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马隆先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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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约瑟夫·道克斯有生以来参加的首次文学聚会。他一走进房间,仿佛置身于科瓦鲁维亚斯[40]的画中,觉得所有的人物都鲜活起来,一切就像他们自己的漫画,而非实际的生活场景。长着龅牙的凡·弗莱克正在角落里同一个黑人谈话;斯蒂芬·胡克正靠在壁炉架上,神情烦闷而冷淡,他想以此来掩饰恼人的羞怯心理;此外还有朋友们颇为熟悉的劳埃德·麦克哈或“克纳克”先生,他对待自己非常苛刻,但仍然保持着非常好的精神状态——男人的状态——一种无法毁灭的毁灭。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看起来仿佛在酒精里浸过很长时间似的,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泛着红润。他的头发、眉毛、耳朵、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天然、奇妙的红色。他说话的时候会发出高亢而不连贯的大笑,这笑声就像忙碌的打字机或他本人著作的书页发出的哗啦声。还有评论家科兹伍尔德,一个脑袋圆圆的矮个子,他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是一个口蜜腹剑的老手。
此外,还有很多本市文艺界的名流。
他们一个个神气活现,就像蒙克所想的那样,他们看起来就应该是这种样子。所以,他挺直了身子,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嗯,名流云集啊。”
史蒂芬·胡克正站在炉旁和某人交谈,他肥胖的身体斜对着他的同伴。他的脸又白又胖,极为敏感的脸上隐隐透出一贯具有的无聊、乏味、超然的神态。
乔刚一进来,他就猛地抬起头来,说道:“嗨,你好吗?”——干脆、利落地伸出他的胖手,然后又转过身走开了。然而,他仍然给人一种友好、热情的奇怪感觉。
到处都是人们的谈话声——由三十多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的那种古怪、萦绕不绝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欢快的声音,汇聚成奇怪的沙沙声,犹如时间之声一般。但是在这所有的声音中,有一个独特、无孔不入、引人注目、包容一切的主导声音,它穿透并盖过了所有声音。
毫无疑问,这是乔听过的最为奇特的声音了。首先,这个声音极其圆润,而且洪亮得难以形容,包含着爱尔兰人声音里特有的那种紧凑的共鸣。但是这种凯尔特人所具有的圆润、洪亮的声音完全透出地狱之火般的意味来。这个声音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正在袭来的洪水,使人产生一种恶毒的感受;就像深不可测的愤怒之泉在体内膨胀,随时都会致人于死命。
这个引人注目的声音就是谢默斯·马隆先生发出的,他的相貌和他的声音一样不同寻常。他是一名五十出头的男子,身体相当瘦弱,但是他惊人的胡须却给人一种粗野的假象。他满脸都是胡子,剪得整整齐齐,不太长却很浓密,就像墨水一样呈蓝黑色。在胡子上面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正轻蔑地观察着这个世界。这种整体的效果使马隆先生看上去颇似受难耶稣的外形特征。
马隆先生的声音浑厚,当然,是透过那丛浓密的黑胡须传出来的。他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说话——人们会不安地发现两片浅红色的嘴唇,厚厚地就像橡胶一样,隐藏在黑色的胡须之下。这两片嘴唇伸张极其灵活;马隆先生说话时,它们像两条蛇一样翻动扭曲着。它们有时在嘲弄的微笑里分开,有时在骤然的咆哮中清晰地在脸上扭动着。但它们总是很忙,从不会沉默片刻;洪水般恶毒的言语穿过它们一泻而出。
马隆先生坐在沙发的一端,就和许多其他客人一样,他的手里也举着酒杯。
他身旁围了好几个人,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位年轻男子和他年轻美丽的妻子,他们二人——大张着嘴巴,眼睛里闪烁着心驰神往、陶醉的神采——都向前倾着身体,屏气凝神地听着马隆先生博学、洪水般的慷慨之词。
“很明显,”马隆先生说,“很明显!噢,这个词表达出多么丰富、响亮、令人窒息的嘲弄之情!很明显,那个家伙没读过多少书!他显然只读过两本每个在校学生都读过的书——即雅各布·罗比索尼所著的《驴桥定理》,该书1497年春天由博洛尼亚的帕契西出版社出版,另一本是安布罗修斯·格鲁奇斯所著的《大祭司》,该书于1498年在比萨出版。”马隆先生咆哮道,“他一无所知!他没读过多少书!当然——”他橡胶似的嘴唇像蛇一样在浓密的胡须下扭动着——“当然,在一个所谓的文明中,优雅博学的信息标准是由阿瑟·布里斯班先生冥思苦想的著作以及《星期六晚邮报》里精湛的文章决定的,毫无疑问,像这样一个家伙的自命不凡竟被看成百科全书式的无所不知!……但他什么都不懂!”马隆先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同时,他摊开双手作了一个恼怒而徒劳的手势。“他其实没读过什么书!上帝啊,你能指望他什么呢?”
这一席话使他筋疲力尽,他大口喘着气,一只脚疯狂地抖动起来。他匆忙喝了一口酒,然后坐了下来,仍然喘着气,不过稍稍平静了一些。他喘着气说:“整件事情简直太荒唐了——他引起了轰动!那个家伙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一个笨蛋——他狗屁不懂!”
在这段长篇大论结束之时,杰克夫人和乔来到了大师所坐的地方,沉默、敬重地等待着,一直等到他的讲话结束。这时,他稍稍冷静了一些,膝盖和脚尖也不再晃动了。杰克夫人弯下腰,悄声对他说:“谢默斯。”
“啊?嘿?怎么了?”他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吃力地呼吸着,“噢,你好,爱丽丝,是你呀!”
“没错。我想向您介绍一下我给你提起过的那个年轻人——道克斯先生,您一直在读他的手稿。”
“哦——哦——你好吗?”谢默斯·马隆说。他伸出自己湿冷的手,那两片浅红色的嘴唇扭动着试图露出友好的微笑。在这微笑背后好像透出某种值得同情的东西,透出一种真正的热情,一种渴望友谊的真正天分,这一点从其备受折磨、混乱不堪的生命背后体现了出来,还透出某种真正打动人的东西,此刻,这种东西正透过他本人无法控制、易怒的种族脾性显现出来。也正因为如此,在他所有的仇恨、嫉妒、自怜中,他感到生活以某种方式欺骗了他,事实上这一切尚未结束,他的才华尚未枯竭;他感到自己的才华没有得到公允的评价,事实上已经得到了人们的良好评价,而且还会有更多的评价;他觉得那些臭名昭著的吹牛大王、傻瓜、不学无术的家伙、白痴、傻瓜、笨蛋,那些被人们奉为天才、被掌声包围的人,全都沉溺于成功之中,尽情地享受甜蜜的奉承和崇拜的谄媚,愚钝的大众献给他们的那些令人作呕的溢美之词都应该是给他的!他的!他的!——不是给别人的,而是给他的,伟大的上帝呀!——如果说在这个该死的、可恶的、笨蛋当道、背信分子横行的世界里还有一丝真理、荣誉、人格、智慧和公平的话!
但是现在,在见面后所作的简短、痛苦的寒暄中,他说了句:“噢,是啊!你好吗?……我近日一直在拜读你的大作。”这一席话令他很不自在。接着他极为洪亮的声音里又开始透出蔑视的口吻。
“当然,说实话,我还没有读呢。”谢默斯·马隆大声说,并开始不耐烦地用手指轻敲着沙发的边缘。
“没有一点才能的人是不会试图阅读手稿的,不过我已经浏览过了!……我已经——我已经读了好几页。”显然,承认这一事实费了他好大的力气,但是最终他还是痛苦地说出来了。“我已——我已经想到了它里面的一两个方面——看起来不是太糟糕!不太坏,就是说——”这时他兴致勃勃地大声说,“——和通常那些令人作呕、已经出版的胡言乱语相比,在这个追求文学精品的崇高、开明国度会得到准许的!”这时,他浅红色的嘴唇在他腮边的胡子下面扭向了一侧,几乎快要歪到右耳的耳垂了。“和辛克莱·刘易斯所写的那些关于边远蛮荒林区的废话相比,”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说,“不太坏!和那个来自密苏里州、拘泥于小节的神经质新英格兰人——T.S.艾略特先生相比,不太坏!此人通过出版那些难以理解的胡言乱语,如《荒原》《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迷惑了始终热心的大众,多年之后又出版了用蹩脚拉丁语写的诗歌,以及用不纯正的法语写成的诗篇,并为他在卡拉马祖式的唯美主义者中间树立了博学的盛名,而任何一位修道院的女学生都羞于承认那种诗是她自己创作的。但是现在,我的朋友们,他倒成了先知、牧师、政治革命家。现在,不列颠群岛——这个伟大、信奉不可知论的共和国里所有具有选举权的人都震惊地得知——我的天哪!——这位从密苏里州来的艾略特先生,已经成了一名保皇分子!请注意听,一名保皇分子,”马隆先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还成了英国国教高教会派的教徒!天哪,这个消息足以让每一位英国的工党党员恐惧!英国无神论的根基开始处于危险状态了!……如果伟大的艾略特先生继续这样公开侮辱每一位真正忠诚的英国人的政治和宗教信仰的话,天知道我们还能期待什么,但是我们必须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要是我听见他现身赞成议会政体,还要求迅速在伦敦设立一个警察部门,以便结束大街上普遍存在的目无法纪、暴动横行、革命性暴乱肆虐的局面的话,我是不会感到惊奇的!”
稍稍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马隆先生说:“不,这个年轻人的书我没看多少——只是这儿看几句,那儿看一章。不过和艾略特先生怪异无聊的文章、桑顿·怀尔德香气四溢的废话相比——”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来回摇晃起来,眼睛里跃动着老练的红色光芒——“西奥多·德莱塞笨拙的言语——各式各样感伤、无聊、甜蜜的诗歌——出自米莱、罗宾逊、怀利、琳赛之流,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人之手——舍伍德·安德森所写的那些神经错乱、语无伦次、白痴般的作品,那个卡尔·桑德堡,那个埃德加·李·马斯特斯——林·拉德纳——欧内斯特·海明威之流的‘愚公’学派——由弗洛斯特、奥尼尔、杰弗斯、卡贝尔、格拉斯哥、彼得金、卡瑟、布罗姆菲尔德和菲茨杰拉尔德之流进行的各种形式的骗子行为——加上那些活跃在这块世上独一无二的伟大国度里的不太知名的骗子们,那些堪萨斯州的托尔斯泰们、田纳西州的契诃夫们、南达科他州的妥斯妥耶夫斯基们,还有爱达荷州的易卜生们——”他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和这七百九十六种不同的废话、甜言蜜语、蠢话和胡言乱语——那些专门传播废话的主要艺术家们用他们的无聊废话愚弄了这个伟大共和国的热心民众,和他们的作品相比,这个年轻人的作品不算太坏。”他又前后晃动起来,粗重地喘着气,终于开始发作起来。“那些都是垃圾!”他咆哮着。“他们出版的全都是垃圾!……要是你能找出四个不是垃圾的字眼来,嗨,那就是——”
他喘息着,再次把手伸向空中——“出版!出版!”
在提及了相当一部分美国现代作家之后,如果说他并未完全满意的话,至少可以说他已经疲惫不堪了,马隆先生前后摇晃了好几分钟,像鲸鱼一样大口地吸着气,同时抖动着膝盖和脚尖。
在这长篇大论之后是一阵尴尬的停顿。很少有人敢对谢默斯·马隆先生提出质疑。在这种情况下,马隆先生会像龙卷风一样迅速、彻底地瓦解对方的观点,所以,反对者的观点即使不显得软弱无力,至少相对来说也会显得毫无价值。
即便他们不会落个惨败的下场,最终也会像一群乌合之众被他贬损得一无是处。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