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逃走吧。”
罗伦斯简短地说。
“得尽早离开这里。”
他说着,大步从门口走进来。
桌上还放着柯尔解开谜题时堆放的货币,罗伦斯像装沙子一样将货币全部塞进钱袋里。
所谓旅行,就是不停地舍弃不需要的东西的生活。
房间角落的麻袋里已经装好了必要的物品,一旦有万一,可以立刻抓起袋子就走。
在睡觉时被人袭击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汝啊……”
闻声抬起头来,一脸惊诧的正是罗伦斯的旅伴赫萝。
“发生什么事了?”
罗伦斯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写在羊皮纸上的信。
那是一封毫无装饰,只有寥寥几行文字,在右下角盖着宛如凝固的鲜血一般的印章的信。
收信人当然是罗伦斯,而寄信人则是罗恩商业公会。
这是个对于一直从事着极其不安定的买卖的罗伦斯来说最为可靠的、以同乡人为中心的商人集团。
而信中的印章无论在哪个城市都是强有力的保护伞,同时也是有力的武器。
如今这个商会向远在坎尔贝北侧城市的罗伦斯寄来了信。
“现在商会正在寻找具有勇气的商人。他必须不惧怕魔女或者炼金术士,还必须为商会利益,或者至少为商会发展考虑……鲁特.奇曼。”
赫萝流畅地读着信上的内容,随后歪着头看向罗伦斯。
她身边的另一名旅伴柯尔则偷偷的瞥着她手中的信纸。
坎尔贝罗恩商会别馆的负责人、贸易商鲁特·奇曼的信的意思很明白,正如艾普所说的一样,他也有求于罗伦斯这一点无庸置疑。
奇曼想将伊卡库交给艾普,从而换得城市北侧的土地权,进二步扩大在该城的势力——伊卡库是值得让人付出如此代价的生物。
问题是奇曼和艾普都不信任对方,但又只有相互合作才能实现其各自的利益。所以必须得有一个人在中间斡旋。而这个人必须是他们两人都信赖的人。
在如此荒唐的权利争斗中,被卷入其中的某个行商者的价值便凸显出来了。
嘎吱,嘎吱。是被人步步紧逼的声音。
与赫萝和柯尔的轻松表情相反,罗伦斯似乎很紧张。
“懂了吗?是我所属的群体的召唤书。”
说着,他将麻袋的口紧紧地封好。
“群体?”
赫萝问道。罗伦斯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这封信署名的鲁特·奇曼就是罗恩商会别馆的负责人。我虽然没有直接受过这个人的帮助,但只要奇曼还顶着管理这个三角洲城市的罗恩商会别馆的名义,就问接等于是我的恩人。你懂我的意思吗?奇曼想用商会恩情的缰绳让我为他做事。”
像行商者这样毫无势力的商人,之所以能行走于各地并确保自己安全,全因为他们所属的商会组织。各个城市的商会组织都在所处的城市拥有自己的权利和特权,因此商人们才能安心进行买卖交易。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商人们在享受着组织带给自己的名为利益的甜蜜果汁时,也无法拒绝商会对他们的任何要求。
可以这么说,他们所享受的诸多特权,或许就是他们之中的某个同伴辛苦为他们争得的。
不过报恩也得有个限度。
奇曼为了自己能出人头地,甚至不惜将罗伦斯拖下水。
这一切都是为了商会利益——他当然会向人如此诡辩。不必问奇曼所谓的正义究竟在哪里,因为只要罗伦斯胆敢拒绝,那么他就会成为商会的叛徒。但,让罗伦斯恐惧的理由还有一个,那就是他不久前在别处与另一个人的会谈。
如果说奇曼是网罗了无数商人的巨人头目的话,那么那个人就是能与巨人角力的巨大的狼。
那只狼对罗伦斯说:为什么不试着背叛这种商会呢?
当然,对方也给罗伦斯提出了优厚的报酬。也许引诱罗伦斯背叛商会也不过只是她计划的一环而已。
现在四周已经变成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金钱纷飞的炙热炼狱。而被卷入风暴核心的小小行商者显然难以轻易从中脱身。
在纠缠着权力的齿轮中,人类的鲜血往往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离开这个城市,越早越好。在事情还没有变得无法挽回之前。”
还来得及。
罗伦斯祈祷般地在心里念着这句话,一边催促着:“你们也快点!”就在这时——“汝啊,不能稍微镇定一点吗?”
冷冷的一句话传进他滚烫的大脑中。
就好像往滚烫的油里倒了一碗水一样。
罗伦斯下意识地怒吼道:
“你让我冷静!?”
坐在赫萝身边,手里捧着一个装着葡萄酒的小酒壶的柯尔悄悄地把身体缩了起来。他身旁的赫萝轻轻抖动着耳朵上的白毛。
究竟是谁不冷静简直一目了然。
“………:..’’
罗伦斯将手从行李上放了开来,仰头面向天花板做了次深呼吸。
他想起了之前陷入破产危机时,在愤怒中将赫萝伸出的手挥开的事。
自己是不是一点都没有成长呢?
他不禁在心中自我反省着。
“虽然说凡事都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接受意见、傲慢白大的雄性也不错,不过这样的人通常不值得信赖。这一点咱早就明白了。”
赫萝吧嗒吧嗒地摇晃着尾巴,抚摩着身旁静观事态发展的柯尔的脑袋。‘“虽然大部分生物都有两只眼睛,不过通常却只会用一只眼睛来看问题。汝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分为雄和雌两类吗?”
赫萝从柯尔手中拿过酒壶,用嘴咬开塞子。
随后她微微仰起下巴,示意柯尔拿走壶塞。
柯尔一副已经习惯了的样子从她嘴里取走了塞子。
在此期间,赫萝的眼睛一直盯着罗伦斯。
“汝认为所有人都要遵循汝的常识是吗?”
她如此问道。不过罗伦斯很清楚她省略的后半句话是什么。
赫萝与柯尔两人盯着他。
看上去非常柔弱的两人一起做出这种神情,让人觉得罗伦斯仿佛是一个大坏蛋一样。
“呵~咱经常在村子的麦穗间看到人类的男人有类似的表现呢。”
罗伦斯明白她想说什么。
而反应迟钝的柯尔被脸色不爽的赫萝一肘撞向腰部时,似乎才回过神来。
说话——这是赫萝要对柯尔表达的意思。
“……那个,我的父亲也有过像罗伦斯先生这样失去理智的样子……,’
“哦,是吗?”
究竟是谁的错已经没有争执的必要了。
“……对不起,但是——”
“道歉的话以后再说,咱不想听汝解释,咱只想听具体说明。咱们可不是汝的小孩,也不是汝说怎么做咱们就得怎么做,不是吗?”
虽然她的话听似毫无怒气,犹如宣言一般,但如果现在罗伦斯接口的话,无疑就是承认了自己刚才的确想让他们听从自己的想法做事。
这两个人可不像外表那般天真无邪。
他们都是拥有杰出的思考能力和行动能力的存在。
在这两人面前施行独裁,无异于是对他们的背叛。
“汝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这句话伴随着少女的微笑。
虽然赫萝严厉斥责了陷入狭窄视野中的罗伦斯,但同时她也认同对方一定有什么理由才:会如此。
她可不是意气用事的商人。
罗伦斯摇了摇头。
这并不是在否定赫萝的话,而是为了整理思绪。
先前的对话在他脑海中复苏了。
“艾普邀请我成为她的密探。”
“哦~”
赫萝简短地回了一句,又将酒壶送往嘴边。
而罗伦斯并不在意她的反应,又继续道:
“而寄这封信给我的的奇曼也希望我成为他的密探。”
“那汝不是被夹在他们中间了?”
罗伦斯点了点头。
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源于那个事件。
“次骚动的起因,是城市北部渔船在南面捕捞东西。这城市里,贫穷的北部与富裕的南部相互对立,这也是一切纷争的火种。而且南部之所以会先挑起矛盾,是因为他们想得到北部在海上捕获的高价猎物。艾普被人命令必须将那个东西带回北部,而对她下此命令的人却并非是为了北部的发展,仅仅是为了个人的私利而已。因此艾普假意遵从,实际却打算背
叛北部,所以让我助她一臂之力。”
她提出了以几百琉米奥尼金币作为报酬。
而这也许是罗伦斯要经过几千次交易才能赚到的钱。
“真是了不起的雌性呢。”
赫萝笑着,却有点不爽地说道。柯尔似乎害怕自己插嘴会引起反效果,于是连忙将头转向一边。
“不过既然艾普已经宣布背叛北部,那么她之后再背叛谁都不奇怪吧。”
虽然在理论上,否定的否定就是肯定,敌人的敌人就是同伴。
但双重背叛是否也是如此呢?双重背叛后自己是否还能从中获利呢?这只有艾普才知道。.“汝已经陷入怀疑的泥沼中了呢。的确,汝所在的群体里某些有能力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利用汝,不过这也不至于让汝阵脚大乱吧。”
赫萝喝了一大口壶里的葡萄酒,打了个饱嗝。
在谈论这样严肃的话题时她还在喝酒,并且还露出一副相当美味的表情,罗伦斯连气都生不起来,只能苦笑。
就像从战场生还的骑士难以停止微笑一样。
商人也永远不会吝啬他们的笑容。
“没有万全之策吗?”
“其实只要艾普不再为北部做事,那么她无论从何处得到利益都是一样的。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我接受罗恩商会给我的任务。这样一来就能让商会和艾普的利益都得到实现。但问题是,一旦艾普想要独吞的话,那我就等于背叛了商会。”
“嗯……”
“或者,我为商会工作,而艾普收手,那么商会就能平安获得收益。”
“嗯……也就是说,或者期待坏人的良心,或者乐观的等待,是这个意思吗?”
换句话说无论如何罗伦斯都无法自主。
罗伦斯点了点头,将手放在桌上。
“但这些都是我根据现有情报推测的。而实际上这么复杂的事件,我不知道和不可能知道的东西还有很多。如果被卷进去,就只能被在我之上的某些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假如能深入真相摸清究竟是谁在操纵一切的话,或许最后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利益。
但即使真的深入真相,他也并没有把握自己能真正地弄清楚一切。
“这就是所谓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吧。”
“是啊。”
罗伦斯说着,接过赫萝手中盖着商会印章的信。
在独自一人的行商旅途中,这种盖着印章的信曾帮过他无数次的忙。
这既是魔法之印,也是强大的武器。
他毫不怀疑它的威力。
正因为如此,当有人利用它逼迫自己做不愿做的事情时,罗伦斯甚至想不出逃避的办法。,“对了,汝不是说那只狐狸和汝的群体都在争夺同一件东西吗?
那究竟是什么?”’
“诶?啊啊,那东西你在南边也听说过。”
“该不会是有关骨头的事吧?”
罗伦斯一行之所以远离旅行的目的地——赫萝的故乡约伊兹,来到这个沿海的港口城市坎尔贝是有缘由的。
他们来此是为了追查罗艾佛山所供奉的,狼神的脚骨。
赫萝听说骨头可能会被教会允许用于仪式,而柯尔则是为了确认土地之神是否真的存在,所以他们都在追寻着这个传说。
虽然赫萝是以玩笑的口气向罗伦斯询问,不过她的眼中却毫无笑意。
其实从商品角度来看,那件东西与狼之骨并没有什么差别。
所以拥有巨大权力的人们都红了眼。
“不,是类似的东西。北海的野兽。头上长角的魔法生物。传说吃了它的肉就能延长寿命,把角磨成粉喝下能包治百病。这个叫伊卡库的海兽,是被北部的渔船抓到的。”
赫萝的耳朵忽然猛地动了动。
“怎么了?”
“……没什么。”
好像听到了一个拙劣的笑话一样,赫萝忽然笑了起来。
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于是抬起头,转头向柯尔道:
“那,汝啊……”
“啊啊?”
“汝听了半天,应该对于这件事有所了解了吧?”
“啊啊。”
“那汝现在有什么结论了吗?”
赫萝似乎很高兴地看着柯尔。
如果说赫萝很客观地听取了罗伦斯的说明的话,那么柯尔则是一直置身事外地看着他们两人。
能做出第三种选择的当然是处于这种立场的柯尔。
“啊,那个……”
“喂,挺起胸膛!”
赫萝敲了敲他的背,而柯尔似乎灵光一闪,说道:
“那个,赫萝小姐去把那伊卡库抢过来……不就行了吗?”
“……诶?”
闻言,罗伦斯瞬间失去了言语。
罗伦斯从没想过用这种办法。
“由于某件东西而引起纷争,是因为那件东西的存在。如果是赫萝小姐的话,应该能轻松飞过河去把它抢来嘛。”
柯尔不愧是住在深山里的人。
这种并非恭维的真心话让心情大好的赫萝唰唰地扇动起耳朵。
的确,对她来说偷伊卡库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就算有严密的警备,在拥有尖利牙齿的赫萝真身面前,任何铠甲和武装都好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样。在艾普和奇曼这两个傻瓜还在玩弄计策你争我抢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已经轻松地将那东西拿到手了。
不过,考虑到这样做之后的结果,又觉得不现实。
罗伦斯挠了挠脑袋,说道:
“那个,这么做的话后事的处理会很麻烦。虽然把它抢来很容易,但必定会有目击者。而且要将伊卡库卖给谁都不大可能,这样的话——”
“这些咱当然知道。不过——”
赫萝开口打断了罗伦斯的话,她眯起眼睛,似乎有点开心似地歪了歪头……t汝难道不懂吗?柯尔的意思是:这种程度的事件对咱来说意味着什么?”
“……啊?”’
“汝还不明白吗?也就是说,这吓得汝脸色苍白只想逃命的事,对咱而言只不过是亮亮爪子和牙齿就能解决的问题。有咱这样的旅伴在,汝还露出那种慌乱的样子让咱十分头痛呢。会选择汝这样的人做旅伴还真是咱的失误。”
“……”
罗伦斯一时无言,只能注视着赫萝。
的确如她所言。
谁欺骗谁以获得什么利益,这种充满了城市商人勾心斗角耍计谋的事,在赫萝看来也不过如此。
于是,本来让他陷入极度恐慌中的事情突然问变得微不足道了。
罗伦斯之前一直惨白的脸开始无法抑制的涨红起来。
“呵呵呵~小柯尔,这就是所谓的‘在杯子里兴风作浪’哦~”
柯尔还是一副置身事外,让人看不出他是否在意罗伦斯心情的样子,不过或许他现在多少嘲笑一下这男人会比较好。
被柯尔那宛如少女般的眼睛盯着,罗伦斯回以一个苦笑,纯真的少年也放心地微笑了起来。
等到一开始被热血冲昏了的头脑清醒过来后,罗伦斯的视野也变得开阔了。
要经常确认自己手中所持的武器——这是他师傅对他说过的话。
而在他身边的,是约伊兹森林的贤狼赫萝。.即使是摇着尾巴喝酒的样子也能给人巨大的威严感。
“对了,如果汝平安无事的度过这次事件的话,那么搜集有关狼之骨的消息应该会更简单了吧。”
“……那得看艾普了。之前她曾对我说过,如果我能为她做事的话,她也许会帮我从吉恩商会的泰德·雷诺尔兹那里打听关于狼之骨的情报。”
赫萝挑起了一边眉毛,表情不知是在生气还是在笑,她定定地盯着罗伦斯。
“哦~这狐狸还真是沉得住气呢。这不是很好吗?现在汝所卷入的事件可不比咱所追查的狼之骨事件的规模小呢。”
闻言,罗伦斯一时语塞。
“咱在决定追查骨头事件的时候就已经警告过汝了吧,一旦遇到类似的事情马上抽身,但汝现在却……”
她愤怒的表情渐渐舒缓下来,忽然将目光转向一边。
“不过,咱之前也怀疑过汝……所以……”
少女最后的尾音似乎带着一丝悲伤,然后勾起眼角看着罗伦斯。
男人很清楚她在挑衅自己。
这是赫萝惯用的伎俩。
“但是汝不是对咱说过,汝不是只会在嘴上说说的雄性吗?”
这时的赫萝又换了一副戏谑的表情,歪着头。
苦着脸的罗伦斯也很
快恢复了笑容。
拘泥于面子的固执对买卖百害而无一利。
只不过这种行为通常并不符合一般人的常理。
罗伦斯低头嘀咕着。
随即又抬起头来。
“也就是说我们要放弃逃走这个办法了?”
“嗯。所以汝还是先别把肩膀绷得那么紧,放轻松一点吧。”
“也就是说如果出现意外你会出手?”
如果真的引出有关狼之骨的话题,赫萝肯定会在必要的时候不计后果地用牙齿和爪子来解决问题。
不过这和罗伦斯所设想的最佳解决方案相去甚远。
而对于罗伦斯的确认,赫萝却摇了摇头,一脸轻松地答道:
“根本不用担心那海兽会卖给谁。就像小柯尔说的那样,等他们为了这块肥肉争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把肉吃掉,这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不过我不认为我能分辨什么时候该出手。”
“那汝也不能老是依赖咱啊!”
在赫萝与罗伦斯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夹在他们中间的柯尔的目光也随之左右摇摆。
“那是当然的!”
听到罗伦斯毫不犹豫地回答后,柯尔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不安之色。
至少以旁观者的眼光来看是这样的。
不过很快,柯尔便恢复了平静。
赫萝面无表情地摇着尾巴。
“哼。汝总是嘴上说得好听,最后还不是多次向咱低头?而且三番四次还不知道悔改。”
其实罗伦斯并不希望借助赫萝的力量。
虽说如此,但是事实上赫萝还是多次救他于危难之中。
所以罗伦斯最近经常在想,有时候就算他明知道结果,但也无法扭转事情的走向。
因此他不得不经常受赫萝的恩惠。于是,罗伦斯凑到赫萝那能够辨别一切谎言的耳朵旁,说道:
“我,并不是因为你是约伊兹的贤狼这种理由而选择你成为我的旅伴的。”
闻言,赫萝低头咯咯地笑了起来。
虽然一旁的柯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过罗伦斯仍不好意思说出更直白的话。
而且即使是只有他与赫萝两个人,要说这种话也显得有些奇怪。
“也就是说即使咱不是贤狼也一样吗?”
“当然。”
罗伦斯干脆地回答道。
如果自己是独自一人的话,遇到今天这样的事早就逃走了。
或者,选择被人利用。
但现在少女嘴角的笑容已经成为了直面困境最好的动力。
真的吗?
面对这种复杂的争斗,真的不逃吗?
这句话在罗伦斯心中反复回响着。
罗伦斯一行所住的地方本来是艾普介绍的,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被奇曼发现了,而且他们又决定暂时不逃离这里,那就只能等待对方主动上门接触了。
如果自己先行搜集情报的话,无疑会给监视着他们的艾普或奇曼等人不好的印象。
而且对手无论足权力还是情报都具有压倒性优势,罗伦斯只能静待对方先有动作,自己再后发制人了。
不过虽然理智告诉他应该这样做,但实在没有什么事比坐在椅子上千等更乏味了。当然他也知道,像赫萝那样趴在床上舒服地摇着尾巴睡觉是此刻最好的选择。
但罗伦斯仍坚持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焦躁不安地眺望着窗外。
这个季节灰色的天空给人的心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是比忧郁更显低沉的心情。
罗伦斯很清楚自己在艾普和奇曼的计划及他们的欲望里是多么弱小的存在,所以他只能叹息。、虽然在赫萝的斥责之下决定留在这个城市,但这并没有抹去他的不安。
这可不是一对一的商谈,而是要面对擅长多对多商战的优秀商人啊。
不要对不了解的商品出手——这是他师傅教给他的铁则。而现在他做的事却完全违背了这个原则。
罗伦斯又叹了一口气,将视线转回屋内。
原本在床上与睡魔玩耍的赫萝,现在已经彻底投降,陷入昏睡之中了。
而柯尔坐在床边的地板上,正解下腰带做着什么。
他之前向旅店主人借了针,罗伦斯本以为他打算修补腰带,但仔细一看却似乎正好相反。
少年正在用手指解开腰带一端的线头,将丝线一根根地拉出来。
然后他把从腰带上扯下来的线每两到三根搓成一条,再穿过针头。
直到最后他摸出自己破旧的外套,罗伦斯才算明白了柯尔究竟想做什么。.于是男人站了起来,向少年走去。
“你这么做的话,腰带不就没有了吗?”
已经开始用自己制造的东西缝补外套的柯尔很熟练地将针穿过布料,发出轻微的咝咝声。
听到罗伦斯的话后,他抬了下头,露出一个害羞的笑容,但却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线逐渐变短,而外套也终于补好了。
对于只会根据区别商品的好坏而获得利益的商人来说,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修补和向神祈祷一样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行为。
“线什么的去买不就行了吗?”
“诶?不……没关系的,你看。”
用牙齿咬断线头,少年略带点自豪地将衣服展示给罗伦斯看。
如果赫萝看到的话一定会摇着尾巴轻轻地用手敲他的头吧。
但罗伦斯不是赫萝,所以只是苦笑着抚摸少年的脑袋,道:
“刚才你告诉我铜币之谜,我还没有给你授课费呢。就算是听教会法学的讲义也是要授课费的吧。”
柯尔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但同伴的好意和自己的谦逊在天平两端摇摆,最终偏向了同伴的好意。
于是他有些困扰地笑了起来,说:“这样真的可以吗?”
“那要到裁缝店里去买点线吗?以后也要用的呢。”
虽然罗伦斯清楚,现在买线的钱或许都比他那件外套贵了,但他并没有说出口。
柯尔是个带着坚定目标离开村子的少年……
在开始旅程时,或许只有少得可怜的路费吧。
如果少年知道他从村子里带出来的充满回忆的东西现在连一根线的价值都不如的话,会很伤心的吧。
“那就拜托您了!”
柯尔高兴地说着,又将那件破旧的外套披到了身上。
本想问赫萝要不要一起去,但已经睡得发出巨大鼾声的少女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于是罗伦斯两人便留下她出门了。
而且房间里有人的话,奇曼或艾普前来联系时就不至于扑空了。
“要买怎么样的线呢?”
向旅店老板询问了裁缝店的方位后,很快两人便找到了地方。
虽然伊卡库的话题已经闹得坎尔贝满城风雨,但显然对另一些人并不造成什么影响。
权力之所以称之为权力,就因为它只掌握在小部分人手里。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什么土地所有权和城市的名声高低都与他们无关。因为就算在意,对他们来说那些也只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罗伦斯在与赫萝相遇之前本来也是用这种只能眺望月亮的身份生存着的。但在赫萝的鞭策下,虽然也有怨言,可他习惯的生活仍然被改变了。
罗伦斯和柯尔来到店门大开,只用绳子拉了个l临时的柜台,上面挂着衣服、线以及布料的裁缝店。
店里似乎很清静,坐店的少年手托着下巴发着呆。那只手因为长期接触染料的原因有一半已经变成了黑色。
注意到罗伦斯二人后,少年立刻挺直背露出了笑容。见状,罗伦斯他们也回以微笑。
这是男人所熟悉的世界的味道。
“根据颜色的不同价格也有差别,您需要什么?”
“这个……如果是这种颜色的话……”
说着,柯尔将目光落向自己穿着的外套上。
“这个嘛,用淡黄色比较不会显眼。”
听到少年的话,柯尔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用黄色染的东西是高级品的证明,而究竟是怎样的高级货,从店主那笑得无比甜蜜的脸就可以得知一二了。
看店的少年看起来比柯尔要小一到两岁,不过论圆滑世故,柯尔远远赶不上他。工匠学徒本来就是一个被师傅踢来踹去的工作。他们的生活方式有着本质的不同。
“那个……但是黄色……”
柯尔似乎也知道根据颜色不同价格也不等,他不知该如何应付看店少年,慌忙将目光投向罗伦斯。
“哎呀哎呀,您就是这个店的主人啊?”
罗伦斯接过了柯尔的话头大步走进店里。
很明显,根据少年卖出的东西的钱的多少,他所得到的提成也不一样。
“哦哦一既然都到贵店来了,不买点漂亮东西可不行呢。”
罗伦斯露出商人习性与少年攀谈起来。
而柯尔理了理衣襟挺起胸膛,虽然还是有点不知所措。
“啊啊这是当然的,我明白您的意思。请您看看这边的商品。”
说着,看店少年拿出了线的样本。
虽然是短不及手掌长度的东西,但倘若被风吹走了的话,恐怕这个少年今后三天都没饭吃没工资拿了吧。
能将衣服染成黄色的染料来自于某个名为萨佛朗的地方。到那里需要度过七条海峡,通过一条传说能通向世外桃源的河流。
黄色被认为是金子般的高贵颜色。
既然有了高贵的染料,那么用它染出的漂亮衣服当然是让人很有面子的东西,于是随着有钱人狂热的购买,价格也随之日益上涨。
柯尔意识到罗伦斯话题的走向,慌忙抓住他的袖子。
“罗、罗伦斯先生!”
“嗯?”
就在罗伦斯笑着回头来的时候,看店少年似乎生怕到手的客人飞走,连忙大声道:
“客人客人,您再好好看看,您看看这鲜艳的成色,这颜色就算是放在金子旁边也毫不逊色不是吗?这是我们师傅的最高杰作呢!您觉得怎么样?”
拼命兜售的少年的话让罗伦斯连连点头。
而在少年身后,店铺深处正在裁布的看起来像师傅模样的男人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偷偷看向这边。
不过与其说他在看线卖没卖出去,倒不如说他在观察徒弟的举动。
罗伦斯朝那个师傅模样的人看去,两人的视线相遇了。
对方无声地笑了,将手微微一扬。
罗伦斯也点头回礼,随即将视线转回少年身上。
“的确是很漂亮的黄色。光彩简直不输给黄金。”
“是吧是吧?!那么这个——”
,“不过,你觉得用这么鲜艳的线缝在这件外套上会怎么样唣?这黄金一般的线会把缝补痕迹凸显出来的吧?”
少年商业用的笑脸瞬间凝固了。
店后的师傅模样的男人叹了口气。
“所以为了不让缝补痕迹太过明显,请拿最便宜的灰线给我。”
不知道是不是在推销黄线的时候被提成冲昏了头,看店的少年半天没有回话,倒是后面的男人代为回答道:
“您要多长的?”
说着,男人用与手艺人相称的粗糙的大手敲了一下少年的头。
在与狡猾的商人打交道时,如果自己不够精明,即使是好作品也是卖不到好价钱的。
师傅模样的男人似乎在教导少年这个道理。
“三枚琉特银币能买多少?”
“这样啊……解开的话大概能绕这个五圈左右。或者您看这个怎么样?不久前大青染料堆积如山地人港,所以青线的价格大跌了。”
“那你现在不应该卖出而应该购进才是,等到价格回涨后再卖啊。”
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推荐无效似的,男人笑了笑,说:“那给您三琉特银币的灰线。”然后拿出了卷着灰线的小筒。
购物结束后两人准备就这样回旅馆,于是从沿河的市场一路眺望着城里,慢悠悠地走着。
柯尔跟在罗伦斯两步左右的身后。
他抱着装有线筒的小麻袋,似乎有些疲惫的样子。
“怎么了?”
罗伦斯一问,柯尔立刻露出宛如被欺负的小狗一般的神情看着他。
聪明的柯尔似乎注意到刚才自己被捉弄了。
不过效果比罗伦斯预想的更加明显。
“有这么吃惊吗?”
“……诶……不……”
柯尔的目光躲闪着。
罗伦斯觉得他或许已经习惯和那个坏心眼的狼一起旅行了。
“赫萝的捉弄更厉害吧?”
罗伦斯的解释比不解释更糟。
而柯尔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害羞地点了点头,说了声:“是”。
“而且她还经常对我提一些厚颜无耻的要求,我不是神只是个商人而已,也不知道大发慈悲放过我。”
虽然柯尔没有付给罗伦斯软膏的费用,但他揭开了铜币箱的谜题,这是值得获取报酬的情报。
不过,在收取商品的时候如果对方忘记了索要货款,十个有六个商人会保持沉默,剩下的四个则会卖个人情告诉对方。
罗伦斯不知道自己属于哪种人,不过最后他还是决定用这种方式付给柯尔报酬。·“当然,就算听到这样的评价也不会停止她无耻行为的家伙是绝不可能放弃跟我们一起旅行的。”
柯尔直率地露出了苦笑。
罗伦斯很清楚赫萝喜欢柯尔的理由。
“不过,我虽然不是神,但被人有所求也并不是那么讨厌的事。”
“诶?”
“如果我从心底里讨厌她这也想要那也想要的行为,觉得她太贪婪的话,那我是绝不可能和她一起旅行的。”
听到罗伦斯的话,柯尔抱紧袋子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可是圣职者的预备人哦,如果你不对我提什么要求的话,那就让我在你面前告解吧。”
“……那个……”
“因为我必须告诉你,之前买东西时,我的表现多少并不值得夸奖。”
罗伦斯的视线滑过柯尔,转向了其他地方。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闻言立刻开始认真地回想之前对话内容的柯尔,以完全不输给真正的圣职者的真挚表情反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刚才多少有些迁怒。”
“……迁怒?”
柯尔的缺点是想到什么就会毫不犹豫的说出来。
就在他抬头看着罗伦斯的时候,却一不留神跌倒在地。
“在旅馆你也看到我惊慌的样子了吧?”
罗伦斯并没有嘲笑柯尔的疏忽,因为他正认真地吐露着自己的真心话。
他将手伸给正要爬起来的柯尔,说道。
看一个人跌倒后的表现便能知道这个人的身份。
要斥退众人的是王族,以咳嗽来掩饰尴尬的是贵族,自己撑着膝盖爬起来的是平民。
但柯尔都不是。
他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圣职者吧。
“是的。”
不过听到少年干脆的回答还是让罗伦斯忍不住苦笑。
柯尔慌忙想要改一下措辞,但却被罗伦斯笑着制止了。
“不,这样也好。虽然你是我的弟子,但我也不能为了保持威严而打你一耳光吧。”
柯尔有些困扰地笑了,随后轻轻地抚摩着自己的脸。
“在暴露了那种丑态后,我忍不住找个人小小地报复了一下。”
“……您的意思是说您是故意让我看师傅您的表现吗?”
果然不愧是柯尔,心思细腻。
“没错。我故意在你面前显摆交易技巧,玩弄对手,让你以为我要买高级货而焦躁不安。而我则沉浸在这优越感中……真是的……一点也不像个大人……”
罗伦斯挠了挠脑袋,将视线转向河面。
河边正在装卸货物的船边聚集了一群商人。
根据风中传来的只言片语和他们的动作来看,似乎是在与船主交涉能否坐他们的船到南边去。
这个城市的规则就是一旦发生了什么问题便禁止渡河。
而且渡河是关系着河流所有权甚至领主权的重要行为。
罗伦斯并不认为习惯明哲保身的船主会冒打破规则的风险载他们渡河,但商人们明知如此还试图交涉,恐怕也是因为不明白这城市所发生事情的严重程度吧。
从这情形来看,虽然不知道奇曼是用了什么方法把信送到他手上,但看到此景的罗伦斯无疑又更深层地了解到奇曼组织力量的强大。
“您的告解我已经收到,仁慈的神一定会原谅你的。”
一旁静静听完罗伦斯自白的柯尔以媲美真的圣职者的口吻说道:
“谢谢。”——罗伦斯这句话里的确含有感激之意。
“不过罗伦斯先生……”
“嗯?”
正远目眺望的罗伦斯闻声回过头来。
“您之所以那样做,应该还有别的理由吧?”
柯尔定定地凝视着罗伦斯。
他的眼睛纯粹而清澈,犹如一支利箭直刺进罗伦斯心里。
“罗伦斯先生也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以回应赫萝小姐的期待吧?”
少年的眼里闪耀着光辉,就像一个听着英雄故事的孩子。
这样充满期待的柯尔太过纯真,让人无法直视。
罗伦斯有些惭愧,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虽然……也有点这种原因……”
虽然在确认了自己的交涉力后反而增加了不安。
“我现在都还不能完全了解罗伦斯先生的能力呢,所以我要更加努力才行!”
“啊啊……”
柯尔挺直了瘦小的身体,似乎打从心底崇拜着罗伦斯一样。
比少年大整整一轮的男人的丑态似乎并没有降低他在柯尔心中的地位。
其实,无论是带柯尔去买线,还是戏弄看店的少年,或者力图挽回自己的威严等等,简单说来多少都是因为男人的虚荣。
但柯尔并没有轻视他,反而仍然如此信赖着罗伦斯。
虽然清楚少年的性格就是如此,但能做到这种地步还是有些让人不可思议。
而商人的好奇心比猫更强烈。·“对露出如此丑态,而且迁怒他人的无耻商人还存有幻想,你实在是个神奇的家伙呢。”
闻言,柯尔果然吃了一惊。
因为他并非是在奉承,而是出于真心。
“诶……?但是……那个,不是罗伦斯先生带赫萝小姐一起旅行的么?我听说您是为了帮赫萝小姐寻找故乡呢。”
“是啊。”
“所以……既然您连这种事都可以一力负担,那其他还有什么事能让罗伦斯先生无法应付呢。”
男人一时弄不清柯尔话里的意思。
的确,现在罗伦斯所遇到的事都能凭借他行商者的手腕解决,就算是带着赫萝拖一点后腿也没关系。
不过柯尔的话里似乎还有别的含义。
少年的意思是说,既然他已经敢和赫萝一起旅行,那么世界上已经不会有比这更危险的事了吗?
还是有其他的含义呢?
罗伦斯陷入了沉思。
柯尔又继续说道:
“这次旅行是关于赫萝小姐的传说的继续呢,所以当然要克服相应的困难和问题。我实在很感激您能让我加入你们的旅行。”
柯尔天真地微笑着。
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到了街头巷尾流传的传说和冒险故事。
其实在十几年前,罗伦斯也曾像他一样希望能参加一次轰轰烈烈的冒险。
而现在这个头脑聪明且拥有商人一般的理智思维的少年也一样吗?
或许,再也不会有比这个少年更纯真的人了。
“我是不能断言有那家伙在的旅行会不会成为传说啦,所以你也不用太认真了。”
近似玩笑的话让柯尔嗤嗤地笑了起来。
“但是我不想成为你们两人负担呀。”
这是绝对不能在赫萝面前开的玩笑。
罗伦斯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仰头看着天空。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有一个必须遵守的大前提,那就是绝对不能惹那家伙不高兴呢。”
柯尔似乎还不能完全领会这一铁则。
少年有些雀跃地等着罗伦斯接下来的话。
“我有时也会像之前那样露出丑态,所以偶尔也需要别人提醒我一下。”
“是。”
柯尔答道:
“如果我帮得上您的忙的话。”
罗伦斯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擅长多对多商战的敌人。
所以自己的同伴也是越多越好。
赫萝曾对罗伦斯说过什么?
她曾指责罗伦斯习惯于利用他人,后来又教导他要信赖别人。
而后一点在多对多战斗中尤为重要。
罗伦斯与柯尔互击了一下手掌,心情顿时平静了下来。
而这,比他为了确认自己的交涉力去裁缝店里戏弄别人的徒弟要有效百倍。
或许赫萝现在已经在旅馆里微笑了吧。
“那我们回去吧。”
说着,罗伦斯加快了脚步。
“是。”
柯尔紧跟在男人的斜后方。
阴云密布的天空,似乎也没那么让人抑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