白了。即使有着坚定的决心,但死的时候,脸上未必会挂着满足的微笑。”
这句话从经历了漫长的时光、目睹许多人生死的赫萝口中说出,其中的分量有着罗伦斯至今所听过和理解的话根本无法相比的沉重。
“对咱来说,活着时候就应该笑。期待咱们能重新在一起大笑的那一天。”
为此,必须抛下一时的情感,做出面对现实的判断。
“这和经商是一样的。”
“哦?”
“一时的损失是为了将来得到更多的利益。”
罗伦斯说完,赫萝发出感叹,并稍微撇了撇嘴。
看到她的这个举动,罗伦斯露出了不自然的笑容,也许是因为他不甘心吧。
好话总不能都让赫萝说了。
而且,他并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决定由赫萝来做,自己要做的就是帮忙。
狭窄的巷子越来越窄,罗伦斯让赫萝走在前面。
她的背影非常小,尽管一伸手就能触到,但看起来却像立刻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
到了基修,自己就真的要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了。
在一起的时候,大笑是最好的。因为,那并不是此生的永别,没什么可怕的。只不过是自己重复过无数次,并习以为常的别离而已。
虽然罗伦斯明白这一点,但心里还是有着不安。如果把这种不安表现出来,这头狼一定会嘲笑自己,或者生气吧。
罗伦斯问自己,之所以不安,是因为自己对赫萝的信赖不够吗?
赫萝并不是个无情的人,罗伦斯非常明白这一点。
那么,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罗伦斯凝视着赫萝娇小的身影。
他很想从后面紧紧抱住她,永不放手。
尽管自己也明白这是非常可笑的想法,但要平复其内心的不安,他没有别的办法。
罗伦斯感到这样的自己非常讨厌,这并不是心理作用。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