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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十月节(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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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那种陌生感烟消云散了,再也没有隔阂了。他们在一起边吃边喝边谈话。蒙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又烈又冷的啤酒,酒劲开始上头,他变得兴致高昂,非常开心。他无所畏惧地说着蹩脚的德语。海因里希不时地提示他,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他感到自己永远了解了这些人。那个长着漂亮脸蛋、笑盈盈的年轻姑娘很急切地打听他是谁,是干什么的。他想逗她玩,所以不肯说实话,于是说了一大堆事情——说他是做生意的,是挪威人,是澳大利亚人,是木匠,是水手,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海因里希面带微笑帮他说话,纵容他的挑逗行为。而那位姑娘则紧扣双手,快乐地大叫:“不对,”她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说他是艺术家、画家,是一个有创造力的人。她和其他几位都看着海因里希,问他是不是这样。他面带微笑半低着头说蒙克不是画家而是作家——并称蒙克为诗人。这时,所有人都肯定地点了点头,那位姑娘再次紧扣双手,大声说她知道了。接着,他们继续喝起来酒,再次把手挽在一起,挽成了一圈,摇摆着身体。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人们开始离去。他们也站起身准备离开,他们一行六人——那位姑娘、另一位姑娘、和她们一起的两位小伙、海因里希和蒙克,全都夹在歌唱、欢快的人群中走出了大厅,他们手挽着手,高唱着歌,穿过了人群。最后,蒙克和海因里希离开了他们。这四个来自芸芸众生,来自德国中心的年轻人,蒙克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这四个人,还有那位女孩快乐、泛着酒红的笑脸。他们告别了他们,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有问。他们离开了他们,失去了他们,心怀温暖、友爱和温情。

  蒙克和海因里希离开了他们,他们开始各自上路。游乐场的喧嚣和吵闹声在他们身后渐渐消散,最后变成一大片遥远而模糊的嗡嗡声。此刻,他们相互搀扶着对方,再次来到了火车站,来到了慕尼黑的古老心脏。他们穿过卡尔广场,很快就来到了位于特雷萨大街的住所。

  然而,他们并不觉得疲倦,他们还不打算进去。烈性啤酒的气味、友谊和温情的气味已经融入了他们的大脑和心灵。他们知道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东西,迸发着神奇和快乐的魔力,它终将结束,他们都不愿看着它消失。

  这是一个欢快的夜晚,空气清冷,寒意阵阵,街头空荡荡的。远处,巨大游乐园里的嗡嗡声听起来遥远、模糊、起起伏伏,宛如时间,宛如永恒的呢喃。

  天空万里无云,星光灿烂,一轮明月高挂在苍穹之上。他们在住处逗留了一阵,然后十分默契地离开了。他们沿着街道一路步行,来到了巨大、寂静、月光朗照的古老的美术馆前面。他们穿过那里,走进了一片空地。他们在那里来回踱步,脚步踩在干净的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嘎吱声。他们手挽着手,边走边唱,一起欢笑。

  “诗人,不错,”海因里希大声说道,然后欢喜地看着明月,“诗人,没错!”

  他再次大声说道,“这些人都不认识你,他们说你是诗人。那么你就是诗人。”

  在月光下,他孤独、布满伤疤和麻子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神情。他们在街头不停地走着,内心涌起一份珍贵、难以表达的情感,感受到一个他们必须看清的隐形世界,一个必须触摸到的无形世界,一个充满温暖和欢乐、即将迎来幸福、极其欢快的世界,这个世界即将属于他们。他们在街头不停地走着。在月光盈盈、清冷的夜空中,街头一片寂静。门窗全都紧闭着。从远处传来游乐场最后、轻微的嗡嗡声。他们朝住处走去。

  【第四十八章】医院

  深夜,他躺在病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形容憔悴,倾听着花园里的雨声。

  雨水落在湿漉漉的枯叶上发出轻柔而持续的响声,除此之外一片寂静。一切显得沉闷而单调;他毫无倦意,静静地躺在床上,倾听雨打枯叶的声音。这一切就像令人厌烦的时间,就像没有希望的等待。

  接着,出现了片刻的沉寂,透过雨幕传来遥远游乐园的喧闹声。断断续续的音乐和狂欢的喧嚣穿过秋雨传来,在慵懒中忽高忽低,时而响亮时而沙沙作响,时起时伏,时隐时现。紧接着又开始下起雨来,有时候,在深夜人静之际,在花园的墙外会传来人们的谈话声和嘶哑的笑声,那是回家者发出的声音。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倾听着雨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做了什么事?他的回忆十分模糊、混乱,就像部分遗忘、部分忆起的噩梦碎片。他知道自己又去了一趟游乐园,喝了一杯又一杯烈性、冰凉的十月啤酒,酒劲上了头,到后来他周围上千个醉醺醺的脸庞都变成了疯狂、幽灵般的形象。他再次回想起人们离开酒桌时的喧闹和混乱,他们手挽着手,高举着酒杯,富有节奏地一边摇摆一边高喊:“干杯!”在那个宽敞、昏暗的大厅里,人们手挽手围成了一圈,边摇边喊边唱;他又想起了在蛮荒时代的黑暗森林里遇见的野人的面部形象;那种突如其来的恐惧使他大为惊慌。

  他不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在他酒醉后产生的恐惧中,他是否摇摇晃晃地拿他的酒杯砸了他身边那位笨重家伙的丑恶面孔和红色的猪眼睛?他不知道,不过他确实和他们干了一仗,拿巨大的酒杯砸了对方,挥刀搏击,借酒劲突然发了怒。现在,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脑袋缠着绷带;他仰面躺在床上,静听着,静听着外面的雨声。

  雨水从屋顶流下来,然后分岔、流走,他倾听着雨声,想起了游乐园灯火闪烁的建筑物:在室内,人们大吃大喝,又唱又跳,他们因热火朝天的气氛而红光满面;在户外,成千上万双脚踩过那些混乱不堪、布满泥泞的小路和通道。一只大钟庄严、亲切地敲打着尘世的时间,秋雨为他携来钟声和幻影般的消息,为他捎来的消息属于人类经历过的另一种时间。此刻的生者在另一刻更接近死亡;不管这是否就是自己周围那个古老、永恒的大地——此处黑暗中那个野兽般的古老大地正毫不疲倦地狂饮落在它身上的雨水——他并不清楚,但是他猛然间发现,所有人的生命就像大地伸入光阴流水的细小舌头;在黑暗中,在夜里,这个大地之舌会在潮水中不间断、持续地破碎,均匀地融解在黑暗的水流中。

  他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房门悄然打开了,进来了一位护士,她身穿护士服和干净的亚麻布衣,护士帽子上有两个大大的帽翼,浆洗得洁白而干净。

  她是来查看他的病情的。她娇小白皙的面容罩在那顶圣洁的帽子下,在衣服的映衬下闪烁着令人吃惊、近乎粗野的直率。在罩灯昏暗的光芒下,她来去都悄无声息,仿佛鬼魅来寻他,他不禁对她心生恐惧之意。

  但是此刻他盯着她看,发现她的脸庞纯净而娇嫩。那是一张漂亮的面孔,但是在男人眼中那张脸上没有慈悲,没有爱意,也没有情感。她的心灵和感情都十分神圣,并且和上天的选民生活在一起。她像一个活在世上的幻影和流浪者。伤者的鲜血、受难者的苦痛、悲哀者的哭泣、垂死之人的恐怖,都不会使她心狠,也不会使她产生怜悯之情。她不会像他那样为人类的死亡而悲痛,因为他眼中的死就是她眼中的生,他眼中希望、快乐和幸福的结束在她看来就意味着希望、快乐和幸福的开始。

  她把冰凉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对他说了几句他没听明白的话,然后就离开了。

  当他来到这个诊所时,葛哈姆哈特·贝克尔检查了他的头部,发现头颅左侧有两处伤口。每处伤口大约有一寸半长,交叉形成一个X形,他吩咐助手剪掉了伤口旁边的头发,助手照做了。因此在蒙克长着浓密头发的脑袋上斜斜地多了一个茶碟大小的秃斑,煞是滑稽。

  刚开始,葛哈姆哈特·贝克尔粗手粗脚地触摸和压捏着他的头部,蒙克认为他后脑的浓密头发下还有一处较小的伤口,但是医生检查后没有发现。这位医生很有名气,他的态度十分专断,而且跟蒙克说话时言语粗暴,不屑一顾。

  因此,蒙克就没再说什么,只好服从了他的权威,也服从了人类的那种天然倾向——通过忽略来避免麻烦。

  他的伤并没有什么大碍,他的担忧只是他阴暗的想象导致的幻影,现在他明白这一点了,他流了很多血,但是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他的头发也迟早会长出来,盖住头上的伤口,最后他的伤口唯一可见的印记就是鼻子被打歪了,鼻尖有一点小小的伤疤。

  因此在这深夜里,他无事可干,只能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病房四壁雪白,有一张病床、一个床头柜、一盏台灯、一个梳妆台,还有一把椅子。墙壁高而坚固,天花板也一样雪白,就像空茫的时光和记忆,每一样东西都很干净。晚上,当床头的台灯亮着时,就会看见门的上方挂着一个木头的十字架,上面用钉子钉着痛苦的耶稣像,他的双手、伸展的双脚都被钉子钉着,他的肋骨干瘪、大腿扭曲、面容憔悴。这个形象令人心生无限的同情。

  他看起来如此饥饿,如此痛苦,如此令人心碎,这和他本人的宽容和仁慈形成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悖论。

  接着,这种无聊、漫长的等待终于使他失去了耐心。他在硬邦邦的床单上辗转反侧,捶打着枕头,踢开了被子,大声诅咒着那个倾斜、坚硬且不舒服的床垫,因为他的上身总会向一侧滑去。他用手指摸着剃掉了头发、带伤的部位,抚摸着结痂的伤疤,手指伸到绷带下面,诅咒该剪的头发没有剪掉,时而又会诅咒不该剪的头发被他们剪掉了。他的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而冲动的怒火,他摇晃着站起来,大步跨到门边,冲着沉睡、寂静的走廊喊道:

  “约翰!……约翰!约翰!”

  这时,约翰会一瘸一跛地穿过绿色的走廊匆匆走来。他一瘸一拐的动作同样令蒙克大为光火,因为贝克尔跛足的样子和他一模一样,他是贝克尔的勤杂工,两人的脚部都有伤——都是同一只脚,跛得一模一样,“他们都是跛子吗?”

  蒙克想,这种想法使他怒不可遏。

  “约翰。”

  他一瘸一拐地走来了。他有一张宽阔、棕色的脸庞,宽大的鼻子,相貌平平,满嘴牢骚和抱怨,露出迷茫的关切:

  “怎么回事?”

  “绷带。”

  “啊!”他看了看,然后用责备的语气说,“你动了绷带!”

  “我还有伤口!你瞧!你转告贝克尔大夫,有一处伤口他没有发现。”他把手指搭在伤口上,指给他看。

  他摸了摸,然后摇着头笑着说:

  “不,只是绷带挪动了的缘故!”约翰说。

  “我告诉你我有伤!”蒙克大声叫起来。

  轻快的高跟鞋踩在绿色的走廊上,她朴素的面容罩在带有巨大帽翼的护士帽下,值夜班的护士长进来了:

  “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稍微平静了一些,然后用手比画着说:“这儿!”

  “不要紧的,”约翰对她说,“只是绷带的缘故,他却以为是伤口。”

  “这儿……这儿!”蒙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指着脑袋说,“这儿,这儿!”

  她把手指放在蒙克指的那个位置。

  “的确有伤。”她说。

  “不是,”约翰吃惊地说,“葛哈姆哈特先生说……”

  “的确有伤。”她说。

  哦,此刻他终于放心了,好像感到自己取得了胜利——知道那个杀猪匠般的医生有时候也会犯错。那个满口鄙夷的粗暴嘲讽者,那个长着猪脖子和爱污蔑别人的诅咒者——犯错了——犯错了,上帝啊!——啊,伤口、伤疤、绷带——对他来说都是一回事!那个长着生番拇指的跛脚屠夫,在他该死的屠夫生涯中,他又一次犯错了!

  “伤口,没错!……而且还发烧!”蒙克沾沾自喜地说。

  她把冰凉的手指放在他的额头上,轻声地说:

  “没有发烧!”

  “我就是发烧了!”

  “发烧了?”约翰扭过他宽阔、迷惑的方脸看着她。

  而她和先前一样,神情严厉、温柔、严肃、不动声色地说:

  “没有发烧,没有。”

  “我就是发烧了!”蒙克大声叫了起来,“葛哈姆哈特——没错——伟大的葛哈姆哈特·贝克尔,”蒙克气都喘不过来了,“葛哈姆哈特先生居然没有发现。”

  她头顶护士帽,神情严厉而平静,并用严厉责备的语气说:

  “葛哈姆哈特先生!”

  “葛哈姆哈特先生!……他居然没有发现!”

  她语气严厉、平静地说:“你没有发烧。听着,快回到床上去!”说完说离开了。

  “但是葛哈姆哈特先生!”蒙克大喊着。

  约翰呆呆地看着他。他那张普通的德国面孔因恼怒和抗议而变得十分严厉。

  “求求你了,”他说,“别人都睡觉了。”

  “但是,葛哈姆哈特——?”

  “葛哈姆哈特先生——”他一边低声说,一边指了指,“葛哈姆哈特先生也睡觉了!”

  “那么就去叫醒他,约翰!告诉他我发烧了,他一定得来一趟!”突然间,蒙克感到又羞又恼,冲着走廊里大声喊道:“葛哈姆哈特·贝克尔!……”

  “葛哈姆哈特·贝克尔!……贝克尔!贝克尔在哪里?……我要找贝克尔!……葛哈姆哈特·贝克尔……葛哈姆哈特·贝克尔……”他嘲弄地喊道,“伟大的葛哈姆哈特·贝克尔——你在那儿吗?”

  他的脸上充满了愤怒、严肃的表情,约翰抓住蒙克的胳膊,低声说道:“安静!你疯了吗?……葛哈姆哈特·贝克尔先生不在这里!”

  “不在这儿?”蒙克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这张宽阔的面孔,“不在这儿?”

  “是的,”他肯定地说,“不在这儿。”

  “不在这儿!——那个跛足的屠夫不在这儿!——在他的屠宰场里,那个胡子剃得干干净净的屠夫,伤疤脸,秃头,脖子上全是横肉的家伙——不在这儿!——那么他应该在哪里呢?一瘸一拐地从这个病房挪到另一个病房,用粗大的手指检查伤情——在他的屠宰场里,屠夫不在这儿!”

  “那么他在哪里?”震惊的提问者扭头看着约翰。

  “那么他在哪里?” 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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