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没有门——时间与流浪者之自述(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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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928年4月春
那年整个春天,在大街对面那个肮脏的货栈的大窗户里,有一个人一直坐在那儿,姿势从未改变过,眼睛一直凝望着窗外。那是一座旧楼,外观暗淡又难看。灰褐色的外墙上挂着粗糙的防火梯的带子,在正面墙上有一块满目疮痍的木制招牌,上面的字母虽已褪色,但还可以辨认出来——“防护品销售公司”。
我不知道防护品销售公司是什么企业,但是自我住在这条街上以来,每天都有大型的运货马车开到这幢难看的建筑物前,然后缓缓地倒退到饱经岁月的装载平台的厚板上。该平台的末端是一个陡峭且平滑的空地,它高出人行道四英尺。
司机和他们的助手们从其座位上跳起来,空气中就会充满刺耳的叫喊声和隐隐约约的城市之声。“加把劲,喂!加把劲!快点儿!快点儿!帮一下忙,你们几个,喂,你!”
他们互相嘲笑地看了看对方严厉的脸,嘴里轻声嘟囔着:“我的天!”他们不情愿地维护自己的权益,粗暴地维护着自己的职责界限。“我管他去哪儿!应该留意的是你们,他妈的这与我有何干?”他们一面高声、恼怒地说,一面猛烈而粗鲁地干着活儿,陷入一种混乱的状态中。他们干起活来既快又有力量,动作非常灵活敏捷,口中大声喊着:“嗨!小伙子们!你们以为我们整夜就该和你们一起瞎转悠吗?……加把劲!加把劲!”
他们坚韧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皮肤又粗又干,毫无生命和活力,言语十分简短,在城市钢铁般胸脯的滋养下成长,具有坚韧、自信的气质,然而也有一种苦涩的味道。他们出生在一个由砖头、石块和野蛮冲突的世界;他们从娘胎里钻出来,投身于一个拥挤、喧闹的世界;他们在儿童时期往往在轻轨火车突如其来的隆隆声中沉睡,长大后开始学会在一个充满野蛮暴力和喧闹的世界里搏斗、威胁和挣扎,这个世界的特点在他们的身体和行动上烙上了印记,也铭刻在他们的语言、大脑和幻想里,而且渗透入了他们血肉的一切组织里,直至他们的生活受到了城市生活的熏陶,也呈现出城市独特的基调和特点。他们尖利的舌头发出了城市金属般的铿锵声,而城市野蛮的速度和狂暴的运动,也影响了他们的行动和姿势,城市的喧闹、不和谐的节奏,它垂直的高度和峡谷般的窄小,喧闹、巨大的幻觉,都为他们赋予了几个词儿、诅咒和手势,以及他们需要的、完美且永恒的、像猫儿一样的平衡,这使他们感到震惊,使其陷入一种强烈、无畏的沉闷之中,节俭地把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纳入城市紧张且特殊的规范之中。
城市是他们铁石心肠的母亲,他们从城市的乳房里获取了粗糙的营养。行为乖戾,随时都会诅咒。他们的脉搏随着城市狂热的节奏而跳动,他们伶牙俐齿,言语肮脏。当他们想到城市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就会充满一种巨大而隐秘的豪情,一种神秘而难以言说的柔情。
他们的灵魂就像城市街道上无法改变的沥青路面。每天,喧嚣生活中的各种运动,上千种新奇而陌生的场面,上千种奇闻引起的暴力意味,在人们眼前疾驶而过。每天,一切声音、景象和喧闹,都从它不屈的表面抹掉了。上万个狂热的日子在他们周围逝去了,他们却没有任何回忆:他们就像一生下来就长大的成人,时刻生活在当下,每走一步,他们都会吸一口气,都会摆脱过去的东西,而他们的生活全部书写在黑暗时间每时每刻的流逝上。
他们做起事来既稳当又自信,虽然经常出错,但却始终充满信心,从不犹豫。
他们既不承认自己的无知也不承认失误,他们不知道怀疑为何物。每天早晨他们都会以一句嘲弄的话、一声大吼、一声刺耳且不耐烦的咒骂开场;迫不及待地迎接白天的喧闹,在热闹的中午他们坚定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在汽油和汽车热乎乎的烟气中,言语机警、巧妙狡猾地发一通牢骚,咒骂警察当局的专断,咒骂行人的愚蠢,咒骂那些技术不及他们娴熟之人所犯的错误。每天,他们都要面对大街上百万种危险和混乱,内心却镇静自若,仿佛他们是独自行驶在乡村的大路上似的。每天,他们都会怀着一颗无畏、无忧的心,开始自己的冒险之旅。那些仅仅适应荒野生活的人对于这种冒险往往会感到恐怖、荒凉,进而退缩不前。他们都是地道的城市之子,他们完全拥有城市。他们拥有城市数不清的神经末梢,拥有城市巨大网络上的每一个节点。每天,他们都驾驶着自己庞大的机器横越全城,仿佛它只是本地手掌那么大的一块熟悉的土地,他们拥有一种技能,一种固执的确信,一种大胆且无可比拟的权威,并以此来应对每一个突发的危机、打击或危险。
他们干活时透出的力量与精确,在我的内心激起了一种强烈的崇敬之情,也使我有了一丝懊悔与羞愧。因为,不管我什么时候看见这一切,通过与之相比,我感到自己的生活显得漫无目标,动荡,迷惘,仍然迷失在云雾、混乱和困惑之中。我的生活饱受欲望的折磨,对爱情既充满幻想又疯狂,计划和设想往往狂热而不确定,往往在希望和信心中开始,最后以失望和半途而废收场,目的模糊,内心惶惑。而这些人的生活却不同:他们在一个需要手工技能的生活中将自己的力量和才能完美地加以运用,操纵机器的动作给人一种美感。就和现在一样,我曾经三百次看见他们快速而粗野地闯入城市的大街。冬天的时候,他们身穿厚厚的黑色羊毛衬衫和皮夹克,春天,他们干活时会光着刺有文身的胳臂,棕色的胳臂虽然瘦削,但是上面却扭动着一条条鞭绳似的肌肉。而他们这样劳作的目标和目的,我始终不大清楚。
晚上也是一样,一周五次,这些大型的篷车就会在路边排成一个浩大、等待着的车队。现在,大篷车的车身上覆盖着巨大的防水帆布,车的两侧各亮着一盏绿色的小灯。而司机们的脸则在香烟的微光中显现出来,他们在大型车辆的影子里悄悄谈论着什么。我曾经向一位司机询问过他们的旅行目的地,那人告诉我,他们要去费城,次日清晨便可返回。
那年春天,这些夜色中的大篷车,看起来体积庞大而朦胧,然而却充满了力量,给人一种沉默的期待感。那些小小的绿灯发出的微光,以及司机们等候出发命令时低声的交谈都给了我一种神秘而欢乐的感受。我说不出这个景象在我内心唤起了何种情感,然而,其中包含了四月的巨大魅力。夜色中大地的辽阔和寂寥,深紫色天空中闪烁的繁星,而司机们在漆黑的大篷车里驱车驶过沉睡的市镇,再次进入香气宜人的乡下,然后又驶进第一缕阳光,驶进城市,驶进四月,驶进早晨的鸟鸣声里。
在我看来,在四月的黑夜里,他们的生活充满了精彩。他们是世界上热爱黑夜的众多人士中的一部分,我感到自己和他们是一致的。因为我曾经热爱黑夜远甚于白昼。一到夜里,我生命的精力就会达到最旺盛的程度,而在我生命的中心总会有黑暗带来的那种神秘与狂喜。黑夜曾使我疯狂、陶醉,带给我上千个憎恨、欲望、谋杀的残酷形象,以及女人的虚情假意。但是,黑夜从来不会像白昼那样使我感到疲倦和困惑,也不会使我产生窒息、被淹没的感受——淹没在地球上那些瞎眼的、不会思考的海洋动物爬行的洋底。
我懂得那些在黑夜里驾驶大篷车穿越乡村的司机们的欢乐和艰辛。我能够切实而具体地看到并感到某种经历,在这种经历中,我和他们一起体会他们旅途中所有的时刻和行动。我能看见大篷车黑乎乎的队伍轰隆隆地驶过沉睡的市镇,能够感受到黑暗,感受到乡村清凉的芳香再次迎面拂来。我能看见驾驶员平静、布满皱纹的脸被朦胧的小灯照亮了。我知道他们停车吃饭的地方,通宵营业的小餐厅或送餐车被油腻的灯照得暖暖的。有时候,餐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值夜班的希腊人在打瞌睡;有时候则充满了驾驶员拖足走动时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充满了鲁莽、随意的交谈声。
我能闻见那种浓郁、芳香、新鲜烟草散发出来的刺鼻气味,这气味会使人感到安慰。一双粗糙的大手合拢起来,在撅起的嘴巴之间点燃第一支香烟,我能感受到这种显而易见、廉价却无法估价的欢乐,一位神情疲惫者把香烟深深吸入鼻孔里,然后慢慢呼出来,充分享受着。接着,我能闻见热乎乎的黑咖啡散发出的美妙、令人兴奋的香味,洋葱煎蛋那纯粹且令人饥肠辘辘的气味,油煎汉堡牛排散发出的刺鼻香味。我能看到、闻到、品尝到肉酱做的坚硬而粗糙的红色肉饼,一只油腻的手啪的一声把肉饼放进黑乎乎的平底煎锅里,迎着刺鼻的油烟,翻动一下,于是,原本拌了香料、血淋淋的碎牛肉很快就变成了棕黑、味美的牛肉饼,外边浸满了油,而里面的肉末却色泽纯正。
他们模样不雅地吃了起来,狼吞虎咽地扑在盘子和杯子前,显示出极强的食欲,就像一个极度劳累和饥饿的男子,津津有味地享受着美食。他们像野兽一样专注于大吃大嚼,嘴里塞满了味美、粗糙的肉饼,随心所欲地往汉堡包上涂上厚厚的番茄酱,同时用结实、发黑的手指将香气宜人的面包撕成柔软、顺从的面包片。
噢,我和他们在一起,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我赞同他们的举动,我是他们的欢乐和渴望的亲兄弟,直到他们咽下最后一口坚硬的食物,缓解腹中强烈的饥饿感,直到他们从肺中舒出一声充满感激、充满刺鼻香味的气息。
在我看来,在黑暗和四月的魔法中,他们的生活显得辉煌而壮丽。他们坚强、无敌地闯入荒凉的中心,穿越我灵魂中所有的愤怒、痛苦和疯狂,再次向我讲述他们对新的土地、胜利和发现的欢欣预言,讲述充满崭新快乐的早晨再次降临大地,讲述人类古老、不朽、引以为豪、创造性劳动的再次复生,他们再次不容置辩地对我说:我们这些死去的人应该重获生命,我们这些迷途的人应该找到方向;人类隐秘、狂野、孤寂的心在黑暗中会显得年轻而充满活力,而且永远不会死去。
那年整个春天,那个肮脏的货栈的大窗户里,那个人坐在桌子前,眼睛一直凝望着大街。我已经有三百次看见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然而我发现他一直无所事事,总是用凝固而出神的眼睛朝外望着。起初,那个人只是他周围事物中毫不起眼的一部分,他的形象已经悄然融入了周围的事物中,就像布满灰尘的砖块和破旧的木板,属于那个陈旧货栈的一部分,而且没有人注意过他。
后来,埃斯特通过欢快、机灵、敏锐的观察发现了他,并把他定格在记忆中。
一天又一天,她平静地注视着他。有一天,她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来,说道:“我们那位在销售公司的朋友又坐在那儿了!你认为他会销售什么呢?我从未看见他做任何事,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你以前注意过他吗?”她热切而欢快地说,一边用小手拍着自己的耳朵。“我的天!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了!他成天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她吃惊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以前看见过他吗?他一直坐在那里凝视着窗外。”她停顿了一下,有些迷惑地做了一个不敢苟同的姿势。“你说奇怪不奇怪?”她问道,露出严肃、吃惊的表情。“你觉得他是做什么的?你觉得他在思考什么?”
“啊,我不知道,”我冷淡地说,“我认为,他什么都没想。”然而从那一刻起,那个人的脸便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了。此后的几个星期,她每天来这里的时候,都会看看街对面,然后欢快地大叫起来,声音里透出一种满意、肯定的真挚之情。当人们看见自己记忆中某种熟悉的、宽慰的事物时,就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