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没有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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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似乎离我很近的生活,我可以随时触到它,将其拥有。我似乎已经返回了我一向熟悉的房间门口,在门外停留片刻,灵魂里毫无怀疑和不安,因为我随时都可以转动门上的球形把手,打开房门,迈进一种本属于我自己的生活,就像一个长途旅行归来的人,坐进他自己熟悉的椅子里,自然而不假思索。
然而,我从未找到那扇门,没有转动把手,也没有走进房间去。我一到那儿,就找不到它了。它近在我的手边,如果我想触到它,它离我不过一只手的距离,如果我想说出来,也只差一个字了。只需一迈,一挪,一步,就能得到全部的安宁、确信、欢乐——以及永恒的家——我的生命为此而喘息,而我被黑暗所吞噬。
我从未找到它。早晨古老且雾气蒙蒙的金色,总会充满希望、欢乐和内在的发现,但下午总会到来,而那潮湿的浅灰色天空会随着广大苍穹的荒寂和令人难以忍受的时间重荷与厌倦,向我压下来,我的胸中充满了空荡荡、赤裸裸的孤寂。
我会在传奇般的大街上行走,经过所有这些可见的、受制于时间的神奇之物,看见学生们穿过大学校门,看见校园里那一块块葱绿得难以置信的、天鹅绒般的草坪,看见时间所形成的平静、欢乐、巨大、黑暗的房间,而我却找不到一条进去的路。
我每天奔走在城市里,呼吸着那可憎、令人倦怠、浅灰色的陌生空气,毫无刺激和活力。我沿着神话般的、中古时期久远的墙垣走去,很想弄明白:我本人究竟和那些墙垣或高楼有什么关系?或者,我如何用西班牙国王的肖像画来消除我的渴望?还有,我为什么会在那儿?我为什么要去那儿?
我置身于一个魔幻般的生活结构之中——这是一种时常萦绕脑际的、熟悉的生活——如今我身在那儿,可我却无路可入。旅馆本身显得古老、美丽、神奇而富有魔力,就像我曾经在书中读到的所有旅馆那样,然而我曾经梦想要在某家旅馆里找到的一切欢喜、温暖、快乐、舒适,这里全都没有。
楼上,过道平平仄仄,高低不平;上升几级,又重新往下了,在附加结构那令人迷惑的设计里,很容易迷失方向。我始终清楚它的这个样子。然而,房间又小又冷、黑暗且寒碜,灯光暗淡而阴沉。你尽可能地不待在屋里,当你晚上睡觉时,你会颤抖着爬进又冷又潮的被窝。当你早晨起床时,门口放着一壶温水,供你刮胡子之用,可是那个壶太小了。你尽可能快地走出房间,到楼下去。
楼下会好一些。壁炉里的柴火噼噼啪啪地响着,早晨古老且雾霭蒙蒙的金色气息,人们干脆、欢快的声音,他们早晨红润、富有活力的神情,使人心情愉快、始终丰富而美味的早餐清香,还有他们一日中最好的饭菜:腰子、火腿、鸡蛋、香肠、烤面包、果酱和茶。
然而,晚间就餐时,餐具都用滚水煮过,摆在法兰绒布上,排场显赫,侍者提供周到的服务——他用沉重的银盘恭敬、文雅地为你上菜,你会觉得那菜肴肯定和所有的餐具一样美好。然而,事实从来不是这样。
我在餐厅中央的一张大桌子上吃饭,一些体贴人士专门为我这样的孤身流浪者和迷途者提供服务。饭菜看上去很不错,可是,却按这个国家的天才烹调法,做得索然无味。我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如何烹制的。每道菜的做法都很精致,可是嚼起来却令人难受而厌倦,然后怀着极大的耐心把它吞咽下去——就像被罚只吃不加调味品的煮菠菜时所具有的那种忍耐心一样。这些饭菜透出一种邪恶的魔力、一种凄凉的神秘,他们能从最上等的肉类和蔬菜中抽掉所有的汁液和天然风味,然后郑重其事地给你端上来,而蔬菜过去生命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消失不见了,变成了炖干草或煮法兰绒抹布的味道。
一道暗红色、又稠又腻的汤;一片煮熟的鱼上面浇了一层叫不出名堂、吃不出味儿、黏乎乎的白色液体;在洗碗水里煮烂了再烤的烤牛肉;还有结实、完美、可爱的球芽甘蓝菜,这道菜的味儿可真说不上来。它可能是煮湿灰的味儿,或者是炖绿叶的味儿,所有的苦味都已去掉,几乎压干了水分,或者说,它具有煮云、煮雨、煮雾的味儿。甜食往往是一块颤抖的黄色布丁,看起来很漂亮,周围有一圈暗粉色的稀薄甜液。最后端上来的是一杯又黑又苦、泥浆状的液体。
我感到这些令人厌恶的、魔鬼般的饭食会随时复活,如果我只能做出一个简单的动作——做出一个魔法的手势,或者作一番祈祷,或者说一句巫术的话,这话我差一点就说出来了,但却无法完全回忆起来。
正是这些食物伴随着痛苦、强烈的失望和困惑使我的灵魂饱受折磨。因为我喜欢吃,而他们对食物的描写是世界上任何人无法企及的。从我童年时起,他们对食物所作的描述的回忆始终在我的心灵深处燃烧着。这是从上千种书的记忆中抽取出来的(奇怪的是,《昆廷·达沃德》[24]便是其中一例),但是大部分记忆来自《汤姆·布朗的求学时代》[25]一书的惊人情节,该书描写了那个孩子乘坐英国公共马车在寒冷的黑夜里奔驰,在路旁一家旅馆里逗留并吃早餐的情景。室内炉火熊熊,气氛欢快,铺有雪白台布的桌子上摆满了香气四溢的肉食,侍者轻快地走进来,端来了牛排、烤腰子、鸡蛋和熏肉,还有滚烫的卤汁。
我能想起那饥饿的孩子狼吞虎咽地吃早餐时的贪婪和欢喜。那是一个带有神奇情趣的记忆:寒霜与黑暗,浑身冒着热气的马儿,旅途经历和一次巨大冒险带来的刺激与狂喜,小旅馆带来的欢快、温暖与匆忙,给孩子吃的味美、丰盛的食物,这一切明亮而生动。如今,我一旦想到这一切,几乎总被那份渴望逼得发疯。
现在我觉得:这些人把食物描写得如此动人,并非因为他们吃的食物多么美味,倒是因为他们难得吃到美食,所以才对饭菜产生了巨大的梦想和幻想,同样的特点——与其说是“拥有”倒不如说是“缺乏”,与其说是“满足”倒不如说是“渴望”——已经渗透于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中,并使他们产生了巨大的梦想,像英雄一样做事,不可估量地丰富了他们的生活。
他们曾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因为他们之中很少有人真正热爱伟大的诗歌和领会伟大诗歌的精髓。他们的诗中具有阳光般灿烂的特色,因为他们的生活中很难长时间接触到阳光,他们的诗篇里充斥着大量的、金黄色的阳光(由光芒、色彩与物质综合而成的无敌力量,按照任何一种可以比较的标准来看,这种力量击败了全世界),因为他们对雾和雨太熟悉了,而对黄金般的阳光却了解不多。他们对四月的描述最为美妙,因为他们生活中的四月最为短促。
就这样,他们从严酷、灰暗的天空里炼出了金黄的阳光,从他们的渴望里炼出了丰盛精美的菜肴,从他们阴冷、凄凉的生活处境中生发出魔力来。其中美好的事物都是从他们生活中那些丑陋、乏味、痛苦的事物中严厉、节俭、痛苦地产生出来的。一旦出现,就比世界上任何东西更加珍贵、更加美好了。
然而,我知道,这些也属于他们:这是我无法进入的另一扇门。
我离开的前一天,那些受罗氏奖学金资助的研究生们邀请我共进午餐。那是一顿丰盛的午餐:我们在他们的大学宿舍里一起吃饭。他们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并嘱咐厨师不要节省,不要有所保留。饭前,我们共饮了一瓶上好的雪利葡萄酒。我们一边吃,一边畅饮着学院的啤酒,强烈、醇香的黑啤。当我们开始喝咖啡时,每人还喝了一大瓶波尔图葡萄酒。
首先是美味而应时的浓汤,颜色呈红褐色,一只巨大的盘子里堆满了鲜美、黄褐色的鳎鱼,还有一盘鲜嫩、浓香、多汁、诱人的烤羊肉,我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羊肉。和羊肉一起端上来的还有葡萄干口味的红色果冻,调味极佳的球芽甘蓝、煮土豆等。最后端上来的是好吃的苹果馅饼、浓浓的奶油、芳香四溢的奶酪和薄脆饼干。
这顿饭鲜美可口,大家吃完后都很高兴。我们非常快乐、非常开心。只有浓浓的葡萄酒、醇美的淡啤酒、丰盛的美食才能让我们如此开怀畅饮,处在尽兴、热情、快活的沉醉中。这是一种境界,当它难得降临时,我们能迅速意识到生活中少有、珍贵、无可争辩的快乐。它比哲学的力量还要大,是无法估价的珍宝,是对生活中所有的痛苦、疲倦和失望的有力犒赏。它是比阿奎那更高明的老师。
我们都是年轻人,吃完饭后,我们全都醉醺醺、喜滋滋、得意扬扬的,只有年轻人才会这样。此刻,我们似乎觉得,我们既不会出什么差错也不会犯什么错误了,整个世界变成了快乐的场所,只有快乐、拥有和成功。这帮年轻人不再像他们初来时那样害怕、迷茫、寂寞、痛苦、自卑、孤独了。
我们生活的美好、时代和壮丽全都以从未有过的方式展示出来了。我们为自己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感到幸运、美好、幸福。此刻,我们的生活中似乎不再陌生、格格不入,我们都觉得自己会成功,并能跻身于全世界最优秀、最幸运的人群中。
而我此刻正在激动地考虑着自己的远行,心怀难耐的渴望。这份渴望并非那种释然的快乐,而是因为我周围的每样事物似乎都变得让人开心、愉快、美好。这是无法言说、即将到来的快乐的象征,是上千种火车形象的象征,是各种琐小、色彩浓重的快乐和舒适、准确的火车形象的象征,是消失在浓雾中的英格兰的象征。这个聚集着四千万人口的地方,忽然间不再沉闷,相反,它却显得美丽而渺小,近在咫尺,似乎可以大步跨过去、一跃就能全部抱住。它所有的快乐、神秘、魔力使我充实、使我满足,永远属于我。
我怀着同样快乐的心情想到了伦敦巨大的雾霭之网,想到了在某处可以喝到味性柔和的淡啤酒,想到了伦敦的广场、古老的庭院、尘封已久的神秘,想到了雾中来往穿梭的千万张陌生面孔。我想到了像飞弹一样快速穿过英吉利海峡的豪华火车,想到了码头、渡轮、黑暗、夜晚,想到了汹涌的海浪冲击港口防波堤的场面,英格兰逐渐模糊,法国境内灯火闪烁,然后又是码头,拥挤的人群,激昂的谈话,法国人陌生、黝黑的脸,永远陌生、神秘、古老的土地、人民、面孔。然后想到了巴黎,想到了巴黎怀旧、微妙、无比刺激的生活及其特殊的风韵、气味,想到了它古怪、麻醉的时间,再次见识了它的食物和美酒,还有淫妇白皙、肉欲、诱人的胴体。
我们一个个欢快、狂野,充满了快乐、希望、无法战胜的信念,当我们想到这一切,想到世界把一切荣耀和神秘都藏在它无限的资源深处,供我们去取。我们高声欢唱,摇晃着脑袋,哈哈大笑。我们没有怀疑,没有恐惧,也没有模糊的迷惑,就像我们在更加年少、更加自信的时候那样。
然后,我们便出发了,穿过了校园后面潮湿、碧绿的田野。灰蒙蒙的树林在蓝色的薄雾中变得模糊不清,被人踏开的小路似乎极为熟悉,好像我们曾经无数次穿越这片田野、踩过那条小路似的。最后,我们来到了小溪般的河水边,这条水量充沛、缓缓流动的小河象征了过去未知的时代和宝贵的历史。这条平静、窄小、幽深、平滑的小河虽然毫不起眼,但却十分神奇,它悄无声息地穿过湿润、碧绿的田野,置身于田野的怀抱中,显得迷人、整洁、完美。
穿过田野之后,我们沿着小河一路前行,最后来到一帮正在等待的队员跟前——默顿学院的船员在前,另一所学院的船员在后,两个学院的学生全都急切地聚集在各自的赛艇边,嘱咐经验不足的新手,期待着比赛开始的信号。
紧接着,获得罗氏奖学金的研究生们拍了拍我的后背,充满活力地大声嚷道:“你一定要和我们一起跑!你一定要支持我们!你现在属于默顿队了!”发令枪响了,船员们弯下腰开始奋力划起船来,长长的桨片伸入冰冷的水中,一场角逐开始了!他们的动作很轻巧、很敏捷,两伙年轻人在小路上奔跑着,拼命地为自己的队员呐喊助威。
我刚开始跑的时候,感到自己锐不可当、结实灵活、心情急切。我有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我的步态轻盈,步幅大而轻松,我的呼吸柔和、毫不费力。小伙子们奔跑的脚步声响彻在前后左右,响彻在坚实的路面上,听起来很悦耳。我对自己的力量和信心很有把握,心想自己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能和他们一起跑到世界的尽头,然后再跑回来。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我以为自己恢复了少年的全部体力和耐力,以为又恢复了少年风暴般的速度和力量、强健的身体、生机勃勃的劲头;我以为自己从未失去这些东西,而这些东西也从未改变。然而,我的肢体开始变得如铅一般沉重,我第一次有了拼搏带来的疲倦感,我的腿部肌肉慢慢地开始迟钝起来,一种麻木的下坠感使我的指尖刺痛不已。此刻,我不再那么机敏、那么快活地注视那些河面上划船的船员和那些轻巧地奔跑在路上的少年了。
我开始顽强、沉着地朝前奔跑着,我的心像锤子一样敲击着他的肋骨,呼吸也变得急促、嘶哑起来,舌头在嘴里肿了起来,感到又麻又厚,尘埃在我眼前零乱地舞动着。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陌生而孤立,透着一种古怪的不真实感。我急促地喘着气,好像另外有人在我的体内说话:
“加油,默顿!……加油,默顿!……加油,默顿!”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