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没有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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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似乎从未寻求过孤独,也没有躲避过人生或者设法修筑一堵墙把自己围在其中,以逃避尘世的狂乱和喧嚣,所以,这个事实越来越令人惊奇了。我是如此热爱生活,以至于被人生的饥饿逼得近乎疯疯癫癫,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残酷的、身体上的饥饿,它可以吞噬整个世界和世上的所有人。
上大学的时候,我会在晚上徘徊在图书馆巨大的书库里,从上千个书架上抽出书来,像个疯子似的饱览群书,这些庞大的书库令我发狂;读的书愈多,仿佛自己知道得愈少,我读过的书愈多,那些未读之书的数量就会愈加庞大,多得难以计数。我在十年时间里至少阅读了两万册图书——我有意把数目估计得低了一些——而翻过的、浏览过的书比这要多好多倍。如果这个数字难以令人信服,那我也只好说抱歉了,但是,事情就是如此。然而,对书籍的狼吞虎咽并没有给我带来安慰、安宁和智慧,相反,我从书籍里获得的营养反倒在精神和心灵上增添了愤怒和失望,我吞咽的食物反倒使我的饥饿愈加强烈。
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这样的。
因为这种驱策我阅读那么多书籍的劲头与奖学金毫无关系,与学习上的荣誉毫无关系,与正规课程毫无关系。从哪个方面看我也算不上一个学者,而且我也不想当学者。我只想了解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当我明白自己做不到这一点时,我就会被逼得发疯。当我在巨大的图书馆里饱览群书时,一想到外面的街道和美丽的城市,就像有一把利剑刺进了我的身体。这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在图书里度过的每一秒都是浪费——就在此刻,大街上正在发生某些重要的、难以挽回的事情,如果我能及时赶到并亲眼看见,我就能把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弄得清清楚楚,弄清楚所有的人,所有的话语,所有的行动,地球上万物的来源、本源和源泉。
我会奔上街头去寻找,我会乘坐地铁进入波士顿,然后狂乱地奔走在上百条大街上,盯着百万张脸,竭力想从他们的动作、言语和脸上,从他们百万种不同的命运里,迅速勾勒出一幅真实的图画。我会在喧闹的街道上左寻右找,直至骨头、大脑和血液再也经受不住——直至我生命的每一条肌腱和精神都开始扭紧,颤抖,筋疲力尽,而我的心也因失望和孤寂的负荷而沉重起来。
然而,我的心里始终燃烧着一个强烈的希望,一个疯狂而坚定的信念。我会把我一生中打算做的一切计划、方案全部写下来——这是一个工作和生活的规划,它会使上万人的精力消耗殆尽。我会在半夜三更起床,把我所见、所做的一切按类别疯狂、潦草地写下来:我曾读过多少册书籍,曾经旅行过多远的路,曾经认识多少个人,曾经睡过多少个女人,曾经吃过多少顿饭,曾经访问过多少个城市,曾经在多少个国家生活过。
有时候,我会贪婪地看着这些名目繁多的清单,心中暗自得意,就像守财奴看着自己窖里存放的钱财一样,可是,当我想起还有许多事物自己尚未看过、经历过、见识过时,我就会痛苦而失望地呻吟起来,把脑袋向墙上撞去。于是我会重新另列数目繁多的清单,把我尚未读过的所有书籍、尚未吃过的所有食物、尚未睡过的所有女人、尚未去过的所有国家、尚未去过的所有城市,全部列了进去。然后我就写下了完成所有这些任务的计划和纲领,完成这一切大概需要的时间,大功告成时自己的大致年龄。这时,我的内心就会涌起一阵巨大的希望和欢乐,因为这一切似乎很容易,毫无疑问,我都能实现。
我从未问过自己:在执行这项宏大的计划之际,我将如何生活,我将为这项巨大的冒险去哪儿筹集金钱,我需要做些什么才能使冒险活动进行下去。我虽然在某些方面思想活跃,但是一说到这种事情,我连个小孩子也比不上。探究和吞噬这个世界需要一个百万富翁的财力,对此,我毫无概念。想到这些时,我也会觉得这并不重要,也不是什么现实问题,于是,便不耐烦地把它丢开了。有时候,我会深信有个老人去世时会给我留下一大笔遗产;或者当我在芬威公园散步时,会捡到一个装有几十万元的钱包,这笔横财会使我继续干下去:或者有一位美丽、富有的年轻寡妇,真心实意,温柔,情意绵绵,娇艳,长着一头胡萝卜色的红头发,脸上隐约有一些雀斑,狮子鼻,明亮的灰绿色眼睛,透着淘气、热情、忠诚的眼神,结实的小牙齿里有一颗金牙,她会爱上我并嫁给我,永远对我真心实意、忠诚不贰,而我则继续读书、吃、喝、拈花惹草,周游世界;或者,我会每年写一本书或一个剧本,并获得极大的成功,一下子赚来一万五千或两万美元。
一想到这些,我会疯狂地奔向外面的世界,有时因失望、疲倦、迷惑而发疯,有时因坚信一切都按自己的期望而发生,就会在欢喜、兴奋、确信中发狂。于是,我会在夜色中听见广袤的大地和辽阔的美洲大陆的声音和寂静,直至我感觉到这一切都像地图似的在我眼前展开——河流、平原、山脉,夜色中上万个沉睡的城市;我似乎觉得自己一下子看见了全部景象。接着,我会想到堪萨斯州、怀俄明州、科罗拉多州,或者其他一些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所以,我再也睡不着了,我会在床上辗转反侧,我会撕破床单,坐起来抽烟,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我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出去看看这些地方,倾听人们的声音,想从大地上的火车里走下来。我似乎觉得,只要给我五分钟就够了,我就会心满意足的。我的思想纠缠在这样一种认识中,总觉得这些地方的大地在外观和感受上与我熟悉的任何事物都不相同,它自有其独特的特点和结构,自有其独特的弹性,脚踩上去便会弹跳起来,还具有东部大地所不具有的那种深邃、坚实之感。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安宁地生活了,除非我踏上了那片土地,并亲自看一看。
与此同时,稳固和永远的变化,永远流浪和返回故土,极度的疲倦和永不满足的渴望,确信、安宁、无欲和灵魂的永恒折磨,这几组巨大的对立开始在我心里持续较量着。现在,我几乎不想家了。相反,我倒像一个俘虏在某个神奇的绿色土地上的人,在梦境中度过了他的人生,却不知岁月正在逝去;时间、欲望、回忆的大树,透过我生命的组织绽开了繁花,并不停地吸收养分,永远不停地恶性发展,最终使我出生的故土和我熟悉的生活变得遥远起来,就像沉没在海底的阿特兰提斯岛诸城一样。
后来,我在某天早晨醒来时,开始想念家乡了。一道门锁从我的记忆里弹了回去,一扇门突然打开了。眼前突然升起了黑色、神奇的帷幕,我看见了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看见了自己曾经熟悉的所有人,周围散发出夺目的光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再次见到他们的欲望,猛地在我心里燃烧起来。我说:“我必须回家去!”所有经常在大地上流浪的人们也都说过这样的话。
三年像梦一样地逝去了。在此期间,我父亲去世了,那年的十月,我最后一次回了家。
又到十月了,那年的十月来得又急又快:寒霜提早到来了,这给山腰上郁郁葱葱的林木染上了明艳、耀眼的色彩,空气中充满清凉、悲伤、欢快的气息——当然还有十月的气息。有时候,或者经常,白天古老、慵懒的阳光带来一丝温暖;午后,金色、温暖的阳光为大地罩上了一层薄雾,然而,大地却弥漫着寒霜的气息,弥漫着还乡者的喜悦,以及对逝者和永远离开、不再返回之人的难过情绪。
我父亲已经去世了,现在,我似乎觉得自己永远也没有见到过他。父亲走了,而我却在到处寻找,我不相信他已经死去,我坚信自己终将找到他。这是那年的十月,经过一年的漂泊和游荡,我又回家了。
我不相信父亲已经离世,但我还是在十月份回家了,我之前的全部生活就像梦境一样陌生而忧伤。然而,我发现一切仍然美好如初——小镇、街道、神奇的山峦,还有那些下巴突出的普通人。我看见他们仍然和当初一样生机勃勃。从他们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迷茫、孤独的神色,仿佛他们都是幻影,全都迷失了方向;我仿佛满腔热情地重新回到这片大地的怀抱,在痛苦和激动中高声地叫喊,满怀对过去美好、快乐生活的无限向往和遗憾之情。如今,我就像一个无形的幽灵必须重新回到那种生活中去,但却无法再次触摸、握住、体会到它的温暖和实质。我又回家了,然而,我却无法相信父亲的离去,我仿佛听见他浑厚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街头,同时看见他瘦骨嶙峋的身影大步跨过广场;每次在转过街角的时候,都会看见他等候在那里,或者看见他手里提着沉甸甸的肉和食物,疾步朝家里走去,他的力气、体能和热情使我们永远感到安全;他会再次为我们生起呼呼的炉火,阵阵旺火轻微地摇动着烟囱;他会把令人欢欣的消息带给家人,这样,美好的日子、神奇的日子、金色宜人的美好生活将再次回来。我所发现的这个和梦境、幻影一样的世界会突然苏醒过来。一如从前,对于大地触手可及的温暖和辉煌而言,只要父亲重新回来便能使这一切重获生机。
所以,我无法相信父亲已然离世。晚上我躺在母亲的寄宿公寓里,躺在床上静听风吹枯叶的哗啦声,远处传来狗吠声,我感到黑暗、古怪、隐秘的时间在我周围流动,我想起了自己的生活和这个屋子,想起百万个有关时间的奇怪、神秘面容,想起了黑暗的时间,想着,感受着,想着:
“十月又来了,又来了……我又回到了家中,可是父亲已经死了……这就是岁月呀……岁月……岁月……我现在何去何从?该做什么?因为十月已经来了,然而,生活中的某些精彩已经结束,我们全都感到迷惘。”
夜里,暴风雨摇晃着这幢房子——这座老屋,母亲的寄宿公寓——我曾在这里见证了哥哥的死。夜色中,破旧的房门摇晃着,嘎吱作响,黑暗逼近屋子,充斥在整个屋子里。黑暗在夜色里温柔、神秘地运动着,触手可及,充满了整个屋子。我躺在哥哥的房间下面,成千上万悲伤的时刻和回忆以各种神秘的身影出现,在我身边来回游走。暴风雨摇晃着房子,某种东西在强劲的大风中嘎吱作响。
狂风在夜色中拼命向我们袭来。黑暗在房子里来回移动,虽然无声但却能感觉得到——就像幽灵在母亲的公寓里喘息,就像怪兽或者朋友在我耳畔预言沉默且难以忍受的逃离。黑暗和风暴,它不停游走在我的身边,在我生命的边缘巡游,永远在我身边,跟随着我,在我的体内轻言细语:
“孩子,孩子——跟我来吧——今晚和我一起去看看你哥哥的坟墓吧。和我一起去那个多年前埋葬了年轻少年的地方吧。今晚和我一起去他们重新散步、活动的地方吧。你会再次看见你哥哥的脸,听到他的声音,看见他和其他年轻的逝者一起从坟墓里出来,朝你走来,一如既往,在十月里向你讲述他们的逃离、成功、黑暗中的快乐,告诉你一切都将再次发生。”
而我会躺在那儿思索:
“十月又来了——又来了——”我感到黑暗围绕在自己身边,不敢相信父亲竟会死去。我寻思着:“奇怪而孤寂的岁月又来了……我又回家了……回家了……难道它不再像从前那样伴随着我们了吗?”——黑暗仍然游走在我周围,我心想:“这就是我从小熟悉的黑暗吗?我以前不就是躺在这里,感受着身边的这些黑暗吗?……我们不正是在十月的晚上听见了远处的犬吠吗?”我接着想:“狗吠声难道没有被风吹散吗?……我听见街头的枯叶在风中乱舞……强劲的大风呼呼直吹……我听见僵硬的枝干在强风中嘎吱作响……听到某种东西在夜色里咯咯地响着……正如我们所想的一样,我想起了所有那些已经离开、永不再来的人们,想起了那些躺在地下的朋友和兄弟……哦,十月不是又回来了吗?”我大声喊叫着。“一切如故?”……我听见黑暗还在母亲的公寓里缓缓徘徊,我躺在黑暗中,不停地想着,感受着,想着。
“如今,十月又归来了,但是我们这里的十月和别处的十月并不相同。这个成熟、收获的月份又来了,弗吉尼亚的栗子也熟透了。寒霜使四季温和的音乐变得高亢,世间的一切生物都开始返家。这个国家幅员辽阔,各地的十月并不相同。在缅因州,寒霜像铁钉一样,锋利而猛烈地降临。仅仅一周,所有的树木、色彩明艳的树叶骤然变了色:枫叶变成了艳丽的红色,其他叶子变成了淡黄色。在林间漫步时,它们就会落在你的周围,就像破碎的阳光一样,你很难说清哪个是摇曳在地上的阳光,哪个是落叶。”
“与此同时,帕利塞兹丘陵正在融入一团团斑驳的色彩之中,这个季节大摇大摆地袭过全境,随后南方葱茏的山间树木开始泛黄、枯萎。当俄亥俄州的孩子们闻到燃烧的柴木烟味时,他们会说:‘我敢打赌,密歇根州的森林着火了。’北卡罗来纳州的山民正在打猎;他和一只耷拉着耳朵的猎狗在外面待得很晚,一轮明月从崎岖的山岗爬了上来;他在外面待得那么晚,他的朋友会对他说些什么呢?他们肯定会天真地狂笑着说:‘伙计,你要是夜不归宿的话,你的黄脸婆绝不会饶你的。’”
“啊,归去,归去!”
“啊,归去,归去!”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