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结束与开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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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来自老家最大的支持者也就是那些令人失望的、从来没有获得成功的无赖、神情沮丧且从来没有去过乡村俱乐部的浪子。‘你的确引起了吉姆那种人的兴趣!’他们给我打电话说。‘你的确让他很生气!当我读到你关于他的描写时,我不由得要大笑,小子!’或者说:‘你为什么不谈谈查理那个杂种,名字应该没错吧?那我倒想看看你是怎么欺骗他的!’……天啊!”他愤怒且无奈地用拳头打了一下膝盖。
“这些就是他们的想法:除了肮脏的闲话、诽谤、怨恨、嫉妒、打击报复以外,再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给人的印象就像以前从来没有读过书一样,”他一边认真地说,一边朝兰迪俯下身来,“你告诉我,除了你以外,难道还有谁对这本书本身做过什么评价?还有谁把这本书当作书读过?有谁知道它的内容、理解其中的真正意义呢?”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终于说出来了——这正是兰迪一直担心并竭力避免的。他说:“此时此刻我觉得你应该比任何其他人更能明白这一切。毕竟,你比别人有更多的机会了解这些。”
但此时乔治把必须要说的话都讲了出来,而这也是他所担心的。乔治烦乱地盯着兰迪望了一会儿,然后痛苦地笑了笑,并开始大声咆哮起来:“好吧,那么就让这一切全都见鬼去吧!全都见鬼去吧!”他开始粗暴地诅咒起来,“那些对丈夫不忠、欺骗人的、狗娘养的东西!让她们全都见鬼去吧!我已经让她们折磨够了!”
他的这一席话既难听、毫无意义又不真实。见他陷入狂暴的自责中,并将自身最为软弱的一面表现了出来——曲解、偏见、自怜,兰迪觉得这些都是他应设法克服的东西,否则就会迷失自己,于是急忙打断了他:“听着,再别说了!乔治,看在上帝的分上,振作起来吧!如果有很多可恶的笨蛋读过你的书却无法理解,那并不只是利比亚山如此,整个世界全都如此。世界各地的人都差不多。他们觉得你写了他们,而你事实上的确写了,所以他们对你感到生气。你伤害了他们的感情,你触及了他们的自尊。更严重一点来讲,你揭开了很多人的旧伤口,并在有些地方撒上了盐。你很清楚,我这样说并不同于那些你抱怨的人!我明白你写的东西,也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写。同样,有些事情是你不得不去做的,如果你不做,完全有可能写出更好的书来,所以现在不要再发什么牢骚了,不要把自己看作一个受难者。”
但是乔治已经深陷落难的情绪当中。兰迪见他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脸色阴沉,脑袋耷拉在笨重的双肩之间。他能体会到他此刻的心情。开始时,他显得非常幼稚,并不了解别人会对他所写的东西产生什么想法。后来,当第一封谴责信到来时,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内疚的感觉超过了内心的痛苦。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指责更加恶毒,于是他想到了反击和自我辩护。当发现他的反击和自我辩护都无济于事的时候,当人们只知道拿威胁与侮辱来回答他的辩解信时,他的内心便充满了无限的痛苦。直到最后,在经历了这一切痛苦和自我折磨之后,他便深陷自怨自艾的泥沼中。
这时,乔治开始谈论“艺术家”,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当代所有知识界与审美情趣方面发生的微小变化。艺术家似乎是一种神奇、稀少且非常特别的人,他们与“美”和“真理”生活在一起,他们的思想非常微妙,所以常人难以理解他们,就像一个杂种狗不停地朝月亮吠叫,却无法理解它一样。因此,艺术家只有通过不断地飞进神奇的树林,进入到某个神奇的地方,才能获得他的艺术。
他的这一席话如此不合常理,兰迪的内心深受触动。而使他最为恼火的是,乔治的知识水平其实远高于此。他肯定明白他的这一席话既虚假又毫无意义。最后兰迪轻声地说:“乔治,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就你应付精神打击的能力最差。”
但是乔治却完全沉浸在幻想之中,所以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他只是说:“是吗?”然后他又开始说起话来。他说:“任何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都注定要被社会抛弃,他最终的命运就是被他的部族赶出去。”
这些都是一派胡言,所以兰迪也失去了耐心:“看在基督的分上,乔治,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你说起话来就跟傻瓜一样!”他说,“你并没有被赶出某个地方,只是家乡的人对你有些不满而已!而你却在这里大谈特谈什么‘美’与‘真理’!我的天啊!他妈的,你别再自欺欺人了,好不好?难道你就不明白,真理就是你第一次为你想做的事找到一个立足点。你的书得到了外界很好的评论,销售情况也非常不错。现在正是你继续前进的时候,但是你有没有找到方向呢?毫无疑问,所有这些恐吓信让你觉得自己像个离家出走的流亡者,但是他妈的,小子!你已经流亡了许多年了,而且是自愿的!你清楚你已经不想再回到家乡生活。但是,就在他们叫嚣着要剥你皮的时候,你却愚蠢地觉得自己是被逼无奈才回不了家的!至于你所说的一个人想要获得‘美’就要逃避那些已知的生活,难道事实不正好与此相反吗?难道你自己不也是这样在十几次信里讲的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乔治脸色阴沉地问。
“我的意思是,拿你自己的书为例,那里面讲的每一个精彩事件都没有脱离实际的生活,而恰恰就是你的生活经历,因为你知道如何理解并运用已经知道的生活,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这时他沉默了。他开始思索起来,脸上露出了愁容,然后开始慢慢地放松、软化,直到最后他才抬起头,露出了很不自然的微笑。
“有时候我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他边说边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惭愧的表情,接着笑了起来,“当然你说得没错,”他态度认真地说,“一切也应该如此。一个人必须驾驭他熟悉的东西,他驾驭不了自己不清楚的东西……而这就是为什么有些评论家让我非常生气的原因。”他率直地补充说。
“怎么会这样呢?”兰迪问,当他听到乔治又开始正常说话以后,心里开始高兴起来,“哦,你知道的,”乔治说,“你已经看过评论了,那些人有的说这本书‘太自传了’。”
令人吃惊的是,兰迪的耳边回荡着利比亚山愤怒的呼喊声,而屋里回荡着乔治回应这些呼喊的古怪咆哮声,兰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否听得真切,只能坦诚、惊讶地说:“嗯,这是一本自传体小说——你无法否认这一点。”
“但并不是‘太自传’,”乔治继续神态认真地说,“如果评论者正好这么说并在适当的地方表示它的‘自传性并不够强’,那他们就说对了。而这正是我的不足之处,也是真正的错误所在。”毫无疑问,他的态度是严肃的,因为他的脸突然由于痛苦、挫败与羞愧而扭曲起来,“我的年轻主人公是一位呆头呆脑的人、一个笨蛋、一个死板的人、一个势利的人,就跟黛德拉斯一样,跟我的书一样,都有不足之处。哦,我知道……在书中有很多自传性的因素,但是我对此并不感到羞耻,我连接全书的线索并不够理想。那算不上真正的自传。现在我已知道了这一点,也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不足来源于虚假的人物塑造。我对此很内疚,而年轻有才华的人都会经历这种事,就是你刚才讲到的精神创伤。这一切会嵌入其中,动摇幻想。这种幻想可能会精明、微妙、有眼光,处在上千种特殊编造的框架中,准确并具有乔伊斯气质。但是在更大的框架中,这种幻想就会显得虚假、造作且不真实。最重要的其实就是整个大框架。”
在这一刻,他是认真的,而且情绪极度沮丧。兰迪看得出来他非常痛苦。此刻他和先前一样,似乎又要走向极端了,语气听起来非常倔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很容易一蹶不振,于是兰迪说:“但是什么事情才算做得好呢?又有谁取得成功了呢?”
“哦,有很多人!”他急切地说,“当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莎士比亚写《李尔王》、马克·吐温写《密西西比河上》第一章时都是这样。当然他们并没有发挥出自己的最佳水平,从来没有。只不过他们的不足之处并不会影响到什么:他们可能把铅球扔得远了一点——但是他们并没有因为虚荣而萎靡不振,并没有被他们该死的自我意识束缚起来。这些会导致失败,而这正是我的失败之处。”
“那么有没有什么补救措施呢?”
“按本人的兴趣任意选择内容,选用我拥有的任何内容。将奶水挤干,直到挤出最后一滴奶,直到什么都没有。如果我把自己看作剧中的某个人物,毫无保留、按本来的面目审视和描述自己——把坏寓于好中,把伪劣寓于真实中,就像我必须设法审视、描述其他人物那样。那么就再没有什么虚假的人物塑造了,没有妄自尊大,没有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受伤的感情了。总而言之,要将受伤的神杀掉。”
兰迪点了点头:“没错。现在该怎么做呢?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他坦白地回答,他的眼睛里表现出困惑的神情,“这正是困惑我的地方。倒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写……上帝!”他突然笑了起来,“你听说过有些人写了一本书,然后就再也写不出另一本了吗?因为他们找不到任何东西来写!”
“你不会担心这一点吧?”
“天啊,不会的!我所面临的麻烦与此完全不同!我有太多东西要写。这些东西不断朝我袭来,”他用手指了指屋子里成堆的手稿,“直到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些东西表达出来,不知道如何才能确定让这些东西流动起来的框架、模式、渠道、方式!”他拿拳头使劲地拍了一下膝盖,声音里流露出绝望的语气:“有时候,我居然认为一个人可能再也写不出什么东西了,因为他已经淹没在自己的分泌物中!”
“这么说你并不会担心自己才思枯竭喽?”
他大声笑了起来:“有时候我差不多盼望出现这种情况,”他说,“有时候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可能40岁以后……我会才思枯竭,就像骆驼依靠驼峰生活那样,这时候我的心里就会有一丝安慰。当然了,我也大可不必对此太在意。才思枯竭并不是件好事,这其实就是一种死亡的形式……不,惹我烦心的事并不是这个。我一定得找到某种出路!”他沉默了一会儿,盯着兰迪,然后又用拳头砸了一下膝盖,大声说:“出路!出路!你懂吗?”
“我懂,”兰迪说,“我觉得我懂,但是又能怎么样呢?”
乔治的脸上充满了困惑……他默不作声,使劲想找个词来说明他的问题。
“我正在寻找出路,”他最后说,“我觉得这可能与人们在谈论小说时隐约表达出来的意味差不多。也许是一种传奇,一个由全部知识、人生体验所组成的故事。并非事实,并非自己生活的记录,你是明白的。但这些东西要比事实更真实,是从我自己的经历中提取出来的并将转化成某种普遍适用的形式。这便是最好的小说了,对不对?”
兰迪笑着点了点头表示鼓励。乔治一切正常,他不必担心他,他会走出泥潭的。因此,兰迪高兴地说:“你已开始写新书了吗?”
他开始快速地说起话来,而兰迪从他的眼神中又看到了他的担心和紧张。
“是的,”他说,“我已经写了一大堆东西,全都在这儿,”他用手指着放在桌上的一大堆手稿。
“所有这些全都是,”他的手臂在屋中挥了一圈,“这些都是新作。我保证足有50万字以上。”
接着他们在谈到作品的时候,兰迪犯了一个外行常会犯的幼稚错误。
“关于什么的?”他问。
乔治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但是他并没有回答。他又开始在屋里来回走了起来,激烈地思索着什么。最后他在桌旁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着兰迪。带着一种补偿性的诚恳语气,他直截了当地说:“不,我还没有开始我的新作呢……上万字,”他用手掌猛地拍了一下厚厚的书稿,“上万种想法、场景、片段,但还没有形成书……”此刻他眼睛周围的皱纹更深了,“时间在推移!自从上一本书出版已将近5个月了,但是现在,”他怒气冲冲地朝屋内的杂乱之物挥了一下手,“我都成了这个样子!在我明白之前时间已经过去了!时间啊!”他大声地喊着,同时握紧了拳头,眼睛里闪着沉思的光芒,紧紧凝视着,就像看见了鬼一样——“鬼!”
他的敌人便是时间,或许也是他的朋友,谁也无法确定。
兰迪在纽约待了几天,这两位朋友从早晨起一直谈到晚上,从晚上又谈到了早晨。凡是想到的东西都有可能成为谈论的内容。在与兰迪谈话的时候,乔治会在屋里不安地大步来回走动,也会突然在桌边暂停下来,皱着眉头环顾四周,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个屋子似的。他把手重重地放在手稿堆上,然后低沉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写这些东西吗?好吧,我来告诉你吧。那是因为我他妈的太懒了!”
“我倒不觉得这是个懒人住的房子。”兰迪笑着说。
“但事实的确如此,”乔治回答,“这就是这里呈现出这副样子的原因,你知道的,”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显现出沉思的神情,“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很多工作都是由懒人完成的。他们工作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太懒惰了。”
“我不明白你的话,”兰迪说,“不过,继续说下去吧……全部说出来……一吐为快。”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