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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外科主任 张慧敏 21459 2021-04-12 10:31

  第五章

  1

  米亚兰捂着腮帮子飞快地走在矿区通往卫生院的小路上,她病恹恹的丈夫朱玉亮紧赶慢赶,怎么也追不上她。

  五月的矿区小路两边开满了各色的小花,原本黑漆漆的土地被压在下面看不见了。

  初夏的矿区很美。但此刻米亚兰却一点也顾不上欣赏这美景,一心只想着快些赶到矿区卫生院。

  在矿区中学教美术的米亚兰正在害牙疼。

  从来没毛病的米亚兰,不知怎地半夜里突然就害起了牙疼。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米亚兰这回算是真正体会了这句话的含意。

  有了昨天丈夫的那档子事,米亚兰不想这么快就去矿卫生院见李院长的那张脸,可牙疼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丈夫的病早就发展到了要换肾的阶段,三年前米亚兰就托在省立医院当护士的表妹梅山联系了肾移植,还去抽了血做配型,可由于朱玉亮的RH阴性O型血比较少见,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肾源。

  肾源是个问题,十几万元的手术费更是个问题。自从联系了肾移植,米亚兰和朱玉亮就整天去矿上找矿长要求解决手术费。

  第一次去时,矿长问肾移植要多少钱,朱玉亮如实回答:“大概十几万吧。”

  这个数字是朱玉亮从省立医院的医生那里听说的。听到这个数字,矿长就不表态了。每次去找他,不是借故有事走开,就是低着头挠头。

  在米亚兰的鼓励下,朱玉亮不灰心不气馁,保证每周到矿长办公室里报到两次。

  三年里,由于着急上火,原本健康白净的米亚兰苍老了很多,早早地就成了黄脸婆。愁得夜里睡不着觉,两只灰白色的眼袋也松松地垂下来。做美术老师的她本来很讲究穿戴,但为了攒钱治病,身上穿的都是些以前的旧衣服。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了漫长的软磨硬泡,前天矿长总算是给批了十万块钱。钱虽然是矿长批的,走的却是卫生院的医疗经费。昨天米亚兰和丈夫一起到卫生院找李院长提钱的时候,他心疼得直咂吧嘴。

  李院长对他俩说:“哎呀呀,你们这一个肾抵得上几百个人一年的医疗费了,哎呀呀!”

  在矿工会上班没生产多少剩余价值的朱玉亮自知理亏,低着头不说话。一边的米亚兰赶忙从院长手里接过沉甸甸的一兜子钱,感激地说:“院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是个好人,我们两口子这辈子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卫生院长并没有因为被称为好人而愉悦,依旧为痛失十万块钱心疼不已。面对米亚兰的感恩戴德,他一转身走了。刚走了两步,又转过身说:“咱可是说好了,这钱可就这么多了哈!”

  看着卫生院长冷漠的背影,当时米亚兰就想,这辈子再也不要见这个冷血的院长才好。

  想不到,仅仅隔了一个晚上,她又不得不再次来见他。

  早晨,米亚兰也曾想过为了捍卫自己那点残存的自尊,不去矿上而是到附近镇子上的卫生院看牙。但掂量了掂量还是觉得不舍得去花那个钱。预计十几万的手术费,矿上只给出了十万,术后要吃药,花钱的时候还在后头,自己怎么舍得再多花一分钱?

  不行,还得去矿上的卫生院看,在实实在在的人民币面前,自尊算什么?

  到了卫生院门口,米亚兰回头一看,丈夫朱玉亮已经被她落下了好几百米。她歪着头,捂着腮帮子跺着脚耐着性子等。

  好不容易熬到丈夫快走过来,米亚兰说:“快点,疼死我了。”

  来卫生院看病的分公费和私费,矿上的职工属公费,但挂号前都要先找院长签了字才行,米亚兰硬着头皮又走进了院长办公室。

  “周老师,你怎么又来了?”院长被吓了一跳,惊讶地问。

  朱玉亮也跟进来,忙解释:“这回不是我的事。”

  捂着腮帮子的米亚兰倒吸一口凉气:“院长,牙疼了一宿,快救命!”

  院长虽然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是老朱又出了什么事呢,你这都是上火上的,慢慢来别着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又不是农村妇女,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说着,院长就接过米亚兰递过去的医疗卡在上面签了字。

  米亚兰很感激:“谢谢院长,太感谢您了!”

  “快去看吧,这牙疼可不是好忍的。”

  米亚兰一出门就忍着牙疼对一边的朱玉亮笑了笑说:“怎么样?我的话没错吧,就该来这看。”

  矿卫生院的公费也不是全免,而是免去八成,也就是说个人只需要出两成的费用。

  捂着腮帮子,带着省了八成钱的好心情,米亚兰坐上了牙科诊室的黑皮大转椅。给她看牙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医生。女医生头戴窥视灯手拿压舌板,非常认真地把米亚兰的一口牙齿仔细检查了一遍。

  “周老师,你的牙好像没什么问题呀?一个洞也没看到。”

  米亚兰用舌头顶着压舌板说:“不可能,没问题怎么会这么疼?”

  想想也是,女医生又一个一个地仔细检查。

  “说说看,哪里疼?”

  “右侧的上边?”

  “这个?”

  “是,疼。”

  “这个?”

  “是,也疼。”

  “这个?”

  “也有点疼。”

  “哎呀,周老师,你怎么到处都疼呀?”

  “那一片就是都疼。”

  “周老师,你要确定一个最疼的,其他的可能是被连累的。”

  米亚兰想想有道理,于是就配合着医生缉拿那颗最疼的牙。

  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是上方后数第四颗。女医生用窥视灯反复对着那颗牙找毛病,虽然看不到牙洞,但牙体却呈暗灰色,像是一个隐形的牙髓炎。

  这时,米亚兰又疼得直捂腮帮子。

  女医生当即做出判断:“周老师,你的右侧上方后数第三颗牙有牙髓炎。”

  米亚兰如释重负,直起身:“那该怎么办?”

  女医生用很专业的术语说:“先打开灭活神经,再上药,两周后再补洞封口。”

  “要两周?”

  “这是惯例,最短也要两周。”

  眼下米亚兰最关心的还是疼痛,就又问:“什么时候可以不疼了?”

  “打开后灭活神经,马上就可以止住疼。”

  米亚兰心里挣扎着打开还是不打开,嘴上问:“怎么个打法?”

  “用牙钻钻开。”

  “牙钻?疼不疼?”

  “疼倒是不怎么疼,会有震动的感觉。”

  米亚兰能想象出那种被牙钻钻动牙齿周身发麻的感觉。

  权衡再三,米亚兰还是作出决定:“打开吧,现在就打开。”

  女医生说:“那好,我去拿消毒包。”

  说着,女医生就转身去了另外的屋子。

  不一会儿,空着手回来的女医生脸上有些遗憾:“周老师,真不巧,今天的消毒包用完了,只能等明天。”

  米亚兰一下坐起来,失望地看着女医生空空的两手:“要等到明天?”

  “是的,真不好意思,我先给你开点消炎药吃着,坚持一下明天再来。”

  带着牙齿没被打开的极大遗憾,米亚兰捂着腮帮子回了家。

  “真是倒霉,怎么轮到我偏偏就没有了消毒包?哎哟,我这牙!”说着,米亚兰就用手去拍打自己的腮帮子。

  牙疼加上又要为老公的事操心,米亚兰两只灰白色的眼袋更加明显,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像是五十岁。

  晚上,在省立医院当护士的表妹梅山给米亚兰打来了电话。梅山的语气急吼吼的,听上去很兴奋。梅山让他们明天就起身去省城,说是最近有一批捐献者提供的肾源,其中就有和朱玉亮相匹配的RH阴性O型血。

  “怎么?你是说配上型了?太好了!”想到刚刚到手的十万块钱,米亚兰觉得上天都在帮他们两口子。

  梅山说:“表姐,不是配上型,但血型相同就有配上的可能。”

  米亚兰捂着半拉脸艰难地说:“也就是说虽然有和你姐夫一样的血型,但不一定能配得上是不是?”

  “是这个理,但这已经不错了,RH阴性O型血很难遇到,起码是有了希望。”

  米亚兰问:“肾源什么时候到?”

  “后天上午。”

  想到明天还要去矿区卫生院开牙,米亚兰焦急地说:“你看,我们后天一大早到怎么样?”

  梅山说:“表姐,整天着急催我的是你,现在不着急的也是你,我可告诉你,要是点位对上了,姐夫还没到,错过了机会可不要怪我!”

  “我这不牙疼要开牙吗?约好了明天上午。”

  梅山这才感觉出表姐说话的异样,“开牙?开什么牙?你怎么说话这声?你的牙不是好好的吗?”

  “别提了,牙髓炎,本来今天要开的,卫生院消毒包用完了,让我明天再去。”

  “开牙可要三思,到底是什么情况搞清楚没有?我劝你不要贸然行事,不妨来我们院检查检查再说。”

  “嗨,在矿上看病不是花钱少吗?”

  “表姐,那你也不能瞎开呀?”

  “也不是瞎开,那颗牙就是有问题,”想了想,米亚兰又说,“梅山,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明天上午去开牙,下午就陪你姐夫去省城。”

  梅山说:“表姐,我劝你还是三思而行。”

  吃过消炎药,到了第二天早晨米亚兰牙疼得轻多了。想想表妹的话,米亚兰也担心错过机会,吃过早饭她就收拾了行囊和朱玉亮一起坐车去了一百多里地外的省城。

  到省城已经中午,米亚兰没有去打扰梅山,而是在医院门口的小旅店里住下简单吃了点饭,等下午上了班才开始联系梅山。

  梅山接到电话几分钟就跑了过来。看着小旅馆里油脂麻花的床单,梅山就数落米亚兰:“到我家凑合一个晚上就行了,反正就我一个人。”

  又要面子又不想给人添麻烦的米亚兰说:“住这儿就行,离医院近,又便宜又方便!”

  下午没事,朱玉亮在小旅馆里歇着,梅山就插空领着米亚兰去了牙科门诊。给米亚兰看牙的是一个和梅山很熟悉的男医生。他检查了一遍米亚兰的牙,疑惑地说:“你的牙没什么问题。”

  “右侧上方后数第四颗有牙髓炎。”米亚兰说。

  医生又说:“不像,你的牙真的没问题。”

  米亚兰也疑惑:“昨天在我们矿上的卫生院里刚看过。”

  医生想了想,忽然问:“你前些天得过感冒吗?”

  米亚兰想了想说:“得过,当时很严重,但早就好了。”

  医生又说:“你去拍个正面的面额片吧。”

  “又不是骨头有毛病,拍片做什么?”

  一边的梅山说:“表姐,让你拍你就拍,听医生的没错。”

  到了收费处,梅山硬要给米亚兰交拍片的费用,米亚兰死命拦在窗口挡住了。

  梅山说:“表姐,和我客气什么?”

  任凭梅山怎么争,米亚兰还是自己交了48元的拍片费。

  洗片子要十多分钟,这空隙,米亚兰又跟梅山说起了老公的病。

  “但愿这次你姐夫能配上点位。”

  梅山也说:“但愿。”

  梅山发现表姐又苍老了很多。家里有个病重的病人,日子怎么也舒心不了。

  米亚兰问:“究竟怎样才算是能配上点位?”

  梅山说:“其实我也是外行,听我在肾外当护士长的同学讲,人类白细胞抗原有六个点位,能配上三个点就具备做移植的基本条件,当然点位对上的越多手术的效果就越好。”

  “但愿能超过三个点,这些年你姐夫的病把我拖垮了,只要这次顺顺当当地给你姐夫做了手术,我就是少活几年也情愿。”

  梅山说:“等姐夫的病好了,你们调养调养赶紧要个孩子吧,再拖几年就生不出来了。”

  米亚兰摸了摸满是皱纹的脸,叹口气说:“我觉得我现在就已经老了,要孩子的事想都不敢想,梅山,你也不小了,个人问题还是没动静?”

  梅山说:“表姐,别往我身上扯,这辈子我已经打定主意一个人过了。”

  放射科暗室的窗户这时哗的一声打开,一张片子递出来。

  来到牙科门诊室,梅山刚把片子递到医生手上,病因就被一眼看出来,“我说嘛牙没问题,是感冒后上额窦里积了太多的脓液压迫牙神经所致,吃点消炎药过几天就好了。”

  想想昨天的经历,米亚兰惊出一身冷汗,“啊?我的牙没毛病?是上额窦的事?”

  那医生又说:“上额窦开口向上,脓液不容易流出来,感冒之后要是吸收不好,就容易引起牙疼,除了吃消炎药,还有一个方法,可以仰躺在床上让头靠着床边向下垂,这样也可以让脓液快些从上额窦里流出来。”

  此时的米亚兰一阵阵后怕,多亏正赶上昨天矿上的卫生院里没有消毒包,要是有,自己的那颗尽职尽责的无辜的牙此时岂不是已经被提前报废了。

  一出牙科诊室,米亚兰就对表妹说:“医生太重要了,梅山,你可得给你姐夫找个好医生,千万别碰上个二把刀。”

  梅山说:“表姐,你就放心吧,我请肾外的周立奇主任给姐夫做手术,他的技术绝对是一流的。”

  米亚兰问:“上次来检查时,听说有个白眉毛的老头,不是说他是肾移植的一把刀吗?”

  梅山说:“你说的是穆主任,他当然是肾移植的专家,可他已经退休了,这个周立奇是他徒弟,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

  米亚兰忙说:“你了解情况,听你的。”

  米亚兰又说:“肾的事你盯紧点,你姐夫的血型不好碰,别让人家给抢走了。”

  梅山不屑地说:“表姐,你瞎说什么?你以为我们医院是集贸市场啊?谁先抢了是谁的?这是医学,讲究的是科学,要是点位对不上,移了也是白忙活!你就回旅馆等着吧,有了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2

  第二天整整一上午,梅山一直心神不定。她不知道这回的配型能不能成功。

  昨天晚上,她亲眼目睹了一个肾衰病人度日如年的痛苦和无奈。

  为了表示心意,昨天晚上梅山硬是把表姐和表姐夫拉到医院附近的一个饭店里。考虑到表姐夫的病,梅山点了几个既清淡又有营养价值的菜。然而表姐夫却吃得很少,甚至连水都不敢多喝。怕浪费,梅山和表姐只好多吃一些。

  饭吃到一半时,梅山发现表姐夫的神情有些异样。她发现,表姐夫是在硬撑着。

  见此情形,梅山就想赶紧让表姐夫早些回旅馆歇着,于是就说自己已经吃饱了。

  米亚兰看着一桌子的菜,怕浪费,挥着筷子说还是吃一吃再走。

  梅山看了一眼脸色晦暗神情倦怠的表姐夫,有些不忍就说:“我减肥,晚上本来就不怎么吃东西。”

  这时,朱玉亮扶着椅子站起来说:“我没事,你俩再吃会儿,我去去卫生间就回。”说着,就起身走了出去。

  朱玉亮刚出去,米亚兰脸上原本刻意掩饰着的愁容就流露出来:“中午忘了吃药,一下午就没尿几滴尿,出门时才吃了药,不知道这会能不能尿出来。”

  梅山一惊:“什么?你是说姐夫今天没小便?”

  米亚兰说:“尿少是常有的事,做了透析就会好一些。”

  “姐夫是不是该做透析了?”

  “这两天来这里就没做。”

  “上次什么时间透的?是不是早该透了?”

  米亚兰无奈地说:“五天前透的,按说是该透了,可这两天不是在等结果吗?他就一直忍着。”

  梅山说:“姐夫的性格变多了,原来爱说爱笑的一个人,现在的样子好沉默。”

  米亚兰说:“自从他生了病,我俩的性格像是颠倒了,家里的事不管什么都是我出头,想想都觉得累。”

  梅山安慰说:“等姐夫移了肾,身体恢复了就一切都好了。”

  正说着,一个女服务员就慌里慌张地闯进来,说是朱玉亮在卫生间里摔倒了。米亚兰和梅山赶忙起身跑出去。

  朱玉亮已经被几个服务员扶到了前台旁边的椅子里,他的头斜靠在椅子上,晦暗瘦削的脸上木然着没有神情。

  米亚兰冲过去:“没事吧?怎么摔倒了?刚才有了吗?”

  几个服务员像听黑话似的不明白是有了什么?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朱玉亮支起头,艰难地摇了摇:“还是没有。”

  旁边的一个服务员说:“这个大叔是不是眼睛有问题啊?刚才眼睁睁看着他往水池子上撞,得有人陪着,要不多危险?”

  一没有尿,朱玉亮的眼神就跟不上,米亚兰知道丈夫又到了不得不透析的地步。

  椅子上原本倦怠无神的朱玉亮忽地烦躁起来,他直起身子使劲揉搓着肚子,脸上显出痛苦神情。

  见此情景,米亚兰仓皇地对梅山说:“梅山,看来拖不到明天了,赶紧去挂急诊再透一回吧。”

  梅山赶紧和米亚兰一起搀扶着朱玉亮出门,向马路斜对面省立医院的门诊部走去。

  四个小时的透析做下来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从透析床上下来的朱玉亮脸色晦暗中透着苍白,但他的精神状态却好了很多。

  朱玉亮咧嘴冲梅山歉意地笑笑:“让你半夜跟着折腾,真是对不起。”

  梅山说:“和我有什么好客气的?等做了移植就好了。”

  其实,话还没有说完梅山就后悔了。明天的配型还是个未知,配型结果究竟怎样谁也不好预测。话说得越乐观,自己的心就提得越高。

  快到中午时,站在门诊楼六层眼库窗前的梅山看到一辆救护车驶进门诊大门。车子在大厅门前停下,最先下来的是个血库的医生,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拎着一个保温箱,随后下来的是几个肾外的医生和护士。

  周立奇也在其中。

  梅山看到周立奇对那个血库医生交代几句,那个医生就又迅速又小心地拎着保温箱向血库检验楼走去。

  血库医生刚刚走进血库楼,梅山就用手机拨通了杨海平的手机。杨海平像是还在病房里训斥乱放物品的病人家属,梅山开口就说:“肾来了,刚进实验室。”

  “先别高兴太早,还要看结果!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是告诉你了吗?这花篮不能放在病房里快搬到外面去!”忙碌中的杨海平前半句话说给梅山听,后半句是说给病房陪人的。

  顾不上杨海平正忙着,梅山又问:“配型实验一般要多长时间?”

  杨海平又说:“很快,一会儿有了结果我再告诉你。你说得没错花篮是漂亮,但你知道吗?有的人会对花粉过敏。不行,必须搬出去这是规定!”

  扣了手机,梅山更加心神不定。到了午饭时间,几个同事约她去餐厅。梅山心神不定地来到餐厅打上饭,放到桌子上才觉出一点食欲也没有,吃了几口就匆匆起身离开。

  在餐厅门口碰到村钰,梅山把正在等配型结果的事告诉她。转身离开时,梅山又叮嘱:“如果配型成功,手术前你和我一起去肾外再盯一盯周立奇,免得他不当个事。”

  梅山刚要走,拿在手里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杨海平,梅山对村钰做了个手势,赶忙接了电话。

  杨海平开口就说:“让你姐夫洗个澡快点来科里吧。”

  梅山的脸上马上绽出兴奋的笑容:“点位对上了?”

  “六个点对上了五个,算你姐夫造化好。”

  “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他!”

  梅山刚把手机从耳边移开,一边的村钰就说:“现在去?还是等会儿去?我等着听你的吩咐!”

  梅山说:“你先吃饭,我去通知我表姐,等会带他们去肾外时再联系你。”

  和村钰分手后,梅山就直接向医院门口表姐住的那个小旅馆走去。

  总算是等到了合适的肾源,梅山大松一口气,更是替表姐松了一口气。

  梅山和米亚兰虽然是表姐妹关系,但她从来都是拿米亚兰当亲姐一样看待。母亲去世得早,再婚后的父亲无力照顾她,小学和中学梅山都是在乡下一个小镇上姨妈家度过的。那时,她和表姐米亚兰住一张床,两个人好得像是一个人。梅山从小野惯了,经常在外面和别的孩子打架。如果梅山受了气,表姐就会冲出来替她打抱不平。家里有了好吃的,表姐都是先尽着她吃,就是馋得流口水也从不和她争嘴。

  梅山至今都还记得这样一个细节。有一次,一个邻居去南方带回来几个山竺。带得不多,院里每户人家只分到一个。那天,在外边玩耍的梅山一回到家,比她大两岁的表姐就把那个山竺塞进了她手里。这是梅山第一次看到山竺,她叫不上山竺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山竺是可以吃的。

  梅山很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像小手雷一样的稀罕物。

  眼睛盯着山竺的表姐说:“快吃了吧。”

  梅山好奇地问:“这个东西能吃?”

  “当然了,这是水果。”

  一听说是水果,梅山就开始扒皮。想不到那么坚硬的外壳里面竟然包裹着那样柔软细嫩的果肉。一共有六瓣果肉,吃一瓣,味道很奇特,又吃一瓣,吃出一点酸味,再吃一瓣,吃出一点甜。吃到第四瓣时,梅山觉得这种外表奇特的水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她头都没抬就一口气把剩下的两瓣也都吃了。

  吃完后一抬头,梅山这才注意到表姐的那双同样渴望的眼睛。

  “太好吃了,表姐,你的那个吃完了?”梅山问。

  平日里,家里要是有了好吃的,姨妈都是给她们俩平分,这次梅山也以为是这样。

  表姐的神情有些异样,之后支吾着说:“吃了,我吃了。”

  正在这时,邻居家的一个女孩进来了。女孩一进来就吧嗒着嘴说山竺好吃,说完之后,又用充满遗憾的口吻说:“可惜一家就给了一个,要是给两个就好了。”

  听到这里,梅山愧疚地看着表姐说:“你没吃?”

  表姐不在乎地说:“你吃了就等于是我吃了,反正我也闻到山竺是什么味道了。”

  晚上睡觉时,躺在床上的梅山扳着表姐的脖子说:“姐,以后我要是有了钱,一定给你买好多好吃的东西。”

  表姐从小就喜欢画画,高中毕业后考取了省师范学院的美术系。大学毕业时,本来表姐可以留在省城的中学教书,但知道自己相恋了四年的大学同学朱玉亮被分配到矿区工会,她也主动要求去了矿区中学。

  矿区远离城市,文化氛围跟不上,两个人的事业差不多荒废了。但表姐从来就不曾后悔过,她觉得只要能够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就足够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五年前朱玉亮患上了尿毒症。从那以后,表姐的日子就如同掉进了地狱,留住丈夫的生命成了她唯一的生活目的。高昂的医疗费把这个本来就收入不高的家庭彻底拖垮了。

  几年间,表姐就由风韵少妇变成了一个面容粗糙的中年妇女。

  现在有了点位合适的肾,表姐夫的病总算是有了希望。阴暗发霉的小旅馆的楼道里,梅山急匆匆地上楼敲开了表姐住的那间屋子。推开虚掩着的门,表姐并不在房间里,表姐夫也不在。正疑惑着,一个五十多岁的服务员走过来。

  面色和善的服务员对梅山说:“你表姐带着你表姐夫在一楼洗澡,说是下午要做手术,好好洗个澡。”

  原来表姐已经知道了配型成功的消息。

  看到床上的凌乱物品,梅山飞速地往包里收拾着。她打算表姐一回来,就赶紧带他们去肾外。

  一楼洗浴间,米亚兰正在给朱玉亮仔细洗身子。洗完了全身,米亚兰又在朱玉亮的腰部打了好几遍香皂,皮都搓红了。有了合适的肾,两个人都很高兴。如果手术成功,这种疾病缠身度日如年的苦日子就会告一段落。但高兴的同时,又有些担忧。肾移植是个大手术,谁也不好预测手术效果怎么样。

  有了这层深埋心底不便言说的担忧,两个人的话就都不多,生怕一不小心触及到那个隐隐的担忧。

  学美术的米亚兰上大学时,曾经学过简单的人体解剖学。此时,米亚兰的一双具有透视功力的眼睛游移在朱玉亮的两肾之间。米亚兰不知道医生会取走朱玉亮的哪颗肾,想象着朱玉亮的一颗病肾将被取走换上另外一颗肾,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脑海里老是晃动着两颗不尽相同滴着血的肾,赶也赶不走。

  “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恶小子。”满身淋着温热澡水的朱玉亮突然说。

  声音穿过细小的水珠,米亚兰心里咯噔了一下。丈夫平日话少,但却心思细密,这种时候他心里一定想得很多。

  米亚兰没有顺着丈夫的话往下说,她直起身子用双臂把丈夫的脖子缠紧了,原本焦虑担忧的眼神变得温存:“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米亚兰发现,丈夫被尿毒症折磨的黯淡无光的眼神突然间火热明亮起来,下面也隐隐约约的有了些鼓胀。清醒的米亚兰在内心断然斩断了丈夫的这种念头,她一边对丈夫说着些温情的话语,一边轻轻推开了丈夫的身子。

  穿上衣服走出浴室,丈夫布满褐斑的蜡黄的脸又变得心事重重。想着即将到来的手术,米亚兰心里是又期盼又忐忑。

  搀着丈夫肌肉松弛的胳膊,米亚兰暗暗祈祷,老天,但愿一切顺利。

  3

  接到村钰电话时,周立奇正在办公室里查看朱玉亮的各项化验结果。

  就是村钰不打这个电话,周立奇也已决定亲自给朱玉亮做手术。一是考虑人情面子,更是出于手术安全的考虑。朱玉亮身体状况极差,长期的透析使血管壁变得又薄又脆,术中很容易发生意外,这样的病人让别人做手术周立奇不放心。

  村钰说:“听梅山说配型成功了?”

  “对上了五个点,很难得的配型结果。”

  “是你亲自做吗?”村钰问。

  “怎么,不希望我做?”

  “老同学你别卖关子好不好?谁不知道肾外所有的病人都巴不得让你亲自当主刀。”

  周立奇有点矜持地笑了两声,说:“放心吧,这个手术我亲自做,一定会尽心的。”

  “太好了,梅山一会儿就送病人去科里。”

  周立奇说:“来了就备皮、打术前针,越快越好。”

  电话那端的村钰从周立奇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临上台前的兴奋,她说:“真羡慕你们都有大手术做,老同学,我说的事可要帮忙记着点。”

  周立奇知道这个“你们”也是包括刘先达的,他的心里有了些许不自在。心里闷闷地想,嫁给谁不好,偏偏嫁给他?嘴上却说:“放心吧,我记着哪。”

  说这话时,周立奇的脑海里交替晃动着村钰和刘先达的样子。这种感觉让他心里很不爽。

  村钰又说:“好了,不打扰,你快忙吧!”

  放下村钰的电话,周立奇就开始下手术医嘱。刚写了几个字,曹泉推门进来。曹泉的脸上有一种紧迫,嘴唇有点打颤,“对——对上四个点的那个RH阴——阴性O型血型的煤老板来了,说是要——要做手术。”

  “不是已经告诉他了吗?他并不是最佳配型!”

  “反——反正他人是来了,就——就在护士站门口,几个家属也在帮腔,说——说已经排了半年多的队,该轮到他了。”

  周立奇不耐烦地说:“心情我理解,但肾只有一个,你去告诉那个病人和家属,对上五个点的朱玉亮已经等了三年了,无论是排队时间还是配型结果,都应该排在他前面。”

  曹泉凑近周立奇小声说:“刚——刚才那个煤老板把我拉到一边,说是如果肯把这个肾给他,他愿意多出10万医疗费。”

  周立奇一愣,愤怒地说:“告诉他,钱不是万能的,这个肾不该是他的,出100万也没用。”

  曹泉答应一声出去了。周立奇抓紧时间下完手术医嘱又拨通了村钰的手机。没有梅山的号码,周立奇想让村钰催催梅山,让她快点带着病人来科里。电话刚拨通,就听到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里夹杂着村钰的声音,“周主任,我们到了。”

  没想到村钰也和梅山一起陪着病人来了。打了个招呼顾不上多说,周立奇就拉着病人去了检查室。手一触到病人的肌肤,周立奇就觉出一种晚期肾衰病人特有的肌肤的松懈。

  周立奇瞄了一眼放在一边化验单上的名字,说道:“老朱,不用紧张,脱了鞋躺到床上,我要给你再检查检查。”

  “周主任,是不是马上就要手术了?”正在周立奇屏住呼吸指诊时,躺在病床上的病人问道。

  周立奇半闭着细长的眼睛,命道:“先不要讲话。”

  每次指诊,周立奇都是这样半眯着眼睛。触到所要检查的脏器时,在一个瞬间,他的神志是迷离的。正是在这份迷离中,他才能够隔着肌肤清晰地看清楚病人脏器的真实情况。

  周立奇睁开眼,把检查的数字记录到旁边的一张纸上。这也是周立奇当初跟着穆百济养成的一个习惯,为了保持病历清洁,他从不匆匆忙忙往病历上记东西,每次都是把检查结果先记到一张纸上,回头写病历时再认真誊写上去。

  收起笔,周立奇问朱玉亮:“你刚才说什么?”

  朱玉亮的眼神有些游移,心情紧张的他已经忘了刚才问过什么,闪烁地问道:“周主任,打上麻药针,我就没感觉了吧?”

  周立奇说:“放心吧,手术时不会有太大痛苦,术后倒是会有些疼,不过也不用担心,如果疼得厉害可以用止疼泵。”

  从检查床上坐起来的朱玉亮一个劲地冲周立奇点着头。

  周立奇太熟悉朱玉亮的这种术前病人特有的待宰羔羊般的眼神了,不过他已经对此司空见惯。看了一眼等在一边准备给病人做备皮的护士,周立奇拍拍朱玉亮的肩膀:“先别下来,护士还要接着做备皮。”

  出了检查室,见村钰、梅山还站在走廊里,周立奇匆匆与她俩打了个招呼,就急忙走了。

  周立奇要提前去手术室泡手。

  按规定每次手术前,上台医生都要把双手伸进细细的装满消毒液的白色搪瓷深桶里浸泡半小时。泡手时要弯着腰,稍微肥胖些的就会感到不舒服,所以不少人会在这个半小时上打折扣。周立奇从不,每次都是泡够点。

  周立奇去护士站给朱玉亮下完术前针的医嘱,就要上楼去手术室,刚走出护士站,他就看到曹泉拿着病历走过来,想到下午曹泉也有一台肾移植,就说:“不早了,该进手术室了。”

  曹泉的眼神躲闪着,说话有些吞吐:“主任,我——先——先去,你最好再待会儿,说——说不定情况会有变化。”

  说着,曹泉就放下病历侧着身子在周立奇身边走了过去。

  周立奇莫名其妙地问:“怎么回事?把话说囫囵点好不好?”

  曹泉气哼哼的不想解释,兀自向电梯间走去,周立奇也跟过去。时间不早了,该进手术室了。

  见电梯还没来,周立奇又问曹泉:“没头没脑的,到底怎么回事?”

  不等曹泉回答,就听身后传来医务部韩主任的声音,“周主任,先别走,找你有点急事!”

  周立奇惊讶地转过头,韩明辉正从外面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进来。

  平日里四平八稳的韩明辉慌成这样,肯定不是一般的事,周立奇忙问:“什么事韩主任?”

  看了一眼已经跟过来的村钰和梅山,韩明辉有些躲闪地把周立奇拉到一边说:“还是到你办公室说吧。”

  “对不起我有手术,现在就要去手术室,就在这说吧。”

  韩明辉避开村钰和梅山,走上前把周立奇拉到一边用硬硬的语气小声说:“是不是那个RH阴性O型血的肾移植?情况有变化,到你办公室说。”

  韩明辉的神情让周立奇感到事情的不一般,他跟着急匆匆的韩明辉回到自己办公室。

  一进门,韩明辉就把门先关了:“这个肾不能给那个叫朱玉亮的病人。”

  “为什么?”

  “事情说起来很复杂,总之是这个肾不能先给他。”

  “为什么?给他最合适,他不光等的时间长,而且配型点位最高。”

  “我知道他对上了五个点位,但四个点也是很理想的配型,不是照样可以做移植吗?”

  “你是说——”

  “没错,这个肾要给那个对上四个点的叫齐海涛的病人。”

  看着韩明辉,周立奇十分惊讶:“为什么?为什么放着五个点的不做偏偏要去做四个点的?如果术后效果不好谁负责?”

  “是他自己硬要做,出了事情当然他自己负责,再说三个点就能做,他对上了四个,应该不会有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朱玉亮对上的是五个,而且他的病情已经无法再拖,这关系到他的生死,韩主任,我们不能不考虑最优化原则吧?”

  韩明辉被质问得瞠目结舌,盯着周立奇看了片刻,接着又说:“事情很复杂,我也无法一两句话把事情说清楚,总之你还是快点换医嘱吧!”

  周立奇还在坚持:“这个医嘱我没法换,对不起韩主任,现在我该去手术室了。”

  韩明辉变了脸:“周主任你别走,现在是我负责大外科的工作,这点你应该知道。”

  周立奇边走边说:“韩主任,你可以负责大外科的行政工作,至于我们肾外的手术安排,应该是我说了算。”

  韩明辉上前拦着周立奇:“你停下周主任,告诉你,这可不是我的意思,让汪院长直接给你说。”

  韩明辉把已经拨通了汪院长的手机递给周立奇,话筒里立刻传来了汪院长又粗又哑的大嗓门,“立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按照韩主任说的意思办,你先把这个肾移给齐海涛,我马上着手尽快到别的医院再协调一个RH阴性O型血的肾。”

  周立奇知道这纯粹是说辞,就坚持:“汪院长——你不了解情况,请听我解释!”

  汪院长说:“不就是五个点和四个点的事吗?这些刚才我在电话里已经听曹泉说了,问题是那个齐海涛也符合手术条件,对上四个点也是不错的配型结果,照样可以移植,这事就这么定了,找个理由好好向那个病人解释一下,告诉他下一个RH阴性O型血的肾一定留给他。”

  周立奇更加愤怒:“汪院长,您想没想过,这关系到他的生命,这个病人已经到了肾衰晚期,再不移植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如果病人在这段时间里出了问题谁负责?”

  话筒沉默,周立奇以为自己把汪院长说动了。谁知,就在他打算要心平气和地把道理再强调一遍时,耳边突然传来汪院长的大声呵斥:“周立奇,我定了,这个肾就给齐海涛,你必须无条件服从!”

  说完,汪院长断然切了电话,周立奇傻在那里。

  一边的韩明辉拿过自己的手机装进兜里,之后摊开两手,无奈地说:“周主任,你要理解汪院长的苦衷,他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这个叫齐海涛的病人不知怎么就通过关系找到了省里的一个关键人物,上边找下来你说院长能怎么办?现在院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外科楼的各项手续眼看就批完了,还指望着省里能多批点盖楼的钱,这个时候上边的话谁敢不听?”

  周立奇瞠目道:“那也不能胡来呀?”

  韩明辉陡然又变了神情:“周主任,咱可都是为了工作,你说话可要注意分寸!”

  周立奇一愣,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一下堵严了,一时想不出更有力的话反击韩明辉,迟疑片刻说了句:“这活看来是没法干了”,之后开门扬长而去。

  村钰和梅山都愣在门口,见周立奇扬长而去,都上前去和韩明辉理论。心里装着汪院长旨意的韩明辉来不及搭理她们,急忙打电话找曹泉去了。

  既然周立奇带着情绪走了,韩明辉当机立断决定让曹泉接手这个手术。

  周立奇往外走时,正碰上从检查室备完皮刚出来的朱玉亮。米亚兰搀着他,夫妻俩看到周立奇忙问什么时候去手术室。

  一想到朱玉亮已经做完了所有的手术准备,下体的毛也已经剃光了,他满心愧疚不知该如何向病人解释,只好一扭身走楼梯下了楼。

  朱玉亮夫妻俩正在疑惑,就听梅山和村钰在走廊里正追着一个人质问着什么。等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朱玉亮支持不住,一下瘫倒在地。

  听到周立奇开门,陶婕正在网上做基金。

  前几年,陶婕因为做股票赔了好几万。在周立奇的一再劝说下,从那以后,她就对股票、基金等理财方式深恶痛绝。

  这次做基金完全是出于偶然。

  前些天,去商场买金条在款台前排队等着交钱时,听到两个收款员带着兴奋的神情窃窃私语。一个说上个月刚买的三万块基金涨到三万八了,另一个说趁今天还没收市再补点仓。

  两个收款员的话感染了几个正在排队等着交款的顾客,大家都说现在的基金真是疯了,就是闭着眼摸黑买也能赚钱,把钱放在银行里真是太亏了。一个瘦瘦的老者慢悠悠地说,这种现象不正常,股市迟早会大跌的。谁知,他的话刚一出口,就遭到了几个人的反驳。一个烫着头发穿着时髦显得很精明的少妇摇摆着两个大大的耳环说,现在基金涨势这么好,很多基金一个月就能长百分之二三十,一天不买一天吃亏,最好的做法是赶紧买,让钱迅速升值,万一哪天见势头不好赶紧出手就是。大家都同意她的说法,几个做基金的纷纷说着自己的战绩,没做的则都跃跃欲试。

  鉴于2001年吃的那次大亏,陶婕这回没敢贸然进场。但她还是受到了诱惑,回到家,她上网重新下载了股市软件,把基金净值的页面也保存下来。一连几天,她都趁周立奇不在时抽空上网看看。一周之后,陶婕坐不住了。虽然股票有跌有涨,但大盘指数却几乎每天都在往上蹿,有时几十个点,有时近百点。指数长,一般情况下基金就会长。犹豫权衡再三,陶婕避开炒股选择做基金。她觉得就凭眼下这种行情,只要自己能克服贪婪和恋战心理见好就收,做基金应该万无一失。

  就这样,陶婕瞒着周立奇去开了个基金户。一开始,陶婕没敢多买,就买了两万块钱的。投了资,就像种上了一个发财的希望,每天晚上她都要去网上看基金净值。过了几个交易日,陶婕欣喜地发现原来的两万块已经变成两万六。六千块不是个小数,陶婕迅速地在脑子里换算了一下六千块可以做的事。一家三口可以下几十次小饭馆,也可以买几十件像样的衣服,就是平日里那些舍不得买的名牌化妆品也能买上好几套。

  陶婕心里乐滋滋的,再去观望股市,见还在往上蹿。她有了新打算,想再倒腾点钱投到基金里去,把前些天买金条花掉的几万块钱捞回来。陶婕是个节俭的女人,时髦衣服和名牌化妆品也就是想想而已,她真正想做的事只有两件,一是让孩子出国,二是盼着老公发达,除此之外其他的事都可以凑合。

  昨天下午,陶婕偷偷摸摸地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倒腾到基金账户里去了。本来想昨天在银行就地买上,谁知等倒腾完钱已经闭市。今天上午上完课,陶婕破天荒舍得花五十多块钱从郊区打车提前回家在网上买基金。

  买基金的事陶婕一直瞒着周立奇。一开始瞒是怕周立奇不同意,现在挣了钱还瞒,陶婕是想给他一个大惊喜。

  陶婕关了页面慌忙来到客厅,见周立奇已经坐到了沙发里,“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这活看来是没法干了!”周立奇沉着脸,闷闷地抱怨。

  陶婕赚了钱之后的窃喜立刻被一种担忧所淹没:“又怎么了?”

  周立奇义愤填膺地把事情的经过对陶婕叨叨了一遍,之后感慨:“这种后门他们也敢走?你说这世道到底还有没有公正可言?”

  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陶婕不以为然,她笑说:“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这算什么?我觉得这很正常!”

  “正常?你觉得这很正常?放着五个点更有把握的不做去做四个点的,这还算正常?”

  陶婕又一笑,扬了扬眉说:“这是你的角度,问题是那个叫齐海涛的病人并不这么想,在他看来,能争到这个肾,就等于是提前争到了一次生的机会。于他而言,他的对照参数是三,既然超过三个点就能做,那就要争,争到了,就等于是离死远了一步,在死神面前,谁还那么谦虚?”

  周立奇说:“这叫什么道理?他倒是合适了,但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吧?”

  “先来后到?在现在这个什么资源都紧缺的社会里,就不可能有绝对的先来后到!人都是世故的,单位也是一样,就一个RH阴性O型血的肾,两个人都想要,那就要看谁能为医院做事了,你也不用这么愤世嫉俗,院里这么做我特理解。”

  周立奇盯着陶婕看了好几秒钟,愤愤地说了句“你真行”,之后站起身去了卫生间。自从穆百济走后,不知不觉间周立奇不像以前那么惧怕陶婕了,遇到事谈不拢就吵,以前压在心里不敢说的话现在是张口即出,嘴越来越“损”。

  对周立奇的这种“损”,从来就不肯受气的陶婕就更损,她晃动着被激怒的几乎要爆炸的身子走到卫生间门口一脚踹开门,对着正在方便的周立奇的背影吼:“我是俗,那个村钰不俗,有本事你找她去!可惜就是人家不搭理你!”

  周立奇转过身洗手,更加恶毒的话随着哗哗的流水声喷射出来:“不都是因为当初我眼瞎吗?要是早知道你是这样的货色,倒贴都不会去找你!”

  “你以为我想找你,少爹没妈,教养能好到哪里去?说白了,当初就是可怜你才会嫁给你!”

  一下子戳到周立奇心底的痛,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冷笑说:“可怜我?那现在用不着你再可怜!想滚随时都可以!”

  陶婕眼睛瞪圆了:“让我滚?是因为我姨夫再也帮不上你了吧?说我俗,我看最俗最势力的人是你,狼心狗肺!”

  说着,陶婕抓起卫生间门口橱柜上的一个工艺紫砂壶一下摔在地上。

  看着四处飞溅的紫砂碎片,周立奇说了句“泼妇”摔门出去。

  重重的关门声之后,屋子归于沉静。站在门里边的陶婕愣了会儿,慢慢地走进里屋倒在床上。一翻身,看到刚才以为关掉的基金页面其实还在开着,就起身又坐到了计算机面前。

  大盘涨势不错,看来是买对了,一想到能挣钱,陶婕的心情好多了。

  盯着大盘看了半天,眼睛有些酸涩,陶婕就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正值六月,窗外的柳树一片浓绿。看着眼前的浓绿,陶婕想起前几天系里请来的那位留美心理学博士搞讲座时说过的一段话。像许多心理学家一样,这位留美博士为有着无尽烦恼的人类支的招也是让人用死亡做参照。他说在死亡面前,一切的烦恼和困难都是渺小、微不足道的,让人在遇到烦恼和困难时多想想几十年后每个人都将不得不面对的永恒的死亡。

  当时,陶婕听这段话时觉得那个留美博士有些矫情和宿命,这会儿却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

  陶婕心中感慨,半年之后也就是一百八十天之后,眼前的这片浓绿将变成一片冬日的萧条和清冷,而五十年之后已经九十一岁的她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可能性也已经不大。

  想到这里,陶婕开始在心里后悔刚才对周立奇说过的那些狠话。

  又躺了会儿,看时间不早,陶婕就从床上爬起来到厨房准备晚饭。想到最近周立奇听了洪绍光的健康讲座喜欢吃凉拌木耳,她就抓了一把泡上,又想到琪琪早晨说晚上想吃炸鸡翅,转身打开冰箱把一板冻鸡翅拿出来放在水池子里化着。

  5

  摔门走了的周立奇在小区门口的超市里晃了几圈觉得无聊,就又回到了科里。

  见周立奇进了办公室,杨海平跟进来。

  “那个手术韩主任让曹副主任去做了,已经上台老半天了。”

  周立奇没搭话,板着脸打开桌子上的一个病历翻看着。

  停了会儿,周立奇问:“朱玉亮去哪了?”

  “还能去哪儿?走了呗!皮都备了,术前针也打了,这叫什么事?”杨海平抱怨着甩门出去。

  周立奇无话可说,继续翻看眼前的病历。

  合上病历,周立奇眼睛对着墙壁发呆。此时,他的心情很复杂,既生汪道明和韩明辉的气,也有些生曹泉的气。他觉得曹泉不该这么听话地就接了这个手术。在这件事上,周立奇一直觉得自己代表的是无私和正义,但此时得知他拒绝的手术曹泉这么痛快地就接了手,内心竟然有些莫名的空虚起来。

  看来肾外没有他也照样玩得转。这样想着,周立奇立刻又逆向联想,要是自己离开了肾外,也能玩得转吗?

  这么一联想,让周立奇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危机,更加感到空虚起来。自己毕竟才只有四十四岁,还没到穆百济那种可以一甩手就宣告退休的年纪。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都要坚守这个位子。

  想到中午自己对汪院长讲话时的不恭,周立奇有些坐立不安。一时间,他想了很多。越想,越感到自己势单力薄;越想,危机感越重。

  时间昏昏沉沉地不知过去多久,周立奇沉浸在一种深深地懊恼和阴郁里。突然,一旁桌上的电话刺耳地响起来。

  像是迎接一个噩耗,周立奇直起身子,神情肃穆地拿起话筒——竟然是又惧又敬、又怕又憎的汪院长。

  汪院长什么事也没说,只是让他马上过去一趟。

  到一楼刚出电梯,周立奇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他立刻认出这人正是那个死了老婆还倒打一耙把穆百济气走的许根树。他背对着周立奇,手里拎着个蛇皮袋,正向走廊深处张望着什么。此时的周立奇已经顾不上那么多,狠狠地瞪了眼许根树的背影匆匆离去。

  令人意外的是,当周立奇带着忐忑的心情走进汪院长办公室时,迎接他的不是训斥,而是汪院长的笑脸。

  刚刚放下电话的汪院长边笑边说:“立奇,还在生我的气?”

  本来打算来挨训的周立奇有点蒙,一时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

  汪院长大办公桌的对面有两组沙发,一组离办公桌远些的靠墙放着,另一组紧靠着办公桌,离汪院长很近。每次周立奇来都是坐靠墙的那一组,他不习惯近距离地挨着汪院长。

  “坐吧,还愣着干吗?”

  周立奇含混地应了一声,就往后退,打算坐在靠墙的那一组沙发上。

  还没坐下,就听汪院长又说:“坐那么远干什么?坐到前边来!”

  再看汪院长,一脸的温和与善意,没有丁点的伪装和故作。

  “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不用再担心那个叫朱玉亮的病人的事情。”

  周立奇有些疑惑地看着汪院长,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汪院长又说:“为了找到这个RH阴性O型血的肾,我几乎把所有的关系都动用了,总算有了眉目,一家医院碰巧今天有一个这个血型的肾,他们自己的病人配型不合适,我就找人协调了过来,刚才已经做了配型,和朱玉亮也是能对上五个点。”

  “真的?”周立奇的眼神立刻明亮起来。

  “我骗你干什么?现在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多吃几个炸鸡蛋,做好晚上上台的准备。”

  周立奇一个劲地说着谢谢,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病人走了,我得回去赶紧通知他。”

  汪院长胸有成竹:“那个病人不是梅护士的亲戚吗?已经让梅护士通知他了。”

  又是一个意外,周立奇搓着两手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汪院长让他很意外。

  “立奇,实话说,我很欣赏你的这种一心为病人着想的态度,作为一个医生,这是最根本的品质。”

  周立奇更加局促:“院长,其实,我……”

  “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我理解,我的意思是,今后希望你在有些问题上,也要站在我的角度上考虑一下,我们要相互理解,”汪院长叹口气,“唉,这个院长不好当,内科又出了一起纠纷,病人家属把一个夜间值班医生直接告到省厅,其实根本就不是医生的责任。”

  周立奇问:“怎么回事?”

  汪院长说:“一个病人家属找医生向他反映病人病情,正在这时,科里的另一个病人哮喘症状加重,呼吸困难急需抢救,医生要去急救,这边的病人家属就拉着不让他走,权衡轻重缓急,值班医生当然还是甩开这边的病人家属先去救治哮喘病人,谁知,这边的家属就不依不饶起来,告他服务态度恶劣。”

  周立奇说:“我刚进医院那会儿,医患关系不是这样的,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医患之间越来越对立,病人总是把我们往坏里想。”

  汪院长说:“就像这件事,本来就不是医生的责任,可这个医生还要遭受这样的冤枉,真是没办法。”

  周立奇本来想提一下穆主任的事,嘴唇动了动却说:“对不起汪院长,中午我……”

  汪院长忙说:“都是为了工作,没什么,立奇你是个好医生。”

  见汪院长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周立奇很是歉意,“我态度不好,对不起!”

  汪院长挥挥手:“不用检讨自己,你没错,没事了,回去好好准备手术吧。”

  周立奇刚要起身离开,汪院长又叫住了他。还没等汪院长说什么,桌上的电话又响了。

  汪院长说:“是曹副主任?手术成功就好,辛苦辛苦!”

  听出来是曹泉,周立奇心里咯噔了一下。刚刚下台就打电话给汪院长报功,这让周立奇觉得很不舒服。

  扣了曹泉的电话,汪院长从办公桌跟前站起来走到旁边的橱柜前打开橱门。周立奇不知道汪院长要做什么,就说:“我走了院长,您忙。”

  汪院长说:“别走,有样东西要退还给你。”

  周立奇有点蒙,不知道汪院长会从橱柜里拿出什么东西来。

  东西像是藏得很深,汪院长弓着肥胖的身子很费劲地从最里面拿出来。

  看到汪院长拿出来的红色小盒子,周立奇登时傻眼了。眼前的盒子正是陶婕前些天买的那个装金条的盒子。原来,陶婕背着他已经把金条送给了汪道明。

  面对眼前的场景,周立奇立刻感到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汪院长看出了周立奇的窘迫,主动说:“立奇,我知道你是个只想着干业务的本分人,咱们之间用不着这个,你放心,只要你踏踏实实地工作,无论谁都不会亏待你。”

  汪院长果然误会了,周立奇的脸更加灼热,忙解释:“汪院长,其实……”

  “心意领了,东西还是你拿回去,你们都年轻,孩子也小,用钱的地方比我多。”

  刚才猛然看到那盒子,周立奇一心只想证明送金条不是他的主意,可听汪院长这么一说,又觉得那么说也不太好。正支吾着不知该怎么说,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只见汪院长动作敏捷地把那盒子一下塞进了周立奇的白大褂口袋里,几乎是同时也把门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韩主任。汪院长一边招呼韩主任进来,一边对周立奇说:“好了,周主任,不要多想,回去好好准备手术吧。”

  没机会再解释,周立奇只得走出来。装金条一侧的口袋沉沉地向下坠着,那金条像是变成了一块炙热的火炭烧烤着他的心。

  回到科里,见朱玉亮早已回来了。村钰和梅山也在。

  村钰上前说:“听说汪院长找你,这事真是难为你。”

  眼前村钰的善解人意瞬间让周立奇联想到陶婕的刁蛮泼悍。借着走廊里昏暗的光线,他用手拍了拍村钰的肩膀以示感谢。敏感的手掌感受到村钰柔若无骨般肩膀的那一刻,内心溅起阵阵涟漪。

  周立奇嘴上却故意大大咧咧:“没关系,院长没批我,还帮忙找来一个肾。”

  当晚手术台无影灯下,当刚刚移植到朱玉亮身上的那颗肾排出第一滴散发着芳香气味的淡黄色尿液时,周立奇再次体会到了作为一个医者的崇高。

  下了台已经夜里十一点多,吃完加班饭走在回家的路上,周立奇神清气爽,下午在办公室里的那种阴郁心情一扫而光。

  走在夜色里,那种手术成功后特有的轻松和得意让他完全忘记了疲惫。

  上了楼,一打开家门,就闻到一股蒜泥凉拌木耳的味道。周立奇知道这是陶婕的“和好”菜。

  菜还摆在桌上,周立奇夹了两筷子吃了。

  见陶婕在和写完作业正在洗脚的琪琪闲聊天,周立奇也没事人般加入进去。

  等女儿进了小屋,两个人也进到卧室里,周立奇这才拉长了脸把那个装金条的盒子甩在床上。

  “都是你干的好事,让我丢尽了人!”

  猛然看到出现在床上的盒子,陶婕一愣:“怎么回事?汪道明说什么了?他嫌少?怎么退回来了?”

  面对陶婕这一连串的疑问,周立奇懒得解释,他不耐烦地说:“以后我的事你少掺和!”

  除此之外,任凭陶婕怎么追问,周立奇也不肯多说半句。想到另外一间屋子里的琪琪,陶婕不好发怒,只得隐忍着怒火尽可能离周立奇远些贴着床边躺下。

  精心做了凉拌木耳也没能换得周立奇的好态度,陶婕想想冤得慌。气没发泄出来,憋得难受,躺了会她借着伸腿踢了周立奇一脚。周立奇佯装不觉得,陶婕不好再滋事,两个人各自贴着床边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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