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十月节(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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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灵魂,”肉体干巴巴地说,“那是‘艺术家’才有的东西,那个词是这么说的吧?”映像不怀好意地说。
“你可别讥笑我!”
“灵魂是伟大的爱人们才有的东西,”肉体说道,“我的灵魂是悬在腰下的。没错,灵魂在你狂热的逃亡中发挥过作用——我们别提这个,”肉体揶揄道,“我只是你沉重的包袱——你的附属物。”
他们再次注视着对方,然后笑了。
他坐在那儿凝视着镜中的映象,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辛酸、神秘的生活记忆一齐向他涌来,撕扯着他。他想起了他们成千上万次的散步,想起了他们成千上万次呼吸的生命气息,想起了成千上万次响彻在神秘天际的永恒光芒中的时间之声。是的,他的身体和他自己曾经厮守过。他们曾经孤独地相处过,曾经感受过许多,见识过许多,思考过许多,现在他们了解他们该了解的,他们不会否定和埋怨对方,他们是好朋友。
曾经有一段时光,一段充满幻想和寓言的孩提时代,他尚不了解自己的身体魅力。后来看到了自己拥有的健美肌肉,他们携手度过了成千上万勇敢、浪漫的经历,他们在一起时显得既潇洒又勇敢。
后来有一阵子,他诅咒并憎恨自己的身体,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丑陋而滑稽,配不上自己,因为他觉得身体是麻烦和悲伤的源头,因为他觉得身体背叛了他,他关起来,使其远离了自己热爱和从属的生活。他想了解生活中的一切人和事,并且时刻想告诉人们:
“你们看到的这个怪物一点不像我。别理会它,别管它。我长得像你们,属于你们。请看清楚我的本色,我和你们一样流着鲜红的血液,我浑身上下的元素和你们的一模一样,我和你们出生在同一个地球,过着相同的生活,同样仇恨死亡。从每个方面来看,我都属于你们,我要在你们中间占据本该属于我的位置。”
那时候,他脾气暴躁,动辄发怒,他仇恨自己的身体,因为他觉得身体妨碍了他实现最深切的愿望。他鄙视身体,因为他的味觉、视觉、听觉和触觉等感官总会错过生活中最终、最完美的精华,错过人生无与伦比的乐趣,人皆如此。
所以,他在狂乱中击打和毁坏自己的身体,在饥渴和可怕的冲动中驱策、虐待肉体,使它成为肚子、大脑、心灵发泄狂热欲望的载体。4000个日子里他片刻不得安宁。他诅咒身体,因为它无法完成他追求的苛刻目标,他仇恨身体,因为它的渴望和他的渴望背道而驰,他的渴望就是这个大千世界及其生灵。
但是现在,他却感受不到这一切,他坐在那儿,看着镜中的映象,它就像一件他始终穿在身上却突然扔掉的朴素外衣。他赤裸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这副粗糙的皮囊。血肉之躯看着灵魂,唤醒了友情和崇敬,我们常常怀着这样的心情观看一件陈旧的物品——一只鞋子、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或者一顶帽子——它们与我们共度了人生,忠诚地为我们服务。
现在,他和肉体都了解了彼此,肉体没有背叛他,它一直很坚强,富有耐力,感官非常敏感。他的胳膊太长,腿太短,他的手和脚比大多数人都更像猿猴,但是它们属于人类的手脚,并不畸形,唯一畸形的是他疯狂、痛苦的心灵。
但是他通过对身体和大脑的了解,现在终于明白了自命清高、不近人情的灵魂太幼稚、太粗陋,或者太自我,太内敛,过于关注自我艺术灵魂之美,无法将自我融入更加广大的事物中去,从而找到真正的自我位置,完成一个人应该做的任务——太高雅而不适合这个肉体,因此就会失败,毫无用处。
他的肉体和他一起发现了大地,他们独立、秘密地发现了它。在流亡中,在流浪中,他们比活着的大多数人更加了解自我,他们殚精竭虑,手握酒杯,畅饮美酒。他们懂得了大多数人有幸告诉他们的事情,现在,对于他们的付出和痛苦,他们了解多少?他们懂得这一点:他们热爱生活,热爱朋友,憎恶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否则生不如死。
现在,他真诚而毫无怨恨地看着自己的肉体,疑惑他竟然栖居在这个地方,他理解并接受了肉体的局限。现在,他明白了他那致命的渴望将是他无法企及的,他知道我们都是人类,且超越了人类,但却无法达到精神的高度。除了在半空中折翅以外,我们还会有怎样的结果?
是的!当他看着镜子中的怪物时,他明白了他凭借自己的渴望和肉体,已经完成了一个人该做的任务,他也知道,虽然他布满伤痕的面容看起来像个疯子。但是,这个受伤面孔背后的灵魂却如此平静,如此理智。
他问道:“彻夜未眠、在黑夜的房间里等待的是一个人吗?”
或者说:“彻夜未眠,难道不是肉体束缚了此人吗?”
“不对。现在,肉体,让我睡觉吧。”
“是的。现在,伙计,有劳了。”
“不,肉体,是那野蛮、赶不开的虫子[108]在夜晚的房间里不停地啃噬,使我无法入眠。”
“虫子是你自己弄出来的。在过去的岁月中,你近来的狂热肉体和你自己并未生下任何蛀虫。”
“但是虫子的确存在。”
“幼虫,成虫,血液中爬动的虫子,树叶中蠕动的虫子。”
“在某个地方,开始于某个地方——在哪里?哪里?真是那一条虫子吗?”
“很久很久以前——在记忆的微粒之中,谁也不清楚,在何处孕育着这样一条虫子,或许是在门廊里的阳光下孕育的吧。”
“当时是个好时代,因为一切事物出现又消失了,台阶、篮子、鲜艳的旱金莲。”
还有阳光下母鸡的咯咯声,日常晨钟的敲击声,紧随而来的说话声,午时山脚下的角落里传来的街车刹车声,大街上行人和皮鞋的走动声,院门砰然关闭的响声和突然打招呼的声音——午时的锯冰声透出的清冷和振奋——脏兮兮的黑人透出的霉臭味,冰冷的铁钳和油布——克兰家的母牛沿着小巷、沿着后院篱笆跟前的吊床向前走着,给人一种粗俗、美好、凉爽的感受。
“你在场吗?”
“在啊!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一直到时间和记忆的深处?”
“不是这样的,那是属于你的地盘,那盲目而驱赶不去的虫子是第一次侵入,但是我确实在场,在场,是的,在藤条编的篮子里,长着胖胖的脚,感受光明。”
“光明消失了,光明归来了——悲伤,希望——”
你的,你的——虫子的痛苦——,不是我的,我拥有的是阳光。
“但是,肉体,悲伤什么时候退去?”
“有时是不安,不是遗憾,遗憾的是虫子。”
“会号叫吗?”
“号叫,是的!那时候我肮脏、污秽、下流、伤感、大腹便便——号叫!号叫!是的,想通过号叫来寻求舒适、温暖、安宁、吃饱和穿暖——还有阳光!”
然后呢?
再别无所求,别无所求,只需要最基本的,那是个美好的时代。
“美好的时代就是——”
“就是我们的孩提时代,”肉体接过话头说。
“那是个美好的时代,因为阳光在门廊上移来移去,午间传来回家者的声音,大地勃发、青草吐翠,鼻孔里透出鲸油的清香,喉部的赘肉显得迟钝、肥大、不快;用抹布裹头的家庭主妇透出的朴素,同青萝卜掺杂在一起的轻微倦意,清晨敞开通风的房子,翻过来的床垫和破旧的地毯,旱金莲发出的温暖、常见的气味,对客厅的怀念和强烈、陈腐的味儿,街车过后留下的那份突然和沉默,那种希望中午再来的感受透出一丝的忧伤。
“那是你自己的——那个虫子的蠕动。”他的身体说道。
“接着,又传来克兰家母牛的叫声,还有记忆深处的清晨,清晨,很久以前人生中太多的生生死死和冬日的想法一起在橡树的枝头号叫;清晨过后无数光亮来来去去,还有那些逝去的声音——‘孩子,你在哪儿?’——很多年前消失在群山深处的亲戚……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
“是的,”肉体说道,“不过——你不能再回家了。”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