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〇)魏晋法术之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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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〇)魏晋法术之学上
汉治自永初而后,纵弛极矣。外戚专权,宦竖窃柄,官方不肃,处士横议,盖自朝宁、宫禁、学校之中,无一以国事为念者。一时通达治体之士,若王符、仲长统、崔寔等,咸欲以综核名实之治救之,当时莫能行,然三国开创之君臣,实皆用此以致治。
《魏志》载建安八年五月己酉太祖令曰:“《司马法》:将军死绥。故赵括之母,乞不坐括。是古之将者,军破于外,而家受罪于内也。自命将征行,但赏功而不罚罪,非国典也。其令诸将出征,败军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注》引《魏书》载庚申令曰:“议者或以军吏虽有功能,德行不足堪任郡国之选,所谓可与适道,未可与权。管仲曰:使贤者食于能则上尊,斗士食于功则卒轻于死,二者设于国则天下治。未闻无能之人,不斗之士,并受禄赏,而可以立功兴国者也。故明君不官无功之臣,不赏不战之士;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论者之言,一似管窥虎欤!”皆法家之精义也。《荀彧传》载彧论袁、曹成败,及《郭嘉传注》引《傅子》述嘉“绍有十败,公有十胜”之论,大同小异,疑即一说之误传。二者皆谓绍御军宽缓,法令不立,操法令明而赏罚必行。绍任亲戚子弟而好名誉,故多得好言饰外之人;操用人不问远近,赏功无所恡惜,故能得忠正效实之士。绍大臣争权,谗言惑乱;操御下以道,浸润不行。比而观之,亦可见曹公之能任法术矣。
建安十五年令曰:“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十九年令曰:“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邪?”二十二年令曰:“韩信、陈平负污辱之名,有见笑之耻,卒能成就王业,声著千载。吴起贪将,杀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归,然在魏,秦人不敢东向,在楚则三晋不敢南谋。今天下得无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间,及果勇不顾,临敌力战;若文俗之吏,高才异质,或堪为将守;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三国志注》引《魏书》。顾亭林深加贬斥,谓“经术之治,节义之防,光武、明、章数世为之而未足;毁方败常之俗,孟德一人变之而有余”。实则后汉之世,士好立名,凡争名者必假饰于外,其才固未可用,其德亦不足称。董昭太和之疏,乃东京末世之俗,不徒非魏武所造,并非文帝所为也。《荀彧传注》引《彧别传》,谓其“取士不以一揆,戏志才、郭嘉有负俗之讥,杜畿简傲少誉,皆以智策举之”。有负俗之讥无论矣,即简傲少文,亦不利于合徒党,要乡曲之誉。可见魏武君臣,取才皆不尚虚声也。
陈寿评魏祖,谓其“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注》引《魏书》,亦称其“知人善察,难眩以伪”。可见其诛赏皆守法而不任情。乃又引《曹瞒传》,谓其“持法峻刻,诸将有计划胜出己者,随以法诛之,及故人旧怨,亦皆无余”。此可谓能守法欤?《曹瞒传》又谓“其所刑杀,辄对之垂涕嗟痛之,终无所活”。可见其持法之严。此岂任情诛杀者哉?又曰:“尝出军,行经麦中,令士卒无败麦,犯者死。而太祖马腾入麦中,敕主簿议罪;主簿对以《春秋》之义,罚不加于尊,太祖曰:制法而自犯之,何以帅下?然孤为军帅,不可自杀,请自刑。因援剑割发以置地。又有幸姬,尝从昼寝,枕之卧,告之曰:须臾觉我。姬见太祖卧安,未即寤。及自觉,棒杀之。尝讨贼,廪谷不足,私谓主者曰:如何?主者曰:可行小斛以足之。太祖曰:善。后军中言太祖欺众,太祖谓主者曰:特当借君死以厌众,不然,事不解。乃斩之,取首题徇曰:行小斛,盗官谷,斩之军门。其酷虐变诈,皆此类也。”夫罚不加于尊,《春秋》之义,非主簿所能伪造也;军帅不可自杀,亦理势之宜,此而可谓之变诈欤?幸姬不受令,或当诛责,何至棒杀?酷虐如此,岂似持法之人?法贵平,不贵酷也。主廪谷者岂一人,而可先许之而后杀之欤?故知野史之言,失实者多矣。
《马谡传》谓谡下狱物故,诸葛亮为之流涕。《注》引《襄阳记》曰:“于时十万之众为之垂涕。亮自临祭,待其遗孤若平生。蒋琬后诣汉中,谓亮曰:昔楚杀得臣,然后文公喜可知也。天下未定,而戮智计之士,岂不惜乎?亮流涕曰:孙武所以能制胜于天下者,用法明也。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复废法,何以讨贼?”此与魏武之垂涕嗟痛,终无所活,可以参观。《亮传》谓亮“庶事精练,物理其本”,《上诸葛氏集表》曰:“工械技巧,物究其极。”而《魏志注》引《魏书》,亦谓太祖“造作宫室,缮治器械,无不为之法则,皆尽其意”,又可见其殊方而一揆。《诸葛氏集》,有《计算》《综核》两篇,《表》曰:“其声教遗言,皆经事综物,公诚之心,形于文墨,足以知其人之意理,而有补于当世。”《注》引《袁子》,谓“亮之治蜀,田畴辟,仓廪实,器械利,蓄积饶”。凡能成大业者,未有不勤于细物者也。岂有从容暇豫,而自以为知体者哉?
《季汉辅臣赞注》引《襄阳记》曰:“亮尝自校簿书。杨颙谏曰: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今明公躬校簿书,流汗竟日,不亦劳乎?亮谢之。”夫此位分之体,岂亮之所不知?而如是者,危邦之政,固不可以平世之事为例也。
《费诗传》:降人李鸿诣亮曰:“间过孟达许,适见王冲从南来,言往者达之去就,明公切齿,欲诛达妻子,赖先主不听耳。达曰:诸葛亮见顾有本末,终不尔也。尽不信冲言。”故知持法平者,虽背逋之人犹信之,岂有释法而任情者乎?《魏志》曰:太祖讨袁谭时,“民亡椎冰,令不得降。顷之,亡民有诣门首者,公谓曰:听汝则违令,杀汝则诛首,归深自藏,毋为吏所获。”则执法自有其人,非废法也。
廖立垂泣,李平致死,何施而得斯于人哉?习凿齿曰:“夫水至平而邪者取法,镜至明而丑者亡怒,水镜之所以能穷物而无怨者,以其无私也。水镜无私,犹以免谤,况大人君子怀乐生之心,流矜恕之德,法行于不可不用,刑加乎自犯之罪,爵之而非私,诛之而不怒,天下有不服者乎?诸葛亮于是可谓能用刑矣。自秦、汉以来,未之有也。”《李严传注引》。今案陈寿《上诸葛氏集表》,言“至今梁、益之民,咨述亮者,言犹在耳,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也”。《注》引《袁子》亦曰:“行法严而国人悦服,用民尽其力而下不怨。亮死至今数十年,国人歌思,如周人之思召公也。”异口同辞,必非虚语矣。陈寿又曰:“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夫劝戒在先,而后以刑诛其不顺者于后,则非不教而诛者矣。此习凿齿所谓“怀乐生之心,流矜恕之德”者欤?故知义以断事者,未有不以仁心为其质者也。
张裔之称诸葛曰:“赏不遗远,罚不阿近,爵不可以无功取,刑不可以贵势免,此贤愚之所以佥忘其身者也。”《张裔传》。法不以远近贵贱而异,所谓平也。陈寿之称诸葛氏曰:“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陵弱。”此又其不遗乎远之效也。袁子言亮军之能斗也,曰:“蜀人轻脱,亮故坚用之。”两汉之世,民风以蜀为最弱,读司马相如《谕巴蜀檄》可知。而亮能以之为强,其道何由?则“法令明,赏罚信,士卒用命,赴险不顾”而已。谁谓治戎与理民,有二道哉?
《吴志·陆逊传》:上疏陈时事曰:“科法严峻,下犯者多。顷年以来,将吏罹罪,虽不慎可责,然天下未一,当图进取,小宜恩贷,以安下情。且世务日兴,良能为先,自非奸秽入身,难忍之过,乞复显用,展其力效。峻法严刑,非帝王之隆业;有罚无恕,非怀远之宏规也。” 是吴大帝之用法,颇失之严,不如诸葛之平恕矣。《魏志》:建安九年九月令曰:“河北罹袁氏之难,其令毋出今年租赋。”重豪强兼并之法,百姓喜悦。《注》引《魏书》载曹公令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袁氏之治也,使豪强擅恣,亲戚兼并;下民贫弱,代出租赋,衒鬻家财,不足应命;审配宗族,至乃藏匿罪人,为逋逃主;欲望百姓亲附,甲兵强盛,岂可得邪?其收田租亩四升,户出绢二匹、绵二斤而已,他不得擅兴发。郡国守相明检察之。无令强民有所隐藏,而弱民兼赋也。”是魏武用法,颇能下逮于民,非徒督责官吏而已。其能国富兵强,岂不以此欤?
《蜀志·吕乂传》:“累迁广汉、蜀郡太守。蜀郡一都之会,户口众多,又亮卒之后,士伍亡命,更相重冒,奸巧非一。乂到官,为之防禁,开喻劝导,数年之中,漏脱自出者万余口。”以诸葛亮立法之备,用法之严,而身没之后,奸巧遂作。人存政举,人亡政息,岂不然哉? 咪咕公版·读史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