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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位亲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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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什么好谈的!”他压抑且费劲地说道。“你已经看过信了,妈妈……你明白她的意思,对不对?”他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

  “是的,亲爱的,可是——”

  “那还有什么好谈的?”他狂乱地大声说道,“难道你看不出来她需要我?……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正陷入某种可怕的麻烦中?——那个畜生……难道你看不出她在乞求我去,把她从那个人身边带走吗?”

  “噢,阿诺德,阿诺德!”他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怜悯与恳求的语气,隐藏着深深的内疚。“我可怜的孩子,难道你不明白,她说如果你去那儿,她会高兴见到你的。”他脱口说了一句无法听懂的话,算作回答。然后她温柔却直截了当地说:“阿诺德——听我的话,亲爱的。这个女人已经结了婚,比你大二十岁,她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了。难道你不明白吗,亲爱的?那些信只是一个女人出于友好,写给她曾教过的一个学生的信件而已。难道你没看出来,你给她写的信让她多么吃惊——她正在竭力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撒谎!”他声音嘶哑地说,“卑鄙的谎言!你和其他人一样跟我作对!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我要去找她……我要把她带回来,不管你说什么……你见鬼去吧!”他大喊着,“你们全都见鬼去吧!”

  厨房里传来一阵混乱的响声,接着阿诺德从摇晃的厨房门里飞快地跑了出来,将那顶破帽子罩在头上,狂热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苦与愤怒,他的嘴唇痉挛似的颤抖着,边跑边低声地诅咒着。他的母亲紧跟在后面,身材如一只鹪鹩,面容憔悴,笼罩着痛苦与同情。当那个肥胖、衣冠不整的身影像挨了揍的动物疯狂跑走时,她喊道:“阿诺德!阿诺德!”而他一刻也没停下来看一看、说句什么,也没跟任何人道别,他跑过那间屋子、出了房子,将门砰然关在身后。

  这件事因其不幸的误会,颇令人同情。自高二起,阿诺德就对当时一位女教师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她是为数不多的能够理解他的几位女性之一。她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出于一位善良、聪慧女性对一个可怜孩子的友好关爱,仅此而已。

  对她、对任何人而言,他都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孩子,可正是这一点激发了她保护他的本能,事实上,比起其他长相好看的孩子来,她更加体贴关爱他。正因如此,她教给他的更多,为他付出的更多,远胜于他认识的其他人,因此他从未忘记过她。

  阿诺德离开学校后,这个女人就出嫁了,然后同丈夫搬到了加利福尼亚。

  但从那时起的二十年里,她同那个孩子(在她眼里他仍然是个孩子)的友谊从未中断过。在此期间,阿诺德每年都会写几封信给她——冗长、不着边际的信里充斥着他的计划、绝望、远大理想、希望与失败,记载着他不完整人格的破碎记录。而那位妇女经常会亲笔写一封简短、轻快、友好的回信。

  在这些年里,虽然他仍然是她昔日所教的“孩子”,她却在他的记忆里发生了变化。虽然当年他们相识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位成熟、纯洁的女性,但现在她已经是一位五十多岁、头发灰白的妇人了。但他一直认为,她什么都没变,仍然年轻、美丽、动人。

  当这一幻想在他思想深处逐渐成长起来后,他感到自己一直在爱着她——就像正常男女之间的爱恋一样。同时他也认为,她写给他的那些随便、友好的信件本身就意味着她也爱着他。

  什么都无法阻止他。几个月以来,每次收到她的来信,他都会激动得身子发抖,匆忙赶到母亲跟前。他会用颤抖的声音朗读她的信,在极为普通的字里行间搜寻隐藏的爱意。他本人在回复这些友好的短笺时,则变得越来越热情、越来越亲密。直到最后,这种情感逐渐演变成一个坠入爱河之人的深情、狂热的坦白。这种通信对那位妇人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人人都能看得出来,只有阿诺德本人浑然不觉。起初,她的回信仍然带着她对他一贯的友好语调,但逐渐流露出一丝不安。很明显,她想竭力阻止这种不断上涨的情感洪流,将他的感情转换到以往的友情上去。于是,当他的来信变得越来越坦白、越来越热情时,她的回信则越来越冷淡了;在回复他上一封要求“必须见她,而且马上会来”的来信时,她态度坚决且非常简短。她在信中遗憾地表示,他提出的那种造访是不可能实现的,而且她与家人打算要“外出度夏”,她还说前往加利福尼亚的旅行既漫长、昂贵,又非常不舒服,因此建议他选择其他更舒适、廉价的地方避暑为佳。

  即使这封不大友好的信件也没有熄灭他的希望。相反,他却开始揣摩言外之意了,他坚信从这些简短的措辞里找到了富有说服力的爱意,收到信的几个月里,他已经写了数封情真意切的信,他甚至认为,她长期的沉默恰好又是一个爱他的信号——认为她由于害怕而感到压抑,还认为她正处在那个残暴畜生的管束下,无法自由行事。他对她丈夫一无所知,却对他充满了极深的仇恨。

  他不听母亲的劝告,还是决定要去。那天他一边痛苦地诅咒,一边冲出父亲家门,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他去了。

  他也许离开已有一个月了。谁也不确定他到底离开多少日子了,因为他的家人已经有一年没见过他了。他们从未听说他那古怪的会面结局如何——也无须知道。

  从他离开那一刻起,他就完全失踪了。有关他彻底失败的传说、那不可能实现的希望的破灭都印在他身上,镌刻在他的心上,以恐惧、疯狂、绝望的字母形式存留在他的眼睛里。

  一年之后的某个晚上,尤金走在南波士顿贫民窟又黑又脏的大街上,行至华盛顿南街时,他看见了一位熟悉的身影。那人正是他的表哥阿诺德·彭特兰。

  春雨已经下了一整夜,高耸的建筑物下,路面又湿又亮。阿诺德正站在角落里,敏感、失神地四下张望,手臂下夹着一叠破旧的报纸。

  尤金跑过大街,大声呼喊他,“阿诺德!阿诺德!”起初那人似乎没有听见,接着惊恐地环顾着四周。当尤金走到他跟前,再次喊他名字的时候,他身子哆嗦着后退了几步,用双手紧紧握着那叠旧报纸,像个孩子似的惊恐地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表弟。

  “阿诺德!”尤金又叫了一声。“阿诺德!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表弟尤金啊!”当他再次迈步朝他走近时,他伸出手来打招呼,而阿诺德则惊恐万状地倒退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然后,他保护性地将那叠旧报纸紧握在胸前,结结巴巴地说:

  “不——不——不——不认识你……你肯定认错人了!”

  “噢,没错!”尤金焦急地大声说道,“你认识我的!我曾在巴斯考科舅舅家见过你十几次呢。……你再看看,阿诺德。”他取下帽子,让他看得更真切些。

  “现在认出来了吧,呃?”

  “不!……不!”阿诺德喘着气,一个劲地后退着,“你认错人了……我的名字不叫阿诺德!”

  尤金吃惊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突然说道:

  “你不是阿诺德?你就是阿诺德啊!你叫阿诺德·彭特兰,你是我的大表哥。哎呀,阿诺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不!……不!……你认错人了,我告诉你!我不认识你!我不是阿诺德!……我的名字叫亚瑟·彭恩。”

  “我才不管你他妈的怎么称呼自己呢!”尤金愤怒地大喊,“你就是阿诺德·彭特兰,你要是不承认就休想从我身边走开!瞧瞧!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你还想愚弄我吗?”在激动的情绪中,他抓住了那人的胳臂并开始摇晃起来。

  阿诺德发出一声长而恐惧的哀鸣,挣开胳臂,边退边叫:

  “别管我!……你们全都别管我!……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们任何人!”

  说完,他漫无目标、跌跌撞撞地跑开了,那个古怪、可怜的身影,手里紧握着湿漉漉的旧报纸,弯着身子消失在雨中。

  尤金目送着他远去,内心涌起一丝莫名的同情、孤独、失落感。在纷繁人生的某个时刻,在喧闹的美国都市里,当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一位亲戚、并同他永远道别时,人们往往会产生这种感受。那一刻,那个肥胖的身影跌跌撞撞、漫无目标从他身边走开,然后踏进黑暗、潮湿的大街,这是他见到的最后一幅画面了。

  尤金再没见过他。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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