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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无情

  文/林鹿诗

  一、春山外

  我遇见初棠那年,她正是十四岁。

  彼时日光倾城,海棠盛开如火,她一袭绿罗裙,挽了烟袖,执着花浇流连芳华丛中。大约是感受到了我的注目,她望过来,柳眉杏眼,粉面桃腮。

  我觉得自己一瞬间就脸红了,手足无措之际,她已经笑了。

  “我好看吗?”她露出小巧的虎牙,脸上梨窝精致。

  我应是被迷得神魂颠倒了,不知日月般怔然点头,却没注意到她渐冷的面色。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唤回了我的神志,老总管的腰弯成了岸边的垂柳,颤巍巍道:“新来的下人惊扰了公主,万望恕罪。”

  我瞬间知晓了他为何怕成这样,传说初棠公主心狠手辣,年纪小小已是一名铁血政客。

  可她怎么会出现在尚书刘府?

  这种问题显然不是我能过问的,我不过是刚刚被卖到这里的奴隶,瘦小的身躯像麻秆一样,灰扑扑的脸和灰扑扑的衣裳,落在尘埃里都毫不起眼。

  我急忙跪下请罪。

  初棠扔了花浇,“砰”的一声,和着她冷硬的声音:“给本宫挖了他的眼睛。”

  我顿时抖成了筛子,惊恐得不住磕头,鲜血浸染了青石地面,却抵不过强壮家丁的拖拽。

  我马上就要被拖出月门,初棠却道:“慢。”

  不知为何,她突然来了兴致,折了一枝蔷薇抬起我的下颌,懒洋洋道:“学声狗叫,就保你一只眼睛。”

  我屏着气,小心翼翼地盯着她眼里趣意盎然的光,试图揣测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她似是不满我的冒犯,挑了挑眉。我急忙开口学了一声狗吠,声若蚊蝇。

  蔷薇的细刺刺入我的皮肤,混着脖颈上的冷汗,针扎一样痛。初棠倦了似的,挥挥手,又有家丁上前拖我。千钧一发之际,我抓住了她的裙角,惊慌地连声狗吠,然而她并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被挖了一只左眼,戴上了黑漆漆的眼罩,幸而还有一只眼可以视物,不至于被赶出府去。老管家看我可怜,便让我在府中边角做些下等活计,不让我这副模样惊扰了主人。

  然而最近府里气氛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人人噤若寒蝉,我听说是老爷得罪了公主,作为公主闺中密友的小姐已经进宫去求情了。阖府上下一干性命,都系在那个绿色倩影的一念之间。

  我望着井中黑漆漆的影,不由生出一丝恐惧和迷茫。刘府是尚书府,老爷是朝廷大员,在公主面前却如芦草般脆弱,那人的权力已然如斯了吗?

  她那样美,却那样喜怒无常。她手里的权力,更多意义上是收割人命的工具。

  刘府的结局很快到来,小姐被扣在宫里,其他人一律处斩,家产充公。

  抄家的那天,苍穹阴沉,所有人都是面上无光,下人们像牛羊一样被绳子拴成串,驱赶着走向刑场。我落在末尾,突然有个侍卫模样的人端详了我几眼,一剑砍下,惊得我紧紧闭上眼。

  绳子落地,我被单独带进了宫里。

  我不明白她的意图,安静地跪在地上,心中忐忑无比。

  初棠把玩着嫣红的指甲,心不在焉地说:“再叫两声。”

  我松了口气,咽了口唾沫润润喉咙,随即大声叫起来,声音在空荡的殿里回响,她不说停,我便不敢停,直到嗓子哑了,她才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以后你就是本宫的一条狗。”

  二、思听雨

  那年是景隆十八年,我开始跟在初棠身边,鞍前马后。

  她要上下轿,必是踩着我的背;她煎茶的雪,必是放在我怀中融成水;至于她不开心了,叫人鞭笞我用来取乐,也是常事。

  我敬她畏她,尽职尽责地做一条狗,总是低着头,从不主动说话。

  “莲生……”她倚在榻上望着梅枝发呆,我立在一旁,轻应一声,她说,“我恨你。”

  我立刻跪在地上,不知道自己哪里碍了她的眼,静静地等候她的发落。

  她用脚尖抬起我的下颌,神色复杂地看了许久,换了常服带我去了一处梨园。朱门大开,婉转的唱腔撩人心弦,台上伶人水袖轻扬,腰肢柔软。她寻了个位子坐下,让我剥了柑橘,将皮扔在地上,又素手一抬,打翻一盘花生。

  然后她也不看戏,只盯着自己翘起的绣鞋,莲足轻晃,鞋上的蝴蝶便振翅欲飞,仿若活了一般。

  这有什么好瞧的?我猜不透她。

  直到一幕终了,一个打扫果皮的下人走过来收拾,她的脚便定住了,目光仿佛黏在了那人脸上。可那人仿若未觉,自顾自地打扫干净后,朝她行了一礼便走开了。

  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贯穿左眼。他同我一样,是失了一目的人。

  “莲生,你瞧见没?他理都不理我。”初棠浅浅地笑了,我却打了个寒战。我知道,每次她露出这种笑容,我就少不了要受一顿皮肉之苦。

  我不敢妄言,沉默地站着。

  回宫之后,她让我只穿着单衣在庭中的梅树下站着。寒风凛凛,开始时我还止不住地打冷战,到后来半夜时,下起了小雪,我倒觉得没那样冷了,或许是冻僵了吧。

  初棠房中的灯整夜未熄,昏黄的光透过窗纸照出来,那一方雪格外清晰且忧伤,飘飘扬扬,兜兜转转,仿佛在唱着一曲挽歌。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我不知何时发起了高热,晕了过去。风寒入体,我养了几日的病,听见下人房外面多嘴的小宫女在议论。

  “听说公主又去见那个梅听雨了,可人家梅公子还是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我可真是佩服,居然敢这样对公主,而且竟然还没被杀头……”

  “嘘—”另一个宫女明显老成一些,压低声音说,“什么都架不住公主喜欢,宫里梅听雨这个名字是公主的忌讳,千万休要再提了。”

  原来是这样,初棠心系于梅听雨,所以并不是他同我一样,而是我同他一样。大约我与他有两三分的相似,她苦于得不到梅听雨,便将我也挖去一眼留在身边,聊以慰藉。

  我从前不爱听戏,却也听过梅公子的大名,他曾是京都里最有名气的角儿,后来渐渐没了声息,想是毁了容,没法再唱了。

  过了没两天,我就听见外面有喧哗声,那个背后议论梅听雨的宫女被拔了舌头,发配去浣衣。

  我望着梁柱,觉得初棠就像开到极致的虞美人,娇艳无匹,让人沉醉,却身含剧毒,触之即死。

  从梅听雨处回来后,初棠时常怔怔的,不知道在看什么,却能够看很久。

  我猜她一定很爱梅听雨,她让我执着笔坐在案前摆某个姿势,找来戏衣让我穿着行走,硬生生将我的腿抬至头顶,我从来不反抗,任由她摆布。

  她看着我,又哭又笑,凄楚无比。

  我抱着柱子,双腿痛得毫无力气。

  初棠哭够了,孩子气地用袖子抹抹脸,说:“莲生,你为什么不是他?”

  我脸色惨白,艰难地说:“是仆的错。”

  老旧的戏衣斑驳,想必曾经也辉煌过,只不过有些事情无法重来,有些事情早已注定。

  我望着她,心想,爱上一个人原来是如此痛苦的模样。

  三、不折梅

  年关将近,初棠一反常态,赏了许多东西给下人,其中也包括我。

  所有人都喜气洋洋,但我瞧得出,初棠并不开心,她总是笑,笑意却从未到眼底。

  我猜想她是在想梅听雨的事情,我想知道,但我不敢问。休沐时我去街上置办些用品,刻意打听下,得知了些当年的旧事。

  景隆十六年时,梅听雨的名牌在梨园门口挂在最前面,是当之无愧的台柱,为了听他的戏,京都里曾有万人空巷的胜景。

  一天,两位官家小姐去听戏,其中一位深深为之着迷,做下了一掷千金的豪迈之举,震惊了所有人,随后便有人说,那是初棠公主看上了梅听雨,当红戏角儿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可没人知道,那时梅听雨与刘家小姐刘灵飞早已暗通款曲。

  是以初棠公主对梅听雨表达爱意时,被拒绝得彻底,她不懂为什么,一次次尊严扫地地缠着他,直到他忍无可忍,对她说:“你不是喜欢我这张脸吗?我现在就毁了它给你看。”

  梅听雨自毁容貌,也不愿与初棠在一起。直到后来,初棠偶然撞见他与刘灵飞密会,才知道原来自己的闺中密友竟是情敌,她一怒之下寻了个理由,抄了刘家满门。

  我将过往东拼西凑,明白了七七八八。

  回宫前,我路过一个糖画摊,老板手艺很好,花鸟虫鱼栩栩如生。我叫他帮我做了一朵虞美人,用红姜色的糖稀勾勒出妖娆的模样。

  我带着糖画回宫,路过庭院时,初棠从亭中瞧见了我,唤我过去。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她裹着镶白狐狸毛边的披风,格外俏皮可爱。我将虞美人糖画呈上去,她取过仔细看了看,而后展颜道:“我很喜欢。”

  我也微微笑了一下。

  “莲生,平日多笑笑,很好看。”初棠浅酌一口,对我说。

  我跪在地上,心中涌起欢喜,却听到她继续道:“你笑起来,更像他了。”

  欢喜的浪头拍在礁石上,碎成无望的泡沫,消失不见。

  “是。”我低声说。

  除夕守岁,炭火彤彤,平日里谨言慎行的宫人今晚终于可以放松一下,聚在外间笑闹。初棠则坐在西里间喝酒,她微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瓶中的梅花。

  “我听说,你不让他们放梅花进屋?”

  “是。”我垂手站着。

  初棠静了许久,扶着额,喃喃道:“你当我不想忘了他?我知道他恨我,我又何尝不恨他?可恨也罢,爱也罢,我已经跟他纠缠不清,忘记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又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直到醉得双目无神。

  窗外燃起了新春的烟花,“砰砰”地响,初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要去看,我急忙去扶,她却一下倒在了我怀里。

  软玉温香,呵气如兰,初棠凑过来,停在我面前,我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

  “莲生,幸好我还有你。”她说完,慢慢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烟火五彩缤纷的光映在窗户上,照出一片虚假的喜气洋洋。她说幸好有我,我却只是个随时可以被替代的赝品,永远也成不了真的,这是比我卑微的地位更加悲哀的事实。

  四、蜚语浪

  景隆二十年的春天,初棠十六岁。

  她生辰那日,我送了亲手扎的燕子风筝给她,她当即兴致勃勃地让我放起来。

  风筝飞得高远,她仰头望着,唤我:“莲生!再高点!”

  “是。”我笑着答,准备扯线再松,扯着扯着,线突然断了,风筝飘飘扬扬地落了下去。我禀告后去寻,路却越走越荒僻。

  西北角一处荒草丛生的小院,门锁虚挂着,我走进去,风筝正挂在树梢上。

  我搬了石凳踩着去取风筝,透过破败的窗户,看到了里面竟然有个人,里面的人也看到了我。那人蓬头垢面,蹒跚地走到窗边,手脚上都锁着铁链。

  离得近了,我终于认出,那居然是我的旧主,刘小姐刘灵飞,出乎我的意料,她还活着。

  她趴到窗户上,张开嘴给我看空荡荡的内里,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赫然是:“救……我……”

  我骇然,取了风筝急忙离开。

  我决定对初棠隐瞒此事,近些日子,她的欢颜刚多了些,我不想她又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然而我回到寝殿时,初棠的脸上已是阴云密布,宫人们都不敢触霉头,只有我上前,将散落一地的奏折收起。

  “你们都下去吧。”初棠疲惫至极,“莲生,你留下。”

  很快殿里就剩了我们两个人,她递给我一份奏折,我急忙后退,直道不敢,国家大事非我这种地位的下人能看的。

  初棠用手抵着额角,沉沉道:“看。”

  我只得接过,浏览一遍,便抖如筛糠。

  奏折上写,近日京畿有传言,说初棠公主血统不正,非大乾正统皇室之人,请陛下示下。

  三人成虎,积毁销骨,这种流言看似荒诞,却会将初棠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一旦失却了高高在上的公主身份,她曾经打压过的人,将会把她反扑到渣都不剩。

  我用惊恐慌乱的眼神望着她,她压抑着怒火使自己看起来尽量平静,告诉我:“我的人去查谣言的源头,最先放出这话的,是梅听雨!”

  说到他的名字时,初棠猛然又将我刚理好的奏折甩落一地。

  不管多少次,只要一想到是梅听雨害她,她就怒不可遏:“为什么?!我只不过是爱他而已!我做错了什么,让他这样对我?!”

  她取下墙上挂的鞭子,鞭梢带着风声朝我身上呼啸而来。她不停地问我为什么,同时一鞭一鞭,将我抽得皮开肉绽。她将爱给予梅听雨,却得不到应有的回应,便将恨转嫁到作为替代品的我身上。

  我哭了,却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初棠。她这样的天之骄女,本应有无数男子折腰,梅听雨却令她这样难过。

  深夜,我不顾身上的伤痛,连夜出宫去了梨园。

  月光如洗,梅听雨坐在戏台正对面第一排中间的位子上,手打着拍子,我来了,他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说:“你知道吗?灵飞第一次见我,就是坐在这里,当时我唱的是一出《惜花》,才子佳人的戏,她说她最喜欢听这出了,因为这出戏是大圆满的结局,两个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我没有打断他,他继续说:“可现在呢?灵飞家破人亡,我不能再站上戏台,我们又做错了什么?我知道灵飞在她的魔掌之中受尽折磨,我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迫她放了我的灵飞。”

  我闭上眼,我像影子一样跟在初棠身边两年,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如果梅听雨真的这样去要挟她,恐怕得到的只有刘灵飞的尸体。

  “我帮你救出刘小姐……”夜风瑟瑟,我对他说,“作为交换,不管用什么方法,请你将流言抹去,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五、千里行

  雷雨的夜,我坐在脚踏上,看着初棠熟睡的面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她是真的好看,美到夺去了我全副心神。即便她欺我、伤我,我还是想要爱她、护她。对我来说,她是这世间唯一的珍宝。

  我将刘灵飞化装成普通宫女的样子,乘夜冒雨驾马车送她从西重门离开。西重门外有一处瓮城,梅听雨就等在瓮城外。

  然而最后一道关卡,初棠的令牌不好用了,我焦急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身后的城门却缓缓关上了,我们被关在了瓮城里。

  城楼上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隔着重重雨幕,我依然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初棠。

  毫无疑问,我们被抓了回去。

  初棠坐在椅子上,神色苍茫,动了动唇:“莲生,没想到连你也背叛了我。”

  我全身湿透,发梢上的水滴进绒毯里,过了许久,我才抬起头,向她说明了一切。

  她静静地听完,笑了:“这么说,你擅自替我做决定,是为了我好?”

  她站起身,一鞭子狠狠抽到我身上。

  新旧伤痕叠加,我不禁瑟缩了一下,道:“仆不敢。”

  “你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的?本宫的事情,什么时候需要你插手了?你这样多管闲事,究竟为了什么?”

  她每问一句,便抽我一鞭,直到她用鞭尾抬起我的下颌,逼迫我看着她的双眼,朱唇轻启:“还是说,你对本宫有什么非分之想?”

  我在她的眼里,清楚地看到了我心事被揭开那一瞬的慌乱无措。我害怕她会觉得被我喜欢是肮脏的事,我狼狈不堪地第一次反抗她,将她推开,侧过头去,说:“仆不敢。”

  初棠拍拍我的脸颊,轻笑了一声。我不敢想她眼中会是何等讥讽或不屑的光,可在我的余光中,她竟是一脸落寞,垂眼不知在想什么,然后慢慢摇了摇头:“莲生,你真是个胆小鬼。”

  我没有反驳她,她说得没错,我爱她,却不敢宣之于口。这样懦弱的我,不是胆小鬼是什么呢?

  养伤期间,我突然被抓去了宦官所。一群人按住我,另外一群人褪去我的衣衫,然后匆匆离开。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当初进宫没有经由宦官所,而是初棠特许进宫伺候的,是以我根本没有净身,现下要验,难道是初棠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但初棠不在寝殿里,一连三天都没有回来。

  我茫然地站在庭院里,她不回来,能去哪里呢?

  我向小太监打听,他们都连连摇头说不知道。

  直到三天后的清晨,初棠坐着软轿回来,我想她想得心急如焚,奔过去跪趴在地上,等着她落脚,她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莲生,起来吧。”

  她的声音很轻,惊破了我的心湖,我从未听见过她用这种语调说话,语气平静如水。如果不是她现在就在我面前,我绝不相信这话出自她口。

  我抬起头,她已从另一边下轿,唤我进殿说话。

  门刚关上,我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含泪道:“殿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仆这就去宦官所净身,所有的过错都让仆来承担吧!”

  初棠摇摇头,说:“莲生,我就要去北戎和亲了,你也将去别处当差,咱们主仆二人就要散了。”

  殿里龙脑香气无声升腾,我呆呆地张着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初棠从小是被当作女帝来培养的,已故的曲妃有孕时,国师曾言国运系于此婴之身,是以她被视作继承皇位的唯一人选,这样的她,怎么会去和亲呢?

  况且北戎人都是蛮子,各部落斗争不断,父妻子继,混乱无比,初棠养尊处优,又怎么受得了?

  而我也不愿去别处,我只愿守在初棠身边,哪怕当一辈子的赝品也可以。

  “殿下,仆愿和您一同前往北戎!”我望着她似笑非笑的面容,她仿若已看淡尘世,对我说:“莲生,我累了,我不想再看到梅听雨,也不想再看到你这张脸,懂了吗?”

  我的身体晃了晃,浪潮般的心痛袭来,但我仍旧坚持道:“如此,那请允许仆走得远远的,殿下万不可去和亲!”

  说着,我就听见外面有搬东西的声音,跑出去一看,宫人们来来往往,将初棠宫里的物件摆上车子,这是装嫁妆的意思。我阻止了两个搬花瓶的小宫女,另八个挪梨花木柜子的小太监就从我身边路过了。拦来阻去,我像个傻瓜一样,最后一事无成。

  六、旧事知

  初棠初八动身,而我初五就接到了调令,勒令我即刻动身,不得耽搁。

  我去向她辞行,日光倾城,海棠盛开如火,她一袭绿罗裙,挽了烟袖,执着花浇流连芳华丛中,如我初见她时的模样。

  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莲生……”我转身正要离开时,被她唤住,她看着我,微微笑了笑,“善自珍重。”

  “是。”我黯然道,不敢回头。

  梅听雨的所作所为使她放弃了他,这是好事,我想,从此以后她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时光那么长,总会有一个与她般配且相爱的人出现,陪她白首无忧。

  只不过那个人不会是我而已。

  我踏上了南下的路途,到达时夏天已经来临。南都潮湿闷热,我任了个闲职,整日去郊野那一片虞美人花海中坐着。时光悠悠,远方已经很久没有初棠的消息传来。

  倒是皇帝驾崩,举国大丧,我不知道是谁成了新皇,一切已经与我无关。

  一日,花海里突然来了个老丈,他一边欣赏景色,一边朝我的方向走来,我总觉得他有些面善。

  他端详我几眼,突然问:“你是初棠公主身边的莲生吗?”

  他一开口,声音尖细,我突然想起来,他是先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齐德。乾朝传统,皇帝驾崩后老太监若要养老,都是来南都。

  我点头称是,他感叹道:“原来公主把你安排到这里来了。”

  我听他言语间似是对初棠当年的决定甚是了解,便向他请教。

  他犹豫了一会儿,道:“罢了,左右先帝也去了,公主也嫁了,这桩秘事便说与你知晓吧。”

  初棠失踪的那三天是在先帝的天极殿,当时齐德也在场,他目睹了一切,此时向我娓娓道来,我听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梅听雨当年散布了污蔑初棠出身的流言,所有人都以为是无稽之谈,却偏偏勾起了先帝的一些回忆。

  曲妃生产时,先帝忙于政事无法分身,等赶去时婴孩已呱呱坠地。时值早春,夜里的天还寒,殿中便生了许多炭火,曲妃耗力过多沉睡着,先帝便接过婴孩亲热,后来想起,他抱着的孩子连带襁褓都是带着寒意的,定不是一直放在殿中的。

  他疑心起,便叫人去查,果然查出了初棠并非曲妃亲生。原来先皇后忌惮国师的预言,从宫外安排孩子换了进来,曲妃的孩子已经不知所终。

  是以初棠真的并非先帝亲生的公主,恰逢那时北戎来使者请求和亲,先帝便想着保留初棠的公主身份,派她去和亲,让她利用从小学习的计谋和手段削弱北戎的力量。

  而北戎那样的茹毛饮血之地,初棠不愿前去,与先帝大吵一架,还要寻死自尽。她若是死了,先帝便要牺牲亲生女儿,这是他不愿见到的。

  所以他揪住了初棠的错处—我,进宫伺候却未净身,有秽乱宫闱的嫌疑,要下令将我乱棍打死。

  提到我时,初棠如遭雷击,终于跪下服软,求着先皇饶我一命,她愿意去和亲。

  “老朽可以说是看着初棠公主长大的,印象中从未见过她哭着服软求饶,想不到她会为了你做到这样的地步。老朽曾经问过她,她说:‘我死了不要紧,可我不能连累莲生,我已经欠他太多,他的情意,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原来,原来我的心意,她早已清楚知晓。

  微风拂过,日光耀眼,可天地之间为何模糊一片?

  初棠,我只是你的一条狗,可以替你咬人,替你看家,听你的每一个命令,你不高兴了,可以打我骂我,唯独不需要的就是觉得亏欠我。我心甘情愿为你生,为你死,你并没有亏欠我什么啊!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公署,听到同僚们在议论,北戎各部落间又开战了,其中就包括初棠嫁过去的那个部落。

  我什么都顾不得了,买了一匹马,一路往北飞奔而去。我要去见她,我再也不要离开她。

  七、春归谢

  北戎战火遍地,我换了当地的服饰,伪装成不起眼的流民,四处寻找初棠。

  初棠所在的部落早已被打败,我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听到了她的下落,原来她被掳去了另外一个强大的部落。我费尽心思混了进去,草原上数百个大帐,我不能找人打听,只能挨个帐篷寻过去。

  一群醉醺醺的男人高声唱着歌从一座帐中走出,我在南都时曾看过几本北戎语的书籍,略懂一些,遂听到他们口中说“中原女人”的字眼,心猛然一跳。

  待他们走远了,我悄悄钻进帐内,深色的驼绒毯上倒着一个纤弱的身影,我只一眼就认出那就是初棠。她仿佛累极了,睡得也不安稳,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我凑过去听,她呢喃的是:“莲生……莲生……”

  我连忙将她翻过身来,唤她:“殿下!殿下!”

  她缓缓睁开眼,见到我的脸时有一瞬的惊喜,而后猛然将我推开:“你走!你走啊!”

  “我不走!”我握住她的肩膀,直直凝视着她的眼睛,“殿下,我任莲生喜欢殿下,从见到您的第一眼开始,我的心就已经属于您了。您叫我到您身边伺候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南都有一片虞美人花海,您愿意跟我去看吗?”

  初棠听了我的话,露出向往的神色,她动了动唇:“我愿意……可我命不久矣……”

  我不懂她话中的意思,我只知道,不管是中毒抑或是受伤,我都有时间从老天爷手中将她抢回来。我会为她求医寻药,跪神拜佛,绝不放弃。

  我直接扯了一匹正在吃草的马,将初棠抱在身前,夺路而逃。很快有蛮子反应过来,骑马追了上来。

  马儿驮着两人本就吃力,长途奔波后更是不堪重负,越过草原上的额纳大河时,马蹄打滑,歪倒了下去,我和初棠摔进了水里。

  我拉着初棠的手,努力想将她抱进怀里,可河水太深,水流速又快,人在其中几乎身不由己。

  初棠在水中沉沉浮浮,断断续续地对我说:“我给了梅听雨和刘灵飞自由……我做得对吗?”

  我心急如焚,用尽全力拉她,耳朵里进了水,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胡乱地回答:“对!对!”

  初棠很欣慰,我看到前方有一块巨石,对她喊:“要撞上石头了!往旁边游!”这样的情况下,一旦撞上,她就会五脏六腑破裂而死。

  她回头也看到了。她在我的下游,此时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一拉我,将我抱在了怀里,以身为盾,被急速的水流冲着,撞上了那块巨石。

  我们倚着那块巨石停了下来,初棠轻轻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抱着她,如同那年冬岁她醉倒在我的怀里。我忍不住语无伦次地低声呢喃,泪水落在她的发上。

  远方传来北戎苍凉的歌谣声,我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我只知道,曾在我眼底盛放的虞美人,在往后的时光里,再也不会开落。 人间万物,独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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