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网与石(全集)

第55章 神奇之年(5)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网与石(全集)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然而,去下东区的旅行通常是一次奇特、难忘、动人的经历。当蒙克那晚按约定时间乘车前往剧院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不知为何,他常常觉得这里才是真正的纽约——尽管这里满是贫穷、悲惨、拥挤、处处受限,但这些都是纽约的本质特点;毫无疑问,他认为这里就是纽约城最富足、最令人激动、最多姿多彩的地方。而此刻,就在这个傍晚,这个庞大的东区将以过去从未有过的方式向蒙克展示它令人激动的真实面貌和勃勃生机。出租车沿着城外百老汇大街荒凉的路面敏捷地奔跑着,然后向东转身沿另一条岔道前行,最后再向南转头驶入第二大道。一到这里,他们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用城里人的话来说,那条街就是“小型的百老汇”。

  “贯穿整个东区的百老汇。”他似乎觉得,这个描述和这条街并不相称。如果说它是百老汇,他倒觉得应该是一条更棒的百老汇——拥有生活的热情,具有人流如织的喧闹感,生活着更加富有、更具安全感的居民。

  正是这种特点使曼哈顿的上东区显得如此美妙。今晚蒙克将首次体验它的精彩。他突然意识到,在这座城市的各个地方只有此处才给人一种归属感,只有此处才有“家”的感觉。换言之,如果这条街不是唯一一条使他有此感受的街,那么它也是最了不起、最重要的。时尚居民区那些鲑鱼色的高大公寓缺乏人情味。看着那些建筑——派克大街上高耸的建筑,川流不息的车流,车道两侧低俗、毫无特色的建筑外墙——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

  这一切在人的灵魂深处形成了一个无情的世界——没有土地的生命世界,由无数神采飞扬的迈密登[61]构成的世界,每个人都特别优雅,具有千篇一律的冷峻外表和生活风格——天知道他们来自何处,他们通常也竭力隐瞒自己的身世,只有上帝知道他们的住处。人行道上响起一阵响动,颇似成熟水稻的声音,荒凉的路面上飞舞着枯死的树叶。将一把圆滑的沙砾猛地抛到墙上——哦,你可以随便称呼这儿,但是这儿决不是一个地方。

  地方!这就是他需要的字眼,此刻,这个简单的字眼很好地诠释了他心中的形象。东区算得上一处地方——这正是它如此美妙之所在。人们来自这里,在这里出生、生活、工作、劳动、死亡。究竟从哪些方面可以看出这里算不上惬意之地,算不上迷人之地,算不上适宜生活之地,恐怕谁也说不清。这是一个犯罪、贫穷、悲惨、疾病、暴力、污秽、仇恨、苦难、谋杀、压迫随处可见的地方。统治者们在这片类似迦南的圣地接收了上百万的压迫者、摧残者、受苦者、逃亡者,他们怀着自己迫切需要的希望,来到了这里。统治者们将他们限制在这里,剥削他们、背叛他们,为个人的利益榨干他们的血液,强迫这些血肉之躯吃着苦难的面包,生活在猪都不愿待的地方。

  那么东区的情况如何呢?在这种极端混乱的状态下,它是否完蛋了呢?是否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东区?现在,伟大的东区是否完全毁灭了?不——因为他突然看见,第一次亲眼“见识了东区”,并明白东区的中心是看不见的;而且由于某些难解、颇具讽刺的往事,东区的主人靠窃来的成果变得愈加贫穷,而东区依靠自身的血液变得愈加强壮。

  不知何故,好像东区流出的每滴血、每滴汗和泪、迈出的每个疲倦的步伐,以及由贫穷、暴力、残忍的劳作和人类的悲惨构成的体积巨大、气味难闻的复合体——没错,还有东区拥挤的街头发出的每声喊叫、每次突然的大笑、每次微笑和每首歌曲——还有那些生活窘迫、困苦、贫穷者结成的深厚情谊,在巨大的胆量之下,这种兄弟情谊和饱受困苦的大地联结起来。所有这一切都融入东区的肌体,为它平添了一份激动人心的生活,平添了一份温情和多彩,这是他在任何别处看不到的。

  称它为陈旧的马鞍,老骑手已将它磨旧,老马的汗水又使它恢复如初;称它为旧鞋子、磨帽子、破椅子,中空的圆形旧石阶,已被人类的脚踩了七个世纪——在这些东西中你能找到东区的某些特征。

  每滴汗、每滴血、每首歌、每个男孩的叫喊、每个孩子的啼哭,都以各自的方式构建了东区,融入每个黑暗、狭窄的走廊,体现在每个嘎吱作响的旧台阶和每个闲置、下沉的栏杆上,又莫名其妙地进入东区那些污迹斑斑的建筑旮旯里,那些古板、污秽的公寓外墙以及石制建筑的表面——没错,甚至连那些古老的红色砖墙都显得如此激动人心、如此壮观,所以只需瞧它一眼便能感受到它的心跳,带来电击般的兴奋,而且还会有一种莫名但却强烈的兴奋猛地噎在喉咙里。没错,所有这一切都融入了东区,也正是因为这一切,东区才变成了一个“地方”,而且正因为它是个“地方”,东区才会如此美妙。

  第二大街充满了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店铺、餐馆和百货商店仍在开业;这里洋溢着夜晚真正的活力,这种活力并不等于快乐,相反,却闪烁着毫无满足的希望,一种急切的期待,使人强烈地感觉到:这些激动人心、美轮美奂的东西触手可及、随时可以获得。从这个意义来看,这里又是最具美国特色的一条街,他觉得美国生活真正的差异、不同、分歧并不在于肤色、种族、地区、阶级,而在于人们的类别。而且从最本质的方面来看,这条街是一条典型的美国街:它在夜幕下充满激情,偏爱夜晚,充满兴奋的期待,这是夜晚带给我们所有人的共同感受。它和任何一条美国大街的基本生活十分相似——它像星期六晚上科罗拉多州某个小镇的大街,农民、墨西哥人、身材高大的制糖工人都会涌向那里;像南卡罗来纳州或者弗吉尼亚州谢南多厄谷地的街道,农民和种棉者一齐涌向那里;或者像皮德蒙特纺织镇的街道,纺织工人成群结队地走上街头、挤入路旁的五分店和十分店;或者像宾夕法尼亚的荷兰镇,或者像东西南北任何一个小镇的大街,人们在周六晚上前往他们眼里的“市中心”——盼望“它”能出现。他们成群结伙、四处转悠,但什么也等不到。没错,这就是“它”。就像喉咙里的疼痛一样,在他自己的小镇里上万次与它相识,目睹过它,记得它,呼吸过它,感受过它奇特、莫名的刺激和强烈、想大声呼喊的兴奋。没错,这就是“它”——但是准确来讲,这是它独特的自我——这里的周六晚上,每天夜晚,一年四季——只是千篇一律的“美国”大街——真正美国的——在黑暗中怀着永恒的希望,这种希望从未实现过,但或许即将来临。这里就是美国的希望,疯狂、黑夜的希望,这种希望为我们的诗歌、散文、思想和文化注入了生命力——希望赖以成长的黑暗,它孕育了我们的全部生命。这个“地方”几乎涌动着美国的精神、希望,以及美国之夜的生命;从这个意义来看——没错,甚至在它污渍斑斑的檐口、屋宇的表面、古老的红色砖墙上都体现出美国的特点——比派克大街“更他妈的具有美国特色”,他如是描述道。

  他们转过拐角,再次来到两栋房屋之间,然后停了下来——在他身边,在角边石上摆着一只破旧不堪、污渍斑斑的垃圾箱,其实是一只用几根破板条拼成的破箱子,还有噼噼啪啪响动的火焰,另外还有一群吵吵闹闹的街头顽童,他们高声尖叫着,一边玩耍、一边摇摇晃晃地蹦跳着;突然,他感到了空气中的丝丝寒意,感受到了疯狂、暗淡的希望和忧伤,他知道这儿马上就要到十月份了——十月将再次到来。这一切如此迅速、如此刺激、如此壮美——炉火,噼啪的声响,火焰,脏兮兮的垃圾箱,镶边石,角落,这令人兴奋、摇曳不定、红色火焰照耀下的公寓砖墙,掠过街头顽童面容的狂野、摇曳的火光——一切都显现出来了,无须多言,只需说明——这里就是美国。

  与此同时,火光照亮的小顽童们开始争论起来:一位肤色暗淡的意大利人和他头发乌亮的犹太头头在一起,一位蓬头垢面、矮小的爱尔兰人,他长着狮子鼻,脸上布满了雀斑,上嘴唇很长——这几张小脸凑在一起,他们结实、瘦小的身体挤在一起,密实得像个球,在争论中靠得更紧了——他们的声音稚嫩、粗暴、难听,但却义正词严、愤愤不平——他们的声音就像凯尔特人:

  “这是个工具!一点没错,这是个火把,啊哈,你真聪明!”

  这就是全部——换挡声、黑暗、两侧林立着的高楼的大街。

  【第二十章】剧院

  他看见埃斯特正在剧院前面等他,一如她约定的那样。这是一家富丽堂皇的小剧院,沐浴在灯光下,周围散布着令人振奋、墙面粗糙的红砖房。那儿有一群商人打扮、高贵富有的人,他们开着名车来到这里,然后下了车——而她却站在那里等着他,在灰色的路旁很显眼,这一幕驻留在他的回忆里。埃斯特已经从剧院里走了出来,正在等待他。她没穿大衣,没戴帽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十分忙碌的人刚从自己的工作地点走出来似的。她穿着暗红色的丝裙,腰间和胸前镶了许多亮闪闪的小饰物。这条裙子看上去皱巴巴的,但不知何故,他却很喜欢,因为他觉得这条裙子很适合她。这是一件印度女人常穿的莎丽服,非常漂亮,埃斯特把它做成了裙子。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些。

  她穿着小巧的天鹅绒鞋,鞋扣是用方形的旧银子做的,很简洁。和她的手一样,她的脚小巧玲珑,就像弯曲的翅膀力量十足。同样,她的脚踝也很精致、可爱,外形很好。不过,他觉得她的腿相当难看,因为那两条腿太瘦、太直,小腿肚太高。她穿的是齐领无袖裙,露出了温暖的脖子;他也发现她的衣领有点儿磨损,可以看见一道道压痕和褶子。她脸色红润,洋溢着健康的活力,但眼神却有些疲倦和焦虑,就像一个整天都很忙的人一样,脸上透出强烈的工作责任心。她的头发梳在一侧,乌黑而有光泽,具有一种说不出的特质,他注意到发丝里夹杂着几缕粗糙的白发。她等他的时候,把一只脚跷向一侧,露出精致的脚踝和瘦长、有些不安的大腿。她用一只手迅速把戒指取下来,然后又戴上;她显得有些焦急、不耐烦,甚至有些心绪不宁。

  她跟他打了招呼,就和早晨时一样,态度十分友善,然而却显得紧张、不安和匆忙,在一本正经和平淡自然中流露出一丝关切。

  “嗨,你好,”她的语速很快,“我一直在找你,见到你真好。”他们边说边握了握手,“给你,这是你的票,”她把它装在一个小信封里,“我让朋友在过道里给我的……是后排的座位,但它后面还有一些空位子,我想我会很快出来找你的……我回来后一直忙得很……恐怕在演出开始之前我要一直待在后台,不过,演出开始后我会去找你并和你坐在一起的……我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当然不介意,你快去后台工作吧。我们回头见。”

  她们二人走进了剧院的前厅。在这个小地方聚了不少人,有的人穿着很时尚,大部分人穿得很普通,但他觉得,他们对戏剧很在行。他们大多数人都好像互相认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当他走过的时候,他听见一个人自作聪明、不屑一顾地大声说着什么,这使他有些心烦。

  “哦,不。这部戏没什么看头,一点没错。不过你倒应该看看舞台的布景。”

  在另一群人里他听到有人用同样漫不经心、自作聪明的态度评论当时正在非商业区上演的一出剧目:

  “那可是奥尼尔的一部佳作。我想你可能会有兴趣。”

  所有的这些评论加上他们自以为是的臆断令他十分气恼。他觉得这种谈话虚伪而不诚实,违背了戏剧崇尚的求真精神;由于他对这些冷淡、自作聪明的言论无能为力,所以他再次感到困惑和恼怒。把这部戏说成“奥尼尔的佳作”令他很生气,因为说话者的言语中暗示了他们对这部戏的支持;尽管他本人对这个剧作家持怀疑和批评态度,此刻,他因他们的捍卫行为而恼火不已,感到一个真正富有创造力的天才作家以顾客身份亲临剧场,而一些毫无感情、毫无才华的废物却轻轻地拍着他的脑袋,打发他离开。这些人唯一的本事就是吃饭,他们唯一的生存能力就是吞食、咀嚼、依靠那些更优越之人的精神和生活。冷漠的侮辱和怨恨感使他变得很不自在,仿佛受到了攻击;他觉得在这一瞬间,自己和眼前的人们处于激烈的冲突之中。

  事实上,他是怀着傲慢的态度来到这家剧院门口和埃斯特见面的,毫无疑问,此刻他的敌对感愈加强烈了。他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而他在这里听到的话犹如鞭子抽打着他,令他刺痛不已。这群人惹怒了他,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剧院一直是个充满魔力的地方,人们在这种地方会不可思议地忘记自我。至少在他的童年时期就是这样认为的,那时候“看演出”简直就是一种绝妙的体验。但是现在,这一切似乎已经消失不见了。这帮人的言行大大地破坏了剧院的神奇和魔力。他认为,这些人来剧院并不是看演员表演的,而是想亲自表演一番,想彼此欣赏各自的表演,想在演出前或剧间休息时聚在大厅里,卖弄一番,发表一下自己对戏剧、表演、舞台布景、灯光等方面的高见。整个剧院似乎被这些世故、妄自尊大的人们弄得乌烟瘴气。而他们似乎很喜欢这种令人生厌的自大所带来的刺激,想从中获取某种丑恶的激动和愉悦。但是这却令他局促不安,使他感到极不舒服,觉得一双双毫不友善的眼睛正观察着他,嘲弄的舌头正在评判他。他的内心感到难受而无助。 网与石(全集)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