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别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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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卿别抗旨
文/惊蛰小白
一、爱卿留步
帝王早朝,百官在列。
“太猖獗了!”
那高踞龙座之人虽生得清俊朗然,却像是被气得不轻,瞪着眼将目光钉在了走神的御史大夫云皎月身上。
礼部侍郎颇有眼力见儿地扯扯云皎月的朝服,提醒她速速回神。
云大人忍住要打的呵欠,整整宽袖,垂手立好,顶着眼下两道明显的青影,表现出一副“微臣听得很投入”的表情。
“这种东西也敢拿来冒充朕以前的画,当年在文坛,朕那也是有脸面的——”年轻的帝王挑起眼尾,指着小内官手里的那幅赝品草书,就势往龙椅上一靠,毫不拘束的样子倒显出三分文人的风流,“你们,拿个主意吧。”
本朝皇帝李羲,登基前为宸朝端王,可谓是史上最游手好闲的王爷,治国经略一窍不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那一手书法举世无双,文人才子都爱结交端王,曾有“京城何处不飞花,不见端风不复归”的传闻。
就在李羲全心全意朝着文艺界一代宗师发展时,先帝突发恶疾,驾崩前居然立诏传位于他。逍遥惯了的端王本来是拒绝接受现实的,舞文弄墨他乐在其中,可做皇帝在他眼里就是个苦差事了。当然,这事儿他自己说了也不算,在太皇太后的力保之下,他还是不得不向生活低头,登基继位。
大殿上,李羲的问题一问出来,众臣就将目光齐刷刷投向云皎月。
这位前任丞相的千金,自幼学冠京华,二八年岁高中恩科,是先帝破格钦定的女探花,而先帝驾崩前,更将她提拔为御史大夫。满朝文武心里明镜似的,个个都晓得她眼下专门负责解决皇帝提出的各种“疑难杂症”。
云皎月扶着僵硬的脖子,挪出朝臣队列,举起笏板:“回禀陛下,本月皇家书画院会统一辨别真伪,收购御笔作品。”
“光收购不行,干脆办个展览,与民共赏!”皇帝的主意拍脑袋就来,那眸底雀跃的情绪已呼之欲出,“待会儿下朝,爱卿留一留,好好与朕聊聊细节。”
又来?
云皎月顿时满脸郁闷,想起昨儿就是被李羲召进宫折腾了一晚上!龙椅上的那位打着赝品泛滥让她解决的旗号,把她逮去御书房,秉烛盘点了他所有的书画作品,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才放她出宫。
“臣——”云皎月克制地保持平静,“遵旨。”
二、皇上脸皮厚
散朝后,太皇太后召见,云皎月本打算先去瑞祥宫,再到皇帝那里报到。谁知半路上有小内官拎着衣袍,慌里慌张追过来截她。
“云大人赶紧的吧,您再不去,皇上要撕折子了!”
“皇上在哪儿?”
小内官吞吞吐吐:“御……御花园。”
“哼——”云皎月嘴角一勾,“去把折子都拿过来。”
她摇摇头将宽袖一卷背在身后,往御花园去了。
御花园中没旁人,凉亭中坐着换了常服的李羲,月白华袍,玉冠桃面,气质出尘不似凡人。
隔着三四丈远,李羲便听见了动静,蓦然转身,看到云皎月的瞬间粲然而笑,又指着铺满石桌的笔墨颜料说:“小云别动,就立在那海棠底下,朕将你画下来。”
“不是撕折子吗?”
她不理会他,径自从身后小内官手里接过一大摞折子,独自上前,轻描淡写地递了本过去:“皇上可以开始了。”
李羲仰起头,望着云皎月,一声不吭。二人就那么对视着,僵持着,海棠花在枝头随南风轻晃。
过了良久,他见她毫无回应,终于落败似的愤愤接过折子,撕个稀巴烂,随即又歪过脑袋,偷瞄一眼她的反应。可惜,看见那张脸上依旧不惊不慌、见怪不怪的表情,他只得又赌气地连撕了好几本才罢手。
“爽了?”她问。
“还行。”他单手撑起脑袋,目光定在她身上,仿佛她比春光还惹眼。
她轻咳一声,转过身拍手示意,有小内官颠颠儿地抱着另一摞折子走过来。
她说:“既然爽了,就批折子吧。刚撕掉的那些,是上个月废掉的。”
“这些折子全是提议选秀的——”李羲气鼓鼓地反问,“不让朕撕掉,你到底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她的眸光不经意垂下去,落在那双玄色龙纹靴上,纳闷他今日怎不配一双素白的靴子,那才更显文雅脱俗。她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又道:“皇上正当婚配年纪,众臣如此上书进谏,情理之中。”
“好啊。”不知何时,李羲已站起来,笑着俯身看她,目光越发灼人,“那你先辞官,然后进宫选秀,嫁给朕。”
“什么意思?臣没听清。”
她退半步,他就进半步:“你听清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皇上的脸皮,真是日渐厚实。”
“爱卿过奖,朕的脸皮,你是打小就清楚的。”李羲无辜地看着她,“要不是为了你,朕才不想答应皇祖母做这个皇——呜——”
“莫乱讲!”她忙捂住他的嘴,四下看了一圈,拧着眉压低声音,“皇上乃国之根本,岂可儿戏。”
“朕儿戏?”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走走走,我们去皇祖母那儿评评理!”
当年,李羲等皇子自小被先帝送进国子监读书,彼时云皎月才智过人,深受先帝喜爱,亦被赐入国子监蒙学,二人冲龄便已相识。
众皇子长大,皆工于心计权谋,他们看重云家背景,刻意接近云皎月,想要与她联姻巩固地位。唯有端王李羲素来不务正业,醉心文艺事业,乐得自在。云皎月与他相处,难免顾忌少些,又因他在书画上天赋奇高,颇有造诣,自然对他高看一眼。
李羲则单方面赖上云皎月,从小到大但凡能哄得她开心的,他无有不精,琴棋书画自不在话下,骑射、投壶、斗茶、酒令样样拿手,就连动手做把折扇、制个木偶讨她欢喜,他都手到擒来。云皎月十六岁那年,他亲手雕了一方羊脂玉的小印,想在她生辰时告白。结果那年她就参加恩科,还中了探花。于是那原本要用来告白的小印,眼睁睁就变成了贺礼,被淹没在一堆拜帖与礼物之中。
只是他登基后,她便与他疏远了,这才是他万万不能忍的。
三、皇帝太难当
朱红的宫墙蜿蜒曲折,脚下的青石砖规整地延伸到路尽头。
云皎月无奈地任凭李羲拖着往前走,她看着他线条分明的侧脸,看着他毫无顾忌的样子,看着他每一步都更加坚定,心里仿佛也开始觉得,他们就该一直这么走下去。眼看自己的手被握得死死的,实在抽不出来,她只得又叹一口气,心道:都是当皇帝的人了,性子怎么一点儿没改。
李羲一踏进瑞祥宫的门便屏退左右,跟太皇太后讨说法:“皇祖母,外头的大臣都嚷着要选秀,您当初劝孙儿登基,说当了皇帝才有资格娶小云,那些话孙儿可都记着呢!”
太皇太后倒也不急,只将绣着金丝牡丹的宽袖往里一收,直直地朝云皎月看一眼:“小云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你得让她自己点头才行吧。”
他转头就问云皎月:“愿不愿意嫁给朕?”
她缓缓垂眸,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缓缓开口:“不愿意。”
太皇太后对此倒毫不惊讶,反而笑盈盈地安慰李羲,让他别灰心,要是实在不行,就在这届秀女里选几个可心的。
李羲愣在原地,目光在云皎月和太皇太后身上游来游去:“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这个皇帝大不了不当——”
说罢,他负气甩袖离开。
云皎月看向门口,没有追出去,眼底黯然,又很快隐去。
“还是对这个位子不上心,他要能自己坐稳,哀家何必这般谋划。”太后宽袖轻摆,已直起身俨然端坐,“赝品字画查得如何了?”
“有人明知是御笔的赝品,还愿意高价购买。一幅字画赝品,从京城流出,往各地层层交易,资金往来数目巨大,怕是与谢相一党脱不了干系。”
自先帝驾崩,谢丞相仗着自己是三朝元老,逐步把持朝政,朝臣纷纷攀附。谢相一党趁势做大,欺上瞒下,鱼肉百姓,可谓一手遮天。
“皇帝爱字画,朝中就有人在这上面下功夫,倒也煞费苦心。”太皇太后冷笑道,“真当哀家心里没有数,变着法儿欺负我祖孙二人。”
“皇家书画院要办展览,臣会借此机会,暗中调查赝品交易一事。”
“朝堂有云家在,哀家才能稍稍放心。”太皇太后点点头,神色缓和下来,“小云啊,日后哀家万不会委屈了你。”
她心头一窒,躬身行礼:“臣明白。”
离开瑞祥宫,云皎月前往御书房,商议展览一事。
奈何李羲是真的生了气,竟将她拒在门外。她昨夜几乎没睡,今日又忙了一天未得休息,早已困得上下眼皮打架。见李羲不召她入内,她只得立在门外候着,那暮春的日头照在身上,舒服和暖,阵阵困意袭来,她竟靠在廊柱上就睡过去了。
她梦见少时在国子监读书,春日正好,少年端王拖着她在小竹林里烹茶看书,一道练字。风起时竹影摇曳,落到他笔下,与他的字一般,笔锋所到处,轻盈却富有韧性,有节有劲。他于书道天赋极高,除了写什么都像模像样,他自己的笔体更独具一格,非是旁人轻易学得来的。有一回,他偷偷仿她的笔迹,抄了一首《西洲曲》拿到同窗面前炫耀,说他独得她青睐,有赠诗为证。后来她晓得此事,气到半个月没同他讲过话,急得他答应把自己的字都教给她,她才解气。
每每看书累了,她就在日头下伏着石桌小憩,而他会停下笔,凑过来叫她进屋休息,当心着凉。她若睡意正浓不听劝,他就咧着嘴,背了她回去。少年清瘦的肩背并不宽阔,但少年身上水沉香的清幽味道却小心存着他们鲜有的几分亲近,让人安然入梦。
四、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再醒来,已是翌日清晨,云皎月发现自己竟回了府,躺在自家床上。
府里下人告诉她,昨日傍晚有个年轻好看的内官,说是奉旨把她背回来,一路上非但不让别人搭手,还熟门熟路把她送进房间了才离开。她听了,气愤地嘀咕一句:“真不要脸。”
她换好朝服,正准备进宫上朝,却收到皇帝罢朝的消息。
听说太皇太后已下懿旨,命各地选拔秀女进宫,而皇帝为此事正和太皇太后冷战,一连几日都称病不朝。
皇帝选秀在即,世家重臣都削尖脑袋要让自家女儿飞上枝头变凤凰。云皎月则因皇家书画院展览事宜忙得不可开交,大量流传在民间的御笔作品被送过来甄别,纵使有书画院的画师们帮忙,也只有她能最终拍板决定真伪。面对繁巨的收购工作,让她每天都想当面质问李羲,他当端王那会儿为什么有事儿没事儿就喜欢送人字画!
可此时此刻,云皎月不得不停下手中所有事项,对着桌案上太皇太后的密函发愁——皇帝又玩失踪!
她正愁着找不到李羲,这时手下有人来报,说是从黑市收了一幅御笔的《云鹤图》,但这幅画明明已收藏在皇家书画院的库房,登记在册,准备展览了,怎么可能又流出去?
云皎月盯着收购上来的这幅画,莫名地笑出来,独自朝着皇家书画院的画房去了。
上上次闹失踪,李羲去的国子监,派人给她送了一套自己手抄的《诗经》。
上次闹失踪,李羲回的端王府,折了一支端王府里的海棠花丢在云府门前。
这次,他居然就藏在书画院里,难怪太皇太后翻遍京城也没把人找出来。谁能想到他藏在她的地方,玩起了灯下黑。
云皎月走进画房,见到那人长袍直裰,一身画师打扮,手执狼毫立于案前。见她靠近便露出狡黠一笑的人,不是李羲还能是谁!
未等她开口,他先问:“你怎么猜到朕在这里?”
她冷着脸,把那幅《云鹤图》展开:“此画跟真迹一模一样,臣除了能认出皇上的笔法,还知道这种青色颜料所需矿石极为稀少,乃皇家专供,但一个月前皇上说过宫里的用完了,眼下也只有书画院有少量余存。”
“就知道瞒不住你。”他颇神秘地说,“不过这一幅是朕特地画给你的。”
她白一眼:“一幅赝品有什么特别!”
“这幅是《月鹤图》。”
“哪来的月?明明与《云鹤图》并无区别。”
“想知道区别啊——”他得意一笑,凑上前,半是玩笑半是试探,“你把画收了,把朕也收了,朕就告诉你。”
她避过他的目光,一把推开那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太皇太后懿旨已下,逃避选秀是没有意义的,臣送皇上回宫。”
“朕不想听!”他不悦,扭头回到案前,提笔写起了字。
“你别耍赖好不好?我——”她顿了顿,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改口,“臣和太皇太后都是为了皇上。”
她幼承庭训,国子监蒙学,由先帝特许科考,十六岁摘探花,为读书修身有之,立志治国齐家亦有之。自踏入朝堂,她便代表着整个云家,代表着朝中将来唯一足以与谢相抗衡的力量。
眼下朝中权臣当道,皇帝难有作为,如今再没有比选妃更能笼络人心的了。虽说来日方长,谢党终会有被扳倒的一天,朝堂自能恢复太平清明。可此时她若退下来,入了后宫,太皇太后在朝中就失了依仗,以李羲不务正业的风格,皇权岌岌可危。
太皇太后深知此理,云皎月深谙此道,李羲怎会不明白,只不过心里还有不甘和执拗罢了。而上任御史大夫那日,她就明白了,自己能陪着他的地方,是朝堂,不是红帐。
此刻二人沉默对峙,画案上墨香一阵阵闯入她鼻腔,混着若有若无的水沉香味。过了良久,他停住手,缓缓抬头,温润玉面之上眸光坚韧深邃,顷刻就能摄人心魄:“小云,可不可以什么都别做,信我就好?”
云皎月不答,也答不上来。她被那目光烫到,只觉双颊发热,一时走了神,心想,他竟用了“我”,而不是“朕”……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放下了笔,放下了身份,却不能放下眼前人。
“算了,回宫吧。”他走向她,嘴角上扬似海棠微微绽开,轻易就叫人心神恍惚了。
离开前,她瞧见案上的字,心头一紧。
那是她名字的出处,《诗经·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五、朕只选你
选秀如期举行,宫中上下都忙了起来。
云皎月难得休沐在家,却将书画院未审核完的字画都搬了来,把自己关在书房办公。
午后,阳光正暖,云老丞相将女儿从书房喊出来,陪他看书喝茶。他瞧见女儿心不在焉,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着提醒:“书都拿反了。”
云皎月忙将书合上:“茶凉了,我再去泡一壶。”
云老丞相拦下她,叹道:“今日秀女该进宫了吧,当初爹若不允先帝让你入朝为官,此刻你已在宫里。”
“爹,女儿无碍的。”
“那些年,先帝就总跟我唠叨说端王贪玩,将来若继位,很难收心把精力用在朝政上,只有你能治住他。”
她诧异:“先帝早就属意李羲继位?”
“先帝成年的皇子中,有能力者无不性情乖戾好斗,多疑善妒。唯有不受重视的端王,看上去特立独行,实则为人亲善大度,学什么就精通什么,天资极高。不然,老夫为什么要把我云家嫡女送进国子监伴读?”云老丞相笑问。
“到底谁给谁伴读,明明是他从小死皮赖脸跟着我。”她撇撇嘴,眼底有掩不住的慌乱,起身取了茶壶就走,“我去泡茶——”
半道上,她想起今春李羲从江南寻来的雨前龙井还未喝,便折回房间去取一些。谁料她刚转身,就瞥见院墙上挂着个眼熟的身影,两条长腿凭空乱蹬。
云皎月手中茶盏轰然坠地,碎片散落一地。
他竟来了!
那挂在墙上的人闻声扭头,嚷道:“小云小云,快来救——哎呀!”
李羲应声摔地,但墙根处迟迟没动静,云皎月只得走近查看。她刚俯下身,李羲便挺身而起,顺势将她按在院墙上,拢在双臂间:“朕可是偷溜出来的,你不准生气,不准赶朕走,不准跟皇祖母告状。”
温热的呼吸带着水沉香的味道,落在腮畔颈边痒痒的,像要钻进她心里。她一时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嗯”了一声,然后又小声补了句:“我待会儿要审字画,可没工夫招待你。”
“谁的字画谁审可以吧——”他一愣,眸子瞬间亮得晃眼,“你……你答应让朕留下!”
她趁李羲不注意脱了身,转身边走边嘀咕:“那我还敢抗旨啊。”
他立马跟上去,捉了她的手握住不放,笑得已合不拢嘴:“朕头一回觉得,做皇帝好像也不错。”
“你松手。”
“你抗旨?”
“……”她杏眼一瞪,双颊染上胭脂色。
是夜,碧落月色清明,不时有和风拂过,撩人心弦。
李羲陪云皎月将所有字画审核完,誊抄好展览作品名录,又商量起字画展览的方位顺序。时光好像倒回到二人在国子监读书作伴的自在日子,他挑剔她的字,她比较他的画,时而拌嘴,时而讨饶,书道丹青间,一撇一捺都较平常有意思。直到贴身小内官催完第三回,李羲才依依不舍地动身回宫。
临走时云皎月问他,打算如何向太皇太后交代。
“交代不了就不交代。”他敛了笑,深情地望着她,道,“真恨不得昭告天下,今日秀女进宫,但朕只选你。”
李羲离开后,云老丞相瞧见女儿立在庭院中,披一身清冷月光,透着不可说的孤独。
“爹,我不敢承认。”
“有些话,不用说出口。”云老丞相将披风披在女儿单薄的肩上。
“今日,我只想陪他任性一次,就一次。”
云老丞相心疼地把女儿搂在怀里:“我女儿随时可以任性,云家不缺你这个御史大夫。”
六、日月同天
皇家书画院的展览定在端午节,刚好是选秀仪式前三日。
皇帝为表重视,出席开幕仪式,一干重臣皇亲作陪,场面十分隆重。
李羲的作品,大到山水卷轴,小到题字花笺,都按主题分门别类展出,室内室外的展架都经过精心设计,与作品相得益彰。云皎月穿着绯色官袍跟在李羲身边,走在参观队伍最前面,本该她负责讲解,李羲却一再抢过话头:
“你第一次陪朕赏花那回,朕特地画的,有纪念意义吧。”
“当时你非要选这篇《短歌行》,朕手把手整整教你写了一个月!”
“这句诗,是被夫子没收的话本里的,那对才子佳人爱得荡气回肠。”
“……”
好好的书画展,愣是被李羲解读成了二人相识相知的全纪实。众臣若不是与他们隔得远,定能瞧见云大人铁青的脸色。
展览过半,展品也从屋内布置到庭院连廊内,初夏枝繁叶茂,人在画间行,更是一步一换景。正当众人皆为这展示的妙思钦服时,天空忽地阴云密布,一场雨说来就来,打湿了满院绿意,扰乱了人们赏画的雅兴。
“糟了,《云鹤图》不在廊内!”云皎月惊呼一声,撩起袍子就往前跑。
《云鹤图》的展示,特意选在了露天的一角,意在将画中鹤与天上云相连,取白鹤直上青云之意。
可万万没料到,今日会遇上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雨!
老话说,端午有雨不是吉祥之兆。此刻,她喘着气立在连廊拐角的露天处,看到画的瞬间,人生生愣住,任凭雨点子砸湿了官袍。
那《云鹤图》一沾雨水,竟变成一幅人间炼狱图!
更骇人听闻的是,《云鹤图》不仅画后有画,遇水即显,那楠木卷轴中还藏着一封血书,直指去年西南地龙发作后,地方官侵吞赈灾钱粮,百姓得不到救济安置,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惨况!
在场众臣皆是见证,此事顷刻轰动朝野。
一日之内,皇帝下令取消展览,选秀延期,对去年西南赈灾事宜进行彻查。云皎月当晚收到密报,云家人在蜀地查获一处仿制御笔作品的窝点。
假字画,赈灾款!难怪她查不出赝品交易的资金来源!
蜀地将赝品作为真迹送进京城,地方官再以购画的名义,将朝廷下拨的数百万赈灾款送进了朝臣的腰包。难怪皇帝的御笔在黑市里动辄就能炒到千金万金,原来是一边儿把李羲架在火上烤,巴不得御笔卖出天价来,一边儿靠炮制赝品,名正言顺中饱私囊。
这么大的买卖,若没有谢丞相默许,赝品交易何以如此频繁,肆无忌惮!
翌日上朝,皇帝任命云皎月为钦差,赴西南查案。
同日,太皇太后吩咐她暗中前往蜀地,抓住仿制御笔作品的线索,顺藤摸瓜,一路钓出京城的大鱼。
云皎月仓促成行,她的马车刚出城门就被拦住,钻进了个人。
李羲今日墨衣玉冠,宽袖窄腰,周身无缀饰,衬得那容貌都深沉冷峻了三分。
只是他一开口便原形毕露:“朕还有几件事要交代。”
“昨日皇上不是都交代过了吗?”
“性质不一样!蜀中名士文人才子多,你这一过去要是把持不住——”见她脸色沉下来,他立马改口,“他们个个自诩风流,没事儿就喜欢拈花惹草,不是什么善茬,你这羊入虎口,朕不放心。”
她反问:“皇上在蜀中人脉很广?”
“都是当王爷那会儿交友不慎,落下的祸根。”他岔开话题,“不行,要防一手的人太多,朕得帮你拿纸笔列个名单。”说着,他俯身去掏车上装文房四宝的匣子,却从里面取出个香囊问,“这是什么?”
她根本来不及拦,那羊脂玉的小印已落入他掌心。他抬头,孩子似的看向她,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奖赏,开心地一把将她搂进怀中,小声欢呼起来:“你还留着,你一直留着!朕就知道自己不是一厢情愿!”
“那四个字刻得还行,我用顺手了罢了。”她闷声开口,却不自觉将脸埋入他颈间。
“朕不管,拿人手短。”他低头,双唇抵在她耳畔,“名单上的人都可用,但不许你跟他们走得太近。”
她笑问:“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诗词歌赋,书道丹青,他们哪样比得上朕。”
“你明明是胜在脸皮厚度上。”
那羊脂玉的小印,用小篆刻了四个字:日月同天。
羲,日也。月,皎月也。
七、坐不稳皇位,娶不到你
云皎月抵达西南腹地后,耗时三个月,以雷霆手段查处了涉嫌西南赈灾款贪腐的地方官员,又暗入蜀中,掌握到不少朝廷重臣涉案的证据,其中尤以谢相一党为最。
太皇太后在密旨里命她拿牢证据,稳住西南局面,随时策应京中变故。
她猜到,这是要对谢相动手了。
但她没猜到,真正动手的人是李羲,当今圣上。
皇上重新开启选秀仪式,名正言顺将朝臣女眷们请入宫中,统一由太皇太后照顾。
云皎月彻查西南赈灾款贪腐一案,不过是个吸引人注意的幌子,皇上真正在查的是这笔巨额赈灾款最终的去处——云南王私兵军费!而云南王妃,恰好是谢相的孙女。
李羲一方面拿出谢相与云南王勾结的信件与账册,坐实谢相罪名,一方面拿住谢相党羽在西南赈灾款贪腐案中把柄不发作,而恰巧他们的女眷又多在瑞祥宫里做客,这些人知道该如何站队,纷纷跟谢相撇清关系以自保。
云皎月身在蜀中,周围官吏谋士办事能力极高,皆在李羲给她的名单上。其中名唤顾秦之人,年纪轻轻便是当世有名的隐士,智谋过人。在顾秦的配合下,西南赈灾款贪腐案与仿制窝点查得顺风顺水,证据线索都像是提前找好,就等云皎月来处理。
她意识到奉旨离京查案,远离朝堂修罗场,没有成为朝堂上这场权谋里的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都是皇帝李羲的一番苦心安排。
查案暂告段落,云皎月要做的只是等待京中消息。偶有闲情时,她也提笔作画,但这蜀中山水再美,又如何比得上她心中牵挂的旧时风景。那日,她蓦地停了笔,转身问在旁喝茶的顾秦:“他为何值得你出山?”
顾秦拂去青衫上的浮灰,无奈苦笑:“要不是当年在江南,白拿了他一幅字,解我的难处,我何至于还他这么大个人情。”
原来,他早在做端王时,便不知不觉攒下了这些缘分。她想起父亲曾说李羲为人亲善大度,而不争之人,才是大争之人,细细想来,这才是他被先帝选中的缘由。
顾秦还告诉她,追查赝品、收购真迹、开设展览,甚至《云鹤图》之变,都是提前布好的局。除了李羲本人,谁有那本事仿出真迹,瞒过她云皎月的眼。
“真迹呢?”她问。
“据说那是你最中意的画,真迹一定已经给你了。”
“是《月鹤图》。”她埋头笑了,又问,“为何告诉我这些?”
“我不说,你就猜不到?”顾秦摊摊手,“做个顺水人情罢了。何况当初他找我布这个局,也只是因为他祖母的一句话。”
“什么话?”
“坐不稳皇位,娶不到你。”
帝王术,他成了。
可她也终于看清自己,只有他做端王的时候,她才能最无顾忌、最自在。
如今,他们都回不去了吧?
八、他有你,才最快活
蜀中时日安稳,而京城风云骤变。
谢丞相墙倒众人推,锒铛入狱,被判斩立决。李羲最后要啃的硬骨头,便是云南王手里靠层层贪腐养出的十万私兵。
熟料云南王并未剑指中原,却率军直扑蜀地,准备拿下蜀道天险,在天府之国自立为帝。
李羲连下三道命令,召云皎月还朝,结果圣旨统统有去无回。待到朝廷与蜀地重新通了消息,他等来的却是蜀中守将被云南王买通,战事吃紧的战报。
战报里,云皎月作为钦差挺身而出,主持大局。她顶着代天子行事的名头,凭借皇帝的亲笔密函,阵前斩杀叛逃将领,扶副将上位稳住军心,又下令坚壁清野,誓死守城待援。
登城斩将那日,她举目东望,忍不住自嘲,当年学他那一手字,怎料此时派上了用场。
据说,这场守城之战足足打了七天七夜。
云南王的叛军疯了一般,发动一轮轮的进攻。若无云皎月登城代天子督战,城中士气早已溃散,哪还能举全城军民之力,坚持如此之久。
她说:“撑一城,等一人。”
护城河里是流不尽的血,深秋晴空也时时弥漫着浓黑的硝烟,却耗不掉她的坚定和信心。
天边冷月昏暗不明,火把照不亮满城疮痍。李羲披甲持剑连夜奔袭入城,翻身下马一路疾行,干裂的双唇紧闭,周身腾起凌厉杀气,逼落了浑身的尘与土,毫无半点旧日提笔泼墨的文人气。直到他看见守在门外的顾秦,才猛地顿住脚步,投去询问目光。
顾秦替他推开房门,道:“昨日那一箭,不轻。”
李羲心口一窒,疼痛难当,一言不发,迈步而入。
房内药味浓重,躺在榻上的单薄女子面无血色,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了。
他小心翼翼地守着她,连目光都不敢挪开。她拧着眉,睡得极浅,长睫乱颤仿佛陷在梦里,要醒却醒不过来。
“小云,小云我来了。”他抚着那眉心,轻声唤她,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已哑了。
她“嗯”一声,吃力地睁开眼,却笑了:“梦见你在海棠下,画美人图,好丑。”
“我画的美人图怎么会丑!”
“我是说,你现在好丑。”她望着他狼狈困乏的模样,心中浮现尽是他泼墨挥毫的恣肆风流,不觉间,泪从她眼角沁出来,悉数落入他掌心,“梦里的李羲还是在做端王的时候最快活。”
“做端王也好,做皇帝也罢。”他捧住她的手,轻轻贴在唇边,“他有你,才最快活。”
次年春,云南王之乱平定,帝班师回朝,牵涉谢党案者,从犯皆从轻发落。
同年,御史大夫云皎月因伤辞官,专心于皇家书画院事宜。帝不悦,强行解散书画院,抢云氏入宫,终立为后。
帝后大婚那日,太皇太后拉了云老丞相唠嗑,聊起先帝的一番安排。
“你家云丫头,本来就是先帝留给李羲的皇后,但又不能让那小子轻易娶到手,所以先帝封她做官,拉高门槛,至于李羲能不能把她娶回来,全凭他本事。”
“老臣现在终于知道,皇上打小不靠谱是随了谁。”
尾声
御书房。
“《月鹤图》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她问。
他笑而不答,故作神秘地将她搂在身前,握住她执笔的手,蘸了清水涂在画的左上角。顷刻,青天白鹤间便多了一轮明月,与太阳同时争辉。
“这难道是——”
他就势低头,看她勾起了嘴角,才宠溺地在她鬓边落下一吻:“嗯,日月同天。” 人间万物,独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