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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二）武王克商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尽心》下。此古人见古书变乱史实之辞也。古史之传于后，经此等改易删削，而失其真者，盖不知凡几矣。

　　《史记》多取《书》说，予已累言之，无待更述。今观其述殷周间事，多与《周书》相出入，而《尚书》家之变乱史实有可微窥者焉。《周书·克殷》云：“周车三百五十乘，陈于牧野。帝辛从。武王使尚父与伯夫致师。王既誓以虎贲戎车驰商师。商师大崩。”如此而已矣，《史记》则曰：“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皆倒兵以战，以开武王。武王驰之，纣兵皆崩，畔纣。”增入纣师倒兵之说矣。《周书·世俘》曰：“武王狩禽：虎二十有二，猫二，麋五千二百三十五，犀十有二，牦七百二十有一，熊百五十有一，羆百一十有八，豕三百五十有二，貉十有八，麈十有六，麝五十，麋三十，鹿三千五百有八。”世皆疑其诞而不之信，然此即《孟子》所谓“驱虎豹犀象而远之”者也。《滕文公》下。《孟子》言纣之罪曰：“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同上。古多旷地，园囿污池，岂待坏宫室弃田而为之？齐宣王之囿，方七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孟子》讥其为阱于国中，《梁惠王》下。亦故山泽之区，禁御之，使刍荛雉兔者不得往焉耳，未闻其坏宫室弃田而为之也。纣早于宣王七百余年，安得有此？盖纣都朝歌，台在沙丘，《汉书·地理志》。地偏东北，本皆旷废之区，纣乃因以为苑囿耳。虽曰禽荒，其恶未至如《孟子》所言之甚也。而武王则尤而效之者也，或且变本加厉焉。顾美其“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滕文公》下。天下真无复是非矣。“兼夷狄”者，《孟子》所谓“灭国者五十”，同上。《世俘》所记太公望命御方来等是也。皆云“告以馘俘”，又总计之曰：“武王遂征四方。凡憝国九十有九国。馘魔亿有十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亿万有二百三十。凡服国六百五十有二。”世或又疑其诞。然俘馘本有虚数。憝国九十有九，盖以九为数之究而云然。灭国者五十，则举成数言之。虽不必实，然其数必不少矣。憝云灭云者，破坏其国，杀戮其君；服则望风归款者也。即谓不然，亦师速而疾略之而已。灭者五十，憝者九十有九，而服者六百五十有二，正不必怪其多矣。不特此也，纣既自燔矣，武王又射之三发，下车击之以轻吕，斩之以黄钺，悬之大白之旗。又适二女之所，二女既缢矣，又射之三发，击之以轻吕，斩之以玄钺，悬之小白之旗。《克殷》。二女，《史记》云嬖妾；《世俘》则曰：“武王燎于周，大师负商王纣悬首白旗，妻二首赤旗，乃以先馘，入燎于周庙。”案殷俗多同有虞，而《孟子》言舜“二女裸”，《尽心》下。或殷俗亦二妻，《世俘》之言是也。亲加刃于敌国帝后之尸，其虐，过于邾人之戕鄫子。《春秋》宣公十八年。不归其元而用之于庙，则秦不果施之于晋惠公，《史记·晋世家》。吴不忍行之于齐国书者也。《左氏》哀公十一年。赧王入秦，顿首献地，犹获归正首丘。《史记·周本纪》。何其仁暴之殊也？大史公曰：“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论周则又居何等焉？

　　臧哀伯曰：“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义士犹或非之。”《左氏》桓公二年。《克殷》曰：“命南宫伯达、史佚迁九鼎三巫。”盖始迁之三巫，卒又营洛邑而居之也。《世俘》又记其“荐俘殷王鼎”，又云：“商王纣，取天知玉琰身厚以自焚。凡厥有庶，告焚玉四千。武王乃俾于千人求之。四千庶玉则销。天知玉五，在火中不销。凡天知玉，武王则宝与同。凡武王俘商旧玉，亿有百万。”周之所求可知矣。而曰散鹿台之财，发巨桥之粟，何其诬也？抑粟帛不可载以行，亦非野人所宝，乃从而破散之邪？

　　《楚辞·天问》曰：“到击纣躬，叔旦不嘉。”盖谓武王亲加刃于纣之尸，周公不以为然也。周公之为人，盖较武王少知礼义，故摄政七年之后，传有制礼作乐之事焉。《金縢》册祝曰：“乃玄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足见武王为一武夫，一无所知也。《天问》又曰：“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授殷天下，言复封武庚也。其位安施，言武庚败亡也。反成而亡，言周公东征而归，属党见执，身奔楚也。此周家争夺相杀之事也。《天问》又曰：“会晁争盟，何践吾期？苍鸟群飞，孰使萃之？”此即《诗》所谓“维师尚父，时惟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者。苍鸟群飞，亦如乌流幄、鱼跃舟之类，以为瑞应耳。足见周初所传，本无信史，后人称诵，悉出文饰，虽诗人所咏，已非其实也。《天问》又曰：“稷惟元子，帝何竺之？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此即《诗·生民》所咏。又曰：“何冯弓挟矢，殊能将之。”则后稷非农师，亦斗士耳。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之言，皆因其居稷官而附会者也。而“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书·无逸》。视此矣。又曷怪周人之好杀戮，事攘夺哉？

　　《贾子·连语》曰：“纣将与武王战。纣陈其卒，左臆右臆，鼓之不进，皆还其刃，顾以乡纣也。纣走还于寝庙之上，身斗而死，左右弗肯助也。纣之官卫，舆纣之躯，弃之玉门之外。民之观者，皆进蹴之，蹈其腹，蹶其肾，践其肺，履其肝。周武王乃使人帷而守之。民之观者，搴帷而入，提石之者，犹未肯止。”此说谓纣卒倒兵同于《书》家，而纣尸为商民所残，而武王且有帷守之惠，其讳饰弥工矣。 咪咕公版·读史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