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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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夜春深
文/顾曲
你是我这一生中最隐匿的秘密,我从不敢在人前流露半点关于你的情愫。
一、那年初见
原本他们要抓的人并不是林曙。
一帮在长安不见天日的地下城活动的匪徒,他们只听一个貌黑而体壮的昆仑奴伏老的命令。
他们要抓的是私访的太子,却没想到被他逃了。其他人都骑着高头大马追不上,在太子带来的这些手下中,只有一个青衣道袍的少年慢悠悠地骑着一只小毛驴。
为首的匪徒看了一眼身形颀长的年轻道士,五官笔挺清隽,嘴角还有个小小的梨窝。
匪首使了个眼色,手底下的人就将林曙从毛驴上扯下来,五花大绑,又在他眼睛上蒙了一块黑布。
林曙就这么跌跌撞撞被带进了不见天日的地下城,一路走来都是刺鼻难闻的味道,入耳的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就关这里!”匪首话音刚落,就有人上来推搡。
林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人踹了一脚,身体直直地栽下去了,额头正巧撞在石凳上。
等他醒过来,费力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张带着重影的脸在他眼前晃荡,如枯草般的长发遮住了眼前女子的半边脸。
年轻女子并没有注意到林曙醒了,只是用帕子给林曙额头的伤口止血。
等她发觉年轻道士已经醒了的时候,她如惊弓之鸟,一下子就躲到了角落里。
昏暗的牢里,只有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
林曙捂着额头上的帕子,费力地坐起来:“多谢。”他就着昏暗不明的灯光看过去,发现角落里的女子衣衫破烂,露出的半截胳膊上长满了毒疮,再看她半边被遮住的脸,也像是长满了疮。
林曙捂了一会儿额头,见没有再流血,准备把帕子拿下来。
角落里的那女子突然冷冷道:“你放心,那帕子是干净的,我这病不会传给你的。”
林曙一愣,知她误会自己了,于是走到木桌旁,拿了油灯,在那女子身边蹲了下来。
那女子见有人主动接近自己,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林曙笑了,嘴角梨窝浅浅:“刚才不是还挺凶的吗,这会儿又怕我了?”
那女子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林曙又靠近她两分,借着油灯的光,仔细查看了她胳膊上的伤,靠近了,林曙才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腥臭。
林曙皱了皱眉:“你这疮估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没找大夫看看?”
林曙见她并不搭理自己,于是站起来,走到牢房门口,大叫:“有人吗?!”
他连着叫了好几声,无人前来。
“别白费力气了,除非是他们主动找你,不然,你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幽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林曙回头看了一眼草堆上的人,摇曳不定的灯光里,她整个人显得毫无生机。
她病得这么重,又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牢里,再不救,怕是活不了多久,他转过身继续用力拍着牢门。
许是大家都知道林曙是来自东宫的人,倒真的被他叫来一个门卫,那人凶神恶煞地问他:“干什么?”
林曙指了指角落的女子:“她快要病死了,你帮我配点药……再给我弄一个熬药的罐子过来。”
那门卫斜觑了一眼青袍的林曙:“她亲哥都不管她死活了,你还管什么?你这道士看上丑阿枳了?”
林曙眉眼未动:“乳香、没药、王不留行……”
青色道袍,无风自动,不怒自威。
角落里的女子默默地看着这一切,门卫们欺负自己欺负惯了,无所谓,只是这个道士原本好心帮自己,却遭门卫一番羞辱,她到底忍不住开口:“人家可是东宫的,你这么作践他,只怕到时候要吃不完兜着走!”
门卫看了一眼林曙,啐了一声,没好气道:“等着!”
林曙撩了袍子,坐到她旁边:“你叫阿枳?”
阿枳见林曙要坐在自己身边,便往旁边挪了挪,她的声音微弱又嘶哑:“我这病治不好的,你离我远点吧,免得传染给你了。”
说罢,她忽然侧过头朝林曙笑了笑,露出一整张脸,另外半边脸果然可怖。林曙倒吸了一口凉气,倒不是被吓到了,只是他没想到在这熙攘繁盛的长安城里,竟然还有人在等死。
阿枳见清隽贵气的一张脸变了脸色,半是失望半是冷漠,是啊,这样可怕的自己,谁人不怕。因为生了这个病,她便被自己的亲哥哥关进这里,只怕连哥哥也盼着自己早点死呢。
林曙忽然敛了敛衣袖,神色庄重,对阿枳拱手道:“阿枳姑娘,冒犯了。”
说罢将油灯举高了几分,阿枳单薄的背上一大半是紫黑色的疮,结痂的地方又冒出粉红的疮,流血结痂的皮肉与薄衫早已粘连为一体,若是往下撕,只怕要将这一块儿皮肉都生生撕扯下来。
林曙不自觉抿紧了薄唇,声音发紧:“你忍一忍,会有些痛—”
阿枳摇头:“没用的,你不要费力气了。”
林曙愣了一下,旋即安慰她:“我略懂一些医术,等我出去了,我会找宫内最好的医官给你看病,配最好的药材给你。”
是吗?真的会有人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吗?
阿枳自我安慰地笑了笑。
“咝—”阿枳吸了一口凉气,林曙趁她没注意,将她后背溃烂的薄衫全撕下来了。
二、年少公子
“你贱不贱?!见到个男人就脱?!”门被人一脚踹开,是阿枳的亲哥哥,他对眼前这两个不知检点的人怒火满腔。
林曙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阿枳的哥哥一把扼住了喉咙:“谁让你动她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阿枳没说话,伸出手,去捡枯草堆上的青色道袍,这是刚才林曙递给她的,被她扔了。
被紧紧扼住喉咙的林曙脸色涨得通红,眼见阿枳用自己的道袍罩住了血肉模糊的后背,缓缓地站起来,林曙下意识伸手去阻止她:“不可,你的后背会再次跟衣裳粘连为一体,你难道要再受一次苦吗?!”
阿枳像是没听到这话似的,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哥哥:“你可别忘了,这个人是东宫的人。”
“东宫”二字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城里不亚于免死金牌,纵然阿枳的哥哥是跟在伏老身边多年的老人了,但还是松了手。林曙靠在墙边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看到阿枳背上的血水很快就染透了青色的袍子,而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惨白的脸上竟然有淡淡的笑意:“别担心,我这病是治不好的,很快就要死了,到时候就不给你丢人了。”
“我要的药都备好了吗?”林曙一把推开阿枳人高马大的哥哥,径直走向阿枳,轻轻地将她身上的袍子褪下来,厉声道,“按我要求的来,她或许还有救!”
嘴上巴不得妹妹早些死的哥哥,到底还是挂心妹妹阿枳的,到夜里,东凑西凑把药材都凑齐了,在牢里架起了一个小火炉熬药。
闻着腥臭无比的药味,阿枳坐立难安,林曙见状将自己的袍子铺在草堆上,背过身去:“你先将就一下,睡一会儿,等药熬好了,我替你敷药。”
过了良久,阿枳幽幽的声音传来:“你不要对我这么好,这样子我会舍不得死……”
原本正在熬药的林曙,听到这句话,心头一紧,回头看了一眼阿枳,发现她将脸别过去了。
林曙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啊,一心一意要做这天下的宰相,要让这长安城没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所以他才出蜀中,应召回了长安城,改税制,削藩镇,一样一样地来。
他年少成名,被前一任宰相誉为神童。
彼时他不过二十岁出头,一切都是欣欣向荣、大有可为的样子。林曙对自己很有信心,对未来的大唐也很有信心。
可到了这地下城,出身贵胄的林曙才见到了长安城的另一面。
三、上元佳节
阿枳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林曙已经给自己上好了药。
她挣扎着爬起来,林曙正靠着墙壁小憩。
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照在林曙干净的脸上。
她在这地下城,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干净的脸了,她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走近了几分。
林曙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立即惊醒了,睁眼一看,是躲闪不及的阿枳。
阿枳见林曙忽然睁开了眼,下意识就看向了别处,支支吾吾道:“我看刚才有只老鼠爬过去了,所以……”
林曙抿嘴,笑意明显:“身体感觉好些了吗?”
阿枳不敢看他,只点头。
“那就好。”林曙拢了拢衣袖,看着透进来的几束光问阿枳,“现在外面天亮了吗?”
阿枳指了指牢门不远处的一个滴漏:“应该正是早晨。”
“你有多久没见过太阳了?”林曙问她。
阿枳想了想:“大概有四五年了吧,从我入了地下城,就再没见过太阳了。”
“那你为什么会流落到这地下城?”林曙熬着药,“昨天刚给你上的药,七天后再换掉,如此敷上一个月,应该就能好得七八分。”
“你想出去吗?”阿枳突然问他。
林曙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阿枳想放自己走。
他摇了摇头:“如果有可能,我想在这地下城转一转。”
阿枳笑了:“这倒是奇了,不回去江湖庙堂,留在这见不得人的地下城做什么?”
林曙看了一眼阿枳,俊朗少年的脸上带了笑意:“看看长安城的另一面。”
阿枳笑得讽刺:“你们有权有势的人,跟我们这些蝼蚁还真是不一样,偏爱看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阿枳嘴上说得讽刺又难听,但到底还是带着林曙看了长安城的另一面。
有了林曙的药,阿枳的身上的毒疮好多了,她央求哥哥:“明日就是上元节了,我已经五年没看过花灯了。”
地下城也过上元灯节的,与地面上的长安城一样热闹,只是地底下是神魔共舞、鱼龙混杂。
许是因为她脸上的疮好了大半,看起来没有过去那么可怖,哥哥便也应允她在地下城里自由走动。
阿枳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套衣裳,还弄了一个面具。林曙见阿枳麻利地放倒了门卫,又快速带着自己逃了出来,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笑道:“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好本事。”
他一笑,阿枳就想起来五年前见到的长安城的朝阳,脸瞬间就红了。
她下意识别过脸去,才想起来自己戴着面具,林曙是看不见的。于是她又坦然地带着他往外走:“你帮我治好了脸,我也该还你一个人情。”
林曙跟在阿枳的身后,熙熙攘攘的地下城,大家手上都提着一盏灯,地摊上什么稀奇玩意儿都有。
林曙自幼就进山修行,从来没看过灯会。
阿枳虽然时时走在前面,但余光始终留意着林曙,见他停在一个摊位旁不肯走,盯着摊子上的东西看了很久,似乎好奇得很。
那样子,倒跟这几日一向淡定的他不太一样。
阿枳对林曙解释道:“在这地下城,每年的上元节其实就是鬼市,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很多地上的人来这里买东西,比如眼睛、毒药、解药……”
林曙随手拿了一个摊子上的银质小盒子,翻来翻去地看。
守摊人是一个独眼的老婆婆,满脸的皱纹,但浑浊的眼珠却闪着精光:“要买吗?”
地下城鲜少有人卖花灯,阿枳看到前头有个人推着小车卖花灯,就三两步跑过去挑花灯,准备回头问林曙喜欢哪盏花灯的时候,才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林曙不见了!
阿枳傻了眼,当即冒出了一身冷汗,在人群中疯了似的到处找林曙,可哪里还有他的影子。阿枳吓得在人群中大叫:“小道士,小道士!”
地下城的人从来都不大声讲话,向来都是窃窃私语。阿枳这一喊,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她本能察觉到有杀气在静默的人群中蔓延。
她回头看了一眼刚才林曙消失的地方,发现地上有一个被扔在地上的银质盒子,而摊主却不知所踪。
在这地下城,能流通交易的都是值钱的,不会有人平白无故不要这个银质盒子。
阿枳钻到人群中,捡了银质盒子就跑,飞快地跑去了阿蛮那里。
四、生死之契
阿蛮是地下城勾栏的头牌,不仅姿色出众,手段也是一等一的好,是伏老最重用的人。
她见多识广,阿枳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阿枳没了命一样地挤过人群,她跑得越快,就感觉后面追她的人越快。阿枳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却看不到任何一个异样的人。
越是看不到人,阿枳心里越慌。
但求阿蛮帮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阿蛮看了一眼银质的盒子,便拒绝了阿枳:“这个人我不敢招惹,你得去求伏老。”
阿蛮看了一眼阿枳,她泪与汗俱下,整个人都木木的,大概是被吓到了。
阿蛮忍不住提醒她:“你还是快去求伏老吧,晚了,他被带出地下城,就麻烦了。”
阿枳当即跪地不起,猛磕了几个头:“阿蛮姐姐,我知道你的规矩。”
她顿了一下,语气决绝:“我跟你签生死契。”
阿蛮一愣,她这痴傻的劲头和当年的自己可真像啊。
阿蛮摇了摇头:“傻丫头,为一个男人签生死契,不值得。”
阿枳见阿蛮不允,便又磕了几个响头:“是我偷偷带小道士出去看灯,我哥哥还不知道,倘若被他知道了,只怕我吃不了兜着走。”
阿蛮看了她一眼:“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阿蛮明镜般的眼睛看得阿枳很不自在,她下意识低下头去,心里想着的全是那一身青色道袍。他是高门子弟,就算是修道,也没吃过什么苦头,如今被人抓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熬住。
阿蛮看阿枳跪地不起,便知她铁了心,无奈问她:“签了生死契,就再无后悔的机会,你确定想清楚了?”
阿枳点点头,见阿蛮允了她,当即破涕为笑:“谢谢阿蛮姐姐,还请不要告诉我哥哥。”
她真是又痴又傻……阿蛮直摇头。
费了一番功夫,阿枳终于见到了林曙,在一个阴暗恶臭的水牢里,一动不动,脸上还挂了伤,狼狈不堪。
阿枳在林曙耳旁轻声唤他:“小道士、小道士,我来带你回去,快醒醒。”
林曙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听到有声音一直在耳边萦绕。
等他睁开眼,阿枳正红着一双眼怔怔地看着他。
林曙挣扎着,准备坐起来,阿枳下意识捂住了他的嘴:“先别说话,等一下趁乱我们逃走。”
阿蛮有的是办法,只在找人的时候花了一些时间,而后便让阿枳带着十来个姑娘一路招摇地出了地下城,行到离水牢不远的地方。
这些地下城里走出来的姑娘比长安城里的更厉害,人人都有一门绝技,阿枳不费吹灰之力便进了水牢。
把林曙带出水牢也没费多大力气,只是阿枳担心他受伤太重,便让阿蛮手底下的那帮姑娘在外面守着,自己带他去找大夫。
为首的姑娘伸手拦住了阿枳:“姐姐交代过,让我们将这个人带回地下城,要看大夫,地下城也有。”
被阿枳搀扶着的林曙虚弱地摇头:“我没事,我们回地下城吧。”
见林曙不想给自己添麻烦,阿枳便朝他笑了笑,而后对为首的姑娘轻声说道:“姐姐无须担心,阿蛮姐姐那里有我的东西,我断不会将人放走。”
为首的姑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东西?”
阿枳对她亮了自己刚在阿蛮那里用刀破开的食指,很深的一道口子。为首的姑娘一看便知是签生死契割的,于是自动给阿枳和林曙让出了一条道。
蒙在鼓里的林曙还不知缘由,阿枳凭着几年前的记忆,扶着林曙到了一家医馆,拿了一些药。
大夫刚给林曙敷完了药,林曙便急着要找阿枳。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阿枳朝他笑了笑:“怎么,怕我跑了?”
林曙下意识解释道:“不是,我是怕你故意放走我,回去要受罚……”
阿枳一愣,忙挪开视线:“你想得倒美,不过—”
乌黑的眼珠子一转,阿枳指了他头上的玉簪子:“这样吧,我要了你头上的那根玉簪子,就当是谢礼。”
阿枳既要,林曙便二话不说拔了簪子,递给阿枳。
阿枳也不推辞,欢欢喜喜地接了过来:“小道士,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林曙梨窝浅浅:“林曙。”
一身狼狈也掩盖不了他的清隽贵气,这辈子能遇到这样美好的一个人,阿枳觉得已经足够了。
阿枳鼓起勇气问林曙:“小道士,十年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原本笑眯眯地同阿枳说着话的林曙忽然将头瞥向了其他地方:“我给你的簪子是下山前师父留给我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阿枳百思不得其解,以为林曙并不情愿将簪子送给自己,便将簪子又还给了林曙:“小道士,我原不知道这簪子如此珍贵,我不要了。”
林曙见阿枳不肯再要簪子,便趁她不注意,将簪子别在了她的发髻,脸上绯色一片,温柔地解释道:“我将师父留给我的簪子给了你,表示我将你看作了我很重要的朋友。”
听到这话,阿枳笑了笑:“如此是我的幸运。”
说罢她便站了起来,朝林曙笑了笑:“我去给你买一些红豆团饼,你在这里等我。”
林曙也站起来了,要跟阿枳一同去买,阿枳拒绝了:“你坐着休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忽然想起了什么,阿枳回过头来,对林曙笑了笑:“好希望有一天,我能在朱雀门卖朝食,这样等你以后当了官,早上去上朝的时候,就不会饿肚子了。”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曙尚且不知这一分别,便遇上了战乱。
几个对长安城虎视眈眈的节度使终于出兵了,林曙还没能找到阿枳,回到太子府后便被迫跟着太子一同出逃,离开了长安城。
太子在朔方称帝,林曙被重用,削藩镇,改税制,一切都朝着他最初的设想发展,可他总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曾经应允阿枳,要治好她身上的毒疮,可他在医馆里等了好几天,都没能等回她,反倒是等来了一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特意来送她买的红豆团饼,甜香软糯,还有薄荷的清香。
此后,在长安城,他遍寻不得阿枳,就连派去地下城的人也说没听过阿枳这个名字。
阿枳,就像是他臆想出来的一个人,凭空消失了。
五、物是人非
三年后,林曙跟着皇帝和大军一起回了长安。
山河犹在,长安城草木深。
为了不让林曙再回蜀中修道,皇帝特地为林曙赐了宅院,又做主为他指了光禄大夫的女儿文沐,一时间他荣宠备至,多少人艳羡。
可这样的荣宠,林曙并不想要,他在殿外跪到腿脚发麻,挨过了漫长的一天一夜,也没见着皇帝一面。
林曙终于明白自己于皇帝而言,是友更是臣,想让皇帝收回成命是他痴心妄想。
林曙最终还是撩了袍子颤巍巍地站起来,往回走。
出宫门的时候,正是黎明时分。
林曙抬眼看了看天空,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等他走到上朝都要经过的朱雀门的时候,天空已经是金灿灿的一片,照得人心里暖暖的。
已经有不少官吏赶来上早朝,在朱雀门排队买些朝食垫垫肚子。
林曙看了一眼拥挤的人群,阿枳的话还响在他的耳畔,如果阿枳还在长安城,此刻,她应该就在这里卖朝食吧。
林曙不自觉地往朝食的摊子走去,团饼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子,他在殿前跪了一天,水米未进。
卖朝食的是个小姑娘,眉眼清秀。隔着人群,小姑娘一眼就看到了气质卓然的林曙:“大人要尝尝吗?”
林曙被小姑娘这一问,才回过神来,笑了笑问她:“有红豆团饼吗?”
小姑娘朗声道:“有的有的。”
林曙握着小姑娘递过来的两个团饼,入口香甜软糯,还有一股草木的清香,林曙又咬了两口,辨认出那是薄荷的味道。
林曙欣喜若狂,当即挤过人群:“小姑娘,是谁教你做的红豆团饼?”
小姑娘见林曙的语气有点急躁,便怯怯地往后退了两步,雀娘姐姐告诉过她,千万不能惹这些红袍紫袍的官大人。
小姑娘怯生生的眼神让林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仪,在庙堂斡旋这几年,他也学会了藏起心事,不动声色。
林曙温和地笑了笑:“小姑娘,这红豆团饼很好吃,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教你做的,我想请她来我府上教我家的厨子做红豆团饼。”
小姑娘机警得很,眼睛里有戒备,但还是没直接拂了面前这个紫袍的人的面子:“那等我回去问问雀娘姐姐,她要是同意了,我再告诉您。”
林曙眼睫微颤,心中又升起一丝希望:“那好,明日这个时辰我在这里等你。”
第二日,林曙早早地便在朱雀门等候。
可直到他去上朝,也没见到昨日的那个小姑娘。
林曙问旁边守门的禁军:“昨日在这里卖朝食的小姑娘,你们知道她家住哪里吗?”
为首的禁军一看,是深得皇帝器重的年轻宰辅,赶紧答道:“昨日卖朝食的小姑娘也就圣上带着文武百官回京的时候,才开始过来摆摊的,并不知其姓名。”
林曙的手不自觉握成了一个拳头,眼神一暗,自己昨日怎么就信了这个小姑娘的话呢?!
只怕这小姑娘再也不会在这朱雀门出现了,希望瞬间就破灭了,林曙失魂落魄地走过朱雀门,去上朝。
六、再见不识
圣旨已下,光禄大夫和夫人很快就派人过来请林曙过府商量婚事。
林曙对即将到来的婚事漠不关心,直到被逼着去光禄大夫府上提亲,林曙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夫人文沐。
转身出了光禄大夫的府门,林曙就忘了她的样子。
婚事虽然如约举行,但林曙的一颗心除了朝政,剩下的都给了凭空消失的阿枳。
长安城一八零八坊,林曙总觉得阿枳还在长安城,只要他一个个地去找,总能找到。虽然他不知道那个卖红豆团饼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但她提到过一个人:雀娘。
林曙托自己的好友暗中去找一个名叫“雀娘”的人,没多久就来了消息,平康坊有一个雀娘。
林曙立即换了常服,准备出门。
换常服的时候,夫人文沐就在帮忙伺候着,她温柔地看着林曙,笑着问他:“夫君这是要去哪儿?”
林曙头都没抬:“平康坊。”
正在仔细帮林曙整理衣裳的文沐忽然愣住了,而林曙却恍然不知自己刚才的那句话在夫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文沐目送林曙到府门口,笑得苦涩,叮嘱他:“早去早回。”
林曙点点头,转身就钻进了马车。夫人文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马车前,轻声道:“夫君,我有话对你说。”
林曙探出头来:“怎么了?”
李夫人依旧温柔:“夫君是当朝宰辅,七世高门,一言一行都出不得任何差错。”
林曙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只淡淡地说道:“我自有分寸。”
他啊,就是因为太知分寸、懂进退,当初才没能早点明白自己的心意,才会错过阿枳,遍寻不得,才会被逼着成亲。
平康坊很大,林曙一家家地问,在一家不起眼的勾栏里,问到有一个雀娘。
林曙抬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勾栏,妖娆的年轻女子凭栏眺望,招揽过路的行人。林曙感觉自己胸膛里许久未曾起过波澜的一颗心在怦怦直跳。
在这样不起眼的勾栏,很少有像林曙这样耀眼的人出现,来往的都是些贩夫走卒。老鸨眼尖,当即迎上来:“大人,这是头一次来我们—”
“雀娘在吗?”林曙环顾了一眼四周,并没看到阿枳的声影。
“在的在的,快把雀娘叫出来!”老鸨欣喜若狂,立即让身边的小丫头去请雀娘。
林曙叫住小丫头:“不必,你带我去她房里即可。”
雀娘的房间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林曙推开门,屋内陈设简单,素净的花瓶里只插了一截枯桃枝。
头一次有贵客,老鸨当即找人去喊停了正在例行给恩客跳舞的雀娘,找人去替她。
小丫头兴奋地拉着雀娘的手:“雀娘姐姐,你今天走大运了。”
雀娘淡淡地说道:“我的好运早在几年前就全部用完了,这辈子也就这样子了。”
小丫头笑了笑:“这次来的恩客长得好看,又富贵,脾气又好,万一伺候好了,说不定能得不少钱呢。”
雀娘没说什么,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间。
雀娘推开门,看到眼前的背影就愣住了,窗户边的那个身影,和记忆中那袭青色道袍渐渐重合。
林曙听到开门的声音回过头来,发现大家口中的雀娘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无数次午夜梦回的人,如今终于站在自己面前了,千言万语哽在林曙的喉咙,最终只化作了一如当年的笑意,嘴角的梨窝浅浅:“阿枳,我来接你回家。”
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雀娘忽然转身关上了门,低头敛了心神,淡淡道:“大人,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阿枳,我叫雀娘。”
她转身给林曙倒了一杯茶:“不知大人今日是想看雀娘跳舞还是?”
剩下的话,雀娘没说出口,自顾自斟茶,脸上无悲无喜。
那么平淡的语气,听得林曙心如刀绞:“阿枳,我带你回家。”
听到这话,雀娘抬头对林曙笑了笑:“可我不是阿枳,既然来了,不妨坐下来看雀娘跳支舞吧。”
七、往事已矣
那日,她借口要去买红豆团饼,径自回了地下城。
她签了生死契,又放走了林曙,刚回地下城,便被抓起来一顿毒打,被打得死去活来。幸好有她哥哥求情,她没有丢掉性命,但彻底沦落风尘,永无转圜的机会。而且她哥哥也受了连累,从伏老最重视的打手沦为卖苦力的。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更可怕的日子便来了。
长安城破,地下城倒是一片祥和。只是阿枳担心城内的林曙,连夜带着林曙给她的玉簪子进了城。
跌跌撞撞,逆着人流,阿枳找到了李府,可惜早已人去楼空。
她费尽了心思才打听到,原来林曙早随着太子出逃了。
阿枳松了一口气,林曙没事就好。
阿枳转身就准备逃回地下城,却被叛军围起来了,阿枳低着头,跟其他人一样,挨个挨个地接受检查,身上的包袱也被扯了下来。
几件衣裳散落一地,玉簪子也掉出来了,成色极好,通体莹润,所有人都看到了。
阿枳下意识就去抢,被叛军一脚踹开,阿枳吃痛,爬过去,想抢回林曙的簪子,却只是被踢得更远。
被踢了一脚又一脚,阿枳只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似被踢裂了。
后来,她没能回到地下城,委身于那个将她踢得死去活来的叛军,不过幸运的是,她到底拿回了林曙留给自己的玉簪子,只不过代价是她杀了人。匕首刺进叛军腹部时,温热的血蜿蜒而下,染透了她的衣裳,可真脏啊。
也幸好她贱命一条,饶是她签了生死契,地下城伏老也不愿为她犯险,派人将她抓回去。
从此天大地大,无容她之处,可她存了想要再见的心思。
她如此不堪,却想着有朝一日能与那个青衣道袍的小道士再相见。他啊,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个浅浅的梨窝,是一个温柔又善良的人。
流落到勾栏之后,阿枳攒了一些钱,收养了一个小姑娘,教她在做红豆团饼的时候,放一些薄荷叶。
听说皇帝要回长安城了,阿枳便让小姑娘去朱雀门卖朝食,期盼有朝一日能再遇见他。
那个时候,因她身姿轻盈,如枝上雀,大家便叫她雀娘。
八、心上之人
雀娘的冷漠,让向来淡定自持的林曙再难冷静。
谁都没见过林曙如此狼狈的一面,他强抱着一个女子不松手,额头青筋暴起:“阿枳,跟我走……”
雀娘先是笑着的,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小道士,你何必为了地上的蝼蚁,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三年前我尚且不值得你如此待我,如今,更不值得。”
林曙的心如同被人紧紧地攥着,痛得无法言说:“我说你值得,你就值得!”
雀娘转过身,见林曙眼中的痛楚几乎要将自己淹没,于是伸手去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当年你尚未入凤阁,都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如今,你是宰辅,怎么越发痴傻了?”
林曙握住她的手:“我只是越来越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雀娘笑着摇了摇头:“地下城的那段时光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我见过了长安的太阳,已经很幸运了,又怎么能自私地将太阳留在自己身边,湮灭他的光芒呢?”
雀娘看着近在咫尺的林曙的眉眼,只觉一如既往的好看。她忍不住抬手拂过他的眉头、鼻子,再到嘴唇。
鼻挺而唇薄,如刀刻般锋利,嘴角的梨窝却又温暖如初,这张脸,她日思夜想,如今终于触手可及。
雀娘忍不住轻轻踮起脚,闭着眼在林曙的薄唇上留下印记,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离他这么近了。
林曙温柔地回应着她,吮吸着她的味道,将她牢牢地环在自己的怀抱里。
就这样沉溺一次,放纵一次吧,雀娘眼角流出一滴泪,狠心推开林曙:“你走吧,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阿枳了。”
林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雀娘推出了门,雀娘在门后大声骂道:“没钱还来逛什么勾栏?当我们是好欺负的吗?!”
任凭林曙疯狂地用力拍着门,雀娘抵在门后,泪落如雨。
老鸨最是见钱眼开,连问都没问,二话不说就让龟公带打手把林曙架出去了。
林曙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连自己是坐马车来的都忘了,幸好文沐见林曙久久未归,便派管家来找。
林曙回头看了一眼楼阁上茕茕孑立的身影,那身影单薄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雀娘朝他笑了笑,缓缓地放下了帘子,在纱帘后看着林曙上了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
此一别,从此山水不相逢。
雀娘终于忍不住抱膝号啕大哭,紧紧地攥着当年林曙留给她的玉簪。
第二天,林曙去上朝,路过朱雀门的时候,果然那个卖红豆团饼的小姑娘又出现了,见着他,远远地便朝他招手,递了两个热乎乎刚出炉的红豆团饼给他。
林曙接过团饼,低头咬了一口,甜糯的香气熏得他眼前一片朦胧。
小姑娘朝林曙笑了笑:“大人,日后我天天都会来这里摆摊的。”
林曙知道这是阿枳借小姑娘的口,告诉自己她会一直在。
林曙派去给阿枳赎身的人碰了一鼻子灰,木盒子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林曙打开木盒子,上好的金银玉器,阿枳什么都没拿。
仆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林曙:“这是雀娘让我交给您的。”
林曙打开一看,是一幅画,画的正是初见时的他,艳阳之下的他,一袭青色道袍,头顶芙蓉冠。
阿枳常说他是这长安城的太阳,但她不知道,她何尝不是那个一身清风的小道士林曙的太阳啊!
林曙盯着画看了很久,直至深夜,书房里的灯都未灭。
夫人文沐凭窗而立,想起了白日里截下来的那幅画,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绢帕,眼中蓄满了恨意。
白日里,她见一个仆人慌里慌张地跑回府,便责问了几句,没想到这一问,便问出了平康坊里的雀娘和那封信。
她一直以为林曙是因为修道,所以不愿亲近自己,如今得知了有雀娘这样一个人物,聪慧如她,立时便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林曙早已心属他人。
九、相忘江湖
朱雀门的那个小姑娘倒一直在卖团饼,直到有一日,小姑娘双眼通红,机械一般地往锅炉上贴团饼。林曙走到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递给林曙两个红豆团饼。
林曙如往日一般接过团饼,咬上一口,这次的红豆团饼腻得过分,红豆馅还吃出两颗碎豆子。
这团饼并不是阿枳做的,林曙当即问小姑娘:“雀娘是不是病了?”
小姑娘先是摇头,后又点头,手足无措,眼睛通红。
林曙下意识就抓着她的手,厉声追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小姑娘放声大哭:“雀娘姐姐走了,到处找了都没找到……”
林曙不信,当即疯了一样,连朝也不上了,跳上马车朝平康坊疾驰而去。
阿枳的房间早已空无一人,什么都没留下,连告别的信都没有,就像三年前一样,整个人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
林曙瘫坐在地上,又哭又笑,他啊,到底还是留不住阿枳。
林曙在平康坊里呆坐到深夜,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夫人文沐站在府门口,见林曙回来了,便立即迎上去。她眉间闪过一丝痛楚,但随即如往常般温柔:“夫君累了吧,我——”
林曙心灰意冷,摆摆手就回了书房。
天下之大,林曙再也没找到过阿枳。
许是自暴自弃,林曙开始好鬼神,尤喜诡辩。连皇帝都说他跟过去不一样了,可哪里不对劲,谁也说不上来,只知道他还是那个良相,如日庇佑长安城。
他这一生中最隐匿的秘密,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无人知晓。
可惜他从来不进自己的夫人文沐的房间,所以他并不知,在文沐的枕下压着一根玉簪子,正是当年他留给阿枳的。 人间万物,独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