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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宋襄公

咪咕公版·读史札记 吕思勉 9119 2021-04-09 1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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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二九)宋襄公

  宋襄公泓之战,《公羊》善之,《左》《谷》非之。僖公二十二年。《左氏》曰:“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虽及胡耈,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此纯系战国时人议论,以多杀为主,可以勿论。《谷梁》谓“道之贵者时,其行势也”,议论似较正。然宋襄是战,初非因持正而败;而其持正,亦非真不度时势也。《左氏》僖公三十三年:“晋阳处父侵蔡。楚子上救之,与晋师夹泜而军。阳子患之,使谓子上曰:子若欲战,则吾退舍,子济而陈。不然纾我。乃驾而待。子上欲涉,大孙伯曰:不可。晋人无信,半涉而薄我,悔败何及,不如纡之。乃退舍。阳子宣言曰:楚师遁矣。遂归。楚师亦归。”曰晋人无信,则他国未必皆无信,此子上之所以欲涉。泓之战,宋既成列,而楚人犹济,盖亦以此也。宋虽不鼓不成列,然以逸待劳,岂有必败之理?所以败者:《孙子》曰:“诸侯自战其地者为散地。”《九地》。《战国策·中山策》,武安君论楚之败曰:“当此之时,秦中士卒,以军中为家,将帅为父母,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楚人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各有散心,莫有斗志,是以能有功也。”此《孙子》之注脚也。春秋时用兵,侵伐者多胜,御敌者多败,载在《左氏》,斑斑可考。宋之败盖亦以此。然以偏战御敌而克捷者,亦非无之,故谓宋襄以守礼而败,绝非情实。谓其守礼为不度时势,则更以成败论人,而又曲加傅会者矣。

  行军务于多杀,其祸至战国时始烈,其论亦至战国时始盛。古之所谓义兵者,散见群经诸子中;《吕览·怀宠》《淮南·兵略》,言之尤详。虽时异势殊,其事不可复见,要不可谓古无其事。且即在晚近,亦未尝绝迹也。齐桓之霸也,“邢迁如归,卫国忘亡”。《左氏》闵公二年。萧鱼之役,“赦郑囚,皆礼而归之;纳斥候,禁侵掠”。襄公十一年。虽古之义兵,亦何以过?《孟子》曰:“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输,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离娄》下。《左氏》则曰:“尹公佗学射于庾公差,庾公差学射于公孙丁。二子追公。公孙丁御公。子鱼曰:射为背师,不射为戮,射为礼乎?射两出而还。尹公佗曰:子为师,我则远矣。乃反之。公孙丁授公辔而射之,贯臂。”襄公十四年。此亦《左氏》为六国时书,务杀而不重礼之证。《檀弓》曰:“工尹商阳与陈弃疾追吴师,及之。陈弃疾谓工尹商阳曰:王事也,子手弓而可。手弓,子射诸。射之,毙一人。报弓。又及,谓之,又毙二人。每毙一人,掩其目。止其御曰:朝不坐,燕不与,杀三人,亦足以反命矣。孔子曰:杀人之中,又有礼焉。”曷尝以多杀为贵哉?邲之战,“晋人或以广队不能进,楚人惎之脱扃。少进,马还,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顾曰: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当两军交战之时,而教敌人以遁逃,以致反为所笑,其事殊不近情。故有训惎为毒,以“惎之”“又惎之”绝句者。然如是,则晋人顾曰之语,不可解矣。读《公羊》还师佚寇之文,则知庄王之不欲多杀,故其下得教敌人以遁逃。《左氏》下文又曰:“晋之余师不能军,宵济,亦终夜有声。”盖亦见庄王之宽大。杜《注》谓“言其兵众,将弗能用”,殆非也。宣公十二年。《左氏》书杂取而成,议论多战国时人语,其记事犹或出旧闻。如宣公二年论狂狡曰:“失礼违命,宜其为禽也。戎昭果毅以听之之谓礼,杀敌为果,致果为毅。易之,戮也。”竟以杀人为礼。然其记齐桓、晋悼、楚庄之事,则犹是古之遗言矣。邲之战,庄王不肯为京观,而《吕览》言“齐攻廪丘,赵使孔青将死士而救之。与齐人战,大败之。齐将死,得车二千,得尸三万,以为二京”,《不广》。于此亦可见春秋战国时之变迁。在春秋时,惟齐庄公尝封少水,《左氏》襄公二十三年。则好勇之徒,不足论也。

  《左氏》云:“凡诸侯有四夷之功,则献于王,王以警于夷。中国则否,诸侯不相遗俘。”庄公三十一年。此亦同族间不尚杀戮之一事。宣公十五年、十六年,晋皆献狄俘于王。城濮之战,亦献楚俘。僖公二十八年。盖犹夷狄遇之。襄公十年,“以偪阳子归,献于武宫,谓之夷俘”。杜《注》曰:“讳俘中国,故谓之夷。”鞌之战,献齐捷于王,成公二年。遂为王所责矣。然齐伐山戎,子司马子讥其操之已蹙,《公羊》庄公三十年。则于异族,实亦未尝歧视也。

  昭公八年,《谷梁》言蒐狩之礼曰:“车轨尘,马候蹄,掩禽旅。御者不失其驰,然后射者能中。过防弗逐,不从奔之道也。面伤不献,《注》:“嫌诛降。”不成禽不献。《注》:“恶虐幼小。”禽虽多,天子取三十焉,其余与士众,以习射于射宫。射而中,田不得禽,则得禽;田得禽,而射不中,则不得禽。是以知古之贵仁义而贱勇力也。”隐公五年云:“战不逐奔,诛不填服。”即此所谓“过防弗逐”,“面伤不献”也。王良之论嬖奚也,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我不贯与小人乘。”《孟子·滕文公》下。即此所谓“射而中,田不得禽则得禽;田得禽,而射不中则不得禽”也。《郊特牲》曰:“季春出火,为焚也。然后简其车赋,而历其卒伍;而君亲誓社,以习军旅。左之右之,坐之起之,以观其习变也。而流示之禽,而盐诸利,以观其不犯命也。求服其志,不贪其得,故以战则克,以祭则受福。”即此“禽虽多,天子取三十焉,其余与士众”之道也。田猎之重礼如是,而况于争战乎?

  《礼器》:“孔子曰:我战则克,祭则受福,盖得其道矣。”即《郊特牲》之所云也。以教民为制胜之术,论者多迂之。其实军实之相去,并时之国恒无几,所争者,仍在民心之和不和耳。孟子告梁惠王曰:“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梁惠王》上。而《吕览》曰:“世有言曰:锄耰白梃,可以胜人之长铫利兵,此不通乎兵者之论。”《简选》。其言似相背而实非也。近世中国之败于外国,岂不曰兵之利弗与哉?然而外人以枪炮来,中国人未尝挟弓矢戈矛而战之也。咸丰戊午庚甲之际,欧人即愿以军械资胜清,亦有愿售诸太平天国者,彼此皆弗省。其后曾纪泽乘小汽轮归湘,湘人犹欲焚之。法越战后,经营海军,颇有端绪矣,而以那拉氏造颐和园,尽移其费,以供土木,舰械遂无新增,致有甲午之败。民国以来,军人之所浪费者,岂不足当东瀛积年之储,而至二十六七年之间,犹以士卒之血肉,当人之炮火也。嗟乎!果人为之乎,抑械为之也?不特此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孟子·公孙丑》下。则数见不鲜矣!《论语》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颜渊》。信哉斯言也。《左氏》言晋文之霸也,曰:“晋侯始入而教其民,二年欲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义,未安其居。于是乎出定襄王,入务利民,民怀生矣,将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信,未宣其用。于是乎伐原以示之信。民易资者,不求丰焉,明征其辞。公曰:可矣乎?子犯曰:民未知礼,未生其共。于是乎大蒐以示之礼,作执秩以正其官,民听不惑,而后用之。出谷戍,释宋围,一战而霸,文之教也。”僖公二十七年。其言楚庄之霸也,曰:“楚自克庸以来,其君无日不讨国人而训之,于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在军,无日不讨军实而申儆之,于胜之不可保,纣之百克而卒无后。训之以若敖、蚡冒,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箴之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宣公十二年。而管子作内政寄军令,使“人与人相保,家与家相爱;少相居,长相游;祭祀相福,死丧相恤,祸福相忧,居处相乐,行作相和,哭泣相哀。夜战其声相闻,足以无乱;昼战其目相见,足以相识;欢欣足以相死”,《小匡》。更无论矣。人莫不爱其身家,故“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孟子·滕文公》上。实战守之本也。“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檀弓》下。夫死于虎与死于兵则奚择?死于兵者,犹或以为国殇而哀之,死于虎则人莫之恤矣,然而民三死而弗去。苟如是,复何使之而不可也。故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论语·季氏》。然后知“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之可致也。《孟子·梁惠王》下。赵简子之于晋阳,则其效也。晋文之于原,《左氏》僖公二十五年。荀吴之于鼓,昭公十五年。皆未尝豫而徒袭而取之者也,而史家犹播为美谈,况于“好恶不愆”于素者乎?“民知所适”而“事无不济”也宜矣。荀吴述叔向语。申叔时之责子反曰:“德、刑、详、义、礼、信,战之器也。德以施惠,刑以正邪,详以事神,义以建利,礼以顺时,信以守物。民生厚而德正,用利而事节,时顺而物成。上下和睦,周旋不逆,求无不具,各知其极。故《诗》曰:立我蒸民,莫匪尔极。是以神降之福,时无灾害,民生敦,和同以听,莫不尽力以从上命,致死以补其阙。此战之所由克也。今楚,内弃其民,而外绝其好;渎齐盟而食话言;奸时以动,而疲民以逞。民不知信,进退罪也。人恤所底,其谁致死?”成公十六年。可谓知战之本矣。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论语·卫灵公》。观诸葛亮之服南蛮,而知信之不可弃也。以区区之蜀,蹈涉中原,抗衡上国,使魏之君臣为之旰食,有以也哉!

  鞌之战,齐侯“每出,齐师以帅退,入于狄卒,狄卒皆抽戈盾冒之,以入于卫师。卫师免之”。杜《注》曰:“狄、卫畏齐之强,故不敢害齐侯。”非也。鄢陵之战,“晋韩厥从郑伯,其御杜溷罗曰:速从之。其御屡顾,不在马,可及也。韩厥曰:不可以再辱国君。乃止。郤至从郑伯,其右茀翰胡曰:谍辂之,余从之乘,而俘以下。郤至曰:伤国君有刑。亦止。”晋亦畏郑之强乎?是役也,“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见楚子必下,免胄而趋风。楚子使工尹襄问之以弓,曰:方事之殷也,有靺韦之跗注,君子也。识见不谷而趋,毋乃伤乎?”《左氏》成公十六年。邲之役,“楚许伯御乐伯,摄叔为右,以致晋师。晋人逐之,左右角之。乐伯左射马而右射人,角不能进,矢一而已。麋兴于前,射麋丽龟。晋鲍癸当其后,使摄叔奉麋献焉,曰:以岁之非时,献禽之未至,敢膳诸从者。鲍癸止之,曰:其左善射,其右有辞,君子也。既免。”鞌之战,邴夏欲射韩厥,曰:“射其御者,君子也。公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君子如此,而况于国君乎?

  大抵春秋时争战,惟夷狄较为野蛮。《谷梁》僖公三十三年:晋人及姜戎败秦师于郩。不言战而言败,何也?狄秦也。其狄之何也?秦越千里之险入虚国,进不能守,退败其师徒,乱人子女之教,无男女之别。《注》:“谓入滑之时纵暴乱也。”秦之为狄,自郩之战始也。《公羊》定公四年:“吴入楚。吴何以不称子?反夷狄也。其反夷狄奈何?君舍于君室,大夫舍于大夫室,盖妻楚王之母也。”此等事,盖当时号称礼义之国所不敢为。《左氏》哀公七年:鲁入邾,“处其公宫。众师昼掠。邾众保于绎。师宵掠,以邾子益来,献于亳社,囚诸负瑕”。则几于秦、吴之所为矣。故茅夷鸿卒致死焉。春秋列国争战,惟秦穆尝止晋惠于韩;僖公十五年。而句践与其夫人,亦入臣妾于吴;而会盟之际,则惟楚执宋公以伐宋;僖公二十一年。而其他诸国,皆逡巡而有所不敢,有以也。《檀弓》曰:“吴侵陈,斩祀杀厉。师还出竟。陈太宰嚭使于师。夫差谓行人仪曰:是夫也多言,盍尝问焉?师必有名,人之称斯师也者,则谓之何?太宰嚭曰:古之侵伐者,不斩祀,不杀厉,不获二毛。今斯师也,杀厉与?其不谓之杀厉之师与?曰:反尔地,归尔子,则谓之何?曰:君王讨敝邑之罪,又矜而赦之,师与?有无名乎?”观太宰嚭之言,知斩祀杀厉,非夷狄敢为之者犹少也,而独责宋襄为不知战,可乎?然而闻太宰嚭之言,吴王亦有悔心矣。

  大同之世云遥,讲信修睦之风遂渺,然而小康之世,亦未尝不重民命,惜民力也。是以师出不逾时;《公羊》隐公六年《解诂》。《诗·小雅·何草不黄》郑《笺》同。《谷梁》隐公五年:“伐不逾时。”行不过三十里;《诗·小雅·六月》“我服既成,于三十里”,毛《传》:“师行三十里。”五十不为甸徒;《礼记·祭义》。三十受兵,六十还之;《白虎通义·三军》篇:“年卅受兵何?重绝人世也。师行不必反,战不必胜,故须其有世嗣也。年六十归兵何?不忍并斗人父子也。《王制》曰:六十不与服戎。”《春秋》刺道用师;《公羊》僖公二十六年。重乞师;《公羊》僖公二十六年。《谷梁》成公十三年义同。又桓公十四年:“宋人以齐人、蔡人、卫人、陈人伐郑。以者,不以者也。民者,君之本也。使人以其死,非正也。”恶一出兵为两事;《公羊》僖公二十五年《解诂》。追齐师弗及而止,则嘉其得用兵之节;《公羊》僖公二十六年《解诂》。救成而不敢进,则许其量力而弗责;《公羊》襄公十五年《解诂》。子之所慎:齐,战,疾。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论语·述而》。皆此意也。至于战国之世,则大不然矣。孟子曰:“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离娄》上。“鲁欲使慎子为将军。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告子》下。盖其视民命如草芥矣,此其所以谓“善战者服上刑”也。《离娄》上。不特此也,师之出也,“久者数岁,速者数月”,《墨子·非攻》下。非复“不逾时”之旧矣。魏氏之试武卒,“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荀子·议兵》。非复“日三十里”之程矣。《周官·地官》乡大夫之职:“国中自七尺以及六十,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无所谓“五十不为甸徒”者矣。《孙子》曰:“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说;国亡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火攻》。岂不以爱惜民命为言,然纯以利害立论矣。乃至《韩子》曰:王良爱马,为其可以驰驱;句践爱人,乃欲用以战斗。《备内》。则真以百姓为刍狗矣。世变之剧,不亦深可畏哉!

  《公羊》言楚庄入郑,“亲自手旌,左右撝军,退舍七里。将军子重谏曰:南郢之与郑,相去数千里,诸大夫死者数人,厮役扈养死者数百人。今君胜郑而不有,无乃失民臣之力乎?庄王曰:古者杅不穿,皮不蠹,则不出于四方,是以君子笃于礼而薄于利,要其人而不要其土。”宣公十二年。知春秋时用兵,虽久役,死者初不甚多。而其动也不纯以利,因亦无取偿于敌国之意也。至战国则又不然矣,坑降斩级,动以万计。孟子言齐之入燕也,“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梁惠王》下。墨子言当时之用兵也,曰:“入其国家边竟,芟刈其禾稼,斩其树木,堕其城郭,以湮其沟池。攘杀其牲牷,燔溃其祖庙,刭杀其万民,覆其老弱,迁其重器,卒进而柱乎斗。曰:死命为上,多杀次之,身伤者为下,又况失列北桡乎哉?罪死无赦。”《非攻下》。《天志下》略同。陈轸谓秦之伐也,“主必死辱,民必死虏”。《战国·齐策》。鲁仲连谓秦“权使其士,虏使其民”。《赵策》。盖法俗相沿,有所不忍为、不敢为者,至是则无不忍焉敢焉者矣。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尽心》下。事势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乎?

  兵争之烈,虽至战国而甚,然春秋时已开其端矣。郩之战,匹马只输无反者。《公羊》僖公三十三年。《谷梁》同。龙门之战,民死伤者满沟。《公羊》桓公十二年《疏》引《春秋说》。“邾娄复之以矢,盖自战于升陉始也。鲁妇人之髽而吊也,自败于台骀始也。”《礼记·檀弓》。案升陉之战,在僖公二十一年,台骀之战,在襄公四年。此多杀之渐也。“晋侯围曹,门焉,多死。曹人尸诸城上,晋侯患之,听舆人之谋曰:称舍于墓。师迁焉。曹人凶惧,为其所得者棺而出之。因其凶也而攻之。”《左氏》僖公二十八年。陈之从楚伐郑也,“当陈隧者,井堙木刊”。襄公二十五年。此肆虐之渐也。夫人孰好多杀?亦孰乐肆虐?然争之甚而惟胜之求,终必有不择术而为之者。争之烈,不必以兵之众也,而兵之众,终为争之烈。抑且争之烈,终必至尽驱其民以赴战场而后已。而好生之德,有不可复言者矣。用师之众,战国为甚。然而鞌之战,绵地五百里,侵车东至海;《谷梁》成公二年。晋人纳捷菑于邾,长毂五百乘,绵地千里;文公十四年。《公羊》《左氏》皆云八百乘。亦自春秋已开其端矣。

  《战国·齐策》:“苏秦说齐闵王曰:战者,国之残也,而都县之费也。残费已先,而能从诸侯者寡矣。彼战者之为残也:士闻战,则输私财而富军市,输饮食而待死士,令折辕而炊之,杀牛而觞士,则是路君之道也。中人祷祝,君翳酿,通都小县,置社有市之邑,莫不止事而奉王,则此虚中之计也。夫战之明日,尸死扶伤,虽若有功也,军出费,中哭泣,则伤主心矣。死者破家而葬,夷伤者空财而共药,完者内酺而华乐,故其费与死伤者钧。故民之所费也,十年之田而不偿也。军之所出,矛戟折,镮弦绝,伤弩,破车,罢马,亡矢之大半。甲兵之具,官之所私出也,士大夫之所匿,厮养士之所窃,十年之田而不偿也。天下有此再费者,而能从诸侯者寡矣。攻城之费,百姓理襜蔽,举冲橹,家杂总,身窟穴,中罢于刀金。而士困于土功,将不释甲,期数而能拔城者为亟耳。上倦于教,士断于兵,故三下城而能胜敌者寡矣。”《中山策》:武安君(对秦昭王)曰:“长平之事,秦军大克,赵军大破,秦人欢喜,赵人畏惧。秦民之死者厚葬,伤者厚养,劳者相飨,饮食餔馈,以靡其财。赵人之死者不得收,伤者不得疗,涕泣相哀,勠力同忧,耕田疾作,以生其财。今王发军虽倍其前,臣料赵国守备,亦已十倍矣。”又曰:“今秦破赵军于长平,不遂以时乘其振惧而灭之,畏而释之,使得耕稼以益蓄积,养孤长幼以益其众,缮治兵甲以益其强,增城浚池以益其固。主折节以下其臣,臣推体以下死士。至于平原君之属,皆令妻妾补缝于行伍之间,臣人一心,上下同力,犹句践困于会稽之时也。”观二子之言,则战胜者之祸,有不可胜道者,而战败者无论矣。然因其败而善用之,又未尝不可以为福也,故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易·否卦·九五爻辞》。

  宋向戌为弭兵之会,“如晋,告赵孟,赵孟谋于诸大夫。韩宣子曰:兵,民之残也,财用之蠹,小国之大菑也;将或弭之,虽曰不可,必将许之。弗许,楚将许之,以召诸侯,则我失为盟主矣。晋人许之。如楚,楚亦许之。如齐,齐人难之。陈文子曰:晋、楚许之,我焉得已?且人曰弭兵,而我弗许,则固携吾民矣,将焉用之?”可见列国皆以兵为患。子罕乃曰:“凡诸侯小国,晋、楚所以兵威之,畏而后上下慈和,慈和而后能安靖其国家,以事大国,所以存也。无威则骄,骄则乱生,乱生必灭,所以亡也。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谁能去兵。兵之设久矣,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圣人以兴,乱人以废。废兴存亡昏明之术,皆兵之由也。而子求去之,不亦诬乎?”《左氏》襄公二十七年。“圣人以兴,乱人以废”,乃儒家义兵之论。《左氏》窃之,而未深明其旨。小国赖晋、楚威之,晋、楚失道,谁威之乎?“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信矣。然兵之设,岂为杀人也哉?

  《公羊》贵偏战而贱诈战。“偏,一面也。结日定地,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桓公十年《解诂》。“诈谓陷阱奇伏之类。”哀公九年《解诂》。泓之战,宋襄即能守斯义者也。莒人以庆父之尸求赂,季子待之以偏战,《春秋》大之。僖公元年。宋皇瑗取郑师于雍丘,哀公九年。郑轩达诈反,取宋师于岩,则疾而略之。哀公十三年。《解诂》曰:“苟相报偿,不以君子正道。”即晋人伐楚以救江,犹恶其谖。文公三年。堂堂之陈,正正之旗,岂徒讲权谋形势者所与知哉?《公羊》曰:“粗者曰侵,精者曰伐。战不言伐,围不言战,入不言围,灭不言入,书其重者也。”《解诂》曰:“将兵至竟,以过侵责之。服则引兵而去;侵责之不服,推兵入竟,伐击之,益深。”庄公十年。然则切入境时,即应声罪致讨。《吕览·怀宠》所谓“至于国邑之郊,先发声出号”是也。《谷梁》曰“苞人民、殴牛马曰侵,斩树木、坏宫室曰伐”;隐公五年。《左氏》曰“有钟鼓曰伐,无曰侵,轻曰袭”;庄公二十九年。盖并非《春秋》意矣。《公羊》庄公二十八年、文公十五年并云恶以至日伐,《解诂》曰:“用兵之道,当先至竟侵责之,不服,乃伐之;今日至,便以今日伐之,故曰以起其暴也。”亦与此意相发明。 咪咕公版·读史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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