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杰克的世界(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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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毫无疑问,眼前的这些人都是值得尊敬的群体。他们没有偷窃过别人的牛或驴,他们富有,他们有才华,并且他们赢得了来自世界的掌声。
难道劳伦斯·赫希不是一位了不起的财政和工业部长吗?他也是一位艺术的赞助者,一位超前的领军人物。没错,他就童工问题、收益分成种田制、萨科与凡泽蒂的审判以及其他引起知识分子愤慨的问题所发表的观点,都因其启蒙和自由主义思想而著名。那么谁又会吹毛求疵地认为一个银行家的部分收入可能来自南方纺织厂童工的工作呢?银行家的职责就是把钱投资在回报最高的地方。职责是职责,要说把一个人的社会观点放在他与所得的利润之间便是一种吹毛求疵的行为,一点没错!至于赫希他自己,许多左派的同志都非常忠诚地拥护他。那些迅速做出这种理论批评的人便是幼稚的。不管怎么说,赫希先生的财富与权力都是在偶然间获得的,与此毫不相干。对于他所属的资产阶级来说,他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位俄罗斯的朋友”,一位持先进社会观点的领军人物,一位研究批评家,名气实在太大了,所以只能把他放在启蒙思想的核心位置上。
至于这群杰出客人中的其他人,韦伯站在房间的任何位置便能看得见。他们没有人曾说过:“让他们吃蛋糕吧!”穷人挨饿的时候,这些人也都饱受了痛苦。孩子们辛苦劳作的时候,这些人的心在滴血。当被压迫者、弱者、受灾者、背叛者遭人诬陷并被处死的时候,这些人发出愤怒的抗议声……要是这一问题成为时尚就好了!这些人曾给媒体写过信,曾在灯塔山上竖起标语牌,加入过游行队伍,捐赠过物品,利用他们的威信组织过辩护委员会。
毫无疑问,这一切全都是事实。但是此刻,当他想起这一切的时候,韦伯也感到,这些活动可能增强了他们的声音,使他们举着标语牌到处游行,直到世界末日的到来。要不是他们的生命中具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源泉,他们便会依靠普通人的鲜血生活,依靠奴隶的汗水来榨取利润,就跟任何一位金钱、特权的监督者一样。他觉得这些高贵生命中的全部身体组织、这些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爱恋,这些通奸和阴谋,在这一刻全都悬停在半空中,犹如一块布满星星的面纱飘浮于夜空中,与埋葬在泥土中的尸体交织在一起,而人们内心的痛苦却独居其外。
没错,就是这个!这就是答案!这就是问题的真正核心!作为一个小说家、一位艺术家,要是他对这些特权所带来的无益负担不加以考虑,那么他还能不能算作这个最高特权世界中的一员呢?他能否忠实地把自己所见到的真实生活状态写下来,他能不能说他必须说的东西,同时又被看作这个他不得不写的世界中的一员呢?这两件事有没有可能性呢?难道这个时尚的特权世界不是艺术和真理最可怕的敌人吗?他能否被看成这一个,而放弃另一个呢?难道不正是这些他从城市中最伟大的人那里所获得的特权将他与真理分开,使他不断变化,不断变弱直到最后发生背叛吗?难道他与其他20余位分属于不同阵营的客人们有所不同?他们是虚假财富与安逸幻想的俘虏,是疯狂渴望尊严的俘虏——一种镀了金的假币,但常被人们当作实实在在的硬币而加以使用。
这便是其中的危险,但同时这一切又是真实的。他知道这并不仅是混乱、怀疑的幻影。难道这一切不是一次次重复发生过吗?看看这些青年作家,其中有一些非常不错的人,他们因为自己天才般的才华获得了人们的喝彩,但是后来却拿自己与生俱来的才华同这个世界中乱七八糟的东西进行了交换,这样他们的才华就得不到真正实现。他们开始的时候想寻求真理,但等到梦想消失以后,就变成了某些特殊终极真理的拥护者。正是这些人开始变成了那些追求和他们一样事物的人,在《星期六晚报》和其他一些女性杂志上,他们的名气越来越大,越来越时尚。他们有的变成了逃避现实的人,最终把自己卖给了好莱坞,然后消失、沉寂得无影无踪。
有的人会稍微有所不同,只是恪守着同样盲目的原则,他们将自己与这个或那个群体、集团、派别或艺术、政治利益联系起来,同时倡导某些孤立、难解的狂热崇拜与主义。于是这些地位卑微的人便成了文学共产党人,有的成了单纯的纳税者,有的成了备受围攻的素食主义者,有的成了笃信通过裸体来达到拯救的信徒。不管他们最终变成什么——他们的种类多得难以计数——他们如同盲人摸象:每个人都把生活的一部分看成整体,把真理的一部分或一半看作真理的全部,把某种微小的个人利益看作人类高尚且包容一切的利益。要是这一切发生在他身上,那他自己会如何颂扬美国呢?
现在,问题已经开始明朗起来。在这一刻突然产生的幻想所带来的愉悦中,这个问题的答案开始明朗起来。他渐渐懂得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了。当他看到那条自己曾经与埃丝特情投意合、满怀希望,甚至欢快地走过的大路尽头时,他终于迅速而坚定地明白——他必须要与她保持独立,必须从她神话般、令人向往的世界原路返回,否则就会失掉一位艺术家的灵魂。这便是他最终总结出的答案。
但是,即使就在他顿悟的这一瞬间,就在他知道一切本应如此并欣然接受的时候,他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失落感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在痛苦和爱的压力下他几乎要尖叫起来。那么,难道哪里都找不到简单的真理与确信不疑的事了吗?一个人注定要永远生活在痛苦中吗?他年少的时候,曾经怀有兴奋与崇高的灵感,想象过星辰点缀的夜空,渴望与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伟人们共同怀有伟大的梦想,也曾有过伟大的思想。但是现在,就在此刻,他的梦想成真了,他正和自己长期以来一直崇拜的人们站在一起,昔日无私奉献的高贵精神都成了过眼烟云,看见伟大的黑夜本身变成了蜷缩的爬行动物,正期待着什么!青春闪着光芒、毫无确定性,找不到倾听的人,也听不到说话声。他只发现人们的信仰早已经改变,而改变信仰的人却被包围在荣耀之中,他们变成了变换信仰的崇拜者!到头来只发现真理变成了谬误,而谬误却成了真理;善良变成了邪恶,邪恶却变成了善良,整个生命之网不断地变化,如此变化多端,难以确定!
这一切与他曾经的想象多么不同……他突然忘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竟然浑身抽搐地、本能地伸出手臂,露出痛苦而失落的姿态来。
17“时尚男子”
埃丝特注意到了乔治的姿势,但她却不明白那种姿势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离开与之交谈的人群,向他走过去,眉头紧皱,脸上露出关切的表情。
“亲爱的,”她热情地说道,同时握住了他的手,然后认真地盯着他,“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在混乱与痛苦中,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了。他刚要回答,内心突然涌出一丝内疚。接着,他像是在为自己争辩,生气地说道:“谁说我不舒服了?”他态度严厉地质问她,“有什么原因会让我不舒服呢?”但是就在他看到她温柔面容的一刹那,他的内心却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强烈的悔恨。
“噢,那就好,那就好,”她声音很快地安抚他说,“我只想知道你是否……是否愉快?”她边说边勉强笑了一下,“难道你觉得这次聚会不好吗,呃?你想见见谁?这里面肯定有你认识的人。”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李莉·曼德尔已经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杰克夫人的面前。
“哦,埃丝特,我亲爱的,”曼德尔小姐用一种催眠的语调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她看见杰克夫人旁边还站着一位年轻男子以后,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哦,你好,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她的声音中夹带着一种不欢迎的语气。
他们二人以前曾经见过面,但只是偶然的一次机会。于是他们握了握手。突然间,杰克夫人的脸上绽放出愉快的神色,她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扣住这一男一女的手,然后小声对他俩说:“我的两位、两位全世界最亲爱的人,你们一定会相互了解并喜欢对方的,就像我对你们俩那样。”
她感情真挚地用力抓着他俩的手,然后沉默了一会儿,而另外两个人仍然笨拙地握着手。过了片刻,他们才尴尬地放下双手,手垂在身体两侧,互相望着对方。
这时赫希先生缓缓地朝他们走了过来。他神情平静而自信,似乎不愿跟随任何人。他的双手插在晚礼服的裤袋里,他算得上是一名时尚男子了。他神态安逸、彬彬有礼、随意漫步在喧闹的人群中,他消息灵通、行动敏捷、世故老练、举止文雅、冷静而超然……他理应是金融、文学、艺术、启蒙等原则方面的伟大典范。
“哦,埃丝特,”他说,“我必须要对你们说一说我们在这件事中发现的情况。”他说话的语调既客观又从容,带着一种平静而令人信服的权威感,“两个无辜的人被处决了。我们最后终于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从来不允许公布于众的证据,这些证据无可争辩地证明当时凡泽蒂身在犯罪现场50英里外的地方。”
赫希先生平静地说着,眼睛并没有瞧曼德尔小姐。
“这可太可怕了!”杰克夫人大声说。她看着赫希先生,眼睛里充满了义愤,“在这样一个国家竟会发生这种事情,真是太可怕了!这是我听过的最为恶劣的事情了!”
此时,赫希先生才第一次看着曼德尔小姐,他的神态很随意,就像刚刚才知道她也在场一样:“是吗?”他说,语气里透着一种迷人但不过于热情的亲密,一切都在他平静的热情范围之内,“难道你不觉得……?”
实际上,曼德尔小姐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静静地观察他,眼睛里露出厌恶的神色:“什么?”她问,然后对杰克夫人说:“真的!我简直无法……”她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非常失望地走开了,身子性感地摇晃起伏着。
赫希先生并没有和她一起走开,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他也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在看到、听到或者注意到某个事物一晃而过时会流露出一种特别的神情,而是继续用压抑的声调同杰克夫人谈着话。
在他谈话的过程中,他突然注意到了乔治·韦伯。“哦,你好,”他说,“你好吗?”他从自己雅致的衣服口袋里抽出一只手,快速地伸向年轻人,然后又看着杰克夫人,她这时仍然因他刚才所说的事件而义愤填膺呢。
“这些可怜的人竟被判这样的罪!”她大声地说,“这些卑劣的、可怕的富人!这足以使人想发起一场革命!”
“哎呀,我亲爱的,”赫希先生用冷漠、讽刺的语气说,“你可以实现你自己的愿望,这并不是没有可能。而且如果革命到来,他们仍然有可能会重新遭殃的。当然了,审判工作将会非常残暴,而且法官也有可能会立即被解职。”
“想一想竟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情!”杰克夫人大声地说,“你知道,”接下来,她态度认真且有点不着边际地继续说,“我历来是个社会主义者,我赞成诺曼·托马斯,”她的言语中透出简单、诚实的自尊,“你知道,我历来就是个工人。我完全站在他们那一派。”
赫希先生的态度似乎变得有些模糊、超脱,好像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再集中了:“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他说,而且好像非常喜欢这些词的发音一样,又自命不凡地重复了一遍,“一项伟大的事业。”
接着,这位受人尊敬、举止优雅、性格内向的人,把两只手从裤袋里伸出来,随意地搭在身后,便又开始在大厅里走动起来。他走向曼德尔所在的大致方位,然而似乎并没有跟着她过去。
“哦,贝多斯!贝多斯!”
这种兴高采烈的声音回响在大厅里,人们一听到这几句话,全都停止了热火朝天的谈话,有些惊恐地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过去。
“哦,肯定是贝多斯!”声音比先前更欢快了,“哈哈哈!贝多斯!”笑声中包含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每个人都必须,当然,他们都必须!”
说话者是塞缪尔·费策尔先生。他不仅是杰克夫人的一位老朋友,而且显然也是在场许多客人的老相识了。因为当他们认清彼此之后,他们都互相微笑着,低声地议论着:“哦,是萨姆啊。”好像这句话便解释了一切。
在他所处的整个圈子里,塞缪尔·费策尔是人人都知道的“好书之人”。他的长相便说明了全部。人们只需瞧他一眼便知道他是一个讲究饮食、对文学作品很有鉴赏品味的人,是一个偏爱稀有版本的收藏家和鉴赏家。人们只需半睁着眼便会知道他就是那种在某个阴雨的下午出现在古旧书店的人,他会盯着成堆的书籍,用手碰一碰,然后绕着书籍不停地转悠,偶尔用手翻翻一些破烂的旧书,他红润的脸庞洋溢着柔和、小孩子般的兴致。不知什么原因,他会让人联想起英国乡村迷人的茅草房、管道、一只粗毛狗、一把舒服的椅子、火焰旁温暖的地方、一本古书、一只硬壳的瓶子……一只丢弃在老港口的瓶子!事实上,在他说出“贝多斯”这几个字时发出的音节就欢快地表明他本人就是一只老港口的瓶子。他从唇间迸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就好像刚刚把一瓶历史悠久、稀有的佳酿倒进了自己的杯里,然后带着评价的姿态喝下了第一口酒。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