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二)西汉官天下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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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二)西汉官天下之义
天下非人君所私有,义莫明于西汉,至东汉则稍以湮晦矣。眭弘因大石自立,僵柳复起,谓当有从匹夫为天子者。使友人内官长赐上书,言:“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嬗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此为专制之世,绝无仅有之事。《汉书》称弘说曰:“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又称弘“从嬴公受《春秋》”。《汉书》本传。嬴公者,仲舒弟子也。见《儒林传》。汉人好言易姓革命者,非欲徒取诸彼以与此,其意乃欲于政事大有所改革,通观汉人言论自明。息夫躬虽未言革易,然其欲大施改革固亦与眭弘等同,而史亦言其治《春秋》;则昌言革易,为《春秋》家之大义矣。然盖宽饶“引《韩氏易传》,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汉书》本传。而《五行志》引《京房易传》,亦曰:“复崩,来无咎。自上下者为崩,厥应泰山之石颠而下,圣人受命人君虏。”又曰:“石立如人,庶士为天下雄。立于山同姓,平地异姓,立于水圣人,于泽小人。”与眭弘之言,若合符节,则《易》《春秋》义同也。此二经,盖圣人言性与天道之书,虽子贡亦不得而闻欤?然犹不止此。
《说苑·至公篇》曰:“秦始皇帝既吞天下,乃召群臣而议曰:古者五帝禅贤,三王世继,孰是?将为之。博士七十人未对,鲍白令之对曰:天下官,则让贤是也;天下家,则世继是也;故五帝以天下为官,三王以天下为家。秦始皇帝仰天而叹曰:吾德出于五帝,吾将官天下,谁可使代我后者?鲍白令之对曰:陛下行桀纣之道,欲为五帝之禅?非陛下所能行也。秦始皇帝大怒曰:令之前。若何以言我行桀纣之道也?趣说之。不解则死。令之对曰:臣请说之。陛下筑台干云,宫殿五里,建千石之钟,万石之虡,妇女连百,倡优累千;兴作骊山宫室,至雍,相继不绝。所以自奉者,殚天下,竭民力,偏驳自私,不能以及人;陛下所谓自营仅存之主也,何暇比德五帝,欲官天下哉?始皇暗然,无以应之,面有惭色。久之曰:令之之言,乃令众丑我。遂罢谋,无禅意也。”谓秦皇欲官天下,自系寄托之辞;然官天下之义,为汉世儒者所常道,则可见矣。曰“行桀纣之道”,奈何“欲为五帝之禅”。曰“自营仅存之主”,言以若所为,危亡将至,继嗣之谋,非所及也。然则“谁差天下,求索贤人,嬗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则可免于死亡之祸。以是匡君,是为爱君也。
或曰:安知眭弘非求媚霍光,教之以篡乎?闻此言而知自危,杀眭弘以免祸,此非不学无术者所及也。昭帝之崩也,“群臣议所立,咸持广陵王。郎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惟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言合光意,擢为九江太守。”《汉书·霍光传》。光则何所忌惮?纵不敢篡弑,必不因此而杀弘矣。孝宣即位,眭弘子为郎,当亦光所为,盖又借以自圆其立孝宣之说者也。足征光于弘言无所忌,然则光之杀之者何也?曰:光本不知大体,既下之廷尉,则从其所议耳。宣帝下盖宽饶书,中二千石执金吾议:以为宽饶指意欲求禅,大逆不道。郑昌伤其为文吏所抵挫,上书讼之。弘之死,则犹之宽饶耳。
《汉书·儒林传》:“(韩)婴推诗人之意,而作《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归一也。”“韩生亦以《易》授人,推《易》意而为之传。燕、赵间好诗,故其《易》微,惟韩氏自传之。”“孝宣时,涿郡韩生其后也。以《易》征,待诏殿中。曰:所受《易》,即先太傅所传也。”“司隶校尉盖宽饶,本受《易》于孟喜,见涿韩生说《易》而好之,即更从受焉。”案《太平御览》卷百五十九引《韩诗外传》:“有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之语。”知《儒林传》之说不诬。又《儒林传》:辕固与黄生争论:“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杀也。固曰:不然。夫桀、纣荒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因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弗为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此正合于官天下之义。知谓《韩诗》与齐、鲁间殊,而其归一,亦不诬也。李寻治《尚书》,独好《洪范》灾异,又学天文月令阴阳,而亦好贺良之说。《汉书》本传。知昌言革易,为汉五经家之通义矣。
谷永对灾异曰:“臣闻天生蒸民,不能相治,为立王者以统理之。方制海内,非为天子,列土封疆,非为诸侯,皆以为民也。垂三统,列三正,去无道,开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劝成帝急复益纳宜子妇人,毋避尝字,曰推法言之,陛下得继嗣于微贱之间,乃反为福。后宫女史使令有直意者,广求于微贱之间,以遇天所开右。《汉书》本传。虽未昌言革易,然亦已寓革易之意矣。
学术恒随风气为转移,众所不知之义,一二人安得独知之?即或知之,亦只可深自缄秘耳,安得昌言于众?今观汉世,儒家之昌言革易,无所忌恽如此,知此义犹未湮晦也。诸侯将相之欲尊汉王为皇帝也,汉王曰:“吾闻帝贤者有也。空言虚语,非所守也。吾不敢当帝位。”《史记》本纪。汉高不学之人,非知儒家之义者也。孝文元年,有司请立太子。上曰:“朕既不德,上帝神明未歆享,天下人民,未有嗛志。今纵不能博求天下贤圣有德之人而禅天下焉,而曰豫建太子,是重吾不德也,谓天下何?其安之。有司曰: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庙社稷,不忘天下也。上曰:楚王,季父也,春秋高,阅天下之义理多矣,明于国家之大体。吴王于朕,兄也,惠仁以好德。淮南王,弟也,秉德以陪朕。岂为不豫哉?诸侯王宗室昆弟,有功臣,多贤及有德义者,若举有德以陪朕之不能终,是社稷之灵,天下之福也。今不选举焉,而曰必子,人其以朕为忘贤有德者而专于子,非所以忧天下也。朕甚不取也。”《史记》本纪。虽为虚辞,然天下非人君私有之义,固明白言之矣。
李云以帝欲不谛之语见杀,魏明帝问王肃,犹曰是何得不死?《三国·魏志·王肃传》。知自东汉以来,忌讳稍深矣。东汉时昌言大改革者亦少。惟郎条便宜,“欲大蠲法令、官名、称号、舆服、器械,事有所更,变大为小,去奢就俭”。犹有西京贾、董、翼奉之遗风。官天下之义之湮晦,盖自新、汉间始。古言立君,本有二义:一曰立君所以为民,一则曰圣人无父,感天而生,以自神其种姓。王莽专言符瑞,造图谶,神授之义日昌,而民视、民听之义稍晦矣。或曰:郅恽上书王莽,劝其归政刘氏,退就臣位。莽以其据经谶,难即害之。收系须冬,会赦得出。若是乎图谶之不专便于篡窃也?不知此乃恽或恽之子孙造以媚汉,或自夸其祖父之言。杨厚祖父春卿为公孙述将,汉兵平蜀,自杀。而厚传亦曰:春卿临命,戒子统曰:“吾绨袠中有先祖所传秘记,为汉家用。尔其修之。”有是理邪?
不龟手之药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洸,则其所以用之者异也。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眭弘以之劝汉帝禅位贤者,而许芝劝魏代汉,亦曰:“《春秋大传》曰:周公何以不之鲁?盖以为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受命而王。周公反政,《尸子》以为孔子非之,以为周公不圣,不为兆民也。”辅国将军等百二十人之奏,亦曰孔子曰:“周公其为不圣乎?以天下让。是天地日月轻去万物也。”《三国·魏志·文帝纪注》引《献帝传》。犹是语也。略加添改造作,而其意遂大异。
君主世袭之制,开基之主,起自草野,角群雄而臣之,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其措置自可较省。一二传后,生于深宫之中,长于阿保之手,民生利病非所知也,故书雅记非所习也,而又奉以骄奢淫逸之资,肆其言莫予违之欲,虽有中驷,亦为下材,非其人特愚,势使然也。贾生曰:“事有召祸,法有起奸。”此之谓也。此理也,仲长统昌言之,《理乱篇》言之晰矣。 咪咕公版·读史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