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唔……嗯……】
她不停往嘴里塞进食物,匆忙咀嚼后咽下,再次张开口。
如果用勺子舀起一勺粥送去,她会毫无犹豫地张嘴吞下肚。
有时,她的牙齿也会轻轻咬到勺子。岁数不小了,可牙齿还是跟小狗似的。
这只小狗吞下了两晚加了足量面包屑的厚粥之后,才终于吃饱了。她用舌头舔干净黏在嘴唇上的粥,舒了口气。此刻她正躺在床上,靠着两个塞满了羊毛的华丽枕头,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正在疗养的公主。
只是,不管怎么说这位公主的体格都显得太寒酸了一些。
作为一个很荣幸有过拥抱这身体经历的人来说,虽然了解实际上并非真的那么单薄,但不能否定的是,这看上去仍旧有些扎眼。
不对,或许是因为她的头发少有地被睡得一团糟,才会显得特别寒酸。
另外,大概就是因为她脸上露骨的恐惧和不安吧。
这位寒酸的公主名叫赫萝。
当然,赫萝并非公主,要说起来还是女王这个词更合适她。
而且,还是白雪皑皑的北方森林中的女王。
赫萝的头上长着尖尖的狼耳,腰下还拖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尾巴。
表面上看,赫萝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娇弱少女,但她的真身却是只能把一个成年男性囫囵吞下的巨狼。赫萝自称贤狼,寄宿在麦中,掌管庄稼收成,已经活了几百年。
但即便拥有能与历代诸侯媲美的高贵出身,村子里那些祈祷麦子丰收的村民们在看到她时,也一定不会联想到赫萝就是他们所依赖的神。
更别提她此刻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让人喂早饭的样子了,根本是威严全无。
的确,【咱对汝毫无防备,所以不介意汝看到咱出丑】这句话听上去让人很舒服。
但罗伦斯对此,也只能回答【话都是靠人说的】了。
因为他像今天这样小心翼翼地喂赫萝吃饭已经是第二次了。但从未听到她道谢。
这次赫萝照样理所当然地吃完了早饭,接着打了个饱嗝,灵活地动起了耳朵。她的目光有些茫然,大概是在回想着什么吧。
没多久,罗伦斯不悦得皱起了眉。
【你觉得如果贤狼说自己肌肉痛,会有几个人相信?】
他边收拾餐具边说道,于是赫萝的目光有了焦距。
【汝居然这样对待柔弱的咱,呜……】
赫萝歪下脑袋,表示失败。
昨天,赫萝驮着罗伦斯和流浪学生柯尔跑了半天。
或许是在阳光下奔跑太令她兴奋,明明已经累到回旅店时连楼梯都走不动的地步,却直到睡前还在两眼放光。奔跑过程中她几乎不曾休息过,反倒是紧紧趴在她背上的罗伦斯和柯尔因为疲劳而先举手投降。
即便如此,依旧兴奋不已的赫萝更像一只被放到野外的狗狗,而不是一匹城府颇深、以冷静和勇猛著称的森林之狼。罗伦斯用讽刺的口吻【赞赏】了赫萝的速度和体力,不想她却以从未有过的得意神情挺起了胸膛。
有着一身银针般华丽皮毛的巨狼,仰头挺胸坐在地上,威风凛凛的样子,的确无愧于她神明的称号。
不过对于她在听到语带讽刺的褒奖后,依旧表现出得意的神情,让人禁不住苦笑起来。
赫萝数百年来一直被当作掌管麦田丰收的神崇拜着,所以不会愿意像个孩子似的、毫无掩饰地袒露自己的感情吧。如果不是有心善意地这样理解,罗伦斯都快忘了赫萝身为【贤狼】这件事了。
当然,从至今为止的旅途中,他也早就明白,赫萝的性格原本就很单纯。
所以,罗伦斯毫无吝啬地夸赞了她一番。
如果再多夸奖几句,只怕赫萝的尾巴都要摇断了。
正因为昨天跑了个够,所以今早醒来的时候,赫萝的脸色差到让人不敢再看第二眼,罗伦斯只觉得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他真以为赫萝得了什么重病。
不过很快他便明白了赫萝只是肌肉痛。安心之下,罗伦斯差点把她臭骂一顿。
虽说此时的赫萝抬不起胳膊、转不了脖子,腰痛到站不起身,看上去完全就是个病人。
但和病人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胃口惊人的好。
【毕竟驮着两个人跑了那么远。】
【咱的确是跑得太兴奋了。】
还算灵活的只有耳朵和尾巴了。
只是,虽说现在浑身疼得厉害,却不见赫萝脸上有半点后悔之意。
尽管赫萝自己非常中意她那少女的外形,但毕竟是只狼,在野外奔跑应该更符合她的本性吧。
这样想来,罗伦斯才意识到,她在旅途中总表现得有点不愉快,无法以狼的外形自由活动这点或许正是原因之一。
【不过。】
正当罗伦斯这样思考的当口,只见赫萝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
【咱知道,咱今天肌肉疼到起不了床是件很丢脸的事。但只不过是躺在咱身上的汝早上也起不来,不是更丢脸吗?】
虽然身体动不了,嘴还是那么不饶人。
赫萝讥讽的语气因为她不自然的姿势而显得没有半点气势。
如果柯尔也在场,可能会有些慌张,所幸他已经出门了。
【如果你能经过深思熟虑拥有先见之明,而我又能放心地随你跑,那么你走到哪儿我一定二话不说跟到哪儿。不过昨晚的事,你应该还没忘吧?】
罗伦斯反驳道,赫萝少见地闭了嘴。
岂止是这样,她还不甘地咬紧了嘴唇扭过头去。
看来对于昨晚的失态,她还是相当有自觉的。
【真是的。别说是跟着你走了,我甚至还得牵好你的缰绳防止你乱跑。你说说,到底是谁在领导谁?】
或许这是个能让赫萝反省的好机会。
罗伦斯边这样想边乘胜追击。
不过多亏昨天赫萝的一路狂奔,罗伦斯等人在罗姆河下船后只用了半日就到达了港口城镇坎尔贝。如果坐船,得花上两天的时间。
这速度,任何快马都比不上。
这样拼命赶来自然是有目的的。
罗伦斯等人在顺罗姆河而下时,得知在一个名叫罗艾佛的山村中祭祀着一块狼骨,他们就是为此赶来的。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这块骨头多半出自赫萝同类身上,而教会势力很可能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而想要得到这块骨头。
这对赫萝而言是无法忍受的事情,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但如果坦白说出仅是为了这样的理由——只是因为追寻一个传闻——而改变当初的预定,罗伦斯和赫萝都做不到。他们都没有直率到这地步。罗伦斯准备了【想快乐结束这次旅行】这类的接口,赫萝一定也有自己的借口,所以他们都没有挑明。
而根据现在收集到的情报来看,现在盯上了这块骨头的是以罗姆河流域的教会势力为首的人们。
于是,为了能从对罗姆河流域了若指掌的艾普口中获得情报,罗伦斯等人才来到了这个名叫【坎尔贝】的城镇。
身为贵族的艾普,在家族没落后成为了商人,在雷诺斯镇与教会一同干过不法勾当。所以她的情报网应该相当庞大。罗伦斯相信只要以雷诺斯镇的皮毛的事,以及她为了抢先运出皮毛而故意弄沉了船阻碍河道运输的事作为交换条件,一定能从她嘴里套出不少消息。
为了,罗伦斯等人下了船,骑在赫萝背上追赶艾普。
但他们还是失算了。跑了一段距离追到的那条船只上,并没有艾普的身影。
在船上的是罗伦斯等人寄宿在雷诺斯镇旅店的店主——阿罗德。虽然这证实了罗伦斯没有找错船,这船的确和艾普有关。但奇怪的是,原本囤积在船上的大量皮毛不见了。
艾普原本的确是带着大量皮毛前往坎尔贝的。
这样一来,她中途改换陆路运送皮毛的可能性就变得非常高。如果想要快速运送货物的话,水运的确是很好的选择,但既然距离不远,那就意味着并非只有这一个办法。
不论是因为幸运还是原本就计划好的,总之只要能弄到马匹,中途改换陆路运输这一选择并不奇怪。
或者说,在船沉入河中导致后面的船只无法通行的情况下,运载着皮毛已经顺流而下的船只自然而然会被人怀疑是肇事者。如果就这样毫无遮掩地运送皮毛向下游行进,等公开宣布自己就是犯人,所以在途中更换为陆路运输是个逃避嫌疑的有效方法。罗伦斯带着这样的想法,断定艾普已经随载着皮毛的马车一同前往坎尔贝了。虽然赫萝坚持要从阿罗德口中逼问出艾普的下落,但罗伦斯最终还是说服了她,于是三人便继续向下游行进。
黄昏时分,赫萝发现了远方的商队,
这证明了罗伦斯的观点是正确的。
那是艾普率领的队伍。
罗伦斯等人绕道先行抵达了罗姆河终点所在的城镇坎尔贝,在入口等待艾普的出现。
当艾普出现时,她整个人堪比刚从坟墓中爬出的死尸。
在冰冷的寒风中,罗伦斯等人与艾普一同进入了坎尔贝,简单商谈之后,几人住进了由艾普介绍的旅店里。
原本赫萝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艾普。所以尽管现在罗伦斯占据上风,但对于商谈的内容他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恢复了少女外貌的赫萝显得异常兴奋,虽说已经累到快要连话都说不出的地步,却依旧两眼放光。
这样的赫萝要是与在雷诺斯镇引起一场骚乱的艾普进了同一间屋子会发生怎样的情况,罗伦斯并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不曾料到两人竟然差点扭打作一团。
【因为汝太软弱了。别忘了汝脸上那伤是怎么来的。】
赫萝坚持自己行为的正当性。
【你不会真的认为通过批判对方才能够证明自己的正确吧?】
【嗯……】
赫萝噘着嘴扬起头。
看来她知道自己错了。
罗伦斯倒也明白为什么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肯认错,不过——
【在这点上艾普还真是明智。面对你的挑衅,她没有选择迎战而是撤退。知道为什么吗?】
赫萝的目光从罗伦斯身上移开。
罗伦斯几乎是倒剪着她的双臂,才没让她真的扑上去揪住艾普。
当时,艾普用蛇一般的目光冷静地打量了几人,然后不曾威吓也没无视,而是轻轻微笑起来。
【因为她知道,和我们闹僵了对她没有好处。】
【汝觉得咱是不懂衡量利益得失的小毛孩吗?】
简短地反驳完后,赫萝闭上了嘴。仿佛肚里还有成千上万的抱怨在纠结一般,她的表情逐渐扭曲了。
罗伦斯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从那对耳朵看来,她心里的怒气显而易见。
既然没有真的生气,那么为何又会做出如此举动呢,要说理由的话——
【艾普明白,你是在毫无缘由地升起,就像个孩子那样脾气阴晴不定。你那样的行为,就叫不懂衡量利益得失。】
也就是说,艾普当下便明白了自己触碰了不该碰到的底线。
可是如果对方发火发得有理,那么自己也可以用道理来应对。而如果只是因为感情用事,那么道理只会产生反效果。所以艾普干脆地认输了。
这样一来,就算赫萝无理取闹,也拿她没办法。
只是赫萝心理还是憋着火吧。
尽管在道理上不得不原谅艾普,但赫萝在感情上仍然无法认同。她正被这一魔咒束缚得咬牙切齿,如果想要解开,必须由罗伦斯咏唱魔法。
真是个麻烦的公主啊。
【算了,既然已经经过了那么猛烈的情感碰撞,接下来的商谈反而能冷静地进行了。我们获得利益会变得更容易。】
【……然后呢?】
赫萝瞥了他一眼。
罗伦斯有些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接着轻声叹了口气。
那是无奈的叹息。
【你肯为了我生气……是啊,得谢谢你。】
自古以来,所谓契约都是用语言来缔结的,而现在看来,这一点不止在生意上行得通。
亲口说出这种话实在让罗伦斯感到羞愧难当,但如果赫萝表示非听不可,那也没办法。
因为在交易时,必须找到彼此的妥协点。
【嗯,既然汝都这么说了。】
赫萝的脸色终于放晴,耳朵也愉快地耸动起来。
窗外,隔着一条街的集市的嘈杂声渐渐传入屋内。
动人的阳光暖暖的,站在日头底下会让人有种如临春季的错觉。
罗伦斯用苦笑掩饰了自己的尴尬,赫萝也跟着笑了起来。
平静而悠闲,无可替代的写意时刻。
【那么我先把餐具收拾了……】
【嗯。】
赫萝随声附和了罗伦斯的自言自语,接着垂下耳朵和双眼,打算整理尾巴上的毛。
这一光景在迄今为止的旅程中不知出现了多少次。
但有一要素与平时完全不同。
这一要素就是当房门被叩响时,二人才想起柯尔之前出门买东西的事。片刻,门被打开了,只见柯尔正抱着一个木碗似的东西站在门外。
就在罗伦斯开始回忆柯尔究竟是为了买什么而出门的时候,一阵强烈的气味涌入鼻腔。那味道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总之就是一种用硫磺和碾碎的香草同煮后散发出的独特气味。
这刺鼻的气味惹得罗伦斯不禁想要躲开,但柯尔却丝毫不介意。
【我做了软膏!】
他边说边轻快地走进屋子。
从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可以看出,他是跑着回来的。
赫萝很喜欢柯尔,对他爱护有加,而柯尔也很亲近赫萝。
一大早,柯尔刚一看到赫萝的样子,他便如脱兔般跑向了镇上热闹的早市。
北方人对于药草知识非常丰富。
可以说,他们对从小小的割伤到热病为止的各种伤病都有相应的对策。所以,柯尔所制作的软膏应该能有效治疗肌肉痛吧。
只是这个气味就让人为难了。
一想到这儿,罗伦斯忽然抽了口凉气。
赫萝。
罗伦斯扭过头,只见那只以听力和嗅觉闻名的约伊兹贤狼正夹着尾巴,显得非常苦闷。
对于赫萝只能表示同情。
毕竟她拉不下脸拒绝柯尔好心制作的软膏啊。
罗伦斯装作没有看见赫萝从枕头阴影中向自己投来的求救目光,就在即将于柯尔擦肩而过之际——
“啊,这个软膏,还能治疗罗伦斯先生的伤呢。”
把脸埋在枕头里的赫萝愉快的耸了耸耳朵。
深绿色的软膏黏黏乎乎的,显得很诡异。
罗伦斯将它涂在纱布上,并把纱布贴在了脸上的瘀肿处。那一瞬间,刺鼻的气味如同钢针般扎进了鼻腔,整个脸颊蔓延出一种强烈的热感。眼睛也被刺得生疼,鼻子都快被呛歪了。
柯尔为了制作这软膏肯定从他那微薄的路费中拿出了不少钱,所以即便非常痛苦,罗伦斯依旧无法拒绝。
不过话说回来,这味道真是太可怕了。
在为赫萝的肩和腰部上药时,她向罗伦斯投去了怯懦的目光。赫萝嗅觉敏锐,一定很难受吧。
煎熬之下,罗伦斯难免带着一种【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受罪】的想法,不过这药看上去应该挺有效的,所以他还是为赫萝上了药。
在涂软膏时,赫萝时不时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吓人。
看来得重新为她买套衣服了,或许,美酒更合适。
涂完药后,她一定会狠狠地瞪自己一眼。罗伦斯禁不住这样想道。
【啊,对了,刚才在回来的时候遇到了昨天的那位商人,她说想见见罗伦斯先生。】
为赫萝身上疼痛严重的部位再涂了一层软膏之后,罗伦斯把手擦干净。
这药的药性毫无疑问相当的强,所以应该很快就能奏效吧。
或许是因为这软膏的气味太刺激,赫萝开始在床上呻吟起来。罗伦斯看了她一眼,反问柯尔。
【昨天的商人,你是说艾普?】
【是的。】
【这就是所谓的兵贵神速吗?也是,毕竟不知什么时候就得离开了。】
艾普虽身为没落贵族,却以商人身份成功崛起。
在木材和毛皮之镇雷诺斯,她以坑害罗伦斯的方式令人难以置信地赢得了皮毛的交易。而且在运送通过这场豪赌获得的皮毛时,她还不忘弄沉了船使其他人无法顺利运送皮毛。
凭借她的狡猾、智慧和胆识,应当是万无一失。但如果在这个镇上浪费时间,很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失手,所以艾普定会尽快离开这里。
并且,她还必须将从雷诺斯镇运来的皮毛从这里运往下一个城市。
尽管这个城市才刚刚苏醒,但对于艾普而言,已经够晚了。
【她有没有告诉你我该去哪儿找她?】
【呃,她说过一会儿到这里来。】
【……这样啊。】
艾普手头的事情很多,所以她特意前来想必还有其他意图。
罗伦斯能立刻想到的,只有她希望他不要将自己是在罗姆河弄沉船只的罪魁祸首一事抖露出去。
【对
了,你吃早饭了吗?】
【啊?呃……吃、吃了。】
虽然没有赫萝那么敏锐,但罗伦斯作为商人,想要看透一个人是否在撒谎还是有一手的。
他轻轻弹了一下柯尔的头,接着一言不发地将装着面包的麻袋塞到他手中。
虽然柯尔以【想要利用教会权利保护异教的村子】这一怪异的理由进入阿贝特镇的学校学习教会法学,但他却比真正的正教徒更像个正教徒。
柯尔接过麻袋,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但罗伦斯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转身走向正在毛毯下呻吟的赫萝。
当他说自己要出去一下的时候,虽然赫萝没有抬头,却用耳朵给了他回答。
罗伦斯本以为她会不会由于软膏的缘故已经昏了过去,但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
罗伦斯自己也不知不觉忽略了那股气味。而相对,涂有软膏的右脸颊依旧带着热度,能感觉到瘀肿正在逐渐褪去。
或许身为狼的赫萝能更加清楚地体会到药效。
刚离开床边,就听到赫萝扔来一句【汝输了咱可不管】,看来罗伦斯想得没错。
罗伦斯放下心来扭过头,只见抱着麻袋站在原地的柯尔已经取出了两个面包。
袋里装着普通的黑麦面包和加了胡桃的黑麦面包,而他手中的两个都只是普通的黑麦面包。对于柯尔的小心谨慎,罗伦斯不禁苦笑。
真希望赫萝能向他学学。
【你要跟我来吗?】
他是问柯尔要不要一起去见艾普。
柯尔的目光游离了一阵,最终点点头。
罗伦斯想要得到的,是那块和赫萝一样被称作神和精灵的狼的腿骨。这块腿骨,属于柯尔故乡附近的一个村子里祭祀的神。
而柯尔是因为想要确认那块围绕腿骨的传闻是真是假,才会要求与罗伦斯和赫萝共同旅行的。
所以,他不可能不想去。
但罗伦斯之所以还是要这样询问,是因为他觉得如果不问的话,柯尔是不会跟着走的。
柯尔年纪虽小,顾虑的事情倒不少。
他之所以亲近赫萝,或许是因为觉得那种旁若无人的氛围很新鲜吧。
【那就快点吃完。】
罗伦斯说着就要离开,于是柯尔急忙将面包塞进了嘴里。
【是、是。】
接着,罗伦斯这样对他说道。
【我想你吃完以后,还是会露出一副刚吃了小麦面包一样满足的表情吧?】
尽管行为举止在修道院的教育下显得有理有节,但在吃东西时他总会透出一点野性,或许是因为现在的旅行实在太穷酸了。
此刻的柯尔正两颊涨得鼓鼓的,就像硕鼠一样。
没过多久,他似乎明白了罗伦斯的意思,于是笑着咽下面包回答道。
【吃饭时要掩着嘴,教会里教过。】
【但反过来讲,这样做也是为了掩饰吃的是好东西吧?】
罗伦斯关上门迈开脚步,柯尔就像个忠实的徒弟一般牢牢跟在他身后。
【面包非常好吃。】
柯尔甜甜地笑着这样说道。这孩子真的很机灵。
旅店的一楼是食堂。
进食早餐这种奢侈的行为只有旅行者才会做,所以围在桌边的人们基本上都是整装待发的样子。
而混在其中的艾普依旧穿着那身衣服坐在桌边,所以乍一看上去,她和那些立刻就要启程的人们没什么两样。
或许这一见解并没有错,不过罗伦斯眼下所关心的,是艾普尽管用布掩住了脸,却还是用手捂住了鼻子。
【……好重的味道。】
柜台内的店主有些不耐烦地瞪着罗伦斯,其他客人甚至忘了愤怒,只是吃惊地看着他们。
事已至此罗伦斯已经无所谓了,至于柯尔,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没介意过。
因为来自的地方不同,人们喜欢的味道也各不相同,所以同时对某种气味表示反感应该是极端的个例吧。
罗伦斯带着这样的想法坐到了艾普对面的椅子上,只听对方说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语。
【不过,这味道好久沒闻过了。我想你的伤到晚上就应该能痊愈。】
用柯尔制作的软膏敷着的右脸颊,是在与艾普争执时不当心被柴刀柄打伤的。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
【是他帮我弄来的,真是博学多才啊。】
罗伦斯指指身后的柯尔,夸张地说道。
【嗯?罗艾佛的人?】
艾普静静地注视着柯尔,随后闭上了眼。
罗伦斯摸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我对罗姆河沿岸可是了如指掌,你不就是因为这才追我到这个镇上来的吗?虽然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么方法,不过的确速度惊人。】
艾普眯起了头巾下的双眼。
商人的优点就在于,哪怕刚刚打了个你死我活,只要利害关系一致,双方就能立刻握手言和。一旦有了契约关系,就不存在任何情感上的芥带。
虽然在雷诺斯镇发生了那样的事,但此刻的二人仍可以像旧友一般热络。
【昨晚我吃惊地看到了近年来很少看到的东西,我还以为是契约书不够周到呢。】
虽然赫萝绕弯子的说话方式总让罗伦斯头脑发昏,但对艾普这样的态度,罗伦斯再明白不过。
心中躁动的,或许是一种接近恋爱的情感。
商人互探彼此的底牌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让人有种莫名的兴奋。
【嗯,我想要的是只有你的知识。因为我和你之间,没有缔结任何买卖的契约。】
这句话是在告诉艾普,自己的目标绝非她的毛皮生意。
艾普轻轻点头,站起身道。
【换个地方吧,在这里会被其他客人和店主讨厌。】
这话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
但又明显不是句玩笑话,于是罗伦斯带着柯尔跟在艾普身后。
【对了,你的旅伴怎么样了?】
走出旅店,眼前是一条狭窄的小道。或许说是一条较为宽敞的小巷更为合适。
坎尔贝镇被河流分隔成了南北两个部分,罗伦斯等人寄宿的旅店位于小镇北侧。
北侧少有漂亮的建筑物,虽然河岸边的市场也很热闹,但在离市场不远处多数小巷和倾斜的房屋,让人不禁感觉有些荒凉。
不知是参事会对于城镇景观的政策宽大,还是无力作为,建筑物的高度也参差不齐。
照镇上的情形来看,很有可能是后者。
罗伦斯正思考着,只见艾普毫不犹豫地向市场的反方向走去。
【我那旅伴因为旅途劳累,身上也涂了软膏,在床上休息着。】
【这……】
艾普说着回过头看向柯尔,罗伦斯能察觉到她隐藏在头巾里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她一定很快就会恢复的。】
就算不是赫萝,罗伦斯也明白她是将【这真让人遗憾】这句话咽进了肚里。
只有柯尔有些骄傲地笑了。
【不过,这对我而言或许是种幸运吧。不,对你来说应该也是幸运。】
【彼此彼此。】
罗伦斯耸耸肩,苦笑道。
昨晚罗伦斯没能从艾普口中得到情报,是因为赫萝实在过于咄咄逼人了。
【不管怎么说,能为自己发火的人是珍贵的财产,好好待她。】
【说不定是她把我看做她的财产,所以见不得我被伤害才生气呢。】
艾普裹在外套里的双肩颤了颤。
就在这时,一个背着慢慢一筐冬季蔬菜的女子从路边迎面走来。
这菜或许是正要拿到市场上出售吧,菜叶的颜色比夏季蔬菜的绿色更深,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这菜看样子不适合做成酱菜或生吃,尽管如此,放进汤里一定相当美味。
【如果你旅伴认为你是她的所有物,她应该会当即提出赔偿要求。可那时她想要的,却是复仇。】
艾普淡蓝色的眼中忽然透出一丝寂寥。
家道中落后,艾普曾被一个想要得到贵族称号的暴发户买下。
用金钱成了艾普主人的商人,当她受到伤害时,究竟向加害人提出了什么要求呢。
是金钱赔偿,还是复仇。
罗伦斯感觉光是思考这个恩替就等于在伤害艾普。
对于自己不假思索地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一事,他稍稍有些后悔。
【呵呵,像这样勾起对方心中的罪恶感和煽起同情心,那之后的商谈就能顺利多了。】
艾普的话顿时将罗伦斯拉回了现实
。
色诱和眼泪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在正经生意中轻易奏效。
无论怎么警惕,都会不由主地上钩。
罗伦斯挠挠头,还是露出了笑容。自然,其中是有原因的。
【不过,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罗伦斯用对答案饶有兴致的口吻,边看着拼命想要理解对话的柯尔边问道。
【我坦白自己设下的圈套,为的是解除你对我的戒心。】
【是啊,目的是想让我陷进更加高明的圈套。】
如果此刻艾普解下头巾,她的脸上一定正带着邪邪的笑容。
罗伦斯仿佛明白了赫萝为什么要叫她狐狸了。
这商人太像一只狼,以至于身为狼的赫萝都不愿承认她和自己是同类。
【我们到了。】
【这里是?】
罗伦斯刚一站定,柯尔就撞上了他的后背。他一定是为了尽可能多的学习这两人的交谈方式,而只顾反刍刚才听到的内容吧。
回忆起来自己也曾对着老师做过同样的事,罗伦斯不禁对柯尔又多了层亲近感。
【这是我在这个镇子的据点。说成不挂招牌的商会,你应该能明白什么意思吧。】
与周边的建筑物相比,这幢房子的墙上满是黑斑,屋顶也是一副随时会滑落的样子,但石块组成的地基部分还是相当牢固。
听了艾普做作的发言,柯尔感到了一阵不安,干咽了口唾沫。
但这毫无疑问只是玩笑话。仔细观察之下,能发现黑色的墙壁上有被卸下了什么东西的痕迹。
简单说来,这应该是个倒闭了的废弃商会。
【请你别太捉弄他了。】
艾普伸手推门时罗伦斯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柯尔闻言诧异地“啊”了一声。
这时,他似乎才察觉到自己太迟钝了。
艾普回过头来,虽说应该不是为了确认柯尔的反应,但还是愉快地笑道。
【因为是你疼爱的徒弟?】
【很可惜,他不是我徒弟,更不是商人。所以,我不想把它培养成一个别扭的人。】
听了这话,艾普以她一贯的性格,爽朗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没错,确实如此,商人都是很别扭的。】
没有理会在一边不甘地抿着嘴的柯尔,这两位别扭的商人一同走进了建筑物。
罗伦斯回头看去,只见柯尔有些不悦地跟了进来。
罗伦斯一边苦笑,一边无奈地叹了口气。
因为他觉得,如果柯尔成了商人,那么他这难得的率直性子或许会被扭曲。
艾普端出了用山羊奶制作的黄油和蜂蜜酒混合而成的饮料。
只有柯尔喝的是蜂蜜而不是蜂蜜酒。
或许由于这黄油确实不错,罗伦斯甚至想要来一块有些苦味的黑麦面包了。
“阿罗德先生应该还没到吧。”
罗伦斯等人进来后,发现屋里一片寂静。
客厅里只有暖炉中炭火燃烧的声音,以及炉边的锅中加温山羊奶的细微声响。
罗伦斯坐在暖炉前,看着艾普以出人意料的熟练动作准备饮料,而那时,屋里也并没有发出其他声响。
“可能今天傍晚到。吃吗?”
艾普说着,拿起一块刚用小刀切好的小麦面包问道。
上面还涂着凝固了的山羊奶,这应该是煮出的奶皮吧。
如果再加上盐和用油渍过的鲱鱼片,肯定非常美味。
“吃了这种东西的话,今后的旅途就会显得很痛苦了。”
“正是,养刁舌头让旅费暴涨吧。不过,不是商人的人就没必要介意这种事情了,对吗?”
艾普说着将面包放在柯尔面前。
柯尔吃惊地看着艾普,接着又为难地看向罗伦斯。
“所谓被他人喜欢,其实可以说是命中注定的。”
看着柯尔的神情面露笑容的艾普取下头巾,露出了本来面目。
而此刻柯尔吃惊的表情,则显得非常有趣。
“说不定我心里还留着一些所谓的母性本能呢。”
艾普自嘲地笑了笑。隐藏着一丝忧郁的艾普美到让人惊讶。
罗伦斯经常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说不定女性比起男性来更适合当商人。
只要她露出这样出人意料的一面,只怕无论多么精明的男人都难以与她较量。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柯尔一口一口享受着小麦面包的美味,而不像之前吃黑麦面包时那样狼吞虎咽。看着这样的柯尔,艾普先开了头。
“不该问的事。”
“罗姆河沿岸商会在寻找异教神的圣遗物……我也不清楚异教是不是也用圣这个字。是这件事吧?”
罗伦斯点头。艾普的目光变得有些迷茫,她端起山羊奶喝了一口。
“那个传闻在大约流传到罗姆河一带的城镇时,被他们描述得活灵活现,曾一度让那些干不法勾当的家伙们垂涎三尺。”
“真相呢?”
远处传来孩子的啼哭声。
在这个城镇,孩子的哭声比鸟叫声更寻常。
“应该说没什么特别的。没等骨头真的被找到,传言就以和扩散时相同的速度没了消息,不过是酒桌上的谈资而已。”
艾普不像是在说谎,而且她也没理由说谎。
但所谓无风不起浪。
“传言的出处是罗姆河的支流,位于罗艾佛河上游城镇的莱斯科的商会,这点没错吧。”
而那个莱斯科的商会与本镇的吉恩商会有铜币生意。
而且在铜币交易中有个怪异之处,那就是进口的铜币箱数和出口的铜币箱数对不上。
至今为止罗伦斯还是没能弄明白,但此刻正在他身边津津有昧地吃着面包的柯尔似乎察觉到了原因。
因为没必要急着知道所以一直没有询问答案。并且如果不凭自己的力量弄清的话,罗伦斯知道自己一定不甘心。
“对,记得名字是叫迪巴商会。他们掌握着莱斯科镇矿山的专利权,现在正是风光的时候。”
“在这个镇上,吉恩商会是他们的主要客户?”
“哦,我都想问你这些消息是什么时候弄到的了,看来花了不少功夫调查啊。”
艾普用面包沾了沾山羊奶,咬了一大口。
看着她的样子,罗伦斯心想,或许带赫萝来也不会有什么事吧。
有那么美味的食物,赫萝一定会被笼络。
“莱斯科镇的迪巴商会,以及我们为了毛皮引起一场骚乱的雷诺斯镇的教会,还有本镇的吉恩商会,这三家是掌管铜制品流通的枢纽。只是,雷诺斯的教会不过是想借另两家之间的不合趁机收税罢了,而迪巴商会和吉恩商会应当是有默契的。”
“这又是为什么?”
罗伦斯不假思索地问道。艾普闻言,苦笑似地勾起唇角。
柯尔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抬起了头。
“抱歉,我没有恶意。”
艾普垂下双眼用手摸了摸嘴角,像是对自己的笑表示歉意般继续说道。
接着她睁开一只眼睛看着罗伦斯。
“在我的印象中,你应该是位相当慎重的商人啊,为何会对这种玩笑一般的传言那么认真?”
商人在提问时,基本上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艾普平静地,但同时也是愉快地笑着。
“如你所见,我的旅伴是北方人。”
罗伦斯回答。艾普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看向手中的杯子。
“要不是为了那位可爱的小姐,你也不会做出不合理的事情了吧?”
“这我倒不清楚。”
虽然不愿承认,但罗伦斯还是顺口接了上去。
艾普的眼中透出一丝笑意,没有继续追问。
“也是,故乡的人们所崇拜的神体被用金钱买卖这种事,想来任谁都无法忍受。不过这样一来,我倒有个问题。”
“怎么说?”
维持着注视杯子的姿势,艾普抬起双眼看向罗伦斯。
她那愉快的神情,简直就像一个抓住了对方的把柄想要狠狠杀价的商人。
“你是用金钱买卖物品的商人吧?这样一来,你算是那位小姐的同伴,还是敌人呢?换一种说法,你代表善,还是……恶?”
柯尔诧异地向后缩了缩身体。
的确,罗伦斯是个以赚钱为目标,任何问题都用金钱来解决的商人。
这与那些企图用金钱买下那块被称为神的狼骨,并想要将其用作某种目的的人们没什么两样。商人就是如此,无
论面对怎样的大门,使用的钥匙都是金钱。
如果狼骨的事情是真的,那么一旦弄清了它的下落,罗伦斯一定会用商人的手段来设法夺回骨头。
但这样一来,赫萝和柯尔会怎么想呢。
毫无疑问,罗伦斯打算用钱来买下狼骨。
那时,罗伦斯还能算是赫萝和柯尔的同伴吗?或者说,购买狼骨这一行为,究竟是善还是恶呢?
罗伦斯舔舔被山羊奶沾湿的嘴唇,回答道。
“用金钱购买东西这一行为并不是恶。当金钱被用作购买物品以外的东西时,基本都会称为恶。”
“你的意思是?”
“如果我因为权威和权力,或者仅仅为了讨旅伴的欢心而买下了狼骨,旅伴一定会轻视我。金钱说到底不过是购买物品的道具,而当它被用来购买物品以外的东西时才会被视作恶。这就像是有人用砍木头的斧子砍人一样。我想,我的旅伴一定能理解我。”
艾普眯起眼睛,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以金钱解决一切问题的商人们,经常被人质疑他们行为的正义性。
而对于商人而言,信用是最为重要的东西之一。
这样一来,在自身的正义被质疑时如何作答,将决定一个商人的资质。
正义的资质和人的资质。而这两样东西是要被放在天平上,以信用为砝码来称量的。
虽说罗伦斯还不确定艾普的想法是否如此,但她至少想将这作为重要的判断条件,这点绝不会错。
带着有些阴沉的笑容听罗伦斯回答的艾普忽然缓和了表情,将手中的杯子举了起来。
“其实我很想和你做生意,抱歉,不该问这种怪问题。”
罗伦斯也勾起左侧的唇角,同时举起自己的杯子送了过去。
罗伦斯只是把杯子凑上前去而没有碰杯,出于考虑到对方万一使用的是高级银餐具,这样做可以避免将其损坏。这样的礼仪,相当于告诉对方,自己认为对方拥有配得上使用高级银餐具的身份。
“我之前说过,看着你和你的旅伴感到很羡慕。这种想法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强烈过。”
“那么,我就以此为荣吧。”
艾普无声地笑了,双肩抖了抖。
接着,她的目光从罗伦斯身上转到柯尔身上,脸上已经恢复了商人的表情。
“看来你的确不是克拉福·罗伦斯的徒弟,不过我还是想说,我个人打心底里认为这很可惜。”
柯尔听了这话瞪大了双眼,接着,像是有些为难地垂下了头。
罗伦斯也笑着想,这确实可惜。
之所以感到为难,是因为柯尔明白自己不可能采纳艾普的意见。
艾普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她笑着闭上了眼睛,等再次睁开时目光又对准了罗伦斯。
“有些事我想你很清楚,不过迪巴商会寻找的这块狼骨不是区区百枚琉米奥尼金币就能解决的事情,如果贸然出手恐怕只会让你了解人命到底有多廉价。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相信自己身为商人的眼光,也愿意对你报以同等信任。”
慢慢地转着手中的杯子,罗伦斯喝了一小扣杯中的饮料。
如果不在这儿说得夸张点,赫萝一定会生气的。
“我曾在金钱和生命中选择了生命,但我旅伴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而我,也很‘期待’。”
这是罗伦斯在与艾普做人命交易的时候透露出的真心话。
艾普咧开嘴,露出了化为狼时的赫萝才会露出的笑容。
“偶尔按照藏宝图追寻宝藏可能也挺有趣的。好啊,你们的目的是从与迪巴商会有着密切往来的吉恩商会身上获得情报,对吧?我为你们给吉恩商会写封介绍信,剩下的事情……”
闭上一只眼睛微微歪着头,或许这是艾普胸有成竹时才会摆出的姿势。
“就得看你了。”
这样的她太迷人了,这话被赫萝听见,一定会气得咬牙切齿,但这样的艾普确实非常有魅力。
艾普是个纯粹的商人。
她相当天才,完全懂得该怎样控制表情,透露怎样的信息。
罗伦斯恭敬地低下头。
原来驰骋在黄金大道上的商人如此了不起啊!他想。
用小刀裁断高价的羊皮纸,写下内容后洒上沙子吸干墨水。在等待墨水于透的期间,艾普取来了用马尾毛搓成的绳子,和被染成红色的蜡。
算算时间,墨水应该干了。艾普卷起羊皮纸用蜡封住,接着捆上用马尾毛搓成的绳子。一封亲笔信完成了。
虽然这看起来只是一封普通的书信,但对商人而言却能换来高额的利益。
对于艾普说的,想要再与自己做一次生意这句话,罗伦斯觉得即便相信了也无妨。
“如果没有意外,我会在明天正午过后离开这个城镇,走海路南下,暂别这个寒冷的地方。”
“那么我为你送行吧,也算聊表谢意。毕竟这是在你成为大商人之前能见到你的最后机会。”
罗伦斯接过书信稍稍晃了晃,艾普苦笑着点头道。
“启程之前我得好好休息一整天。如果你晚上来的话我还能让佣人准备一顿晚餐招待你。”
“那如果天亮时来呢?”
或许艾普的微笑就相当于普通人的诧异吧。
笑容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终于,她再次抱起胳膊叹了口气。
“如果不止我一个人在这里的话……是啊,我就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吧。”
在雷诺斯镇上罗伦斯第一次与艾普交流时,她就曾半开玩笑地说过,她自信自己不是会讨人嫌的人。
看来这句话并不是玩笑。
艾普用与原本的贵族身份相衬的温柔语气说出这话,她沙哑的声音显得如此高贵,听得人心里痒痒。
柯尔张大了嘴,愣愣地注视着这样的艾普。
如果再穿上华服打扮一番,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女贵族了。
“恐怕晚上被料理的不光是牛肉猪肉之类吧,我似乎有必要小心留意。”
“呵呵,如果你那位旅伴的心情好转,不如三人一起来。”
“我会的。谢谢你的介绍信。”
罗伦斯回答道。艾普点点头,轻轻挥手后缓缓关上了门。
没有商人会在告别时挥手。
而这一动作,不是对着罗伦斯做的,而是他身边的柯尔。
罗伦斯将介绍信小心翼翼地收入上衣内侧,瞥了一眼身后。
果不出所料,柯尔有些恋恋不舍地凝视着紧闭的大门。
“这人很有趣吧。”
见罗伦斯迈开步子,柯尔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跟了上去。
“呃……嗯,是的……”
“不过我这伤就是她弄的。”
罗伦斯指指敷着软膏的右脸颊。柯尔似乎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愣愣地注视着罗伦斯脸上的伤。
接着,他似乎终于恍然大悟,带着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回头看向那房子。
“我们吵起来了,于是被柴刀柄呼地一下。”
“……是这样……啊。”
“虽然她也有令人意外的一面,不过正因为如此,才不能掉以轻心。就像她的头巾下藏着美貌一样,那美貌下也隐藏着令人恐惧的东西。”
柯尔微微皱眉,对于这话他还无法理解。
“你也看到昨晚赫萝发火了吧?其实,那时候艾普差点杀了我们。”
“啊!?”
柯尔惊呼起来。
毕竟初次见面艾普对柯尔如此和善,所以也难怪他想像不到其实艾普有着不输盗贼的胆量和冷酷。
罗伦斯本想说,人就是这样会两面三刀的生物所以必须多加留意,却发现柯尔表情严肃地陷入了沉默。
柯尔性格直率,所以可能他原本就对怀疑他人有很强的抵触情绪。
就在这时,柯尔忽然抬起头来,他的脸上写满了困惑。罗伦斯见状不禁问道。
“怎么了?”
柯尔经常这样。
即便头脑再怎么聪慧,无法自由控制表情和话语的人也是成不了优秀商人的。
不过,柯尔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圣职者,所以这应该不成问题。
“想要在这世上活下去,不这样做是不行的,对吧……”
他自责似地说道。这样的他,就如同一个边叹息自己不够努力边踏上赛场的年轻骑士。
只是,罗伦斯并不明白柯尔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表情。
差点被艾普杀死,和在这世上活下去,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他的意思是,自己必须学会就算面
对性命之危时也依然能活下去的方法吗?
罗伦斯在心里不停思考着,但柯尔又接着开了口,于是他决定先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当然,我不可能接受教会的教义,而且在村里有时也会发生这种情况……其实我也明白,看事情不能单单只看一面。虽然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显得不太合适,但我也知道现实是很无情的,可……”
柯尔边走边盯着地面,说个不停。
而相对的,罗伦斯则边走边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
他不明白柯尔究竟想说什么。
“我说——”
所以罗伦斯开口打断了他。柯尔忽然抬起头。
“不、不是的!我并没有说罗伦斯先生有错!”
他惊慌失措的神情令罗伦斯瞪大了双眼。
“……其、其实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想问个清楚而已。”
柯尔闻言,脸上的表情顿时消失了,接着突然涨红了脸低下头去。
罗伦斯伸手摸摸自己的头,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不明白。
真是不明白。不过既然柯尔似乎也不想继续谈论这个问题了,罗伦斯便换了个话题。
“总之,在去吉恩商会前先回趟旅店吧。”
听了罗伦斯的话,柯尔默默地点点头。
“事情大致就是如此。”
赫萝说如果不盖毛毯的话身上的药味太刺鼻,所以此刻她正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了脑袋。
“是吗?”
“你应该能明白吧。”
罗伦斯等人刚一回到房间,原本在打盹的赫萝便立刻醒了过来。接着,她像平时一样坐起身回过头看向二人。罗伦斯只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过很快他便察觉到了原因。
早上明明连起身都办不到,而现在赫萝身上的疼痛已经减轻到了能被她忽略的地步。
“这药真灵。”
于是,罗伦斯决定带赫萝一起去吉恩商会。
可要去也不能带着一身刺鼻的药味就走。由于这味道实在难闻,所以赫萝和罗伦斯都必须先把药膏洗去才行。
在罗伦斯的吩咐下,柯尔走出了房间去一楼准备热水。
“也难怪汝不明白,这就像和肉铺老板谈鱼一样,完全不是一回事。”
赫萝靠着枕头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说道。
每当赫萝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摆明了都是在挑衅。
又被她嘲笑了吗?罗伦斯这样想着刚要叹气,又马上想到现在不是强撑面子的时候,所以他还是选择了投降。
“现在我很清楚了解了自己究竟有多迟钝。但就算了解到这一点,也不可能立刻豁然开朗。不明白的还是不明白。”
罗伦斯举起白旗,却见赫萝眼角含着泪光,一脸失落的样子。
“怎么了?”
罗伦斯问道。赫萝挤出一丝苦笑。
“嗯,看来咱还是太心软了。”
她动了动一边的耳朵。
“什么意思?”
“见汝这样低声下气,咱都硬不起心肠来笑话汝了。”
“……”
这叫人怎么回答,罗伦斯无奈地用手按住了额头,赫萝似乎相当满意他这样的反应。
她咧开嘴,终于露出了平时那种带着恶作剧意味的笑容。
“的确,作为知道事情真相的汝来说,或许很难做出其他的解释。汝真的不明白,旁人是如何看待汝和那只狐狸之间的关系吗?”
既然赫萝用这样的笑容说了这种话,那就代表她给出了解决问题的线索。事已至此,那罗伦斯只有试着站在他人的立场上思考并作出正确的判断,这是以赚取利润为目标的商人不得不接受的挑战。
因为现在,赫萝已经为解决问题指明了方向。
罗伦斯试着站在柯尔的立场上,思考自己与艾普之间发生的事情。
被刀柄打伤,面临差点丧命的险境,赫萝在艾普面前大发脾气。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柯尔面露难色,最后还涨红了脸显得很是害羞……
“啊。”
罗伦斯思考出了一个可能正确的答案。顿时,他只觉得嘴里一阵苦涩开始蔓延。
只是,这份苦涩倒有点像啤酒的味道。
是让人忍俊不禁的苦涩。
“呵呵,汝真是走运。”
赫萝愉快地笑了。
正因为她明白柯尔的误会绝不可能成立,才会露出这种笑容。
罗伦斯用手按着额头叹了口气。世界上居然还会有这种误会,不,没想到自己这种人还会被别人这样误会,罗伦斯除了苦笑别无他法。
“他认为我背着艾普沾花惹草,结果艾普因为吃醋而打了我。说实话我根本不可能想到。难怪柯尔会说‘我并没有觉得罗伦斯先生有错’啊……”
其实罗伦斯本想试着回答“他认为我背着赫萝沾花惹草”,但这样的笑话很可能危及性命。
“那只狐狸是雌性,咱也是雌性,汝是雄性。那么咱和那只狐狸大打出手了,答案不就只有一个吗?要说起来,为了那种闪闪发光的东西闹得不可开交这一事实反而让人觉得无法理解。那六十枚金色的货币是咱的价格吧?受不了,真搞不懂人类。”
见她的语气那么不耐烦,罗伦斯回想起当初为她奋斗的自已,愈发觉得心里郁闷。
不过,毕竟赫萝是约伊兹的贤狼。
这点早就被她看穿了。
“但汝的行动才是最让人莫名其妙的。没想到居然来接咱,真的是,完全弄不懂汝在想什么。”
赫萝把脸埋在枕头里这样说道。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罗伦斯。
见到这番情景,罗伦斯是既发不了火也无法移开目光。
于是最后,他只能认输地耸了耸肩,伸手轻轻抚摸赫萝的脸颊。
“仅此而已吗?”
赫萝眯起一只眼睛仿佛很愉快似地动着耳朵,并小声说道。
带着有些难以置信的心情,罗伦斯摆好了架势,他已经做好了被赫萝怒骂的准备。
但他还是环顾了一圈没有第三人在场的房间。
然后,深呼吸。
接着就像在雷诺斯镇时一样,把脸缓缓凑近赫萝。
但与在雷诺斯镇时最大的不同,就是当二人的脸几乎就要凑到一块儿的时候,一阵敲门声将罗伦斯吓了一大跳。
“我把热水端来了。”
柯尔的声音响起。
柯尔用背推开门,端着脸盆走了进来。那盆看上去分量不轻,而且热腾腾的蒸气已经在他脸上结成了水滴。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为了罗伦斯和赫萝独自一人努力将水端了上来。
有什么理由能责备这样的柯尔呢?
罗伦斯站在床边,装模作样地道了声“辛苦了”。
只是,他的背上已经渗出了冷汗。
在门被敲响的瞬间,赫萝露出了一脸坏笑。
之所以刚才耳朵在动,是因为听到了柯尔的脚步声吧。
“怎么了?”
就算脸上装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但屋内的气氛却不可能被瞬时改变。
柯尔显得有些疑惑,罗伦斯选择了装傻。
此刻,坐在他身后床上的赫萝肯定靠着枕头笑得正欢。
但即便如此,最让罗伦斯郁闷的,却还不是赫萝设下陷阱以欣赏罗伦斯慌张的样子来取乐这件事。
罗伦斯装作挠痒的样子摸了摸自己的左脸。
“水可能比较烫,如果太烫没法用的话我去取凉水。”
柯尔放下脸盆,将两条手巾放进盆里说道。
如果这个机灵的孩子能成为自己的徒弟,那么旅途将变得多么轻松啊。
“好的,谢谢你。”
“不用谢。是我硬要和你们一起旅行的,这点小事不做怎么行。”
这纯真无邪的笑脸,让人不由想给他的晚餐加上他最爱吃的食物。
当然,如果赫萝也和柯尔一样,恐怕罗伦斯不到一个月就得破产了。
“那咱现在就洗掉吧。虽然这软膏效果好到令人难以置信,但实在是太折磨咱的鼻子了。”
赫萝边说边走下床来,柯尔显得有些诧异。
看来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软膏气味难闻的问题。
“嗯,水温正好,趁变凉之前赶紧洗掉。”
赫萝将手放进盆中搓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屋内气温太低,热求虽然蒸气腾腾,但实际或许并不那么烫手。
“啊,没错,小心别着凉了。”
罗伦斯说完这句,看到赫萝
抓起一条手巾,拧干之后轻轻扔给了自己。
手巾热乎乎的,还是按照赫萝说的那样赶紧把药擦掉的好。
罗伦斯边想边向右脸的纱布伸出手,但忽然他发现有些不对劲。
柯尔正垂头丧气地站在不远处。
“怎么了?”
没等罗伦斯讲这话问出口,柯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抢先开口道。
“啊,我到外面去。”
说完,还挤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脸。
明显他在介意着什么。
而且在走到门口时,柯尔不知为何回头看了二人一眼。他的表情非常严肃,像是怀揣着什么重要秘密的使者。至于他正在想什么,现在的罗伦斯再清楚不过。
当门被啪地关上后,罗伦斯将目光转向了赫萝,她正在严肃地拧手巾。
“从他的神情看来,汝和那狐狸的交谈似乎很是愉快嘛。”
表情那么严肃原来是因为这个。
既然在柯尔看来,罗伦斯和艾普是因为吃醋而吵了架,那就说明至少在他眼中二人之间的关系是相当亲密的。
不过罗伦斯也知道,在这事上不能认真,认真就输了。
“柯尔的表情仿佛在说‘我一定会保守秘密’。”
赫萝抬起头,笑道。
“嗯呵呵呵,他看咱的眼神里,带着很深的歉意。”
接着赫萝坐在地上并起双膝,将胳膊撑在上面支着下巴。
“如果汝也能像他一样,那会可爱很多。”
罗伦斯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将右脸的纱布撕了下来。
他摸了摸伤处,淤肿已经消了不少,疼痛也几乎感觉不到了。
既然这药如此神效,说不定能靠着大赚一笔。
软膏的功效好到甚至让罗伦斯有了这种念头。
“所谓近朱者赤嘛,因为总和你在一起,我才会变得越来越不可爱。”
罗伦斯边说边用手巾擦起脸来。温热的手巾擦拭着皮肤,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赫萝学着罗伦斯的样子,用拧干的手巾擦起脖子来,耳朵也不停地耸动着。
不过,在看到抹过脖子的手巾之后,那颜色让她小小吃了一惊。
“看来汝说的近朱者赤一点也没错,因为汝的脸色总是通红。”
罗伦斯用手巾上没有沾上软膏的部分再次抹了把脸,只觉得神清气爽。他看向赫萝问道。
“最近没有吧?”
“汝就知道胡说。”
赫萝有些无奈地回答。虽然明知道她是在挑衅,但罗伦斯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不愉快。
但紧接着,当看到赫萝唇边的笑意时,他才知道自己又上当了。
“汝认为不是?那么,既然那孩子难得那么识相。”
赫萝将手巾投向罗伦斯,利索地脱了上衣扔在一边。
罗伦斯顿时愣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赫萝一手叉腰看着罗伦斯,故作娇态地说道。
“能帮咱擦背吗?”
对于赫萝而言,被罗伦斯看到裸体也根本不在乎,但她却知
罗伦斯非常介意,所以这明显是想要捉弄他。
在别人想要体现绅士风度的时候钻空子,简直是胡闹。
罗伦斯对自己心中的动摇给出这样的借口后,默默将手中的手巾团成一团,孩子似的向赫萝扔了过去。
柯尔所做的药有着堪称“奇迹”的功效。
虽然赫萝身上还有不少地方在隐隐作痛,但想到从上药到洗去只有很短的时间,说明那药的功效果然了得。
罗伦斯脸上的淤肿也消得差不多了。
不过因为赫萝边问“你的伤怎么样了”边忽然伸出手拧了一把罗伦斯的伤处,使得他脸上便又多了几分红色,罗伦斯对此还是有些介意。
其实罗伦斯心里很恼火,但因为看到赫萝直到现在还板着脸,明显在生气,也就没有反击。
似乎她无法原谅罗伦斯扔毛巾这一举动。
看来她不是在演戏而是确实在生气,说不定其实赫萝是真心想让罗伦斯为她擦背的。
这样一想,罗伦斯又觉得自己做错了,总之现在的他是左右为难。
“那么,汝现在去的那个商会,他们究竟有什么企图呢?”
三人沿着不算复杂的小路走向河边的市场。既然有市场就必定有小摊,罗伦斯自然做好了被敲诈一笔的心理准备。
只是他没想到,赫萝会一边抽着鼻子一边向那些小摊走去。
罗伦斯顿时觉得有些头疼,目光追着赫萝看去,只见她的目标,是前方小摊上正被热石头烘烤得嗞嗞作响的卷贝。
“他们是否有所企图,现在我们正要去确认。但从艾普的话看来,有企图的可能性相当高。”
也不知赫萝究竟有没有在听他说,只见她双眼放光,正无声地催促着罗伦斯。
就算拒绝也没用,还是省点力气吧。
罗伦斯将一枚发黑的铜币递给正在削杨树枝的店主,店主用树枝灵活地从贝壳中挑出贝肉,很快就串好了三串。
三人一人一串。
罗伦斯刚打算感叹一声居然那么便宜,不想能增加贝肉魅力的盐却还得花钱另买。
罗伦斯一边笑着对精明的店主抱怨,一边向他打听吉恩商会的所在地。
钱不能白花,至少得获得些情报。
“去了以后,对方会透露消息给我们吗?”
接过贝肉之后,只有柯尔道了谢。
当然,他对于罗伦斯和艾普的关系的误会已经解开了。
“那就像艾普所说的,得看我的本事了。”
“那看样子没戏了。”
听了赫萝的玩笑话,柯尔有些为难地笑了。于是罗伦斯成了笑料。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同一座城市南北差别会这样大。”
赫萝边观察对岸边说。
坎尔贝位于罗姆河口位置,被河分为了南北两边,而罗伦斯等人寄宿的旅店,则位于镇子北边。
市场和漂亮的建筑物向来都集中在河岸边,这里也确实热闹了不少,但这也不过是和旅店周围相比较后得出的结论。
沿河边的大道走上一小段路,就能看到满是石块的河滩。因为是河口,所以河滩面积相当大,离河流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而将目光转向右边,就能看到大海,凭借罗伦斯的鼻子也能闻到海水的咸腥味。河对面则是南镇,就在南镇口,有着建在三角洲上的坎尔贝镇最大的集市。
要说到被分成三部分的坎尔贝哪里最热闹,那当然是三角洲了。那么,满是漂亮的建筑物的地方又是哪儿呢?是南镇。
罗伦斯等人所在的北镇,总会给人一种破落的印象。
停泊在南侧河岸边的船舶数量以及市场上的商品数量,虽然因为离了很远的距离只能看到个大概,但罗伦斯还是能感觉到远远超过了河流北岸这边。
一个城镇里有些地方繁华有些地方萧条,这并不少见。或许因为被河流隔开的关系,南北镇其实已经各自为营了也说不定。
“渡河去南边的话,那里应该有罗恩商会的商馆。”
“是汝故乡的商人集中的地方吧。”
“对。只是,因为三角洲上也有类似于分馆的地方,所以没有去过本馆。”
罗伦斯伸手指向位于罗姆河人海口的三角洲小镇。
用小镇来形容那里,罗伦斯也不知道是否合适,但对商人而言,那里完全是个独立的地方。
哪怕从北侧望去,也能看到诸多被海风洇成灰色调的二层或三层建筑物杂乱无章地竖在那里。
风向适宜的时候,罗伦斯甚至觉得自己能借着风听到那里的喧嚣。
如果赫萝在那里取下斗篷,不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那里好像更热闹一些,去看看吗?”
“你是想买东西吃吧。”
罗伦斯刚一说完,赫萝便像个孩子似的气鼓了脸。
她知道罗伦斯完事之后肯定会带她去逛,所以这表情应该是故意装出来的。
罗伦斯耸耸肩示意知道了,刚一抬起脚,却又停了下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柯尔此刻正盯着三角洲的方向,连贝肉都忘了吃。
“怎么?”
罗伦斯问道,柯尔反弹似的回过了头。
“啊……不,没什么——”
“没什么?”
赫萝边说边抢过柯尔手中的树枝,一口吃掉了剩下的两块贝肉中的一块。
“说谎该受罚。”
接着,她将最后的贝肉送到嘴边,注视
着柯尔。
“汝没什么想说的吗?”
听说野兽会相当严酷地训练幼仔,看来狼也一样。
罗伦斯情不自禁地有了这样的想法。
但其实赫萝也一样,不会直接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至今罗伦斯依然清楚地记得在刚遇到赫萝时,她缠着自己买苹果的样子。虽然现在她已经不再那样了,但从她逼迫柯尔坦白的气势来看,或许柯尔让她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吧。
“我……我……”
而柯尔虽然尚且年幼,却也是个少年。
“我想去三角洲。”
与赫萝不同,他直视着罗伦斯这样回答道,相当有勇气。
罗伦斯从赫萝手中抢过树枝,递回给柯尔。
接着罗伦斯顺便赞扬了一句“比你好多了”,腿上却立刻挨了赫萝一脚。
“你不是我的徒弟,所以,我得为你帮我们制作软膏表示感谢。放松点,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
虽然这话说得有些怪,但用在柯尔身上却正合适。
或许是由于生来单纯,只怕再这样下去他会比自己的徒弟更像个徒弟。
明知世间险恶,但在看到这样的柯尔时罗伦斯还是会忍不住担心。因为柯尔太单纯,是那种很容易上当的孩子。
“……我知道了。”
柯尔为难地笑着回答。
他一定是明白罗伦斯和赫萝都在为自己担心,所以才这样回答的吧。
有一个几乎人人皆知的笑话桥段。
善良的主人想给顺从而诚实的奴隶自由,于是对他说今后你不用服侍任何人,自由地生活吧。而奴隶牢牢遵守了主人的命令,再也不服侍任何人了。
直到最后都遵守着主人命令的奴隶,真的获得了自由吗?
柯尔之所以会露出为难的笑容,或许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和那笑话中的奴隶一样吧。
“话虽这么说,但也没法现在立刻去。商人都是急性子,如果不先把事情处理掉会浑身不舒服的。”
“是。不过……”
柯尔边回答边害羞地抓了抓头。
“我很期待。”
真希望赫萝也能这样直率,罗伦斯想,却不敢扭头看赫萝。
因为眼角的余光,已经清晰地注意到了她眼中没有笑意的笑脸。
“这是我第三次来这个城镇,可实际上,一次都没去过三角洲。”
“是因为过河得花钱吗?”
柯尔点头。
罗伦斯很想问问他,明明连去三角洲的钱都付不出,那你是怎么渡过罗姆河的。
总能在关键时刻灵机一动想出点子的柯尔,应该是将衣服顶在头上游过去的吧。
“对了,我没去过南岸那边,你呢?”
三人继续向前走去。见柯尔吃完了最后的贝肉,罗伦斯这样问道。
“南边……很漂亮。”
柯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看周围才小声说道。
虽然只隔了一条河,但看来南北差距真的很大啊。
北侧是异教之地,多是异教徒,而南边多是从南方过来的商人和正教徒,可能是因为这层关系吧。
在商人中,大多是南方商人有钱,而金钱又总会集中到富裕的地方。
“但这边的人施舍的钱比较多。”
“哦。听说北侧多是北方出生的人,是真的吗?”
“我想是的,这里有很多罗艾佛出身的人。但就算不是这样,我还是觉得这边的人更加善良一些。”
罗伦斯摸摸鼻头,开始思考该如何作答。
南北的对立,就像人与狼一样微妙。
“严酷的气候能养育出善良的人。”
罗伦斯答道,只见柯尔笑着重重点了点头。
就算是能抱有“只要有必要就一个人去南方学习教会法学”这种曲线救国方案的柯尔,在听见别人赞扬北方人比南方人更好时依旧会表现出纯真的喜悦。
罗伦斯再次认识到了这一点,继而似乎明白了镇上最大的贸易中心之所以要建在三角洲上的理由。
那里是南北的缓冲地。
或者可以说是中立场所。
“可是——”
罗伦斯边走边看向三角洲,只听见柯尔继续说道。
“南方的人们似乎总是很愉快。”
柯尔好像是怕罗伦斯不高兴,补充了一句。
罗伦斯有些吃惊,但还是缓缓露出了笑容。
“因为气候温暖,酿酒更容易一些。”
“啊,原来如此。”
再过几年,柯尔毫无疑问会长成一个率真的优秀青年。
虽然只是一个忽然冒出的念头,罗伦斯却无法予以否定。
对于这点,赫萝也有同样认知。
此刻她正面带微笑地牵着柯尔的手并肩行走,说不定是为将来做准备的投资活动。
正当罗伦斯被自己心里这种莫名的玩笑和嫉妒煎熬的时候,赫萝斗篷下的双眼转了转,目光对准了他。
她那恶作剧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如果再不小心咱可就真的换人了。
罗伦斯摸摸下巴上的胡须,轻声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让他将一句险些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明明就是打算钓到的鱼不给饵吃。
虽然很想这样回敬赫萝,但还是算了吧。
如果真的说出口,那就代表罗伦斯认为自己肯定比不过柯尔。
他不过是个小自己一轮的少年,何必那么认真。罗伦斯深深吸了口寒冷的空气,独自默默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