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内布拉斯加·克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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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像飞弹一样穿过哈德逊河底的隧道,一个九月的下午出现在刺目的阳光下,而现在它正疾驰在荒凉的新泽西州草原上。乔治坐在窗边,看着那燃烧着的垃圾场、沼泽地、发黑的工厂一一滑过,感到这个世界上最精彩的东西,莫过于乘坐火车。这与站在一旁观察火车飞过完全不同。对于任何火车之外的人,一列飞奔的列车就是一根牵引着的霹雳,一柱丝丝作响的气流,一节模糊的闪光车厢,一堵喧闹、尖叫、哀号接着便虚空消失的墙的运动,人人皆不相识却都在运动,这就是那种感觉。突然,观察者感觉到了美国的巨大和它的孤独感,对那些穿越无限的美洲大陆的小小生命亦产生了一种虚无感。
但是,如果一个人坐在车厢内,一切都不同了。列车本身就是一个人奇迹般的工艺品。与它相关的一切都雄辩地表达了人的目的和方向。当火车驶向一条河的时候,人们感觉到它一直在刹车,他们也深知那只戴着手套的灵巧之手正使劲扼住它的阀门。那种男子汉气概与掌控欲在火车上得到了最高的升华。
所有其他人,又是如何的真实啊!有人看见那位黑人搬运工露出的洁白牙齿和肥大脖颈,也有人同他热情地做朋友。有人用犀利的眼神盯着所有漂亮的姑娘,心旌动摇。有人用极大的热情观察着其他旅客,觉得他们永远都是他的熟人。
每天早上,他们大多数都出门开始他们的生活;而有些人只有在夜色静静地沉睡,才停止工作;但现在他们都被困在火车的车厢里,与他们这个临时的共同之家——普氏车厢有了片刻的亲密。
在车厢的一端站着一个人,他退回过道,朝洗手间方向走去。他走路稍微有点跛,拄着拐杖,另一只空闲的手抓着座位的靠背以便在颠簸的火车中支撑自己。乔治则坐在那里凝视着窗外,当那人处在与他并行位置时,便突然停了下来。传来一个有力、音色优美、温暖、轻松、逗乐、大胆、未曾改变的声音……
正如十四岁时的那样……就像一条闪亮的光束洒在他的意识里:
“嗨,喂,猴子!你要去哪儿?”
听到他的旧绰号,乔治很快地抬起头。原来是内布拉斯加·克兰。他那长着雀斑、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有着不变的幽默、亲切感,焦油色的切罗基人般的眼睛泛着同样直率与无畏。他伸出褐色大手,于是两个人紧紧地握住了手。
一会儿工夫,就像回到可靠而友好的地方。他们并肩而坐,谈论那些时空无法改变或分开的熟人。
自他第一次离开利比亚希尔去上大学,乔治多年来只见过内布拉斯加·克兰一次。但他并没忘记他。没有人忘记内布拉斯加·克兰。那位身材瘦长、大胆的切罗基族小伙经常在肩上搭着一个棒球球拍来到山下的劳克斯大街,这位喝醉了的外场手的手套从髋部口袋伸了出来,预示着有更好的未来,因为内布拉斯加已成为一名职业棒球球员,他已进入大联盟,而他的名字醒目地印在每天的报纸上。
有一次他碰见内布拉斯加,报纸起了很大作用。那是在一九二五年八月,乔治第一次刚从国外返回纽约。实际上,那天午夜稍早一点,他坐在恰尔兹饭馆里,吃着冒着气的小麦饼,喝着咖啡,读着一份刚出版的次日清晨的哈洛尔德论坛报。一则标题映入眼帘:“克兰又成功完成一次本垒打。”他认真地读着该场比赛的介绍,感到一种再见内布拉斯加的强烈愿望,希望再度找回他血液里美国人的真诚。由于心血来潮,他决定给他打电话。果然,他的名字出现在电话簿中,住址位于纽约的布朗克斯。他拨了电话便开始等待。一个男子接了电话,但他最初并没认出他。
“喂。”由于山区的人与陌生人谈话总带着谨慎与怀疑,内布拉斯加的声音有些犹豫,缓慢而不够友好。“你是谁?喂?……是你,猴儿?”他突然快速地认出了他。“嗨,喂!”他叫道。他的语气既高兴又震惊,现在带着友好的问候。
他近乎用山区人在电话中交谈时的那种声音在喊叫:语气饱满、洪亮、粗犷且有点莫名其妙,仿佛他在一个秋日起风的日子里,在秋风掠过树木时,冲着一位站在邻近山峰上的某个人大喊大叫。“你来自何方?小子你他妈的还好吗?”
在乔治没来及回答前,他又喊道,“你这些日子究竟干什么呢?
“我一直在欧洲,今天早晨刚回来。”
“嗯,喂!”……仍然感到震惊、高兴,满怀友好的口气。“我什么时候能过来看你?明天来如何?我给你安排住处。比如,”他快速地继续说道,“如果你能坚持到比赛结束,我带你回我家见我老婆和孩子,好吗?”
他们约定好了。乔治前去看比赛,看到内布拉斯加赢得了另一场主场比赛,但最好的记忆是比赛后的。当球员们淋浴完毕穿戴整齐后,两个朋友便离开了球场。当他们出去的时候,一大群等候在门前的年轻男孩们围住了他们。他们都是些深色皮肤、深色眼睛,黑色头发的小淘气。他们就像从纽约糟糕的人行道上突然跳起来的龙种。但在他们坚毅的脸上、沙哑的声音里仍然都奇怪地保留着各处孩子们的天真与信念。
“布拉斯来了!”孩子们吼叫着,“嗨,布拉斯!嗨,布拉斯!”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蜂拥过来把内布拉斯加团团围了起来,尖叫声、乞求声、喊声震耳欲聋,他们拉扯着他的衣袖,用尽办法吸引他的注意。他们拿着肮脏的小纸片、铅笔头、破旧的笔记本,请他签名。他表现得自然而友好,快速地在破旧的小纸片上潦草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娴熟地应付着那帮喊叫、推撞、跳跃的人群,而且一直保持着一种逗乐、打趣、善意的责备。
“好的,那么拿给我!你们这些家伙为什么不找一下别人?……我说,小子?”他突然朝下看着一个不幸的孩子,用指责的语气对他说,“你今天又来这干什么?我至少已给你签了十几遍名了。”
“不,先生,克兰先生!”小淘气认真地答道,“老实说,不是我!”
“是这样吗?”内布拉斯加说,他询问其他孩子。“难道每天来此的不是这位孩子?”
他们都咧着嘴笑着,对同伴身份的暴露觉得很开心。“对,克兰先生!那小子有一整本你签字的纸。”
“啊,”小淘气叫道,然后难过地转向了他的背叛者。“你们几个想干什么……明智点好不好?老实说,克兰先生!”他再次认真地抬头看着内布拉斯加,“……别相信他们!我只是想要你的签名!拜托,克兰先生,只要一会儿!”
内布拉斯加朝下看了那孩子片刻,带着假装的严厉表情。最后他还是接过了递上来的笔记本,在页面上迅速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递给了他。同时他的大手搁在孩子的头上然后粗笨地拍了拍。接着,轻轻地、开玩笑地把他推了一下,便走向大街。
内布拉斯加住的公寓和布朗克斯区的成百上千的其他公寓一样。丑陋的黄色砖房有一个不协调的正面,屋顶的各个角落安置着毫无意义的小角楼,带着一种虚假的奢华意味。沉重而填塞得满满当当的古兰特·拉彼兹家具使原本狭小的房间显得更小。起居室那斑驳、褪了色的墙壁除了有一些抒发情感的彩色绘画外,再也没有什么。而壁炉上方的荣誉之地专为内布拉斯加小儿子两岁时所拍的精美放大照片预留。他眼睛从镀金的椭圆镜框中严肃地直盯着所有的来客。
默特尔,内布拉斯加的妻子,身材娇小且丰满,像洋娃娃般漂亮。她玉米丝穗般的头发卷曲成一个光环,她的脸庞和肉感的嘴唇因浓重的胭脂和口红而显得非常醒目。但她的谈吐与仪态非常简单且自然,乔治一见就很喜欢。她热情友好地微笑着表示欢迎,并说她曾听到很多关于他的事情。
他们都坐了下来。孩子现在已三四岁了,一度显出害羞的样子,抓着他母亲的衣服从她背后偷偷地窥视。过了一会便跑进他父亲的房子并攀到了他身上。内布拉斯加和默特尔向乔治提问了解他的近况:他一直在做什么,曾访问过欧洲什么地方。他们似乎把欧洲看作一个遥远的地方,任何到过那里的人都带上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陌生与浪漫气息。
“你到底去了哪些地方?”内布拉斯加问道。
“哦,各个地方都去过,布拉斯,”乔治说,“有法国、英国、荷兰、德国、丹麦、瑞典、意大利……或欧洲各地。”
“嗯,喂!”他露出明显的惊愕表情,“你真的是在周游各地,不是吗?”
“不像你说的那样,布拉斯。你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旅行。”“谁——我吗?哦,见鬼,我可没有到处走,只是待在一些老地方。芝加哥、圣路易、费城等。我去这些地方次数太多了,以至于蒙着眼睛我都能找到路。”他挥了一下手表示这些都不值再提。接着他突然看着乔治,仿佛他是第一次看到他一样。然后他靠到跟前,在他膝盖上拍了一下惊叹道:“嗨,喂!不管怎样,你还好吗,猴儿?”
“哦,还行吧,你怎么样呢?其实我并不需要问这个。我在报上经常读到关于你的事。”
“没错,猴儿,”他说,“我混得还不错。但是,小子!”……他突然摇了摇头,咧嘴笑道……“所有的狗都会嗅得到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又静静地说:“我自一九一九年以来就在这里了——七年了,从事这项比赛已有不少时间了。他们没有能比我待得时间更长的。当你跑得足够多的时候,你的腿会表明这些的。”
“但,我的布拉斯大哥,你都说对了!哎呀,你看起来像个小雄马!”
“是啊,”内布拉斯加说道,“也许我看起来像个雄马,但我感觉自己就像耕田马。”他又默默地坐下了,然后用他的棕色的手在他的朋友的膝盖上轻轻地拍了拍,突然说:“不,猴子。你要像我这样一直从事这一行当,你就会明白的。”
“哦,行了,布拉斯,你不要开玩笑了!”当想起眼前这位球员只比他长两岁时,乔治说道,“你还是年轻的小伙子,对了,你只有二十七岁。”
“对,对,”内布拉斯加静静地回答。“但正如我说的,你无法像我这样在这一行当待这么长的。当然,科布和其他那些人在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八年是平均数,而我在这里已经有七年,所以如果我能再坚持几年,我就不得不走人了,……他们的!”过了一会儿他用一贯的真诚口吻说道,“我不会走的,那决不行。如果明天要我走,我仍然觉得我干得不错。对不对,呃?”他温和地对已坐在膝盖上的孩子说道,同时用他强有力的手臂抓着男孩并舒适地摇着他。“老布拉斯干得不错,不是吗?”
“这就是我和布拉斯的感受。”默特尔说。她在这次谈话中一直来回在椅子上摇着,舒适地嚼着一块口香糖。“去年以来,布拉斯好像要被转卖掉了。他有一天在比赛前对我说:‘喂,老婆,如果我今天不进球,那我们就去旅行。’所以我说:‘去哪里呢?’他说:‘我不知道,但如果我不进球的话,他们会把我卖到河那边去,而且有些事表明这是迟早的事!’所以我只是看着他,”默特尔继续说道,“我说:‘那么,你想让我们干什么呢?你想让我今天去吗?’你是知道的,布拉斯如不进球,就不会让我去的——他说那是运气不好。但他只看了我一下,而我看得出他在思考什么,突然他下定决心说:‘对,如果你愿意我们就走。我的运气已经糟透了。绝不行,也许事情会有转机的,因此你得快点。’唉,我去了,而且不知道会不会带给他运气,但最后竟真是带去了运气。”默特尔说着,在她的椅子上扬扬得意地摇晃着。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