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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网与根(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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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他也看见了勇敢的伙伴——内布拉斯加·克兰。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如果内布拉斯加在那儿,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内布拉斯加精神焕发地站在那儿,形象犹如一个正直的英雄,既无法接近又无法战胜,他并非凡人,如果想得到拯救,他的生命必须与之结合起来。所以,只要内布拉斯加·克兰,这个自由、坦率、友好、暴躁、神秘、无畏的人站在那儿,并向他指明方向时,还有什么害怕的呢?只要内布拉斯加和他在一起,不管那些住在小镇西面的孩子们在礼节、习惯、表情、举止方面有何表现,不管他们是谁,手段如何狡猾,还有谁值得害怕呢?

  不,这群名叫锡德尼、罗伊、卡尔、维克多、盖伊、哈利的人——虽然他们聚集在一起充满恨意地与他作对,虽然他不得不在三月的黄昏时分或礼拜日的下午在他们的地盘上与之相遇,但是何等莫名、可憎的恐惧能够彻底熄灭这种无畏之光和这种猛烈、孤独火焰中隐藏的正直呢?他会把这种有毒、乏味的空气吸入腹中,毫无遮蔽、毫无保护、毫无防备地站在他们荒凉的天空下——然而,他却能够忍受,与他们针锋相对,并击败他们,他的生命中拥有一种胜利的力量,内心极为欢喜,他拥有所有无敌的自信和得意扬扬的感受,以及永远战胜悲惨的炽热之爱和对他们否定生命的疑惑的蔑视——只要内布拉斯加在那儿看着,他就能做到!

  所以,他的内心再次涌起午后三点古老、狂野的快乐——无字无言,就像一声粗野的呼喊,充满了激情、痛苦和狂喜——他耀武扬威地地注视着这个世界,注视着东方、西方,注视着地球上不同的国度和城市,因为内布拉斯加在那儿!

  乔治·韦伯和内布拉斯加·克兰!这个辉煌的名字在阳光下一闪而过,朝西方飞翔而去,它们一起飞过世界的屋顶,然后再次返回,就在那儿!

  乔治·韦伯!乔治·乔赛亚!乔赛亚·乔治!乔赛亚·乔治·内布拉斯加和克兰·乔治!

  “我的名字叫乔治·乔赛亚·韦伯!”少年大喊道,然后一跃而起。

  “乔治·乔赛亚·韦伯!”

  接着,这个伟大的名字在明媚的天空中一闪而过;同时,它也在闪着微光的树叶间一闪而过;所有的枫叶也因这个伟大的名字而闪闪发亮!

  “乔治·乔赛亚·韦伯!”

  少年再次大声呼喊;整个金色的下午一直回响这个声音;同时,它也穿过了震颤的树叶,穿过了颤动的金银花围篱;它也穿过了天鹅绒般的草地,使每棵小草都弯下了腰。

  “我的名字叫乔治·乔赛亚·韦伯!”

  这个自豪的名字穿过了法院的铜钟,使得铜钟发出了沉闷、庄严的敲击声!

  “一!……二!……三!”

  接着,黑孩子们伴着钟声走来了:

  “嗨,保罗!……你好,保罗!你还好吗,保罗?”黑孩子们在他眼前大声喊叫着,继而从他身边一晃而过。

  “我的名字叫乔治·乔赛亚·韦伯!”少年大声说。

  这些黑孩子们踩着车子,庄严地排成了一条线,从他身边一扫而过,队形十分完美,然后又缓缓骑回,一排有八个人,队形仍然完美,然后无懈可击地停下车子,一本正经地向他打招呼:“老保罗今天还好吗?”

  “我的名字,”少年坚定地说,“不叫保罗!我的名字叫乔治!”

  “啊,不对,不对,保罗!”黑孩子们大声说着,一边和蔼地笑着,“你的名字叫保罗!”

  这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嘲弄,是一种难以名了、蹩脚的玩笑,是黑人灵魂深处具有的那种神秘、顽皮的逗趣。只有老天才明白他们所指的意思。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这么称呼他,但是在他们眼里,他的名字就叫保罗。而且每天午后三点钟,在市场开业之前,那些黑孩子们就会经过这里,在他面前一晃而过——嘴里喊着“保罗”。

  他竭力争辩着,不愿意屈服,始终坚持自己的名字叫乔治。不知何故——只有老天才明白原因!这种不屈的争论使他的内心充满了温暖,也使那些黑孩子们开心不已。

  每天三点钟他就知道他们会来,并且喊他“保罗”,每天三点钟,他就开始期待他们的到来,带着热情、喜悦、渴望和情感,带着一种狂喜、不可思议的奇特感受,带着一种生怕他们不来的恐惧感。每天午后三点,当市场开业、法院的钟声敲响的时候,那些黑孩子们便会如约而至,在他面前一晃而过。

  他知道他们会来,他知道他们不会令他失望,他知道他会使他们感到高兴,知道他们喜欢他的样子——长长的胳臂,宽大的手脚。他知道自己的言语动作——他跳跃的姿态、他的争论和对自己真实名字的坚持——都带给他们一种天真、巨大的乐趣。简言之,他明白,当他们叫他“保罗”的时候,他们善意的逗弄中没有别的,只有一份温暖的情感。

  就这样,他每天都期待着他们的到来——而他们也总会如约而至!他们不会使他失望的,就算地狱将他们分开,他们也会来的。一周七天,除礼拜天之外,每天午后三点差一点,这帮黑孩子午睡过后便会在明媚的阳光下绕过城市市场的围墙,大声喊着:

  “是动身去瞧老保罗的时候了!”

  他们迎着阳光下腐败的鲟鱼头、腐败的白菜叶、腐烂的橘子发出的恶臭味爬起来;他们从阳光下昏昏沉沉、冷漠乏味的地方爬起来,从他们慵懒、幽深、黑乎乎的黑人住所爬起来——嘴里说着:

  “我们必须要出发了!老保罗等着我们哪!让我们并驾齐驱,开路喽!”

  这是何等奇妙的启程!啊,多么壮观、迅疾如飞的启程!他们就像乌黑的闪电,就像俯冲捕食的乌鸦,就像枪膛里射出的子弹,就像霹雳,就像恶魔——他们冲来了!

  他听见他们从远处飞驰而来,他听见他们沿着大街你追我赶地驶来了,他听见了他们飞转的车轮声。接着,他们从他面前一晃而过,他们出现了!他们飞驰而去,八个人并肩而行,弯着腰,就像黑色的恶魔奋力地踩着踏板;他们坐在车轮上飞驰而过,纤维质的购物筐发出格格的轻响;当他们在他面前一晃而过的时候,嘴里都在大声喊着:“保罗!”

  就在这时,这支威严的队伍又慢慢地、一本正经地返回了,车轮载着他们来到他跟前,他们稳稳地坐在车轮之上,嘴里喊着:“嗨,保罗!……老保罗今天好吗!”

  说完,列队表演又开始了。他们的动作令人惊叹,他们在车轮上的表演令人心惊胆战:他们先是四个一排,然后又两人一排地从他眼前驶过;他们编成了八人的梯形队伍,时而撤退时而前进,就像高翔的鸟儿排成一排疾驰而过,就像风中疾驰的恶魔高坐在车轮上。

  随后,他们会变得疯狂起来,都想表现一番,都想逞个人英雄,于是别出心裁地做出一些古怪的动作。他们大声爆发出黑人特有的笑声,用嘲弄的口吻评价自己的同伴,都想超越别人——以获得众人的掌声和认可——都想在保罗面前表现一番!他们沿着大街飞奔,像一道光、像出膛的子弹;他们从街道一侧绕到另一侧,骑行的轨迹呈现出螺旋形,紧贴着镶边石飞驰而过;他们弯腰高坐在车座上,像牛仔一样嗖地向前冲去,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们破旧的帽子。

  他们相互大声喊叫着:

  “让开,老赤唇!我要让保罗瞧瞧!”

  “喂,保罗——瞧瞧快脚的骑车技术!”

  “快让开,伙计!让老保罗瞧瞧谁骑得好!”

  “快让开,大黑,当心我骑到你身上去!我要让保罗大开一下眼界!——这个动作怎么样,保罗?”

  他们就这样疾驰、猛扑、炫耀着,他们用黑人特有的浑厚声音互相喊叫着,黑人特有的笑声里洋溢着热情和善良,他们大喊:“保罗!”

  喊完后,他们就发疯般地朝市区和市场的方向骑去了,他们充满感情地向他道别,声音洪厚而热情:

  “再见,保罗!”

  “再会,保罗!”

  “我们还会见面的,保罗!”

  “我的名字,”他在他们身后大声喊道,“叫乔治·乔赛亚·韦伯!”

  这个辉煌的名字一闪而过,就像那天骄傲、明媚的阳光。

  风中轻轻传来一阵温暖、愉快的嘲弄声:

  “你的名字叫保罗!保罗!保罗!”

  这个微弱、忧伤的声音仿佛在梦境中回响:

  “是保罗!保罗!保罗!”

  【第三章】两个分离的世界

  当姨妈芒讲述的时候,空气中有时候充满了幽冥世界的声音,孩子知道他正在倾听数百个未曾谋面者的交谈,很快就知道了他们都是怎样的人、他们的生活怎么样。夜晚,在巨大、安静、孤独的氛围里,在快要熄灭的炉火前,当乔伊纳家的那个女人深邃的声音平静地吐出一个字、一个词,发出一个声调时,那位素不相识的死者便开始在他的周围游走。他似乎觉得此刻自己即将在其黑暗的血液里跟上那位陌生人的足迹,探寻出他的最终秘密,唤醒自己体内上千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使他们重新苏醒过来。

  然而到了晚上,姨妈芒的生活,她的时间,她的世界,都在乔伊纳家族成员特有的深邃语调里轻轻地、滔滔不绝地讲述了出来,就在炉火燃烧、塌落的那个屋子。在那里,缓慢的时间犹如秃鹰啄食着男孩的心,潮水般的恐惧吞没了他的灵魂。正当他父亲的幽灵向他讲述所有新奇之事,讲述逃避与胜利的得意预言,讲述成功、逃离、新世界、黄金之城——讲述世界上所有神奇、奇特、荣耀之事的时候——他母亲娘家的人则立即将他带回到自然界某些黑暗、神秘的地方,带回到所有被他血液中缓慢闷烧的疯狂火焰所破坏的事物跟前;他的血液和灵魂中的某些根深蒂固的毒素永远无法根治或祛除,它们呈褐色、黏稠、给人不祥的感觉。到头来,他肯定会在这些毒素的作用下糊里糊涂、恐惧、紧张地发疯,得不到拯救。

  姨妈芒的世界来自某个孤独、深邃的地方,来自某个巨大的深渊,来自时间的无底洞,它会把进入其中的一切事物吞噬掉,只留下自己——它吞噬一切的时候会带着恐惧、死亡,还有乔伊纳家族神秘、永恒的时间给人的淹没感。

  姨妈芒用一种镇静的快乐迎接忧伤。在过去那个永远编织着自己美好回忆的巨大编年史中,留存着灵魂的全部光亮和境遇——阳光、夏天、歌声——但是总会有忧伤、死亡,还有荒野中人们失落、孤寂的生活。然而,她本人却不忧伤。

  她不断反复、兴味盎然地回顾那些巨大、黑暗的过去所带来的所有孤独和死亡。

  这一切表明:所有人都注定会死去,只有那些得意扬扬地审查人类命运的人,那些永生不死、耗尽一切、见证忧伤的乔伊纳家族是个例外,他们生活着,而且将永远生活下去。

  这个蛛网般的回忆所具有的宿命特质使男孩陷入了忧伤之中。大地之上的一切事物皆在这张网中——除了狂热的喜悦。

  她的生活重回到内战前泽布伦县的蛮荒岁月。

  “记住!”姨妈芒会用半开玩笑、半不耐烦的口吻说,一边把针举到亮光处穿线,“哎呀,你这个傻孩子,你呀!”她会用轻蔑的语气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当然会记得,难道不是他们打完仗返回的那一天吗?……是的,我全都清楚。”她稍停了一下,思考着,“他们就那样回来了,”她平静地继续说道,“大概是早晨十点钟——嗯,老远就能听见他们回来的声音——就在那条路的拐弯处——你能听见人们在路边欢呼的声音——而且,当然了,我也和其他人一起开始大声叫喊起来,”她说,“我可不想被遗弃,你知道的,”她继续平静地说着,“嗯,我们全都排着队站在篱笆旁边——我父母亲,还有你舅老爷萨姆。当然,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孩子,但是当时他在场,因为他在圣诞节的时候请了病假提前回家了。由于负了伤,他走路一直瘸着腿——当然一切都结束了,或者说,人人都知道在他的腿完全恢复之前一切都结束了。嗯,”她短促、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一边眯着眼睛穿针引线,“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什么,姨妈芒?”

  “嗨,他一直在等他的伤口愈合,但是,唉!”她轻声地说着,摇了摇头,“萨姆很懒——噢,他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懒的人!”她大声说道,“唉,实事求是地说,这种说法真是冤枉了他——我来给你讲一讲吧;当他得知战争即将结束、他也无须再返回前线作战时,他的腿很快就好了。有一天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动着,仿佛每走一步都会彻底站不起来,但是第二天他却可以到处走动了,而且一点都不疼痛了……”

  “‘这是我见过的最神速的身体恢复了,萨姆,’父亲对他说,‘嗯,如果你的那个瓶子里还能倒出一点药的话,我倒希望你能给我来一点。’——嗯,所以我说萨姆也在场。”她马上又继续讲了起来,“当然了,比尔·乔伊纳也在场——老比尔·乔伊纳,就是你的曾外祖父,孩子——你还没有见过比他的精神状态更好的人呢!”她大声说。

  “比尔·乔伊纳……嗨,他当时肯定有八十五岁高龄了,不过,他的精神状况却好得不得了!什么事都能自己料理!哪儿都能去!什么活都能干!”她大声嚷嚷着,“他的那种状态一直保持到最后一刻——当时一直住在利比亚希尔,你听好了,五十英里外的地方,如果他想和他的孩子们聊天,嗨,他就会二话不说,帽子也不戴拔腿就来了。哎呀,这可是真的!有一天我们刚刚坐好准备吃晚饭,他却猛地出现了,没戴帽子,什么都没拿!”她说,“‘嗨,真不可思议!’母亲说,‘你是从哪里来的,比尔大伯?’——她把他称作比尔大伯,你知道的。” 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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