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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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妾
文/我见青山
一、他再未见她一面
秦洹不否认,他从未将陆妗当成妻子。
陆妗很丑,丑到什么程度呢?汴梁城有这么一句童谣:“钟离春,贾皇后,遇见陆氏不用愁。”
这位陆氏,说的就是陆妗。
有时秦洹也会想,若不是一道圣旨,他绝不会娶这样一个丑婆娘。可是就这么巧,这位嫁不出去的丑姑娘,竟是皇帝最小的女儿。
事实上,即使领了圣旨,他也没有娶她,他迎她入府,让她做妾室。
迎她入府的那天,天下着大雨,他与她坐在喜轿里,一块红盖头遮住她的脸,他只见龙凤褂里露出一双洁白如玉的手,怯生生地不知该放在哪儿。他心里顿生几分可怜,便柔声道:“从此以后,我便是你的夫君了,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拘谨。”
“洹郎不嫌弃我丑?”
她问他,那声音又轻又软,听来像黄鹂鸟站在柳枝上唱歌。
这窈窕的身段、好听的嗓音,让秦洹一时好奇起她的长相来。那时的秦洹不过十八岁,是汴梁出名的浪荡子,年少轻薄惯了,便伸手拽下她的盖头来,道:“嫌不嫌弃,我也要看了才知道。”
秦洹最先看到的是陆妗那双鹿一样的眸子,含情脉脉,似有千言万语。他刚要笑自己捡了个宝,可等盖头全拽下来,他傻了。陆妗的脸上有一大块狰狞的伤疤,张牙舞爪地盘踞在她嘴边,如毒蜘蛛一般骇人。
他的笑也凝住了。
喜轿停了,他送陆妗入府,此后三个月,他再未见她一面。
二、你与她许久没见,也该去看看了
秦洹再注意到陆妗时,汴梁已经入冬了。秦家老夫人重病一场,秦洹连夜从镐京赶回来探病,马还没到秦府门口,远远地,秦洹看到一盏明亮的宫灯出现在夜色中。
那提灯之人是陆妗,她披一件丹色斗篷,白玉一样的指尖冻得通红,她时不时朝手心哈一口气,四处探着头看来看去,像岁数特别小的孩子。
那时秦洹仕途正盛,官拜尚书左司郎,坊间有人说,秦洹是得了小妾陆氏的照拂。
秦洹表面不动声色,心里还是恼的,他本想借这次回府的机会好好整治她一番,可看到她这小孩子的模样,又狠不下心来。
马停在秦府门前,陆妗拿着宫灯上前迎他,他理都没理,径直滚鞍下马,朝母亲卧房的方向踏雪而去。
旁边的坠儿替陆妗鸣不平,嘴一撇,道:“娘子惯会劳累自己,顶雪站了几个时辰,这秦相公也忒不知好歹了。”
陆妗看着秦洹的背影,一时竟失了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叱坠儿道:“休得多嘴多舌,洹郎只是小孩脾气,以后就好了。”
屋内燃着暖炉,木柴烧得噼啪噼啪直响。秦老夫人重病垂危,她用枯树一样的手抓着秦洹的手,嘱托道:“洹儿,娘有件事要说与你听,你千万记好。”
秦洹赶紧应了,见老夫人嘴唇翕动,一字一句真切道:“那陆氏是个可怜人,纵使你不爱她,日后再娶妻纳妾,也绝不可轻贱了她。”
说罢,她困倦地合上眼,竟伸手推秦洹离开,劝道:“你与她许久没见,也该去看看了。”
秦洹只得离去,推开门,正见陆妗持灯站在门口,斗篷上积了薄薄一层雪花。
“在这儿等什么?”他问道,又想起母亲刚才嘱托的话,不由伸出手拂去了她肩上的雪。
她答:“知道你会出来,天黑路滑,想着来送盏灯。”
夜色深重,隐去了她脸上丑陋的疤。秦洹接过宫灯,手背无意贴到她指尖,只觉她那双手凉得像冰一样。鬼使神差地,他抓过她的手握住,目光却飘到了天边。
他走,她也走,大雪皑皑,两人比肩而行,两个小小的人影携着一束光,显出难得的恩爱。
那天之后,秦老夫人病情渐重,终于到了水米不进的地步。某日,陆妗伺候老夫人服药,她却握着陆妗的手,告诉陆妗日后切莫委屈自己。
陆妗噙着泪点头,刚应了一声,老夫人就撒手而去了。
三、卿卿,乃是夫妻之间互称之词
那时陆妗不知道,秦洹是有一位心上人的。
那姑娘姓苏,名唤怜儿,兰陵人氏,因家道中落被卖到汴梁做歌女,相貌身段无可挑剔,一张巧嘴能说会道,很讨秦洹欢心。
等陆妗知道时,秦洹已将这位苏姑娘带进门了。
老夫人宾天不足三月,陆妗一身素缟,抬头便撞上这位艳光四射的美人。苏氏跋扈惯了,看到陆妗那张脸,讥讽道:“你就是皇帝送给洹郎的妾?”
陆妗一愣,听她又说:“这副模样,在酒楼里给客人提鞋都不配。”
“你个唱曲儿的破落户,娼妓一样的出身,也配在我家娘子面前评头论足?”
倒是陆妗身边的坠儿口齿伶俐,那张嘴一点不饶人,奚落苏氏道:“纵是我家娘子做妾,那也是皇帝下旨,秦相公八抬大轿请回来的,哪像你,光着脚倒贴就罢了,如今还敢在府里卖弄风光,好不知羞!”
苏氏臊得脸颊通红,四周的家仆又议论纷纷,她一时间无力反驳,只得哭哭啼啼径自去了,留下陆妗左右为难。
“那是洹郎心尖上的人,你何苦这样羞辱她。”陆妗叹息,想着坠儿是为了自己,又不好过于斥责,“下次不准了,知道吗?”
坠儿气不过,争论道:“娘子在宫里没过上好日子,嫁到夫家还要受气,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哪只眼看到她在夫家受气?”
是秦洹,他在外头得到苏氏受辱的消息,便不顾一切回来主持公道。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丫头?”秦洹看着陆妗的眼睛,冷冷道,“好伶俐的一张嘴,如今都敢训斥主子了。”
不知何时,苏氏娉婷上前,像只无骨的猫一般靠在秦洹身侧,娇怯道:“洹郎,你可要好好管教这丫头,她今日敢逞口舌之快,说不准明日便要爬到主子头上了。”
秦洹本想好好地责罚坠儿,可看到陆妗站在那儿孤立无援的样子,又许久狠不下心,末了只叹一口气,对陆妗道:“重孝未过,不宜重责,就罚你这丫头少拿一月的俸银吧。”
陆妗刚松了一口气,却见苏氏眉头一拧,须臾间面带哀色,哭着道:“洹郎,我们俩恩爱多年,你如今怎能这般轻贱我。”
秦洹最见不得苏氏伤心落泪,赶紧关切道:“怎么了?”
苏氏道:“一个丫头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洹郎不过罚了一月的俸银,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府上人,谁都可任意踩踏我、羞辱我?”
秦洹赶紧拿着帕子为她拭泪,又讨好地问她:“那卿卿想如何?”
陆妗心头一涩:卿卿,乃是夫妻之间互称之词。
他叫她卿卿时,眉眼间尽是温柔。
“管教下人不力,那就是她的过责。”苏氏的纤纤玉指正对着陆妗的方向,“我要她给我洗脚。”
四、娶你,等三年之后吧
不仅是四周的仆人,这一下,连秦洹都愣住了。
“不可。”秦洹脱口说道。
他看着陆妗,脸色微变。苏氏蹙着眉又要落泪,质问他道:“有何不可?莫不是洹郎心疼她了?”
心疼?不不不,他本就不爱她,何来心疼一说?秦洹怔怔地站在那儿,他一度扪心自问,又想不透这句“不可”从何而来,只是有一点在他心里根深蒂固:他是她的夫君,虽然他不爱她,可他不能轻贱她。
可他那么爱苏氏,他的这位卿卿,就连一颦一笑、一声娇嗔,都能牵动他心神。
他无法回绝苏氏,也无法轻贱陆妗。
“没什么不可……”到最后,还是陆妗恭顺地应下了,问苏氏道,“什么时候?”
秦洹有些心疼,又有些悲哀,为什么她总是这么温顺?她怎么就不会拒绝呢?明明只要她说一句不愿,他就可找个由头劝苏氏作罢,她就可免去这场羞辱。
苏氏本就是欢场卖笑出身的歌姬,自然不在乎什么礼法规矩,就地将鞋袜踢散,颐指气使道:“就现在。”
陆妗看了秦洹一眼,那一眼,秦洹就懂了:她不是不会拒绝,她只是在等,等他在两个女人间做一个抉择。
“来人,为卿卿备座。”他说。
他终于做出抉择,面对这场争风吃醋,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自己爱的那个。
陆妗似乎没有惊讶,她默默打了水,有仆人想上前帮忙,却被苏氏一声喝止:“我看谁敢!”
那双洁白如玉的手,让秦洹忽而想起她入府当日,她穿着大红的龙凤褂,怯生生地用那双手揪着衣角。可如今,那双手泡在水里。正值初春,刚打上来的水凉得刺骨,她的指节很快泛了红,再浇上热水,双手顿时肿得像两个小馒头。
他可怜她,也仅仅到可怜为止。
“洹郎要何时迎我入府?”苏氏看着秦洹,笑靥如花,娇俏道,“我还未及笄时,你就常常说要娶我,可不能说话不作数。”
秦洹知道苏氏想在众人面前逞风光,他本应告诉苏氏不日便可娶她过门,可是看到陆妗为她洗脚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又好像不希望她得逞似的,道:“如今母亲重孝未过,娶你,等三年之后吧。”
闻言,陆妗愣了一瞬,不料苏氏忽然抬脚,她重重把陆妗的手踢到一边,蹙眉道:“你弄疼我了!”
“就这样吧,我累了,要回去休息。”苏氏蹬上鞋袜,这下连秦洹也不管,径直离开了。
谁都看得出,对于秦洹的回答,苏氏心有不悦。她使惯了这样的小性子,满心以为秦洹会像往常一样追上来,可是这次没有,秦洹在原地怔了半天,回过神之后,一脚踹翻了洗脚的木盆,扶起陆妗道:“走,我和你一起回去。”
“你不去哄她?”陆妗问。
秦洹道:“她爱耍小性儿,我哄够了。”
“我今天没帮你,你恨不恨我?”他紧紧攥着陆妗的手,说这话时,并没看她。
“恨什么恨……”陆妗摇摇头,冲他腼腆一笑,目光里尽是温柔,“况且,你还在呢。”
五、无她容身之处
此夜星稀云河转,明月皎皎照纱帐。
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
秦洹怕热,陆妗便背对着他,生怕自己的一点呼吸扰了他的清梦。但是秦洹许久无眠,他看着她的背影发呆,夜色中,瘦瘦小小的她缩成一团,像极了街市上躲在笼中待售的小兔子。
秦洹愣了一瞬,心中荡起一阵柔情,下一刻,便伸出手揽她入怀。
“过几日宫宴,我们一同去吧。”他说。
回应他的是一个轻浅的吻,缠绵着茉莉花的香气,似有似无。
这是尤其漫长的一夜,不管是对于陆妗与秦洹而言,还是对于独守空房的苏氏而言。
这一夜,苏氏房中烛火长明,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让她从心底感到恐慌:她与秦洹相知相爱四年有余,她却是第一次承受失宠的滋味。
而他给她的海誓山盟,那些承诺过的,所谓情比金坚的宠爱,秦家夫人的权力和地位,此刻通通成了泡影。
三月三,皇帝在宫中设宴,秦洹与陆妗一同前往,从始至终,秦洹没有像以前一样放下身份求苏氏原谅。他有了新宠,那是他的妾,他与陆妗手挽手登上入宫的轿辇,在这恩爱一幕中,并无苏氏的容身之处。
六、你爱她吗
轿辇平缓地驶在宫巷里,陆妗挑开轿帘往外看,说:“洹郎,你看,这堵墙后面就是冷宫。”
这是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她与她那不受宠的母亲在这堵墙后寂寞地生活了十七年,那些常人求而不得的尊贵身份,带给她的仅是一无所有,就连嫁给秦洹,也是她在皇帝面前跪了整整两夜,磕破头求来的赏赐。
“其实我一直不懂……”秦洹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嫁给我呢?”
“看到那面墙了吗?”陆妗回过头,指着轿辇外深红色的高大宫墙,说,“十四岁那年,宫中布宴,就在那面墙上,我第一次见到你。”
那是一个响晴的好日子,天蓝得连一丝云朵都看不见,陆妗坐在冷宫里,听外面马车隐隐甸甸地走过,宫墙边的桂花已经开了满树,在太阳下黄灿灿的,香得让人头晕。
她从桂树上爬到宫墙上,外面有那么多人,穿着丝绸衣裳,腰间坠着琳琅珠宝,连马车上都挂了香草。
她用好奇的目光窥着宫墙外的世界,然后她就看到了他,那个驾着马的少年。好像冥冥之中注定似的,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尽管那一眼微不足道,但在陆妗眼里,比黄灿灿的桂花都耀眼,甚至,比天边的太阳更耀眼。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他是漆黑岁月里,照进她生命的一束光。只为这束光,一向懦弱的她第一次违抗皇帝的命令,皇帝要送她和亲,她不肯,跪了两日两夜,说:“若是父皇执意要我去,我便撞死在喜轿前,让圣旨带着我的尸体去和亲吧。”
这场激烈的争斗,最终以陆妗的胜利告终,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秦洹,即使做妾,她也心甘情愿。
只不过,这样的陈年往事,秦洹早就不记得了。他的记忆里只有高大的、黄灿灿的桂花,他在马上遥遥回头,看到的也是那一树美到让人惊心动魄的桂花。至于桂花树旁,宫墙之上的少女,他没有丝毫印象。
轿辇停了,秦洹刚要拉着陆妗的手下轿,秦府的人就来了。
“不好了……”来人看着秦洹,神色焦急,“苏娘子从高处跌下来,呕血不止,此刻汴梁城的大夫都请遍了,娘子正念叨着您呢。”
陆妗那只被秦洹握着的手一瞬间变得冰凉。她看出秦洹的犹豫,却不愿意主动做出那个成全他的决断。
她要赌一次,秦洹予她的好,那些长夜披衣的呓语,挑灯谈笑的情话,到底是他和苏氏冷战的筹码,还是爱情。
“我……”秦洹看了她一眼,嘴唇翕动,最终吐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你爱她吗?”陆妗情不自禁地问。
秦洹回答得很坦然:“我爱她。”
“那我呢?”四目相对,她的话步步紧逼,不给他一丝犹豫的机会。
秦洹不语,有风自宫巷呼啸而过。
陆妗将手缩回来,把身上的大氅披在他身上,挤出一个笑来,道:“夜深露重,洹郎小心风寒。”
他弃她而去,教她独对今夜深宫的欢乐场。一定会有人笑她自作自受,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
但是陆妗认了,她爱他,爱到自降身价,卑微到尘埃里,唯愿能开出花来。
那夜的灯火阑珊、载歌载舞,陆妗视而不见,她一顾自斟自饮,再醉醺醺地走在宫巷中。从巷外吹来的风那么冷,比她母妃死去那天更冷,宫墙一如往日那般高大,可桂花树已经枯死了。
七、他可怜陆妗,心疼陆妗,但也只能到此为止
苏氏没有做戏,她狠得下心,五脏六腑险些摔碎,最终换回了秦洹的真心。青灯几盏,灯影摇晃,她伏在秦洹膝上,长长的头发自耳畔迤逦而下,她说:“洹郎,我再不许你离开我。”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更何况那是他的卿卿,他的最爱。
回到秦府当夜,陆妗受了风寒,半夜烧得说胡话,坠儿为她取了热水擦身子,问道:“娘子,要不我去请秦相公吧?”
陆妗摇头,脸颊滑下一滴泪来。
“他……不会来。”
他不会来,他的卿卿病得更重,此刻若是她也称病,传到他耳朵里,那便是矫揉造作,便是矫情。
秦洹是第二日清晨才得知陆妗病重的消息,他在苏氏身前熬了一夜,眼珠子熬得通红,用早膳时不见陆妗,四下一问才知道,原来她昨晚也折腾了一宿,自己却全然不知。
她怎么会不病呢?唯一御寒的大氅留给他,宫巷有多冷,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秦洹去时,陆妗刚刚睡熟,他从坠儿手里拿过帕子,拧了水为她擦脸,小声呵斥坠儿道:“你们这群下人是做什么吃的?为什么昨夜没人告诉我?”
坠儿声音颤抖着,道:“奴婢想去叫您,可是娘子说,您不会来。”
秦洹为她擦脸的手顿住了。
是啊,他苦笑,纵使来人告诉他又能如何,他会来吗?
他待她如何,她心知肚明,索性不去做无畏的争斗,也免了许多伤心。
陆妗忽地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就看到床边的秦洹,她诧异地看了好一会儿,小声道:“我是在做梦吧。”
“不是梦。”秦洹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边的乱发,笑着道,“是我。”
陆妗也冲他笑,微微抬起手。秦洹接过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听她劝他说:“我没事,你回去歇着吧,我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傻丫头。”秦洹看着她,好似千言万语压在心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故作轻松道,“你睡吧,等你睡着我就回去。”
看着她闭上眼沉沉睡去,秦洹将她的手放在身侧,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放在她枕边,那是秦老夫人送他的,他自幼带在身边,从未离身。
他既然不能将自己的全部交给她,留给她一个念想也是好的。
“对不起。”他小声道,随即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他总是说“对不起”,他对她只有这三个字,一遍一遍地重复,然后一次次放弃她,再一次次地说“对不起”。
在与苏氏冷战的这些天里,他有意和她亲近,就连他都以为自己真的对她动心了。可是昨夜苏氏那几个字,那句“我再不许你离开我”刚从苏氏的樱桃红唇中吐出来,他立刻便缴械投降了,扪心自问,他爱的依旧是自己的那位卿卿。
他可怜陆妗,心疼陆妗,但也只能到此为止。
临走时,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最终长叹一口气,推开门离去。
待门轻轻合上,榻上的陆妗睫毛微颤,眼角有泪滑下来。
秦洹此举,注定他这辈子是不会爱上她了。那她飞蛾扑火一般地冲向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八、看在你我恩爱一场,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好像是一夜之间,狄国的军队攻入汴梁,汴梁城中百姓四散,一时硝烟不断。
汴梁皇都,天子脚下,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却不能保全任何人,在战火点燃汴梁的前一夜,皇帝逃走了,带着城中所有的珠宝和金银仓皇逃去,留下的是跪在他皇帝宝座下等死的臣民。
汴梁城中,所有四品以上官员都被俘虏,成了狄国的阶下囚,秦洹亦不能逃脱这样的命运。所幸狄国大军压境前,秦洹遣去府中所有的家仆,亲自为那些家仆分发逃命的盘缠,让他们买最快的马,逃得越远越好。
然后他就看到陆妗,她拿着自己的首饰,将其中镶金嵌银的珠宝拿给岁数还小的女孩子,她说:“这上面的金银都是真的,如果盘缠用尽就卖了它换口饭吃,倘若命好逃得过,那就拿着它做嫁妆。”
那些女孩子中,头一个就是坠儿,她呜咽道:“娘子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陆妗一怔,抬头见秦洹跨步到她面前,他质问她:“陆妗,你怎么还不走?”
“我不走……”陆妗看着他,目光如炬,“况且,你还在呢。”
秦洹直直地瞧了她半天,这个羸弱得像孩子一样的姑娘,他娶她至今,两年间未有任何宠爱,他与她,顶着夫妻之名,却无恩爱之实。她前半生过尽了毫无欢乐的日子,如今大军压境,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跟自己赴死。
“不行,你必须走。”秦洹厉声厉色。
“你的卿卿走了吗?”陆妗问他,那双眸子一下便看透他的心,没等她回答,她便自问自答道,“她能与你同生死,我是你的妻子,我为什么不可以?”
秦洹只愣了一瞬,下一刻便抓起陆妗的手腕走进书房,手起笔落,将一封休书甩在了她面前。
“走。”秦洹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指着门,并未抬头看她。
一阵寂静,他甚至能听到风透过窗棂的呼声。秦洹以为陆妗已经离开了,再抬起头,却见陆妗像做错的孩子一样站在那儿,眼泪扑簌簌地掉在休书上。
“我知道你不爱我,我不在意你爱谁,我不干预你的选择。”她说,“我只是想留下来陪着你,连这都不行吗?”
秦洹苦笑良久,最后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从未对她有施恶之心,可是,为什么自己的每个选择都以伤害她告终?
正在这混乱的时候,苏氏从书房外冲了进来,她云鬓凌乱,衣衫不整,不住跪地磕头道:“洹郎,让我走吧,我知道你为府中下人备了马车,看在你我恩爱一场,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可是来不及了,正在苏氏磕头求救的时候,狄国人的马刀已然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九、明知道他不爱她,仍飞蛾扑火
被俘虏的日子不好过,汴梁被攻破当日,秦洹等人被运往狄国都城。梁都地处塞北,终年大雪,地牢阴寒潮湿,不久,秦洹便患了一场大病。
狄国的王急于劝降这些旧朝臣民,秦洹成了他们的目标:别的俘虏一无所有,他身边却跟着两个女人,他们料定,这两个女人里,一定有一个是他的挚爱,是他的软肋。
他们把陆妗和苏氏带到秦洹面前,问:“这两个女人,你更爱哪一个?”
苏氏冲秦洹摇头,眼中泪光涌动,比起最爱的名衔,她更想活下去。
“如果你不降,那么你的挚爱就要死。”狄国人一向狡猾,他们企图从秦洹的目光中获取答案,可是秦洹视若无睹。
或者说,他看着两个女人的目光里,有一样的怜惜。
“既然你不说,那就一起杀了吧。”他们率先对苏氏亮起屠刀。
苏氏不住地摇头,试图挣脱枷锁。她用目光示意秦洹,可是秦洹一言不发。然后她把求助的目光投给陆妗,神色是那样的绝望,又是那样的美丽。
那么美的姑娘,她是秦洹的卿卿,陆妗想,他一定爱极了她,爱到骨子里。
“他爱我!”
说话的是陆妗,她拿出一枚玉佩,凿凿有据:“我才是他的妻子。”
“你疯了?!”秦洹愣住了,下一刻,他咆哮着,额角青筋突起,疯狂呵斥道,“陆妗,你疯了,你给我闭嘴!”
“你们看到了,这是证据,他爱的是我。”陆妗站起来,把这枚象征他们夫妻恩爱的玉佩展示给每一个人。须臾,她听狄国人质疑道:“不可能,你没有另一个女人漂亮,他怎么会更爱你?”
她为他们讲了一个虚幻的故事,在她十四岁那年的中秋,桂花开了满树,他自宫巷驾马而过,她坐在高高的宫墙上,天那么蓝,连一丝云也没有,他在马上回过头,然后他们相爱了。
“如果他不爱我,为什么只娶我一个?为什么这个女人如此貌美,他却没有给她任何名分?”陆妗问。
没有人回答她,她就自问自答,她说:“因为他不爱她,是她一厢情愿地缠着他,是她飞蛾扑火,明知道他不爱她,仍旧愿意陪着他送死。”
“她说的,是真的吗?”狄国人把刀架在陆妗脖子上,问秦洹道,“你爱她吗?”
那枚玉佩掉到地上,滚到他面前,翠绿的,折射着来自太阳的光。
“我……爱她。”
秦洹看着陆妗,不觉有泪落下,他看着陆妗的眼睛,说:“我爱她,她是我妻子,我秦洹此生只爱她一人。”
这句话,她盼了一辈子。
真假又如何,她总算是圆满了,至少天下人都知道,秦洹这一生只爱她一人,这不就够了吗?
墙头马上,桂花香得呛人,那时他还是尚书令的儿子,她是不得宠的公主。太阳、蓝天,一切都高而远,她只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啊,她就搭了一辈子。
“我这辈子只争了两次,一次为了与你白首共老,一次赌你对我念念不忘。”
陆妗看着他,眉眼含笑:“洹郎,我也爱你。”
“对不起。”秦洹说。
—这辈子,到最后,我能给你的也只有对不起。
这次,她赌赢了。
十、他的陆妗在哪儿
后来,秦洹被押回了地牢,狄国人再没有试图劝降他。
又后来,苏氏在牢中重病不治,香消玉殒。
再后来,端朝的宁将军攻破梁都,秦洹终于得以释免。
坐上回到汴梁的马车,他孑然一身,二十年的地牢生活使他显得苍老,他才三十九岁,竟须发苍白,如同耄耋。
马车刚进了汴梁城门,秦洹就听到敲锣打鼓的喜乐,他撩开帘子朝外看,影影绰绰瞧见一顶喜轿,同他那年迎陆妗入府时的喜轿一模一样。
陆妗啊,那个傻丫头,他想起她穿着龙凤褂的样子,和那双白玉一样的手。她嫁给他,从始至终,她都像一株野草一样,汲取着他一点点的怜悯生活,又顶着他挚爱的身份死去。
天色渐渐暗了,汴梁城飘起雪花,秦洹同车夫要了一匹马,人在马上,他好像又回到二十年前的冬天,他从镐京策马而归,那时他多么意气风发,天上有明月,霜雪落满身。
远远地,还没到秦府门口,秦洹愣住了,他看见一盏宫灯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微光荡漾开来。
可是,他的陆妗在哪儿呢? 人间万物,独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