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定山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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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羊肠小道向外走去。
沈令走在前头,手里一个火折子,问他一句,今晚人够多,杀得可还开心?
叶骁笑了一下,“嗯,还不错,有生以来难得如此吃饱喝足,小王甚是欣慰啊。”
沈令点了点头,叶骁心情甚好,正待哼支曲子来听听的时候,前头那人忽然极轻地道:“……我会看着你的。”
叶骁愣了一下,他一瞬间没明白沈令在说什么,他看向沈令,沈令停住,也回头看他,于是他的眼睛便在暗夜里亮起来,像是漆黑的宝石。
“我会看着你。”沈令少见的没有叫殿下,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他说,我沈令许诺你,我会一直看着你。
叶骁还是怔怔地,他看着沈令,喉头发哽,心中有种隐约而古怪的悸动,他有点怕,又有点期待,却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期待什么。
“那日你说过,若是杀性无可抑制,变成杀人为乐的怪物要怎么办。”沈令似是想了很久,每一个字都斟酌过一般,凝视着叶骁,缓慢而坚定地道,“我想到今天,我只能说,只要我活着,若你变成只知杀人的怪物,天涯海角……”他顿了顿,慢慢吐出三个字,“我杀你。”
叶骁睁大了一双深灰色的眸子。沈令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以沈家列祖列宗发誓。若你入魔,我沈令,天涯海角,必然杀你。”
叶骁孩子一样天真而柔软地笑了出来。
之前从来没有人对他许下如此诺言。
王姬对他说,我的弟弟是不会变成怪物,阿骁,你不能这么想;蓬莱君对他说,叔靖,我不会让你变成怪物。
只有沈令许诺,不是我不会让你变成怪物,而是他若成为只知杀戮的怪物,他会杀他。
他信沈令。
承君此诺,生死同。
在这一刹那,叶骁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真正能理解他的,只有沈令。
沈令理解他,然后全心全意的爱着他。
沈令那么一个冷淡、心硬如铁,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将一生几乎所有的温柔和爱意,连同他的心,小心翼翼,放在他的脚下。
在这一瞬间,叶骁一直伴随着喜爱而存的满腔戾气,忽然刹那消退。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纯粹的、不伴有任何杀戮之念的爱意。
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纯纯粹粹的喜悦与爱。
想碰他、想吻他、想和他肌肤相触,将他完完整整整个抱在怀中。
叶骁觉得自己脑子晕乎乎的,他想,原来却是我之前想错,不是有一点喜欢,而是我已经这么喜欢他了。
情之所钟,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叶骁看了一会儿沈令,却不再说话,而是快走几步,接过他手中的火折子,抓着沈令的手,快步向前。
叶骁的手,暖得像是春日的阳光。
沈令也不说话,就这么任他牵着,行于这漆黑险峻的羊肠小道上。
走出小道,从羽林卫手里牵了马,两人往列古勒而去。
七月底的北疆已然极冷,今天天好,月亮像弯雪亮的铜钩钉在天幕上,天上能隐约看到云。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快天亮时分,两人到了列古勒城北三十里的一处牧场,叶骁忽然勒马,沈令一皱眉,“怎么了?”
“有血味,新鲜的。”说完他嗅了嗅,面上一肃,“人血。”
沈令也嗅了嗅,却什么都没闻到,他望向叶骁,“能找到么?”
叶骁点点头,策马往东北走了几十步,进了一片芦苇荡子,他让沈令在外面等着,自己钻了进去。
晨光尚幼,只从东边挣扎出薄薄的一层,在芦苇荡里不能点火,沈令只能看着芦苇荡轻轻漾出波纹一样的轻动,猜测叶骁走到哪里。
忽然波动停住,过了一会儿,天光越发亮堂,叶骁钻出来,背上背着一个,手里拖着一个。
他手里拖着的人一身长随装扮,胸口和背上一大片血污,浑身僵硬,显是已然死透,他背上那人被叶骁拿自己披风裹着,沈令一见立刻脱了身上披风要给叶骁,被叶骁一推,说山贼的衣服挺保暖的,这点距离撑得住。
沈令也不多言,点点头,把尸体放到自己马背上,这时才分出心神看了一眼叶骁背上的人,“……李广?”
“嗯,我也吓一跳。”翻身上马,两人向列古勒疾驰而去,风大了起来,叶骁拉上风帽前对沈令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昨夜紧急,有好些情报没和沈侯说,图图山的人告诉我,阿衮河的陶大当家,是个生得颇俊的文弱书生。
沈令无言,只看了看叶骁背上奄奄一息的李广。
两人回了城,看都不看门卒一脸惊悚的表情,直接回了县衙,五娘一宿没睡,看他俩背着个血人回来,昨晚就请来的大夫立刻上前,把人放到偏房,面有难色,说李公子身上都是外伤,一个不慎可能就要截肢,若是以前县里韩大夫还在的时候说不定有救,现在他无能为力。
叶骁刚把土匪的衣服换下来,一听是外科,松了口气,说没事儿没事儿,外科我就不怕了。
叶骁把自己飞快洗吧洗吧,提了药匣钻进李广房间。
这事儿沈令帮不上忙,他把自己收拾干净,快到巳时,从图图山赶着车的府兵回来,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未时,羽林卫的先遣押着三个流匪活口回来报事,说羊头山基本全歼,活口里头有一个是刘爷的副手,灿司马吩咐带回来,其他搜出来能用能带的物资一共十五车,还有快三百头牲畜,灿灿押着,得明天才能回来了。
审人这活儿一直都是叶骁干,沈令一心惦记偏房里还没出来的叶骁,胡乱点点头,先把犯人收监。
快到申时,叶骁才一脸疲色的钻出来,跟沈令说,还成,至少保住了个全须全尾,至于好看不好看,他就顾不得了。
他是真倦极了,面色苍白,眼底青黑,平常漂亮风流得无以复加的人,现在走路都打着漂,扯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跟五娘交代,说里头那人啊,今儿要是醒不过来就彻底醒不过来了,能醒过来那就死不了,你让大夫照看就得了,不用叫我。话没说完,步子一飘,差点一头撞到廊柱上。
沈令心疼极了,管不得那么多,伸臂把他抱了起来,叶骁“哎哟”一声,搂住他脖子,咕哝了句我身上有味儿,你先让我洗洗,沈令没听到一样,把他抱到暖阁,放在炕上。
小厮提着桶热水进来,沈令给他把袜子脱了,试试水温,才把他脚放下去,又拿了帕子,细细给他把手在铜盆里洗净。
做手术用的外套、帽子和面罩都扔在偏房,叶骁身上有股极淡的血味,热气一熏就没了,唯独手上溅了点儿血,指尖上有几道浅浅的白线一般的口子,看沈令拿指尖轻轻触过伤口,叶骁小声说,太累啦,做手术到最后的时候没撑住,划到自己了。没事儿,没伤着。
沈令知道他那套外科工具有多锋利,不禁数落他不小心,说划到自己划到自己,你手重一点,指头就被自己切下来了。
叶骁赔笑认错,乖乖巧巧任他把自己又擦了一遍,两只脚舒服地在煮了药材的热水里互相搓了搓,忽然回味无穷地看他,说我生平抱人无数,倒是成年之后第一次被人横抱,啧,滋味儿还挺妙的。
沈令不大想和他说话。
一日一夜奔波近三百里,力战两场,又做了一场手术,现下浑身干净清爽,饶是叶骁也顶不住骨软筋酥,他勉强撑着被沈令和五娘强掰着嘴吃了一碗饭,回去榻上,脑袋一歪,就睡死过去。
沈令不比他少累,但看他睡了,那股强掩下的疲惫才泛上来。
他其实也困得直点头,但是又放心不下叶骁,又看了一会儿他,给他把被子仔仔细细掖好,忽然听到叶骁闭着眼睛咕哝了句什么,他侧耳细听,似是叶骁含含糊糊唤了声阿令,沈令小小地应了一声,身旁那人长长睫毛颤了颤,眉头舒展,脸上现出一种孩子般的天真。
沈令笑了笑,回了自己外间,睡倒在炕上。
他在北疆充满血腥杀戮的一夜之后,又做了常做的那个梦。
还是在秦王府,依旧是十一岁的他,刚被阉割,□□身体,流着血,躺在落花上。
依然是叶骁居高临下地俯身看他,玄衣纁裳,衣被九章的正装。
然后他被拥入温暖怀抱。
在叶骁指尖碰触到他肌肤刹那,他的血里开出了暖色的、春天里才有的花。 论如何睡到你的宿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