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上帝的孤独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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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中没有任何怪异和新奇之物,只有必然与恰当之物。因为悲剧性作家深知快乐深深地植根于哀伤之中,极度的欢愉将会被突如其来的痛苦击穿,强烈的情欲和野蛮的、短暂的拥有所带来的荣耀感,就在人类获得最伟大胜利的那一瞬间,被迷惘与死亡的不祥预感狠狠地刺穿。正如所见所感的那样,人心只能辨别出的最好与最坏的事物只是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而已,两者相互交织在这张悲剧性的生活大网之中。
对死亡与孤独的感受,对生命短促的认识,对哀伤带来的巨大负担等往往都是在不断增加,而不是减轻,正是这一切才使约伯那样的人觉得欢乐具有了荣耀的、悲剧性的效果,所以才会弥足珍贵。美,来了又去了,在我们触及它的那一瞬就消失了,无法挽留、无法阻止,恰如我们无法留住、无法阻止河水的流动一样。因此,在这种因失去而造成的痛苦之中,在这种短暂的拥有所带来的痛苦的喜悦之中,在这种瞬间拥有的强烈荣耀感之中,悲剧性作家会为欢乐创作出一首歌。至少,他会永远地保存和珍惜那首歌。他的歌声充满了痛苦,因为他明白欢乐稍纵即逝,在拥有欢乐的瞬间就已经失去了它,这恰是它弥足珍贵的原因,因为它恰恰从限制和毁灭它的事物中获得了全部的荣耀。
他知道欢乐从哀伤——痛楚的哀伤以及人类的孤独之中获得荣耀,他也知道荣耀时刻经受着不可避免的死亡——神秘的死亡的困扰,死亡令我们舌头、双眼、呼吸终止,湮没于尘土和虚无之中。因此,像约伯那样的人将会为哀伤谱写一曲赞歌,但那也将是一曲欢乐的颂歌,比人类吟诵过的任何一首曲子更加奇特和优美。
是你为骏马赐予了强大的力量吗?是你在它的颈上披上了威风的鬃吗?
是你让它跳跃像蝗虫吗?它的鼻孔透着威严与荣耀。
它穿过山谷,自喜其力;它前去迎接整装待发的战士。
它嘲笑恐惧,并不因它而胆怯,也不因刀剑而退缩。
它背上的箭袋咯嗒作响,还有闪亮的长矛和盾牌。
盛怒中它一吼长空;一听号角它就不耐站立。
号角声过,它连声应和;
闻着远处的战斗气息,耳边传来指挥官雷鸣般的号令与士兵的呐喊。
这是欢乐——庄严和凯旋的欢乐;无情、孤独、永恒的欢乐,具有人类奇迹的深邃与谦卑、荣耀之感,以及在宇宙奥妙之前的敬畏之感。在读到描写那只马匹的优美诗句时,我们的唇间禁不住发出欢快的喊叫,我们感受到的这种快乐狂野而奇特,就像死神一样孤独而隐秘,要比赫里克和里奥克利特斯笔下那种细腻、迷人的欢乐更加强烈,尽管他们都是伟大的诗人。
《约伯记》和《传道书》的说教以各自的方式记载了人类孤独的历史,《旧约》一书中的所有章节都提供了已知的关于人类孤独的最权威、最深刻的文献。令人惊叹的是,圣经所有的篇章连贯、统一地记录了精神、信仰和生命的孤独——以及它们是如何在赞美诗、颂歌、预言和使徒列传中用完美的词句来描述的。所有的描写都迥然不同,各具特色,各篇都展现出了人类神秘、孤独的内心世界的新形象,所有的章节联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可媲美、壮丽恢宏的画卷。
因此,在《旧约》的十几卷书中——《约伯记》《传道书》《雅歌》《诗篇》《箴言》和《以赛亚书》中;在赞美词和哀悼词中;在凯旋曲和哀伤、奴役、绝望的吟唱中;在骄傲的吹嘘和傲慢的论断中;在无力的忏悔、羞辱和恐惧中;在警告、承诺和预言中;在爱情、仇恨、痛苦、死亡、迷失、报复和屈从中;在疯狂、欢唱的庆贺与痛苦的哀伤中——那个孤独的人精心创作了一首声音渐强、气势宏大的合唱曲,这也是其生命的最终幻景。
在《旧约》一书中有关人类孤独这个概念的完整统一性,在我们阅读《新约》时甚至会变得更加令人惊叹。因为,恰如《旧约》成了孤独生命个体的历史记述,《新约》中的福音书则以一种不可思议、始终如一的统一性,成了爱的生命体的历史记述。耶稣始终宣讲的道理是:“我是天父的儿子,你是我的弟兄。”他从未偏离过这个道理,尽管这个道理以各种方式讲过无数遍,相反,它始终与信仰保持着统一。这种统一性将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使整个世界成为一家,让所有的人成为兄弟和上帝的子民,这都是爱的功劳。
因此,耶稣一生的主要目的就是消灭孤独的生活,在世界上建立起充满爱的生活。支撑这一观点的证据很明确,无可辩驳。耶稣说:“神贫的人是有福的,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受安慰”,“温良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承受土地”,“饥渴慕义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得饱饫”,“怜悯人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受怜悯”,“心里洁净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看见上主”——耶稣在这里并不是在赞颂谦卑、哀伤、温良、正义、怜悯和纯洁,把这些品质本身视为充分的美德,而是他向拥有这些美德的人许诺世人能够得到的最丰厚的奖赏。
这份奖赏是什么呢?它是一份许诺:不仅要承受土地,而且还要继承天国的奖赏。它告诉世人不应生于孤独死于孤苦,他们的哀伤不会得不到抚慰,祈祷不会得不到倾听,饥渴不会得不到饱饫,爱心不会得不到报偿。而且,通过爱,它们将永远摧毁孤独的围墙;即使世上的罪恶与邪恶会将它们碾碎、抛进尘埃,然而如果他们温良有爱地怀有这些,他们将会缔结快乐的友谊、兄弟般的情谊,这些是世人此前从未有过的。
这就是耶稣生命的终极用意和他教义的终极目的。其全部的重要意义在于:孤独的生活可以被有爱的生活摧毁。或者,这至少也是我认为他的生活所具有的意义。因为,在我孤身一人生活并深刻理解孤独的最近几年里,我数次回头去读耶稣说过的话和他生活的经历,想知道是否可以从中发现我生活的意义,找到一种比我曾经的生活方式更好的生活方式。我阅读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并未怀着虔诚和神圣的心境,也不是源于某种负罪感和忏悔之情,也不是因为他许诺的天堂里的奖赏对我有多重要。相反,我是以一种非常淡然、简单的方式去阅读、理解他那些毫无修饰的话语的,我感到他吐露这些话的方式就跟我阅读其他作家时的感觉一样——比如,荷马、但丁、惠特曼和《传道书》的作者等——如果我对他的话语理解听起来愚蠢或荒谬,幼稚、简单或庸俗,独特或与其他亿万人理解的毫无两样的话,我就只把自己对它的理解和感受记在此处,而不做任何添加、删减和改动。
现在我明白了,即使耶稣的生活方式和意图远远地好于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意图,我也无法让其成为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意图;我觉得这对于我认识和熟知的孤独的人们——那些世界上无名无姓、无声无息、身份不明的微不足道的人以及约伯、艾弗雷曼和斯威夫特——也是这样的。耶稣本人宣扬有爱的生活,却与世人一样孤独。然而,我却不能说他错了,因为他宣扬有爱、充满友情的生活,生于孤独死于孤独;我也不敢断言他的生活方式就是错的,因为自此之后已有亿万人宣讲他的生活方式,却从未追随那种生活。
我只能说我无法让他的生活方式成为自己的生活方式。因为我已发现了人类生活持久永恒的境遇不是爱,而是孤独。爱本身不是我们生活的境遇。爱是稀有珍贵的花朵。有时,正是这花朵赋予我们生命,突破孤独的黑墙,使我们重新拥有了生活中的情谊、四海如一家、人人兄弟相亲。但有时,爱如那枝给我们带来死神的花朵;我们从中经受痛苦和黑暗;也许在其中我们的灵魂变得残缺,心智变得癫狂。
这枝爱的花朵因何故或以何种方式降临我们,给我们带来生命抑或丧亡、胜利抑或挫败、快乐抑或癫狂,世上没有人能说得清。但最后,我明白了,一直以来,最终对我们这些——居无定所、无家可归、前路无门、被逼无奈的、终生的流浪者而言——在那儿等着的,永远都是我们的同志,即孤独这张神秘的面孔。
虽然原来的声明还在,但是原来的拒绝却不复存在——曾经死去的我们已经复活,曾经迷失的我们已经找回了自我。我们曾经为了僵死的生活而出卖了才华、青春的激情和信念,直到我们的心灵堕落、才华荒废、希望丧失。我们在孤独和黑暗中拼命挣扎,现在已经赢回了生命;我们知道万事万物都将属于我们,就像以前那样,我们又见到了这座辉煌灿烂的城市图景。当我们行走在被高涨的潮汐包围的布鲁克林大桥上,巨大的轮船鸣着汽笛时,它永远在我们的幻想中燃烧,发出的光辉映照在远方,与一排排金碧辉煌的灯火交相辉映。我们走在大桥上,我们走在大桥上总是只有你相伴,无情的朋友,与之倾诉的朋友,从未爽约的朋友。你听:
“永恒的孤独和大地!神秘的兄弟和无情的朋友,黑暗与夜晚的永恒面孔,我与它们携手度过了半生,我要永远和它们在一起,直至死去——只要有你相伴,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英雄般的朋友,我生命中的亲兄弟——黑暗的面孔——难道我们没有携手并肩走过万水千山?没有一起诅咒过夜晚繁华、喧嚣的大街?没有只身横渡汹涌澎湃的大海?没有认识陌生的土地,返回后重走在夜晚的大陆上,一边倾听大地的静默?难道我们在一起时不够勇敢和荣耀吗,朋友?难道我们没有经历过胜利、欢乐和世上的荣光吗?——如果你回来的话,难道不会像当初那样与我再次相聚吗?来吧,兄弟,趁着茫茫黑夜,在隐秘、静籁的黑暗中到我这儿来吧。像往常那样到我这儿来吧,再次赋予我昔日那不可战胜的力量、永恒的希望、胜利的欢乐和信心,再次征服整个世界吧。”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