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他父亲的土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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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男孩和他哥哥站在那儿观看马戏表演的时候,他的眼前出现了两个形象。这两个形象在他的童年时期经常出现,但是此刻第一次迅速、神奇地重叠在了一起。这两个形象就是马戏团和他父亲的土地。
他想到自己加入了一个马戏团,跟随班子到全国各地去演出。那时候正值春季,马戏团从新英格兰开始演出。随着夏季和秋季的到来,他们先一路朝西行进,然后又南下演出。在他的幻想中,每一件事情、每一张脸、每个人的声音和每一种境遇,都像生活一样灿烂、逼真。他名义上的职务是售票,不过在这种小型的演出中,每个人都身兼数职:杂技演员们都帮着搭拆帐篷、装卸货车上的道具等,而场地工人和事务人员则是哪里有需要就到哪里干活。
男孩负责售票,但是他也身兼张贴海报的任务,每到一个新的地点,他还要和当地的商贩、农民讨价还价,购买新鲜食物。在这份差事中他逐渐变得精明起来,他这个山里娃在做生意方面与生俱有的、精明、隐蔽的才干在这份差事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能以最低的价格买来质量最好、最新鲜的肉和蔬菜。马戏团的人长得结实而彪悍,他们经常具有旺盛的食欲,从来不接受质量较次的食物,他们食量惊人,事事都要求最好。
通常,马戏团总会在凌晨天亮之前到达一座新的市镇。他会立刻来到镇上,走上市场,或者走在前来镇上观看马戏的农民之间。他感到并看见了纯净的曙光,听见了最早飞出来的鸟儿发出的悦耳、急促的鸣叫。猛然间,他的胸中充满了陌生市镇、陌生人们的泥土与清晨的气息:他行走在农民的货车之间,就地和他们做生意——大车上芳香的干草堆里码放的乡下甜瓜,用干净的湿布包着的一块块奶酪,上面还落着清晨的露珠和黎明时分的星光,盛在巨大的、有些发瘪的铁桶里的鲜牛奶正泛着泡沫,他购买的十几打、上百打刚下的鸡蛋,还有十几只、几十只身上黏乎乎的幼小母鸡,那些粗糙的乡下大车上全都堆满了丰盛的食品——有一把把嫩绿的大葱,又沉又大、熟透了的鲜红番茄,叶子清香、和芹菜一样鲜脆的莴笋,刚去了豆荚的新鲜豌豆,新鲜的青豆角,有沾了少许肥沃泥土的土豆,有发出浓郁酒香的苹果、桃子、樱桃,还有一堆堆绿莹莹、湿漉漉的玉米,外皮发黑的自制火腿和熏肉等。
市场开市之后,他就和卖肉的小贩讨价还价,买下他们最好的几块肉。他们会用挑剔的手指拿起大块大块的烤肉,他们会端来一盆盆新鲜的香肠,他们会用长长的手掌拍打着牛腰肉和猪腰肉。他会赶着一辆装满肉和蔬菜的货车返回马戏班。
在马戏团的场地上,人们都已经热火朝天地忙碌开了。他可以听见大锤子在楔进土里的桩子上发出的奇妙、匀称的敲打声,人们骑着动物走向水边时的喊叫声,高头大马拉车时发出的缓慢叮当声,货车从马戏团的平板车上驶下时发出的沉重的隆隆声。此刻,用餐大帐已经搭起来了。他一到,便看见厨师早已在炉灶旁边忙碌起来了,长条桌摆在帐篷下面,配着一排排板凳,上面摆着铁皮盘子和杯子。空气中传来黄褐色的浓咖啡发出的强烈、刺鼻的气味,以及荞麦糊的香味。
接着,马戏班里的人就会走进来吃早餐。他们长得结实而彪悍,大多数都是本分、正经之人:男女演员、演杂技的、骑手、翻筋斗的、小丑、耍把戏的、柔体演员,还有走钢丝的,他们都静静地走进帐篷,开始狼吞虎咽、专心致志地吃起来。
他们吃的食物就和他们生活的那个环境一样富于男子气概、充满了香味:它属于褪色的帐篷下面那个温暖的世界,属于动物洁净而有益健康的气味,还有他们这些流浪者生活的这片异域他乡所具有那种温和、美妙、奔放不羁的特质。在这里,只要你有需要,总会有极其丰富、难以置信的大量供应,全都是金黄色、深褐色的。他们吃着一摞摞热气腾腾、浸满黄油的燕麦饼,他们可以尽情地挥动手臂从餐桌上堆放的一块块黄油中任意切下一片来,乐意的话,再配上一丝丝浓厚的黑色糖浆或者糖枫汁。
他们吃大块的排骨当早餐,那是从煎锅里刚取出来的滚热的排骨,上面沾满了洋葱丝。他们会把整个西瓜吃掉,嘴里塞满了鲜红的瓜瓢,还会吃一片片的熏肉,一大盘一大盘的煎蛋或小牛脑炒蛋。他们不时从餐桌上堆放的水果中随意取一个吃起来:有李子、桃子、苹果,还有樱桃、葡萄、橘子和香蕉。他们有大罐的稠奶油,可以随心所欲地浇在食物上,他们还用大杯味道浓烈的咖啡消除他们的饥渴。
中午的一餐,他们总会饥饿不堪、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一面皱着眉头、一面痉挛地活动着咽喉。他们吃着大块脆皮的烤牛肉,在肉汁里浸成了黄褐色,又嫩又酥;还有一块块滚热的嫩猪肉,外圈有一道香喷喷的肥肉;还有白煮的鲜嫩童子鸡,那些贪婪的嘴只要一口就能吃光;十二磅罐焖牛肉,加上新鲜的胡萝卜、洋葱、竹笋、嫩土豆,还有各种时令蔬菜,全都搁在锅里,一焖就是好几个小时。烤熟的大玉米棒,热气腾腾,犹如木柴堆似的摞在两英尺长的盘子里,西红柿切成了厚片,夹上了黄秋葵和豆煮玉米,以及生洋葱。豆泥搅拌得像奶油一样,新上市的胡萝卜、圆萝卜,用黄油烹制的新鲜豌豆,肥硕的菜豆配上喷香的大块白煮肉。此外,他们还能吃到当地能提供的各种时令新鲜水果:有脆皮的苹果、桃子和樱桃热馅饼,上面撒着肉桂,各式各样的布丁和蛋糕,还有几英寸厚、凸起的果馅饼。
这样,马戏团横穿美国,从一个市镇到另一个市镇,从一州到另一州。一路上从缅因州吃到西部的各大平原,沿着哈德逊河和密西西比河吃下去,再由北向南一路吃过大草原。经过宾夕法尼亚州荷兰人侨居地的那些平坦的农场,经过马里兰州的东海岸,然后再返回,穿越弗吉尼亚州、北卡罗来纳州、田纳西州和佛罗里达州——把这个辽阔、丰裕、充实、富饶的大陆上盛产的一切好东西吃个遍。
他们吃过新英格兰沿岸的鳕鱼、鲈鱼、鲸鱼、大比目鱼、蛤蜊和牡蛎、马里兰州的鳖,中西部的肥牛肉、猪肉和麦片。他们还吃过佐治亚硕大、多汁的桃子,西瓜和甜瓜,吃过卡罗来纳州沿岸肥美的鲱鱼,产于热带地区、具有异域风味的浑圆柑橘,佛罗里达州的柑橘、香蕉、金橘、柠檬、番石榴,还有上百种别的水果和肉食——佛蒙特的火鸡、山区的鲑鱼、一串串沉甸甸的康科德葡萄、成堆的俄勒冈红苹果,以及各种带钳的、带壳的、带甲的美食,沿着美洲海床摸索前行的螃蟹、蛤蜊、肉色发红的大龙虾。
男孩在三百个小镇的清早醒来,脸上闪烁着星光。他处在月亮之下;很快,他看见东方天际发白,他看见暗淡的星星渐渐消失了,他看见曙光乍现,听见了云雀的飞翔,鸟儿在枝头的跳跃;听见了鸟儿第一声流水般、圆润的啼啭,紫毛鸟的鸣啾,他还听见全国各地大街上传来的马蹄声和车轮声。他对自己为马戏团的人们置办食物这份差事感到非常欢喜,他们也因为他所做的工作十分喜欢他。他们说,从未有人像他这样出色——他们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喝,嗓音沙哑、欢快地狼吞虎咽,他们全都喜欢他。
一天又一天,马戏团缓缓地穿越美国全境,到各地去巡演,穿越四十个州,经历十几种不同的气候。这是一个小小的世界,横越那片广袤孤寂的大地;这是一个每天都在新的城市里开始新生活的小世界。除了一些丢弃了的、被人踩踏过的纸张、骆驼和大象在伊利诺伊州留下的粪便,一片被人践踏过的草地,以及一个神奇的回忆之外,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证明他们在那儿逗留过的迹象。
马戏团的人们只知道这片土地。他们心中的这片土地带着帆布帐篷的气息和狮子的吼叫声。他们在表演场地的灯光后面观看整个世界,在他们看来,这些灯光以外的世界都是虚幻的、毫不真实的;这个世界存在于圆形的帐篷内,男男女女坐在凳子上,围成一圈,这是他们的驻地,有时候也是对他们产生威胁的地方。
他们的生活充满了食物带来的强烈乐趣,充满了对旅行的挚爱,还充满了危险和劳动的艰辛。他们时常面临匆忙且紧急的变化和转移,搭拆帐篷。有时候,还会碰上大雨、大雷,烂泥没及脚踝,苦不堪言;有时候大风摇撼着他们极易损坏的住所,把打进地里的帐篷桩子拔扯出来,而且还把中央那根大柱子像拔火柴那样拔起来。有时候,他们必须和大风搏斗,把他们的临时住所牢牢地固定在地表,有时候,他们必须不顾疲劳,在满是泥泞的路上推着沉重的大车向前行进;有时候,他们浑身又冷又湿,在倾盆大雨中可怜地躺在平板车上的一堆堆帆布上。有时候,他们还必须和敌人进行搏斗——那些醉汉、蛮子、粗野之人、亡命之徒,各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人。有时候,他们是城市里的歹徒,有时候是南方工厂里的雇工,有时候是宾夕法尼亚州某个小镇上的矿工——马戏团的人会高声喊道:“嗨,乡巴佬!”说完就拳脚相加,用尖头杖和木桩与之打斗起来。男孩见过这一切,也知道这一切。
如果某个小镇的人们封锁起大街,不让他们前进时,他们就撵着他们的动物朝路障冲去。有一次,镇上的司法行政长官试图拦住大象,他说:“听着,他妈的,你若把你那该死的鼻子再向前伸过一英寸,我就开枪啦。”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