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公正的美杜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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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采纳了兰迪的意见搬了家。他不知道到哪里去,只想尽可能摆脱派克大街,走得越远越好。从此远离猎狮者弱肉强食的社会关系,远离那个财富与时尚统治的半死不活的生活,它们就像生长在美国健康躯体上的寄生虫。他来到了布鲁克林区并住在那里。
他从自己的书中赚了一点钱,因此他偿清了债务并辞掉了实用文化学校教师的职务。从此以后,他就开始完全靠写作为生,过着一种并不稳定的生活。
他在布鲁克林区生活了4年,这4年简直就是地质年代的4年——非常单调、沉闷。这也是贫穷、绝望、极度孤独的4年。他的周围处处都是穷人、流浪者、被忽视和被遗弃的美国人,他是其中之一。但生命是坚强的,年复一年,生命不停地以多种形式继续向前,充满了许许多多不被注意和无法记载的琐事。他把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如饥似渴地将这些纳入自己经验的一部分,最后当他试图抽取其中隐藏的意义时,一切都被榨干了。
在这些沉闷的年月里,他的内心怎么样呢?他到底在找寻什么、打算做什么、想要什么呢?
这很难说清楚,因为他想要很多东西,但最想要的就是名利。这些年来他一心追求的就是公正的美杜莎。他对名利有自己的理解,但他却无法形容。他觉得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他做得不够好。因此,他认为自己目前所获得的根本算不上名利,而只是暂时的声名狼藉。他只是一个昙花一现的奇迹,再没别的什么了。
其实,他已经从第一本书中学到了很多,他会再尝试一次的。
因此,他一边生活一边写作,一边写作一边生活,独自一人待在布鲁克林区。而当他废寝忘食、一口气工作数小时以后,他就会从桌旁站起身来,摇摇摆摆地踏上夜色中的大街,像个酒鬼似的、疲倦地晃悠着。他会在某个饭馆吃晚饭。在狂热的情绪里,他知道自己难以入睡,于是便会步行来到布鲁克林大桥,一路穿过大桥来到曼哈顿,在那些隐秘、黑暗的城市大街上不停地搜寻着,然后在黎明时分又穿过大桥沿原路返回,爬上位于布鲁克林的床。
在夜游的时候,以往的所有拒绝都已经远离,以往的坦言依旧原样。因为在这样的时刻,他感到那个死去的自己又重新站了起来,那个已经迷失的自我又被重新找到,那个在短暂荣耀时刻出卖了才华、激情、青春的信仰,让自己变成行尸走肉、心灵受损、希望尽失的人,会在孤独与黑暗中重新获得旺盛的生命力。在这样的时刻,他会感到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又会如同过去一样,看到光辉城市的形象。当他踏上大桥的时候,远处一排排闪耀的光亮永远留在他的梦幻中。这时潮水在周围涌动,巨轮在鸣叫。所以他走过大桥,经常如此。
在他身边是那位严厉的朋友,他对他讲述了内心最想要的东西。他轻声地对孤独说:“名利!”然后孤独回答道:“说得没错,兄弟,再等等看吧。”
27南布鲁克林岁月
傍晚悲惨的余晖洒在庞大、肮脏的南布鲁克林区。暗淡、毫无暖意的光芒照在所有人的脸上,他们双眼无神、皮肤油腻。在阴郁、平静的一天即将谢幕的时候,他们倚靠在窗台边缘。
你要是在这样的时刻,踏上这条狭窄的街,走在简陋、破烂的房子之间,经过那些穿着衬衣静静地靠在敞开的窗户边人们的视线,在巷子处转过身,然后沿着巷子一侧两英尺宽的破碎混凝土路面朝前行进,最后来到最里头一间破败的屋子跟前,爬上磨损的台阶,来到前方的入口处,并用力地用手指敲打房门(门铃已坏),然后耐心地等待,直到有人来开门。你会向乔治·韦伯打听他是否就住在这儿,大多数情况下你会得到肯定的答复。如果你刚走进门,并朝地下室走去,敲一敲靠右手的房门时,你有可能会看见他在那儿。所以你会径直朝阴湿而昏暗的地下室走廊走去,在满是灰尘的旧箱子、丢弃的家具以及堆在过道的其他杂物间穿行。敲敲面前的房门,韦伯先生会亲自为你开门,将你直接引入他的房间,他的家,他的城堡。
你可能会觉得这个地方并不是一间自愿选择居住的屋子,倒更像一间地牢。房间又长又窄,与走廊首尾平行,光线只能通过墙上两扇遥相呼应的小窗户透进室内,以前的房屋主人为了防止南布鲁克林的暴徒侵入,特地在窗户上安装了密实的铁栅栏。
房间经过了充分的装修,却不豪华,风格显得很简单,甚至缺少某些实用的功能。在后半部分,摆着一张铁床,弹簧都下沉了,一个破烂的梳妆台,上面的镜子早已破碎了。还有两把厨房椅子和一只扁平的衣箱,几只久经使用的旧行李箱。在屋子的前部分,在天花板上那盏泛着黄色辉光的电灯下,有一张大桌子,布满了疤痕和斑驳的印记,大部分抽屉的把手已经不见了,在它前面有一把直背椅,是由某种经年的老木制作的。在屋子的中央,也就是将两间屋子相连在一起的位置,立着一张折叠桌,桌面墨绿色的油漆掉了不少,内部色泽艳丽的粉红色暴露了出来。此外还有一排未上油漆的书架,两只大板条箱或货物箱,箱子上面的厚顶板朝上面撬起来,里面一大堆一大堆的账本和泛黄的手稿露了出来。在案头上,在桌子上,在书架上,整个地板上到处散落着如同秋日树林中落叶一般的手稿纸片。到处都是书籍,全都堆在屋子的四周,摇摇晃晃地挤在一起。
这个黑暗的地窖便是乔治·韦伯的住所和工作间。由于墙壁低于地面四英尺,在这里,冬天的时候墙壁上便会不断渗出湿冷的水珠来。在这里,一到夏天,始终出汗的却是乔治。
他会告诉你,他的大部分邻居都是亚美尼亚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爱尔兰人、犹太人,总之他们都是美国人。他们都住在南布鲁克林区阴冷、肮脏街道上的棚屋里、出租屋里、贫民窟里。
你闻到了什么味道?
哦,这个气味!你知道的。他与邻居们公平地共享附近的某一处公共财产,它属于每个人,而且带给南布鲁克林某种独特的气味。这便是郭瓦纳斯运河,而你所说的气味不是别的,就是某种混合的臭味,巧妙地与难以计数的腐败物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有时候,若对这些东西逐一进行列举倒蛮有意思的。其中不仅有下水道沉腐、有毒的臭气,而且还散发出混合黏液的气味,有燃烧着的橡胶味、点着的破布味、瘦骨嶙峋老马的气味、陈尸的气味、腐尸中的熏香气味、死者的香味、腐烂的猫味、老西红柿味、烂白菜以及臭鸡蛋味。
他怎么能忍受得了呢?
唉,人们都会逐渐习惯的。人们会对一切事物逐渐习惯的,正如所有这里的人那样。他们从来不会在乎那种气味,从不谈论那种气味,如果让他们搬走,他们可能还会想念那气味呢。
那么,乔治已经来到了这个地方,并且顽固、绝望地躲藏在这儿。如果你以为他是专门挑选这个地方、下定决心寻找一块偏僻、与世隔绝的栖身之所的话,那么你就差不多猜对了。
麦波先生就住在二楼,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瓶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黑乎乎的地下室走来,然后开始用手敲乔治·韦伯的房门。
“进来!”
麦波先生走了进来,先介绍了自己,把瓶子放好后便坐了下来,并开始攀谈起来。
“喂,我说韦伯先生,你觉得我配制的饮料味道如何?”
“哦,我喜欢,我喜欢。”
“嗯,如果你不喜欢,我想让你到外面去聊一聊。”
“哦,我想我很喜欢。”
“我的意思是我很想知道,我感谢你能告诉我。我的意思是,这是我亲手按某个配方配制的,我是不会从走私犯手里买任何东西的,我不会给那些浑蛋任何机会的。我经常只在一个地方买酒,我买的都是好酒,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我当然懂。”
“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如果你能告诉我的话,我会很感激的。”
“哦,好的,那再好不过了。”
“我很高兴你能喜欢它,你保证我没有打扰你吧?”
“哦,没有打扰我,一点都没有。”
“因为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你这儿亮着灯,所以我心想那个小伙子可能觉得我是冒失的闯入者,但我还是想过来瞧瞧他是不是想喝点什么。”
“我很高兴你能来。”
“但如果我打扰了你的话,你可要明说啊。”
“哦,没有,一点都没有。”
“因为这就是我的风格。我对年轻人的性格感兴趣,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心理学研究者。只要对哪个小伙子瞧上一眼,我就能读懂他的心思。我向来就有这个本事,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干保险这个行当的原因了。所以如果我对碰见的哪个人感兴趣,就想与他结识并搞清楚他的性格。所以当我看见你这里的光亮时,心想他可能会让我滚出去,但试一下倒没什么嘛。”
“我很高兴你做了尝试。”
“嗯,韦伯先生,我想我本人是一个了不起的性格判断者。”
“哦,我敢肯定你是。”
“你坐在那里的时候,我一直在注视你,并且估算着你的身高,对此你并不知道,因为我很乐意研究年轻人的性格。韦伯先生,我每天上班的时候都会对各种各样的人物估算身高。你知道我是从事保险业务的。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觉得这个问题太过于私人的话,我希望你能直说,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问。”
“没关系,什么问题呢?”
“嗯,韦伯先生,我自己已经得出了结论,但我还是想看看实际情况是不是跟我的猜测相符合。我想问你……如果你不想回答你完全可以不回答……你是干什么的?你从事哪个职业?如果你认为这个问题属于你的个人隐私的话,你可以不作回答。”
“没关系。我是一个作家。”
“一个什么?”
“一个作家,我曾写过一本书。我现在正试着写另一本呢。”
“哎呀,这可能让你吃惊了,这和我猜测的恰好相一致。我心里曾想,瞧那位小伙子,他好像是从事脑力工作的。他有可能是个作家,也有可能是个新闻记者,也有可能是从事广告业务的。在判断年轻人性格方面,你能看出来我还是有一手吗?”
“没错,我能看出来。”
“现在我想对你讲另一件事,韦伯先生。你非常适合干这个,你天生就适合干这个,你从小就在准备干这个,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哦,我想你说得对。”
“这点可以表明你一定会成功的。坚持写下去,韦伯先生。在判断年轻人的性格方面,我可谓是一个了不起的判断者,我清楚我的判断很准。坚持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你一定会实现目标的。现在有些年轻人永远找不到自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而这正是他们的问题之所在。对我而言,现在情况有些不同。我自成年以后就再也找不到自我了。如果我把小时候的梦想告诉你,你可能会觉得很可笑的。”
“是什么呢,麦波先生?”
“嗨,韦伯先生,你知道这很可笑,你是不会相信的。但那时候我大约20岁,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非常着迷于铁路工程师这个职业。这决不是开玩笑。对这个职业我简直喜爱得发疯。如果我父亲不及时抓住我的衣领,坚决让我打消这个念头的话,我肯定会在热情的驱使下在铁路部门谋一份差使的。你知道我本来就是个东部沿海地区的人……别再这么称呼我了……我在这儿已经待了很久了,但这儿是我长大的地方。当时我父亲是缅因州奥古斯塔的一名水管工,所以当我对他说明我想做一个机车工程师的时候,他在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我并不是那块料。‘我把你送去上学,’他说,‘你学的东西是我的10倍,而现在你却想当火车司机。哼,这可不行。’父亲说:‘你要成为一个晚上下班时手上干干净净、衣领洁白的人。现在快去找份体面的工作,要有提升的机会并能够与各种人打交道才行。’天啊!他的反对可真是一件幸事,否则我今天拥有的一切很可能就得不到了。但我一直喜欢那个职业。哎,韦伯先生,我给你说这件事,你肯定会笑话我的,我对这件事一直不死心。这决不是开玩笑。每次当我看到大型的机车在轨道上缓缓驶过的时候,我仍会产生那种小时候会有的令人发痒、可笑的感觉。当我告诉他们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小伙子们都会笑话我。只要我一走进办公室,他们就会叫我凯西·琼斯。哎,在我临走之前再喝一杯怎么样?”
“谢谢了,我很想喝,但最好还是不要喝了,因为我还有一点活儿要做,上床之前必须完成。”
“那么好吧,韦伯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一开始就估算出你的性格了。我说,那个小伙子是个作家,从事脑力工作,我说得对不对?”
“哦,你说得对。”
“啊,我很高兴见到你,韦伯先生。在这里不要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你知道,年轻人有时候会感到孤独的。我的妻子已经于4年前辞世了,所以从那以后我就一直住在楼上。有时候我觉得单身汉用不着太多的房间,所以到楼上来坐坐吧。我喜欢年轻人的性格,喜欢与别人聊天,喜欢看他们不同的反应。所以什么时候想谈话了,就上来吧。”
“哦,我会的,我会的。”
“晚安,韦伯先生。”
“晚安,麦波先生。”
晚安。晚安。晚安。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