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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网与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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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接着幻想:

  “他会沿着街道阴凉的一侧朝前走,去住宅区——烟草店的前面。此刻他就在那儿——烟草店内。我可以闻见上乘雪茄的味道。他靠在柜台上,望着外面的街道,正在和烟草店店主爱德·班托聊天。门口还站着一个愚钝的印度人。

  在午后阴凉、狭窄的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这时,父亲的朋友麦克·哈格蒂走进了烟草店,店里还有一些人吸着雪茄,嘴里嚼着浓郁、芳香的苹果烟草……

  “隔壁是理发店,里面传来剪刀的嚓嚓声,补酒、鞋油、皮革的气味,理发师有气无力的唠叨声。现在,他打算去那里刮一下胡须。我可以清楚地听见剃须刀在他粗糙的胡茬上发出的刮擦声。现在,我听见有人同他说话了。我听见了人们亲切的交谈声,他们的声音在互致问候时变得更加洪亮。他们都来自我父亲的世界——罪孽深重、光芒四射、充满诱惑的世界,我时常想起的糟糕世界。

  所有吸着雪茄、嚼着烟草、前来福曼理发店的人都认识我的父亲。像乔伊纳家族那样的好人都走街道的另一侧——午后没有荫凉的一侧,洒满了阳光……

  “现在他已经剃完了胡须,正快速绕过拐角,到奥康奈尔酒吧去。他闪身进屋后,柳条编的店门在身后摇晃着。在进门的一瞬间,他闻到了麦芽啤酒的气味,还有锯末味、柠檬味、黑麦威士忌味,以及安古斯图腊树皮苦啤酒味。

  笨拙的风扇懒洋洋地扇动着,一眼可以瞥见高大、磨光的酒吧台,巨大的镜子,各种酒瓶,闪闪发亮的酒杯。黄铜色的横档在数千双足跟的踩踏下,表面留下了凹痕。蒂姆·奥康奈尔,长着厚厚的下巴,系着围裙,斜靠在吧台上……

  “此刻他又走出了酒吧,他走在街道上。他又来到了车马出租所。我看见醒目、锈迹斑斑、外观粗糙、布满褶皱的马口铁,还有踩满蹄印的木头斜面,偶尔快速踢一下畜栏的马蹄,木地板上散落着它们吃过燕麦后拉下的粪便,它们干净、整洁的粗大尾巴在富有光泽的棕色臀部上拂来扫去。几个黑人冲着畜栏里的马儿粗暴地喊叫着。他们低沉、模糊的声音听起来粗哑而体贴,沙哑的喊叫声里充满嬉笑和玩闹,那里传来马身上的气味,马儿心领神会,人和马在一起,亲密无间:‘过来!你要去哪里?’四轮马车和轻便马车的橡胶轮子,还有橡胶轮胎碾过陈旧的木地板时发出的平稳的隆隆声……左侧是车马出租所的小办公室,父亲喜欢在那里和出租所的人寒暄。还有破旧不堪的小保险箱、陈旧的拉盖书桌、嘎吱作响的椅子、表面坑坑洼洼的小型铸铁炉、从未清洗过的脏窗户,还有皮革的气味,破旧账本、马具的气味……”

  他就这样不停地幻想着他父亲的生活,幻想着他父亲到过的地方、他的一举一动,幻想着他父亲的整个神奇世界。

  事实上,他自己度过的是一个被野蛮割裂的童年。他被迫在一个深恶痛绝的环境和家庭里长大,他本能地厌恶和反感这个家庭环境。他发觉自己一直渴望另一个按照自己理想构成的世界。因为有人不停地告诉他,他所憎恨的世界是美好而令人羡慕的,而他暗中渴望的世界却是邪恶、可憎的,因此,他便有了一种负罪感,这种感觉折磨了他许多年。他对方位意识、对特定处所的感觉后来变得非常敏感,他认为这和他年少时的经历相关——源自他坚定的信念或者偏见,即世界上有“好”地方和“坏”地方之分。这种感觉在他的孩提时代如此强烈,以至于在他的小小世界里几乎找不到任何不带这种偏见的街道或房屋,山谷或斜坡,后院或小巷。城里的有些街道,他几乎不愿在上面走过;有些房屋,他每次经过都会产生厌恶和反感。

  长到12岁的时候,他已经构建起了自己的地理世界,由这些强有力的、本能的喜好和厌恶构成。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也是乔伊纳家族所谓的邪恶的一面,几乎一直都或多或少和他的父亲有关联。具体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他父亲砖木结构的院落;爱德·班托的烟草店——每当周日早晨去主日学校时,他都在这里碰见他的父亲,并从他的身旁走过;广场东北角约翰·福曼的理发店,还有这位黑人理发师花白的头发、黑黝黝的脑袋、熟悉的面孔——约翰·福曼是个黑人,乔治·韦伯的父亲几乎每天都要去他那儿;布满褶皱的铁皮店面,以及米勒与凯什曼车马出租所灰尘斗乱的小型办公室,这是他父亲常去的另一个场所;城市市场的货摊和货棚,该市场位于市政厅下面一个巨大的、有一定坡度的水泥地下室内;还有消防局,那里的门是拱形的,上面留下了不雅的马蹄印,那里围坐着身穿衬衫的群体——消防员、棒球运动员、当地的游手好闲者——他们每晚都坐在底部开裂的椅子上;到处都有酒窖——奇怪的是,这是他极其着迷的地方——他对隐蔽、不为人知的地方情有独钟;剧院内部,小镇有演出时夜色中的古老剧院;麦考马克的药房,就在他舅舅五金店对面广场的西南角上,那里有镶有缟玛瑙的喷泉,斜挂的木制风扇,阴凉、黑暗的室内还有它清新、芳香的气味;索耶的杂货店,就在广场北面的一幢陈旧的砖砌楼房里,店内货物琳琅满目,一排排货架、巨大的泡菜桶、面粉柜、咖啡研磨机、厚厚的熏肉块,还有系着围裙的店员,他们的袖口呈淡黄色;各式狂欢场地或马戏团的表演场地;任何与火车站、公共汽车站、火车、机车、货车、车站广场有关的地方都是他光顾的场所。所有这一切,还有成千上万别的东西,他都会把父亲的形象与之联系起来,觉得二者具有一种奇特、巨大的同一性。埋藏在他心底的情感和渴望,使他强烈地迷恋着这些东西,他莫名其妙地认为这些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父亲认为它们是“好”的,而他之所以喜欢它们,是因为他内心邪恶,而他是他父亲的儿子。

  在他天真、饱含深情的童年记忆中,他对父亲昔日世界的幻想完全可以和柯里尔[4]、艾夫斯[5]的画作相媲美,只不过画面稍嫌拥挤,尺寸稍大而已。他描绘的这个世界色彩明快,天真无邪,令人激动——在这个世界里,绿草茵茵,树木葱茏繁茂,溪流像蓝宝石一样清澈,天空像水晶一样湛蓝。这是一个丰富、紧凑、构思精美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粗糙的边界,没有光秃秃的空白,没有毫无生气、空虚的缝隙。

  在后来的年月里,乔治·韦伯竟然在以下两个地方找到了这样的世界。一处是位于宾夕法尼亚州南部的小乡村,他父亲就来自那里。那里有巨大的红色谷仓、整洁的砖房、白色的栅栏、波浪起伏的田野,有的田地里麦苗青青,有的田地就像起伏的赤褐色条带,映衬着红色的土地和山上苹果园里怒放的苹果花——这一切显得壮丽、精确、恰到好处,和童年时期的任何梦幻一样刺激。另一处是德国和奥地利蒂罗尔[6]交界的某个地方——类似德国西南部的黑森林和图林根森林,也像魏玛、埃森纳赫、老法兰克福、奥地利边界的库夫斯坦、因斯布鲁克这样的镇子。

  【第二章】午后三点

  大约25年前一个五月的下午,乔治·韦伯四平八稳地躺在舅舅位于老卡托巴州的房前草地上。

  老卡托巴州,这难道不是一个绝妙的名字吗?远在北方或遥远西部抑或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们对它都不甚了解,他们并不经常提到它。但是,只要你真正了解了这个地方并能多想到它,就会发现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名字。

  老卡托巴比南卡罗来纳好多了。它更北一些,任何一位听过“北”和“南”这两个词的人都会认为“北”比“南”更加精妙。而“南”之所以好是因为在它前面有“北”这个词:如果没有“北”,那么“南”与它所有的内涵意义都将毫无精彩可言。老卡托巴以“北”为特征,南卡罗来纳以“南”为特征。老卡托巴的“北”比南卡罗来纳的“南”更好。老卡托巴州人对黄昏和静默的山脉有着自己的看法。你在老卡托巴州会觉得孤独,但是这不是南卡罗来纳式的孤独。在老卡托巴州,山区的男孩子会帮助父亲修建围栅,倾听风中传来的柔和春意,看见春风蜿蜒穿过山野牧场里波浪起伏的杂草。他听见远处尖厉的呜咽声正沿着某个山谷蔓延开去,直至渐渐消失,就像一列强大的列车驰向东部的城市。这个山区男孩的心里能感受到喜悦,因为他知道,世界和他一样孤独,总有一天他会接触这个世界,并了解那些城市。

  但是,在南卡罗来纳,孤独并不是这个样子。那里没有静默的山,有的只是灰尘飞扬的沙土路,大片大片沉闷的棉花地,四周围绕着松树,还有黑人的窝棚,以及空气中某种挥之不去、柔和而孤独的东西。这些人真正地迷失了。

  他们无法脱离南卡罗来纳,如果脱离了那里,他们就很不自在。他们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在人们相互打交道和见面问候中,总会表现出极大的温暖、热情和坦诚,但是他们却心怀恐惧。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绝望的恐惧,那是残忍、贪婪的“南方”所具有的某种古老的、患病的、受伤的恐惧。有时候,那里的女人们的皮肤像敷了蜂蜜一样优雅而迷人,她们都心怀美好的憧憬。她们浑身散发着诱人、性感的甜蜜柔情,显得温柔而优雅。但是,男人们却饱受折磨。他们要么大腹便便,要么忍饥挨饿、身体瘦弱。他们说起话来轻言细语,拖着长长的调子,有气无力,但是他们的眼神却游离不定,充满了担心、恐惧和怀疑。

  他们在药店前面拖着长音,慢吞吞地说着话,当有女孩驱车经过时,他们会柔声细语地奉承她们。他们来往于小镇坑坑洼洼、洒满阳光、弥漫着灰尘的土路上,他们满嘴都是热诚、令人尴尬的问候词。

  他们大声地问:“你好吗,吉姆?天儿够热吧?”

  吉姆会轻快地摇着头说:“比谢尔曼[7]所说的战争热多了,不是吗,爱德华?”

  街上爆发出一阵热忱而尴尬的大笑:“上帝做证!一点没错。要是老吉姆说得不对,那可真就麻烦了!”——然而他们的目光看来看去,眼神中充满了恐惧、疑惑、恨意、不信任,以及多年以来南方人饱受折磨的某种东西。

  一天后,他们在药店前或法庭广场干涸的喷泉附近对一个黑人处以私刑。

  他们弄死了他,冷酷无情地处死了他。夜里,他们上了车,把黑人夹在中间,沿着尘土飞扬的路面向前驶去,他们快到目的地之前,将一把小刀戳进了黑人的身体,刀子刺得并不深,并没有全刺进去,只刺进了一部分。他们笑着看他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当他们在目的地下车的时候,黑人坐过的地方已经到处是鲜血了。或许这使开车的小伙子感到恶心,但年龄大些的人都在大笑。接着,他们带着黑人穿过了一块粗糙的茬地,把他吊在一棵树上。在把他绞死之前,他们用一把生锈的刀子割掉了黑人粗大的鼻子和肥大的嘴唇。他们哈哈大笑着。接着,他们阉割了他,最后才把他绞死。

  这就是南卡罗来纳的情况,而老卡托巴州则不是这个样子,老卡托巴州要好得多。尽管这种事也可能会发生在老卡托巴,但这并不合当地人的脾气和性格。老卡托巴有山的冷静、夜的沉着。这些山里人会在山间牧场杀人——为了一道栅栏、一只狗,或者边界线引发的争议。他们在醉酒的时候或具有杀人的强烈冲动时才会杀人。但是他们不会割下黑人的鼻子。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南卡罗来纳人的恐惧和残忍。

  老卡托巴州这个地方生活着卑微、谦逊的人。老卡托巴州没有查尔斯顿那样的城市,也没有那么多装腔作势的人。查尔斯顿生产不了什么,然而却假装物产丰饶。如今,他们开始伪称以前多么富有了。然而实际上,他们的物产非常贫乏。这就是南卡罗来纳州和其“南部”地区的劣根性——经常假装自己以前多么富有,而现在什么都没有的劣根性。老卡托巴州没有这样的劣根性。它没有查尔斯顿,也无须假装什么。他们都是一些毫不起眼的普通人。

  所以老卡托巴州更好一些,因为它更加靠“北”。乔治·韦伯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意识到,总体来说,更北要比更南好一些。如果你太靠北的话,也不太好。到处都地冻天寒、万物枯竭。如果你太靠南的话也同样不太好,那会让人变坏。太北的话也会变坏,但那是通过寒冷、干燥的方式。如果太南的话,则不是干燥的方式——是一种可怕的、毫无生气的、沼泽般的、恶臭的、潮湿的方式,而且还充满了低声的污言秽语和卑劣的嘲笑。

  老卡托巴州的一切都恰如其分。这里的人们算不上多么成功,但他们根本也没有这样的意图。他们和其他人一样犯错误。他们选举最为卑鄙的恶棍充任最高的官职,授予他们最高的权力。他们有扶轮社,有铁链囚徒,有市侩,诸如此类。但是他们并不坏。

  在老卡托巴州,人们并非满有把握、确信无疑。那里没有什么东西是满有把握、确信无疑的。这里的城镇和新英格兰地区的城镇有所不同。他们没有美丽的白色房屋,没有绿色的榆树街道,也没有活力十足的五月天里馥郁芬芳的神奇,一切显得确定而有序。老卡托巴州不是这个样子。首先,它有大约200英里的滨海平原。那是一片使人心情阴郁的平坦地带,散布着贫瘠荒芜的松林。 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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