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生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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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禁酒法颁布之前,他是一家大酒店的服务员。他的妻子也在这里负责寄宿公寓的业务,她的房客大多是演员、杂耍表演者,以及形形色色、衣冠不整的戏剧界人士。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妻子偶尔也会应客人之要求为他们提供伙食。乔的厨艺相当出色,因此每逢“休息日”便会准备一顿周末晚餐,那些付了伙食费的房客都会受到邀请。对那些房客来说,这个理念真可谓一种特许,但是慢慢地人们都知道了:伙食很便宜,饭菜非常好吃,吃过的人还会继续前来,而且再来时还要带上他们的朋友。直到后来,乔的周末晚餐开始有了名气,乔和他的妻子就只好任劳任怨地为房客们劳累着。
这种劳累当然包括提供额外服务和扩大餐厅的面积;与此同时,禁酒令开始颁布实施,那些前来享受周末晚餐的人们开始建议他售酒给那些想喝酒的人。
对一个意大利人来说,这个要求看起来不仅简单而且完全合理;此外,他还发现,尽管禁酒令是一种法律,但是酒的供应,不管老酒还是新酿,对那些买得起的人来说都十分充裕。不久,乔通过对朋友和同事们进行的调查发现,尽管酒价很高但是酒瓶一旦打开,其利润就十分可观。他的朋友和同事们也加入到这个迷宫般奇怪的职业中了。
接下来怎么办就很确定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仅仅一段时间——乔需要做出决定,他明白这个偶然的想法把他带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他十分清楚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决定;但是砝码是实心的,天平的一侧偏得太厉害了,因此很难做出恰当的判断,他的面前有两种职业可供选择。一方面,他可以继续在大酒店里做服务员,这就意味着工作不够保险,意味着寄人篱下,意味着要依靠服务员所得的小费生活。乔十分清楚这条路,其结局就是——在年老时会面临贫穷、双腿瘫痪的状况。在他面前的另一条路更加危险、更加残酷,但是人们会因一夜暴富的前景而蠢蠢欲动。如果这条路不会使他成为一名十足的黑社会犯罪分子,至少也会使他和他们相互勾结起来;迫使他和可耻的警察订下买卖条约;这条路通向暴力、欺诈和犯罪。但是这条路也会带给他财富、资产和最终的独立。和其他堕落时期的普通人一样,乔觉得除了这条路之外别无选择。
他成功了,四年之内得到的比他想象的还要可观得多。他赚取了巨额利润。
他现在是个有产业的人了。他拥有了这间房子,一年前他还买下了隔壁的那一间。他现在甚至开始考虑在住宅区购买一套小型公寓了。如果他现在还算不上真正有钱的话,那么他很快就会成为大富豪的。
然而——他的面容却变得悲伤而暗淡,双目充满了倦意,神情变得忧郁,语气变得温和。这一切和他想象的结果大不相同——和他设想的生活大不相同。从某些方面来说,这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但是这种生活却令人疲惫而悲伤,非常糟糕——那个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的结构,那张丑陋之网神秘且不幸的网结,这个混乱、罪行累累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各种侵扰活动愈加猖獗,人们不断提出新的、更加邪恶的要求,以渎职、敲诈和各种丑陋行径诈取钱财,他害怕无情的报复,知道自己被关在一个沉闷乏味的世界里,他永远都无法从这个世界里再次逃脱——这个世界控制在罪犯和警察的手中,他们相互勾结在一起。现在,他自己已经被他们司空见惯的邪恶行径污染,即使有正义和权威的法院存在,他已经不再对它感兴趣了。何况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正义和权威的法院。
所以,他今天站在这儿,站在地下室大门的格栅后面仔细地窥察着他。这个眼神疲倦、神情忧郁的文雅之士透过他自己设置的栅栏向外看去,想知道刚刚那阵铃声给他带来了怎样的新面孔,不知是敌人还是朋友。
他在那里站了片刻,仔细而焦虑不安地透过栅栏向外看着。这时,当他看到年轻人时,脸色舒展了许多,并说:“啊,早上好,先生,请进。”
随后他开了锁,并在他的访客进来时一直为他们把着门,当他们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温柔、亲切地微笑着。他们走进房子之后,他便关上了房门。然后,他带领他们沿着狭窄的走廊走向餐厅。他们经过的第一间餐厅里已经坐了一些人,而其后的那个小餐厅里还都没有人。他们挑了这一间,走进去并坐在一张桌子前。乔带着友善而文雅的高贵派头为杰克夫人拉出了一把椅子,并站在她身旁,直至她坐定。人们会感到他的这种高贵派头的确属于这个高雅、和善男士的一部分。
“我很久没见过你了,先生,”他柔声对年轻人说,“你出远门了吗?”
“是的,乔,我离开这里一年了。”年轻人答道,对方还能想起自己,这使他感到一丝温暖和欣慰,而且还有一点自豪感,而且还因为这是当着杰克夫人的面被认出来的。
“我们都很想念你,”乔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说道,“你去欧洲了?”
“是的,”他随口答道,但却因老板亲口问候他感到开心,因为像他这个年纪的人都喜欢吹嘘自己的旅行。“我在那儿待了一年。”他补充道,接着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说过类似的话了。
“你去哪儿了?”乔礼貌地询问道,“你去巴黎了,先生,我敢肯定。”他笑着说。
“是的。”他漫不经心地答道,露出了花花公子般的漠然神情,“我在那儿待了六个月,”他随口说着,语气显得随便而轻松,“之后我在英国待了一段时间。”
“你没有去伊(意)大利?”乔微笑着问道。
“去了,我今年春天就在那儿。”这个旅行者轻松地答道,语气里暗示出这个季节是他前往意大利度假的最佳时节。他觉得八月份从那不勒斯起航重返那里的经历不值得一提:那次旅行算不上真正的旅行,因为当时他坐在火车上径直穿城而过,根本没有领略那个国家的风貌。
“啊,伊(意)大利的春天很美。”乔说道,“你去罗马了吗?”
“待的时间不长,”这位航行者说。事实上,他在罗马待的时间只是等火车时的一段间隙。“春天我一直待在北方。”他轻松、热情地说,好像要表明在这个季节的意大利半岛,只有“北方”才是一个有修养、有品位的男士应该去的地方。
“你知道米兰吗?”乔问。
“啊,当然。”他高声说,因为乔终于提到了一个他熟悉的地方,他可以诚实地表明自己了解那个地方,因此他稍稍放心了一些。“我在那儿待了一段时间,”他稍稍夸大了一点事实,或许他只在那里逗留了一个星期。“还有威尼斯。”
他继续说道,语速很快,并从这个词的发音中得到了一丝挑动情欲的快感。
“威尼斯忒(特)别漂亮。”乔说。
“你自己的家就在米兰附近,是不是?”
“不,在都灵附近,先生。”乔回答。
“整个餐厅,”年轻人继续说道,热切地看着杰克夫人,“这里的所有服务员、衣帽间女服务生,外面厨房里的厨子,都来自同一个小镇——是吗,乔?”
“是的,先生。是的,先生。”乔笑着说,“我们全都来自一个地方。”他态度温和、文雅地看着杰克夫人,摆动着一只手解释道:“第一个人来了——他给家里写信说他现在干的活——”乔稍稍耸了耸肩,“还不错,接着其他人也就来了。现在,我想我们在这儿的人数比家乡剩下的还要多。”
“这真有意思。”杰克夫人低声说,一边脱下了手套,环视着餐厅。“喂,”她快速说着,一边看着她的同伴,“你要不要来一杯鸡尾酒——呃?我想为你的健康干一杯。”
“好的,当然了,”乔说道,“你可以随心所欲。”
“今天是我的生日,乔,我们来这里就是要举行生日聚会。”
“您可以随意吩咐。这位夫人想喝点什么?”乔扭过头问杰克夫人。
“啊,我想——”她思索了片刻,然后看着年轻人,欢快地说,“一杯马提尼酒——好吗?”
“好的,我也要一杯。来两杯马提尼,乔。”
“两杯马提尼,非常好,非常好,”乔彬彬有礼地说,“还有呢?”
“嗯,你们有什么?”
乔向他们作了介绍,于是他们点好了午餐——有开胃菜、意大利蔬菜汤、鱼、鸡肉、沙拉、奶酪,还有咖啡。饭菜十分丰盛,不过他俩具有庆典者的真正气魄:他们还点了一瓶一夸脱装的意大利红葡萄酒。
“整个下午我什么都不做了,”杰克夫人说,“我一直陪着你。”
乔转身离开了,他们可以听见他用快速的意大利语下达命令的声音。一个服务员托着盘子端来了两杯鸡尾酒。他们碰了杯,杰克夫人说:“嗯,这杯敬你,年轻的小伙子。”她沉默了一下,非常严肃地看着他,然后说道:“祝你成功——真正的成功——你心中想要的那种成功——最大的成功。”
他们干了那杯酒,但是她的话,她坐在面前的事实,那个日子带给他的那份美妙、幸福、自豪的感受,不知何故竟使他觉得这才是自己人生的真正开端,他时常幻想的那种幸运、快乐的生活此刻就摆在他面前,使他有了崇高的目标,一种确定的陶醉感,一种难以压制的力量,即使酒精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身体前倾,双手伸过桌子抓住了她的手:“啊,我会的!”他兴奋地叫道:“我会的!”
“你会的,”她说,“我知道你会的!”并把她的另一只手搭到他的手上紧紧地握了握,低声说道:“最棒的!你是最棒的!”
那一刻的狂喜,那一天不断增加的魔力,现在只剩下一种神奇、强烈的圆满感受了,这种圆满很快就会实现。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将“一切”掌握在手中——这一切究竟是什么,他并不清楚,然而他却非常确信自己已经将其掌握在手中。这种极大确信、极大快乐的具体精华——伟大的成功、辉煌的成就、爱情、荣誉、已经拥有的荣耀——尽在其中,就像握在手中的球一样,既触摸得到,又感到温暖而沉重。
接着,由于感到这种难以实现的东西距他如此之近,自己已经抓住了它,感到这种确信令他如此快乐,这种目标感如此强烈,他肯定自己完全知道确信的是什么、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他感到自己的舌头流利地说出了一种他从未说过的语言,还有那些从未唱过的歌曲,他从未听过的音乐,从未创作出的伟大书籍、小说和诗歌——这一切都如此崇高,确确实实属于他,所以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说出来——现在——下一刻——五分钟之内——他可以选择任何时候将其据为己有。
对这个脆弱的肉体、骨头、思想和居于其中的意识而言,这些狂野元素带来的狂热自信有些难以消受。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仿佛每个神秘的希望,每个不知餍足的欲望,每个珍贵、未说出口的渴望,每个难以言表的感受、想法,或者在他青春的狂热激动中沸腾过的信念,这种信念曾经使他痛苦不已、就像灵魂中某个秘密之地分泌的酸液那样侵蚀过他;曾经依靠自尊、对嘲笑的畏惧、怀疑、不信任等达到克制、压抑、幽闭、阻止自己确认这一切的目的;或者因为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没有人和他交谈等原因——他心灵中的那一大摊死水突然冲过壁垒,像洪水一样冲决而出。
狂野的字词奔流而出,就像投掷而出的标枪,就像由思想、希望、目标和感受构成、已经扔出去并断裂的棍棒。即使他有一打舌头他也不知道用何种途径表达这一切。而这些东西仍然在他的字句里冲击、沸腾、猛冲,他所措辞、说出的内容还不及他欲表达的千分之一。在这种滔滔不绝的洪流表面,他本人就像一个碎片在水中旋转着冲走了,然后打着转儿向前漂去,在这汹涌的洪水面前他也无能为力;他发现自己可以采取的途径远远不够,无法摆脱洪水的束缚,他就像一位朝熊熊大火上浇油的人一样,喝完一杯再要一杯,大口大口地把酒灌进腹中。
他喝得酩酊大醉。他变得越来越狂野,越来越语无伦次。然而,他似乎觉得自己必须把话说完,把这些话从他体内倒出来,清理干净,把一切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当他们从酒吧出来再次来到大街上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了,他仍然不停地说着。他们坐上了一辆出租车。百老汇蜂拥的人群、阻塞的交通、耀眼的眩光、疯狂变幻的色彩,在他炽热、狂躁的视野里闪烁着,这一切并不以模糊的、酒醉后朦胧迷惑的形式呈现,而是以一种扭曲的、极其精确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是这条大街真实面目的一个古怪投影。他困惑、狂怒的精神敌视这一切——敌视每个人、每件事——敌视她。
突然间,他意识到她正在送自己回酒店。这个意识令他十分恼火,他觉得她正打算遗弃他、背叛他。他大声命令司机停车,她抓着他的手臂,想让他待在车子里。但是他猛地挣脱了,并冲她大喊大叫,说她背弃了他,出卖了他,背叛了他——说自己再也不想见到她,说她一无是处——甚至在她乞求他、试图说服他上车和她待在一起时,他却叫她滚开,并当着她的面狠狠地摔上了车门,然后跑进了人群之中。
整个城市摇摇晃晃地从他身边掠过——灯光、人群、夜色中闪烁的楼顶,在星辰点缀、黑夜仙境般的华服之下显得模模糊糊——在他的视野之中这一切都在以古怪、扭曲的模式闪烁着。他觉得这一切既残忍又疯狂。他的内心充满了狂暴的怒火。他想把某些东西砸成糊状,把它们捣碎,用脚踩得稀烂。他像发疯的动物沉重地穿过一条条大街,冲着人群愤怒地叫喊,野蛮地冲向人群,把他们推挤出去。最后,他自己也感到震惊,失去了兴趣。他来到那条一端堵死、炫目耀眼的道路尽头,发现他正站在自己入住的那家酒店门口,筋疲力尽,十分难受,内心不再有欢快的希望。他找到了自己的房间,走了进去,脸朝下倒在床上,失去了意识。
那瓶酒的威力已经爆发出来了。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