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太阳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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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醒过来的时候,浑身有一种麻木的兴奋感。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冬日,天空中飘着雪花;他期盼着发生点什么事。在法国的乡下他经常会有这种感觉:这是一种凄凉、无家可归的奇怪、复杂的感觉,是一种内心空落落的、迷惑自己为何身在此处的那种感觉——一阵短暂的喜悦、希望和期待的感觉,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寻什么。
下午,他到火车站去。乘火车去奥尔良[48]。他不知道奥尔良在何处。那是一列客货混合运载车,既有货车车厢,又有客车隔间。他买了一张三等票,走进了一间客车隔间。接着响起了一阵小小的、尖锐的汽笛声,火车以法式火车突然、悠闲的方式咔嗒咔嗒地开出了沙赫特[49],朝乡下驶去,这使他感到心神不宁。
田地里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雪,空中雾气蒙蒙:整个大地似乎弥漫着烟雾和水蒸气;从火车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潮湿的土地和条带状的耕地,偶尔还会看见一些农庄的建筑物。这幅景象并不同于美国:那儿的土地看起来肥沃且保养良好,甚至连冬日烟雾蒙蒙的树林似乎也保养得很好。有时候,人们可以看见远处一行行高大的白杨树,知道那儿有水。
隔间里有三个人——一个老农民、他的妻子和女儿。那个老农民留着长长的小胡子,长着一张皱纹密布、饱经风霜的脸,小眼睛里黏液直流。他的双手就像岩石,看起来沉重而结实,始终交叉着搭在膝盖上。他妻子的面容光滑而呈棕色,眼睛周围布满了细细的鱼尾纹,她的脸就像一个棕色的旧碗。他们的女儿长着一张黝黑、阴沉的脸,并没有和他们坐在一起,而是坐在隔壁的一个窗口处,似乎因他们而感到羞耻。他们偶尔会跟她说几句话,而她却总是气呼呼地回答,瞧也不瞧他们一眼。
他一走进隔间,那个农民就亲切地跟他说起话来。尽管农民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但他还是面带着微笑,愉快地冲他笑一笑,算作回答。这样一来,那个农民以为他听懂了他的话,又开始不停地讲起来。
老农民从外套里掏出一盒廉价的、烟味很冲的烟叶——蓝牌——这是法国政府为穷人提供的廉价烟叶,他们可以把烟叶塞在烟斗里抽。那个年轻人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一盒美国香烟递给了那个农民。
“你想来一支吗?”
“哎呀,好啊!”那个农民说。
他动作笨拙地从烟盒里拿了一支烟,用两个僵硬的手指夹着,然后凑到年轻人递过来的火柴上,不习惯地抽了几口。然后好奇而仔细地注视着那支香烟,转动着香烟,查看商标。他扭头看着妻子,她始终像个动物似的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眼睛里流露出紧张、发亮的神采;他迅速而兴奋地和她交谈起来。
“这是美国货,这香烟。”
“不错吧?”
“嗯,当然喽——品质不错。”
“喂,让我来瞧瞧!这是什么牌子?”
他们默默地看着香烟的商标。
“这是什么牌子的烟?”农民问年轻人。
“好彩牌。”年轻人认真地回答。
“好——好——好彩?”他们疑惑地盯着看。“用法语怎么说?”
“Jenesaispas.”[50]他回答。
“你要去哪儿?”农民边问边用那双沾满黏液、极为好奇的眼睛盯着年轻人看。
“奥尔良。”
“什么?”农民问道,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奥尔良。”
“我听不懂。”农民说。
“奥尔良!奥尔良!”那个姑娘用愤怒的声调喊道,“这位先生说他要去奥尔良。”
“噢!”那个农民大声说,同时露出一副突然明白的神态,“奥尔良!”
年轻人觉得,他刚才念这个地名时和那个农民念得一样,可他又重复了一遍:
“对,奥尔良。”
“他要去奥尔良。”农民转过脸对他妻子说。
“啊——!”她会意地大声说,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然后,两人都默不作声了,又开始用好奇的眼光盯着年轻人看。
“你是从哪个地区来的?”过了一会儿,那个农民问,眼神仍然专注而迷惑,那双小眼睛紧盯着他。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我说——你是从哪个地区来的?”
“这位先生不是法国人!”那个姑娘生气地大声叫起来,好像被他们的愚蠢激怒了似的,“他是外国人。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啊——!”那个农民大声说道,过了片刻,他又露出一副吃惊、恍然大悟的神态。然后他转过脸对他妻子简短地说道:
“他不是法国人。他是外国人。”
“啊——!”
说完,他们的小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扭过头盯着他看,像动物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
“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过了一会儿,那个农民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美国人。”
“啊——!美国人……他是美国人。”他说,他转过脸看了看妻子。
“啊——!”
那个姑娘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仍然脸色阴沉地望着窗外。
接着,那个农民像动物一样热切、好奇地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起这位旅伴来。他打量着他的皮鞋、他的衣服、他的大衣,最后举目看了看年轻人头顶上方摆在行李架上的那个旅行袋。他用胳膊肘轻轻地推了推他妻子,又指了指那个旅行袋。
“那是好货,呃?”他低声说,“那是真皮的。”
“没错,是好货,那个旅行袋。”
他们二人仰首望了一阵旅行袋,然后把好奇的目光转移到了年轻人身上,盯着他看。他再次给那个农民递了一支香烟,老汉接了过去,道了谢。
“这种烟味道很好,”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烟,“很贵吧,呃?”
“六法郎。”
“啊——!……很贵啊。”他开始带着更加尊敬的神情打量着那支香烟。
“你为什么要去奥尔良?”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在那儿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我只是想去看看那个城市。”
“什么?”那个农民听不懂,对他眨巴着眼睛,“你在那儿有生意?”
“没有。我只是去观光——看看那个地方。”
“什么?”那个农民愚蠢地说,然后望着他,“我听不懂。”
“这位先生说,他想去看看那个城市,”那位姑娘气呼呼地插嘴说,“你什么都听不懂吗?”
“我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老汉对她说,“他说的不是法语。”
“他的法语说得很好,”那个姑娘气愤地说,“他说的法语我全都懂。是你太愚蠢了——就是这么回事。”
那个农民很长时间默不作声,自顾自地抽着烟,用友好的眼光望着年轻人。
“美国很大——呃?”他最后说——用双手做了一个面积广阔的姿势。
“是的,很大。比法国大得多。”
“什么?”农民又问,显出困惑、耐心的神情。“我听不懂。”
“他说美国比法国大得多,”那个姑娘用恼火的声调说,“他说的话我全都听得懂。”
接下来,一连几分钟都没人开口说话,几个人都沉默了。那个农民抽着香烟,有几次好像要说话,却又显得十分困惑,只好欲言又止了。窗外,雨丝斜斜地掠过田野;远处,灰蒙蒙的天空里露出了乳白色的光芒。太阳应该就在那儿,它好像在使劲冲出天空似的。那个农民看见这幅景象后,脸上露出了笑容,然后他友好地向年轻人探过身子,用一只僵硬的手指在他的膝盖上轻轻地拍了拍,又指了指太阳,然后缓慢而清晰地开口了,就像大人教导孩子那样:
“Leso—leil.”
小伙子顺从地按农民的念法重复了一遍。
“Leso—leil.”
老人和他的妻子高兴得眉开眼笑,一边点头,一边赞赏地说:
“对,对,好,很好。”老汉扭过头看着他妻子,想要从她那里得到肯定。
“他念得很好,是不是?”
“嗯,可不是!棒极了!”
接着他指了指雨,用他那双大手作了一个缓缓落下的动作:
“Lapluie.”[51]
“Lapluie.”年轻人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农民使劲地点着头说:
“好,好。你念得很好。用不了多久,你的法语就会讲得很好的。”
然后,他又指了指车窗外面的田野,轻声地说:
“Laterre.”[52]
“Laterre.”年轻人跟着念道。
“我告诉你,”那位靠窗坐的姑娘愤怒地喊道,“这些词儿他全都知道。他的法语讲得很好。你太蠢了,所以听不懂他的话——就是这么回事。”
那个老汉并未回答她,只是坐在那儿望着年轻人,脸上显出亲切、赞赏的神情。然后,他指了指太阳、雨和大地,语速比刚才更快地说:
“Lesoleil……1apluie……1aterre.”
那个年轻人跟着他重复念了一遍;农民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好一阵子,谁也不再说话。除了小火车发出的咔嗒咔嗒的声响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那个姑娘仍然面色阴沉地望着窗外。外面,雨丝斜斜地掠过肥沃的田野。
将近黄昏之际,火车停在一个小站上;乘客都站起身准备下车。这列火车到此就不再往前走了;去奥尔良得换另一列火车。
那位农民、他妻子和女儿收拾好他们的包裹,下了火车。另一列小火车停在另一条铁轨上,那位农民用他僵硬的大手指指着那列火车对年轻人说:
“奥尔良。你的火车在那儿。”
年轻人道了谢,把抽剩的一些香烟连烟盒都送给了他。农民向他谢了又谢;在他们分别之前,他迅速地向太阳、雨和土地指了指,亲切、友好地微笑说:
“Leso1eil……1apluie……laterre.”
年轻人点了点头,表明他听懂了,嘴里重复着老人念的那几个词。农民使劲地摇晃着脑袋,赞赏地说:
“对,对。很好。你学得真快。”
那位脸色始终阴沉、冷漠、自觉羞耻的姑娘走在她父母的前面,听到这些话后转过身来,用愤怒、恼火的腔调喊道:
“我告诉你,这些词儿这位先生全都知道!……你就别再打搅人家了……你只是在自出洋相罢了!”
但是那位老汉和老妇人却不睬她,相反却面带友好的微笑看着年轻人,在他告别的时候,他们热烈而亲切地同他握了握手。
“Lesoleil.”
“Lesoleil.”年轻人重复了一遍。
“对,对!”老汉大声说着,一边哈哈大笑起来。“很好。”
这时,那位姑娘脸色阴沉地向年轻人望去,爆发出一阵短促的、不耐烦的、恼怒的笑声,然后愤怒地转过身走开了。这时候,火车开始移动了,而老汉和老妇人仍然站在那儿,努力睁大眼睛盯着他。他向他们挥了挥手,那位老汉也挥了挥手,算作回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并向太阳指了指。年轻人点了点头,大声喊叫着,表明他已经懂了。在此期间,那位姑娘愤怒地耸了耸肩膀,转过身从车站走了出去。
接着,他们便消失在视野中了。火车飞快地把那个小镇撇在后面;此刻,除了田野、土地、烟雾蒙蒙、神秘的远方之外,什么都没有了。雨一直下个不停。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