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爱的痛苦秘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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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呼喊发自他对航海和远方、对广袤和孤寂的大地所拥有的一切观念中,也发自他对发源于深夜的壮丽江河的观念,消失在群山深处的江河之源缓缓流出含有矿质的、神秘的大地之水里,在黑暗中负载着冲积物流过整个大陆。这一声呼喊存在于他对这片孤独、黑暗、硬壳包裹的地球的观念之中,存在于夜色中的美国,处处生长着挺拔的玉米,玉米叶在凉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它存在于对江河、山峦、平原和沙漠的观念中,也存在于他对整个美国所有沉睡的小镇和铁道上不断闪烁的耀眼车灯的观念中,存在于他对辽阔的麦田的观念中,存在于他对所有梦想和西部姑娘的幻想中,那位姑娘在暮色中站在门口静静地眺望着碧绿、一望无垠的玉米地或金色的麦田,或凝视着大漠落日的耀眼余晖。
因此,在这幅大地的全景图中,大地,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奋力绘就的图景之中,在他不断的劳神费心的思索中,大地一如既往,亘古长存,不仅源于他所见、所知和所忆的一切,而且源于他对大地的饥渴和欲望,这是无与伦比的。
这声欢快、得意的呼喊具有其自己的生命力。它一直存在于他对大地的全部构想和设计模式中,这种构想和设计已经变得十分完整,并在他的头脑中熠熠生辉。有时候他在夜里会看见它在自己幻想的画布上完全地展现开来——月色映衬下的小山、山峦、平原、大漠、田野、沉睡的森林,还有不堪负荷而呻吟的小镇、城市。它存在于他对夜色中流淌的宽阔、神秘的江河的幻想中,也存在于那一万八千英里长的海岸线上,大海在闪烁的月光下永不停歇地奔腾着,翻滚着,打着旋涡,汹涌的浪涛发出嘶嘶的声响,海潮像呼吸一样骤然降下又缓缓上升,无休无止地填充着无数的洼地。
这声呼喊在他想起热带的黑暗和夜晚的丛林,以及所有黑暗、邪恶、未知的东西时迸发而出;它带着魔鬼般的喜悦从沉睡的荒野升起;它来自浓密的丛林深处,令人不寒而栗的毒蛇之眼藏在长满蕨类植物的土堤上;它也从他对奇特的热带植物的幻想中飞奔而出,那些热带植物喂饱了狼蛛、蝰蛇和角蝰,它们因自己分泌的毒液而昏昏欲睡,黄绿相间、蓝色、艳红色、头顶长着簇状鸟冠的马尾鹦鹉以其骄傲、愚蠢的鸣叫打破了黑暗。
这声呼喊从黑夜的心脏和沉睡的大地飞奔而出的时候,它来得最为猛烈、最为狂喜。在许多宁静的夜晚,他的灵魂从城市囚室般的房间里飞出,横扫整个沉睡的大地,他听见了周围千万人的心跳,那声狂野、无言的呼喊从他喉咙里飞奔而出。从稀疏的星辰照耀下的黑色浪涛和人类沉睡的洪流出发,这声呼喊吼向潜游在夜晚沼泽、水域中的大鱼,吼向头脑中盲目的蠕虫、长有吸盘的爬虫,以及摸索爬行的动物,吼向所有微妙、看不见的移动,吼向所有听不清、含混的低语,吼向在这个沉睡的大地上游着的、慢慢爬动的或蠕动的生物,吼向所有遥远的、被森林覆盖的地方。这是一声胜利、回归的呼喊。
最后,在城市的大街上,这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胜利和激情从他嗓子里迸发而出,有上千次之多。有时候,这声呼喊随着暮春时分大街上温暖的气息而来,随着大地散发出的孕育气息而来,大地透过钢铁和石头,似乎爆发出一波波肥沃、丰饶的力量;它随四月魔术般的巨大喜悦而来,随城市大街上第一抹神奇的绿色而来,随雍容华贵的妇人而来,就连她们自身似乎也是在一夜之间从大地中蹦出来的,有朝一日她们将会在大街小巷像绚丽的花朵一样绽放。
当他闻见海港里海藻的气味,闻见海涛清晰、咸咸的香味时,他就会发出那声呼喊,那声呼喊存在于黄昏冰凉的、不断涌流动的潮水中,存在于荒凉的码头,存在于滑动的小拖船忽明忽暗的灯光里。当他听见巨轮在深夜的港湾里鸣笛时,或欣喜地听见巨轮在周六的正午时分缓缓地排成一行发出启程的呜咽时,这声呼喊就会迸发而出。当他看见巨轮傲慢的白色船身,看见竞相出海的邮轮,平静地看着它们越来越小,其身形汇聚成一点从码头消失,那里黑压压地挤满了欢呼的人群,每每在这样的时刻,他就会发出那声呼喊。
因此,他已经在数万个地方,发出了数万声呼喊,这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像野山羊叫声般的嘶叫充满了胜利的喜悦、痛苦和狂喜。这声呼喊包含了所有遥远的、飞逝的、永远逝去的记忆,这些记忆在他看见它们的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他想用一颗火热的心,怀着极其巨大的悔恨,将其永恒地保留、定格在他自己的生命里。
在以往的春天里,这声呼喊从巨大而跃动的力量、喜悦中升腾而出,这种喜悦从这个城市百万人熙熙攘攘的生活中席卷而过,它存在于气势磅礴、振翅高翔的大桥上,存在于码头和市场中上千种浓烈的气味中。但是,现在,在这个残酷的春天,他狂热地徘徊在这个城市,像从前一样敏锐、深刻地感受到了它春潮般的魔力和神奇——然而,任何一种单独的东西是无法驱使他迸发出这声呼喊的。
如今,他再也感受不到那种疯狂而不可抑制的冲动了,事实上,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将某种珍贵、无价的东西从自己的生命和精神中遗失了。因为他始终很清楚,那绝不只是一个孩子身上体现出的动物般的活力。
因为这声呼喊并非来自虚构的想象,不是来自梦境和他罗曼蒂克的幻想,也不是来自欲望中的错误幻觉。这声呼喊满怀无限的自信从大地喷涌而出,地球上所有的美好和荣耀皆在其内。这声呼喊一直是他评判现实的试金石,因为它从未出现过偏差。这声呼喊始终是对某种现实的、不容置疑的荣耀做出的回应,也是对铸金般真实可靠的现实所做出的回应。知识、权力、真理全都汇集在那一声疯狂的呼喊中。它把他和整个世界大家庭联结在了一起,因为他始终清楚,任何年龄、任何历史时期的人,都能感受到同样狂野的呼喊,其中包含了成功、痛苦和激情;他也清楚这声呼喊是在相同的运动、季节和不变的喜悦中迸发出来的,恰如他发出的这声呼喊。
这是大地的本色,此刻,带着一种自我毁灭和挫败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失去了某种无价且永远无可挽回的东西。
“你知道是什么了,对不对?”他痛苦地说,“你得承认。你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什么,对不对?”
“哦,你什么都没有失去,”她平静地说,“听我说!你并没有失去你的精力和力量。你会发现你的精力和力量像你以前一样充沛。你还没有失去生活的快乐和兴趣。不管怎么说,你失去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那是你的观点,”他沉着脸嘀咕道,“你知道的只有那么多。”
“你听着!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我完全清楚你失去了什么。你失去了一个发泄你多余精力的渠道而已。对我们二人来说,都是这样。仁慈的上天啊!我们永远也无法回到二十一岁了!”她气愤地说,“但是你心里很清楚,你根本没有失去任何宝贵、重要的东西。你还像以前那样精力充沛,充满力量!真的——而且比以前更加有力量!因为你已经学会如何更好地利用自己的精力和力量了。你会变得越来越强壮。乔治,我发誓就是这么回事!对我是这样,那么对你也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脸有些发红,眉头也皱了起来。
“再也吼不出来了!”她自言自语道,“上帝啊!这是什么话啊!”她微微撅起嘴唇,声音里很快就透出一个老犹太人鄙夷、挖苦的情绪来,“别担心你再吼不出来了,”她平静地说,“你该担心自己的脑子是否正常——这才是你需要担心的,年轻人,这要比你的大吼大叫重要得多……再也吼不出来了!”她低声重复着。
她皱着眉严肃而生气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她用手快速地把戒指从手指上取下又戴上。随后,她的表情柔和了一些,激动的喉咙开始颤抖,喜悦的脸庞就像红艳艳的鲜花一样。她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说:
“再也吼不起来了!上帝啊,简直太棒了!谁会相信你的话呢!”
他阴沉着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放声狂笑起来,用手掌狠狠地捶击着额头,大声说:“呃!”
随后,他怒气冲冲、沮丧地看着她,含混不清、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起来,仿佛怀着一种厌恶、慈悲的心理对别人的冒犯行为不予理睬似的:“我知道!我知道!别再说了,”他转过身去,心情郁闷地望着窗外。
在整个令人痛苦的五月,在痛苦中,在麻木、无聊和绝望情绪中,在他们亲近、纠缠不清的生活之网中,在他们内心强烈、反复无常的情感变化中,两人之间会发生一场暴躁、野蛮、特别强烈的争斗,尽管他们的爱情火花偶尔也会像以前那样短暂地迸发出热情和温柔。
日复一日,这种难以调和、粗野的斗争一直持续着——这个男人在他家徒四壁的房间里像一只激怒的野兽咆哮、发怒,大声骂着脏话、嘲笑并奚落她,而这个女人则不停地流泪、啜泣、尖声地否定,只好凄惨地分手了,她的脸哭肿了,称世界末日已经来到,还说她将永远与他说再见,她再也不想见他了。
然而,不到两个小时,她又会打电话给他,或者一位邮差会拿着一份电报或快速写就的短信出现,他会立刻撕开信封,认真地阅读起来,脸色铁青、扭曲,手指哆嗦,一边嘲笑自己的愚蠢一边露出难以置信的讥笑表情。他的内心因矛盾而备感痛苦,信中匆匆写就的真诚文字使他感到既怜悯又后悔,那些文字实事求是、真诚、热情,迅速而彻底地攻破了他的铠甲。
次日,她会再次出现,再次回到他的身旁,她瘦小、忧伤的面容显得认真而坚决,透出一种严肃、彻底决裂的神色。她经常说她来此的目的是想以朋友的身份说几句分手道别的话;有时候她会说自己来拿工作中需要的材料和个人物品。但她总会出现,如命运般确定。现在,他开始明白他以前根本无法理解的事了,明白了他年轻时根本不可能相信的事——在这个娇小的身躯内,在这张鲜花般的红色脸庞背后,蕴藏着不可征服的意志和力量,这个优雅、漂亮的小美人会痛苦地哭泣,会伤心地与他断绝关系,也会一次次可悲地与他分手,最后永远分手。他所知的最有毅力、最坚决、最可怕的对手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好吧!”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她带着悲伤、痛苦的表情毅然决然地说,“好吧!如果你愿意你就走吧。你已经抛弃了我,背叛了我。你抛弃了你最好的朋友。”然后,她会痛苦、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用一种单调的声音说:“你毁了我!我已经完了!你已经把我害死了!”
“呃,呃!哟!好啊!接着说!”他拍着巴掌疯狂地大笑着,“再说给我们听听啊!说说明天晚上,埃斯特·林恩!”
“她已经死了!说不了了!”她继续用若有所思、单调的声音说,“你的爱人已经死了!她那么爱你,而你却害死了她!你的犹太人已经死了!不在了!不在了!”她皱着眉、抿嘴苦笑了一下,再次悲凉地说:“一切都结束了,完了,了结了……你会后悔的!”她大声说,语气和神态突然发生了变化。
他跌跌撞撞地在房间里走动着,用攥紧的拳头狠狠地捶打自己的额头,爆发出一阵狂野、愤怒的笑声。
“卡米尔,天啊!”他大喊着,“好了!叫吧!哭吧!大声地喊出来,让大家都听到!好!好极了!我喜欢!那对我来说就是音乐!”
“你将得不到安宁!”他用警告的声调大声地喊着说,“我会缠着你的。”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