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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竟之途

  文/翕弋

  一、接机

  九月的伦敦,半数时间都阴雨绵绵,空气又湿又冷,这样的天气,就应该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窝里,实在是不宜外出。

  然而我战战兢兢地开着从加拿大舍友艾米丽那里借来的旧福特,顶着淅淅沥沥的雨水,随着汹涌的车流开向希思罗机场,要去接我的前男友。

  这将是我们分手三个月以来第一次见面。

  天知道我有多不想见他。

  唐于是大约从两个星期之前开始,一天十条地给我发消息,计划着这次伦敦之行。

  我秉承着联系前男友就是犯罪,独处更该千刀万剐的原则,让手机适当地“坏”了两周。

  我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小聪明,却没奈何昨天晚上九点多钟,小杜阿姨,也就是唐于是他妈,直接一个电话打到了公寓里。

  小杜阿姨在电话那头温温柔柔地说:“虽然小唐也不是第一次去英国了,但我想你带着他总是好一些。瑶瑶,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就不让他去烦你了。你说呢?”

  我在电话这头赔笑得脸都要僵掉了:“方便,方便的,我跟唐于是光屁股玩到大的交情,怎么能不方便?”

  “那我就放心了。”她轻轻笑着说。

  我挂掉电话,一时捶胸顿足,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唐于是这个阴险的家伙,竟然搬出了他的美女老妈来压我。

  我从小最喜欢在漂亮温柔的小杜阿姨面前装乖、卖可爱,这么多年了,习惯一直改不掉。更何况小杜阿姨前两年还帮我的废物老舅打赢了离婚的官司,我要怎样拒绝她?!

  艾米丽顶着黑乎乎的面膜路过,被我一脸的怨气吓住:“琼,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我一巴掌重重地拍在电话机上,咬牙切齿道:“艾米丽,明天借你的车用一下。我把前男友接来,你帮我一起杀了他。”

  “哈哈哈。”艾米丽形容夸张地笑出一口大白牙,细长的眉眼冲我一挑,“我懂,我懂。男人嘛。”

  呵,男人嘛。

  虽然我预留了不少的时间,但是阴雨天气我的车开得实在慢,等我到航站楼出口的时候已经迟了。

  周围的人已经走得稀稀拉拉,唐于是靠在墙上玩着手机,不知站了多久了。

  他今天穿了深蓝色的衬衣,敞着灰色的风衣外套,系着英伦风的格子围巾,看起来瘦瘦高高又矜贵,往那儿一站,与周围的环境和谐地融为了一体。

  我心里一琢磨,唐于是平时常有大爷的风范,确实与英国人有很多相似之处。

  我思来想去的时候,他已经抬头看见了我,拖着黑色行李箱朝我走了过来。

  “你胖了……”唐于是把手机揣进裤兜里,面无表情地说,“起码五斤以上吧,腰上的肥肉都凸出来了。”

  我恨不得跳起来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个飞踹,但还是咬咬牙,遏止了自己冲动的犯罪欲望,勉强挤出笑脸道:“那是开车太久,衣服折出的褶子。”

  “哦,无所谓……”他说,“看脸也是胖了五斤的。”

  “……”

  你看看!这样的一个男人!嘴巴又贱又毒,除了脸蛋、身材一无是处,不分手,留他何用?!

  唐于是顶着一张厌世脸跟着我一路走到了停车场,一脸嫌弃地停在灰扑扑的小红车前:“福特嘉年华啊!最新的一款已经是五年前出的了。”

  我翻了个白眼,打开后备厢帮他把行李箱塞进去:“唐大爷,你可闭嘴吧。我昨天晚上才决定要接你,去哪儿给你现租新款的宝马奔驰?”

  他没有再说什么,打开车门径直钻了进去。

  我把东西安置好,回到驾驶座,系上安全带,打开导航,问道:“你的酒店在哪里?”

  “没订,住你那儿。”

  我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噎住,过了会儿才义正词严地回绝道:“不行,我们两个女生合租,只有一个洗手间,你去不方便。”

  “那就在你们公寓附近随便找个酒店吧,你边开边看。”他打了个哈欠,从口袋里掏出眼罩,“我睡会儿。”

  这时节不是旅游旺季,酒店倒是很好订。我一瞥副驾驶座上睡得昏昏沉沉的人,打定了主意,一路往西敏区开。

  开了一个多小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在一家看上去金碧辉煌、灯火灿烂的酒店门口踩下刹车,戳了戳唐于是:“你去看看这家酒店有没有房间。”

  他半睡半醒,懵懵懂懂地“噢”了一声,下了车。过了七八分钟的样子,他折回来,敲了敲我的车窗:“订好房间了。”

  我应了一声,按下后备厢的按钮,冲他指了指后面:“去拿行李吧。”

  唐于是没有动,伦敦的雨没有停,他站在雨中任雨水浇灌着。

  他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意图:“你不下来送我了?”

  我有点尴尬地回答:“时间不早了,晚上回去还有事情。你吃完饭,好好休息一下。”

  “这个酒店位置很好,离伦敦眼、大笨钟和白金汉宫都很近。你自己逛三天,没有问题的。”

  唐于是还是没有动弹,雨水顺着脸源源不断地淌下来。他的语气平静而淡然,像是早料到了一样:“噢,闵瑶,半年没见了,你就这么招待我。”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我心里的小人儿疯狂地叫嚣着,它拿起尖锐的刀叉疯狂往我心口的嫩肉上扎:不能心软!不能心软!

  “好……好吧。”我说。

  心软这件事情,真的是万恶的源头。

  湿漉漉的唐于是进了酒店洗澡,我像老妈子一样帮他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来整理挂好。等我收拾得差不多了,弓着腰把行李箱塞进柜子里,他正好围着白色浴巾,裸着上身,擦着头发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

  嗯……这个氛围实在有点诡异。

  我站起身来,尴尬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这下差不多了吧。你可别跟小杜阿姨说我没有照顾好你啊!”

  “饿不饿?”他似是没有看出我的窘迫,漫不经心地走到我的旁边,漆黑的眼睛凝视着我,“去三楼西餐厅吃个晚饭?”

  “好啊好啊!”现在最要紧的是从这种两人独处的尴尬氛围中摆脱出去,我急急忙忙道,“我先去占位置吧,你换了衣服直接过来就行。”

  我话音刚落,转身要走,一时不防,被他“啪”地一下扔进了柔软的被子里。

  “我……你干吗?!”

  唐于是欺身压了上来,脸色冷冷淡淡,并不好看,像是吃了一口不好吃的冰淇淋。

  我憋了一肚子火,正要开口,他冰冰凉凉的嘴唇已经凑上来堵住了我的嘴。

  肢体先于大脑找回暌违已久的记忆与触感,当他冰冷的手碰到我的时候,我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我伸手按住他的手,仰头望着他的脸,认认真真地说:“唐于是,我们已经分手了。”

  他轻轻笑了,冷淡地笑道:“我知道,你又甩了我一次。干得漂亮啊,闵瑶。”

  二、猫

  那晚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唐于是说完那句话,翻身滚到一边,侧身背对着我。我要起身,却被他的右手用力地拽住。

  “我知道你那些小九九……”他背对着我,声音闷闷的,“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陪我玩两天,我不会做什么的。”

  “我有女朋友了,本身也不是冲你来的。”他补充道。

  我说不出话了。

  唐于是这样的人多可耻,有了新女朋友,还要死皮赖脸地和旧情人共处一室。如果我男朋友这样的话,我要上门揍他一顿。

  幸好,他已经不属于我了。

  我在酒店毛茸茸的地毯上睡了一夜,凌晨四点饿醒了。昨天中午我吃了个三明治就去了机场,晚饭粒米未进。

  我饿得有些难受,爬起身子去厕所接自来水喝。

  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唐于是已经开了灯,起了床。他穿着睡衣,弓着身子,在衣柜的行李箱里翻来翻去,摸出了一板巧克力。

  我伸手接住他递过来的一大块巧克力,奇怪道:“我刚刚怎么没有翻到?”

  他斜眼冷淡地一瞥我:“因为你蠢。”

  他坐在床上,我坐在地毯上,分着吃完了一整板巧克力,肚子终于开始舒服起来。

  我看了一眼时间,凌晨四点多。

  “你再睡一会儿吧。”我懒懒地打出了个哈欠,“我回去把室友的车子还了,一会儿再来找你。”

  “嗯。”他应了一声,翻身躺下。

  四点多钟,天还全黑着。对着茫茫无边的黑夜,和路边偶尔一闪而过的昏黄灯光,我开始胡乱地想,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唐于是已经有新的女朋友了,他是个在感情中缺少责任感、归属感而对人淡漠的人,甚至可以毫无负担地亲吻路人。

  可是我不行,我不想轻贱自己,不想和他再扯上关系,更不想把自己钉在感情破坏者的耻辱柱上。

  目前这个样子,不行。

  我回到家里,把钥匙丢在客厅的桌上,给饭团添好水和粮食。时间还早,天还没有亮起来,我一头栽倒在床上。

  饭团,原名“汤团”。我来伦敦后就去宠物店买了一只灰色的英国短毛猫,当起了铲屎官。在跟它前任老爹分手的当夜,就把它的姓给改了。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完全亮了,雨也停了。

  我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门看表时,发现此时已经十点多钟。打开门的一刹那,我愣在了原地。

  唐于是坐在门口不远处的花坛边缘上,看着宽阔的马路,听到这边的动静,站了起来,回头朝我招了招手。

  这一幕让我仿佛回到了几年前,我们还在上学的时候。那时我们住在一栋楼里,他每天上学时早出门十分钟,在小区门口晃着或者找个地方坐着等我出来。我一出小区,他就会从某个地方窜出来,牵住我的手。

  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今天穿着薄薄的蓝灰色针织衫和牛仔裤,帅气又年轻,青涩的眉目之间神采飞扬,一时之间让我模糊了时间,仿佛这一步踏出去,他仍会笑嘻嘻地来牵我的手。

  最终我迈出了那一步。

  可是他没有动。

  唐于是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笔直地站着,笑着看我。

  我隐藏好一时呆滞的神色,走了过去:“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出于礼貌,我还是邀请他进了屋里小坐,幸好艾米丽一早就出去打工了,我们不至于太尴尬。

  我们刚进客厅,饭团也睡饱了,从屋里溜达了出来。

  唐于是不客气地一把把它抱在怀里,把它的脸贴到自己的脸上,晃了晃它胖胖的身子:“哈!你还认识我吗?我们在视频里见过的,嗯?”

  饭团发出惊慌尖锐的叫声,两条粗壮的小腿像是装了马达似的疯狂在他的身上乱蹬。

  我从厨房拿了点牛奶和水果出来,轻轻地一拍它的脑壳:“饭团,你给我老实点!”

  唐于是诧异地撒开了手,饭团趁机跳下来,钻到了沙发下面:“不是叫汤团吗?”

  “啊……”我点头坦然道,“改名了。”

  他挑眉不语,看上去不太开心。

  唐大爷喝掉了一杯牛奶,拿着个苹果在屋里乱转起来。他重点考察了我的房间,对我乱糟糟的床铺和书桌着重提出了批评。

  “你以这个样子活着,跟住在垃圾堆里有什么区别?”

  毒舌唐再次上线,我憋住要吐槽的话,偷偷地翻了个白眼。

  唐于是像是投篮一样把苹果核投进垃圾桶里,不客气地躺倒在我的床上,熟练地单手从枕头后面抽出墨绿色的笔记本,叽叽歪歪道:“每次都放这儿,你也不嫌硌得慌。去,给小爷再拿个苹果。”

  我也不想跟他一直待在同一个房间里,折回客厅,跟终于从沙发底下钻出来的货饭团玩了一会儿。过了十来分钟,我才拿着苹果,磨磨蹭蹭地回到房间里。

  唐于是还在认真地看我的读书笔记,这可真稀奇,毕竟他曾经可是觉得我的东西卖废纸都没人要的。

  “这可是十七世纪的英国文学史,你能看懂吗?”我嘴里刻薄地说着,伸手把苹果递过去。

  他接过苹果,悠然自在地一口咬下去:“闵瑶,人是会变的。”

  三、离别

  接下来的两天半是怎么度过的,我有些记不清了。

  第三天的傍晚时分,我们终于登上了预订的伦敦眼。威斯敏斯特桥、滑铁卢桥和大笨钟在我们脚下越变越小,车流像蠕动的蚂蚁群,走动的人在视野中成了一个个几不可见的小黑点。

  我趴在玻璃上认真地指着下面解说,转头却发现唐于是正在看我。他漆黑的眼瞳将我完整地包入眼中,眼神深邃,让我有点心慌。

  “怎么了?”我问。

  他别过头去,望着脚下奔腾的泰晤士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想许一个愿望,你觉得能实现吗?”

  这种不说清楚条件的疑问都是诱饵。我勉强笑道:“我可没听过伦敦眼还有这个作用,想许愿还是去教堂或者寺庙好一点吧。”

  唐于是微微侧过头来:“你没有愿望?”

  我谨慎地摇头。

  他没有再说话,半晌后才幽幽地开口道:“确实,你想要的都已经有了,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

  我有一点点想问:你的愿望是什么呢?但是想想我还是憋了回去,万一他说“我想带你和我女朋友三人行”,或者“我想天上掉下一个亿”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我该怎么回答?

  我们在伦敦眼分别,又过了三天,我去酒店接他,再送他去机场。

  也不知道他三天里办了些什么事儿,来时带一个黑色的小箱子,走的时候也是一个黑色的小箱子。

  我开着车,有些心不在焉地问:“小杜阿姨没有让你代购什么东西吗?逛了三天也不给女朋友买个礼物。”

  “买了啊!”他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漂亮精美的粉蓝色盒子,打开的一瞬间,大颗的钻石瞬间晃了我的眼睛。

  他的表情有些甜蜜温柔,又有一丝挑衅的味道:“买来向我女朋友求婚的,够不够有面?”

  我眼前一花,心绪百转千回,五味杂陈,咬牙切齿地点头附和:“够了够了,你可真是个人才。”千里迢迢跑来前女友的地盘给现女友买只求婚戒指,他真是个人才。

  此时正好路过一家Tesco,只听唐大爷瞬间一声令下:“你挨路边停下,我下去买瓶水。”

  我心烦意乱地踩下刹车,唐于是迈开大长腿,不紧不慢地走了下去。我的余光一瞟,正巧戒指盒子从他的口袋里滑了出来,掉在了副驾驶座上,而他浑然不觉。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把盒子捡过来,拿出了那枚大钻戒。万一这个是给我准备的……万一他女朋友的事情是假的……万一他一会儿在机场向我求婚……我要怎么办?

  我的脑袋里闪过万千可能性,拿起戒指战战兢兢地往自己的手指上套。中指……太大,塞不进去;无名指……太大,塞不进去;小拇指……勉勉强强能塞进去,却也紧得不行。

  我抬头一瞧,唐于是已经拿着一瓶水,推开便利商店的门折返了,便急急忙忙地把戒指装回盒子里,扔到他的位子上。

  “走吧。”唐大爷舒舒服服地坐下,又开始发号施令了。

  我一路浑浑噩噩地开着车,提前两个小时到了机场, 陪着唐于是取了登机牌。

  我说:“你去过安检吧,我走啦。”

  唐于是扶着行李箱杆,表情淡淡的:“难得见面,再说两句吧。”

  我想着那个戴不上的戒指,只觉心烦,随口搪塞道:“我没什么想说的,随你。”

  “噢。”他说,“那就算了吧。英国的饭不好吃,你还长得这么胖,读完研早点回去。”

  其实我大概是不会回去了,但我没有跟他说过,现在也不想说这个:“好,我知道。”

  “抱一下再走吧?”唐于是放开拉杆箱,张开双手。

  我的眼睛顿时又酸又涩,步履沉重又艰难,仿佛又回到了半年前他在机场送我离开的时候。那时候我哭得那么厉害,我爱的人就在我面前,可是我知道自己正在失去他。

  而现在,我连在他怀里放肆哭的资格都没有了。

  唐于是对我慢慢吞吞的动作感到不耐烦,他几步上前,用力地把我拥在怀里。他力气那么大,仿佛要捏碎我的骨头。

  他在我耳边问:“你是不是舍不得?”

  我的眼泪滚下来,在他的怀里摇头:“不是,唐于是,我已经不爱你了。”

  四、曾经

  唐于是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做梦,梦见幼儿时的我们两小无猜,梦见青春期的我们暧昧相处,梦见成年之后的我们激烈争执。

  梦里唐于是小孩的样子、少年的样子、青年的样子,他换着样子指责我:“闵瑶,你不爱我。”

  我说:“唐于是,你这个人没有良心。”

  2000年6月1日,天空清朗,暑气初现。

  搬家的绿色卡车停在砖红色的筒子楼下,许多人热热闹闹地往上搬着电视、大件的家具。

  我把头伸进走廊微锈的铁栏杆的缝隙里,眼巴巴地看着我妈在楼下像个陀螺似的来回张罗。

  对面二层别墅的工艺雕花铁门突然被打开,一个涂着红嘴唇,化了红脸蛋,额头中心还点了一个鲜红美人痣的男孩被穿白裙子的漂亮阿姨揪着耳朵提溜了出来。

  “唐于是!”漂亮阿姨重重地呵斥道,“说好的六一表演怎么能反悔?!你再不起来,我就天天给你化妆!”

  她抬起头看到楼上呆呆看戏的我,温柔地笑了笑,又赶紧去揪唐于是的衣裳:“快起来!隔壁新来的小妹妹都看着呢,回头去学校里说开了,你怕不怕出丑?!”

  不知哪个词戳中了他的心思,他马上从地上跳了起来。阿姨给他拍灰时,他眼睛上挑,偷偷打量着我。

  我看着他的脸,觉得他的样子跟我妈买的画本里的妖精似的,真的好丑。

  我没忍住笑了,我一笑,他被抹得绯红的脸蛋又红了几分。

  我们的初识这样青涩搞笑,以至于多年以后,当唐于是完全出落成别人眼里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时,他在我心里仍旧是一个谐星的样子。

  我们同岁,家又住隔壁,两家人很快熟识起来。他成了我的小唐哥哥,整天像是将军带着小兵似的,领着我在大院里为非作歹,惹是生非。

  虽然唐于是有千般调皮、万般毛病,但他有一样特别好—很有义气。不论是我做的坏事还是他做的坏事,他都一力承担下来,每天回家被他妈打得嗷嗷叫,也绝对不会出卖我。

  小学四年级的暑假,唐于是被丢到我家暂住。他吸溜地着我的牛奶冰棍,跟我一起坐在冰凉的地上,看着那时最火爆的动漫《数码宝贝》。

  半晌后,他突然眼睛一斜,睨着我:“有人喜欢你没有?”

  我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流氓话:“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唐于是啧地吸住冰棍,双手往背后的地上一撑,那老气横秋的姿态像是平白高出了我一大截似的。

  他抛出了鱼饵,而我忍不住咬了钩,好奇道:“有人喜欢你呀?”

  “哎呀,还不是那些女的……”他做作地撩了一把头发,“张宁宁啊,毛笑笑啊,刘美美呀,天天给我送汽水、找我说话,烦都烦死了。”

  得益于小杜阿姨的良好基因,唐于是一张小白脸傍身,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不少女孩对他芳心暗许,这让他荡漾的虚荣心大大地膨胀了。

  这些我当时是不懂的,只是觉得好羡慕呀,他怎么那么招人喜欢?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唐于是又问我。

  我一指电视:“我喜欢他!”

  电视里戴着护目镜、留着刺猬头的八神太一笑得热情又爽朗,他是我年少时喜欢的第一个英雄。

  唐于是眉头一皱:“那是动画片,不算!”

  “算的!”我急急忙忙地替男神辩驳,“他是全世界最帅的男孩!我以后要嫁给他!”

  “嫁嫁嫁,那你就继续做你的白日梦吧!”唐于是怄着气,气呼呼地冲回家里去了。

  我也生气了,心想唐于是真不是个东西,今天三根牛奶冰棍就当喂狗了!哼!

  我们年少时亲密无间,在荷尔蒙爆发的年纪,却彼此默契地疏远开来。

  进入中学,唐于是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他长得帅又有大把零用钱,身边一溜小弟跟着巴结他,书包里的情书按打数,真是要多有排面就多有排面。

  我从学校图书馆里出来的时候,唐于是正抱着篮球在门口玩手机,时不时有打扮清凉的女生进进出出,斜着眼睛偷偷瞟他形状漂亮的胳膊。

  而他全程眼睛都不抬。他受人瞩目太久,早已经不是被一两个“张宁宁”“毛笑笑”喜欢,就会得意扬扬,四处去炫耀的小男孩了。

  唐于是看见我,立刻收起手机走过来:“你终于忙完了。”

  我几不可察地跟他拉开距离:“你怎么来了?”

  他了然道:“我妈听说你爸妈去外地学习交流了,让你中午去我家吃饭啊!”

  我们一路踩着树荫往家走,彼此话都不多,一路相伴的只有唐于是手里的篮球有节奏地砸在地面上的“砰”“砰”“砰”的声音。

  我想了想,问道:“唐于是,听说校花南安喜欢你呀,你们在一起了吗?”

  唐于是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喜欢我的人多了,我都要跟她们在一起吗?”

  我好奇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冰山御姐?软萌萝莉?傲娇女王?”

  我嘴里每蹦出一个词,他的脸色就黑一分:“闵瑶!你够了啊!你这整天看的什么书……不三不四!”

  我不服气地一撇嘴,把头转到一边,不跟他说话了。

  我在小杜阿姨的盛情款待之下吃完了午饭,唐于是送我出门。

  在我家筒子楼下分别时,他突然扯了一把我的袖子:“下星期的学校运动会,你去不去看?”

  运动会这种东西,一直跟我这种运动渣是没有多大关系的,老师也默许了没有项目的人可以在教室里读书自习。

  我问道:“你有项目啊?”

  唐于是咳嗽了一声,像是有点心虚地别开了目光:“是啊,去不去?一百米,很快的。”

  “好吧。”我看着他不好意思的样子,高高地仰着脖子,像是花孔雀似的拿腔拿调,“知道了,我看看情况吧。”

  “看你个头!”唐于是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我脑壳上,“你敢不去,我天天往你房间扔鞭炮!”

  唐于是是恶劣的,但是偶尔会让人喜欢这种恶劣,像是搞怪的小老鼠不停撞击着心门,让人心里痒痒的。

  我一直对唐于是一百米的项目没有抱多大希望,毕竟他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一个,干什么都是玩票性质的,自然比不了学校里多年勤学苦练的体育生。

  所以当哨声吹响,他像疾风一样掠过我的身边,第一个冲过终点线时,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人群中炸开了锅,男男女女欢呼着、蜂拥着跑去他旁边,而他拨开重重人群向我走来,邪邪地微笑着站到我的面前:“小唐哥哥帅不帅?”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还可以吧。”

  “跟八神太一比,谁帅?”

  “啊?”我有些没有反应过来,更没有想到多年以前的童言会被他记在心里。

  “谁更帅?”他又问了一遍。

  我们身边不断有人经过,开始对我们侧目而视,甚至指指点点。我脸色通红,只想早点结束这段对话:“你……你吧。”

  “好。”他得意扬扬道,“等高中毕业,你就是我女朋友了。”

  “为什么?!”我惊诧道。

  “小点声。”他在嘴上比了个嘘的动作,像是做贼心虚一样往四周张望了一下,“现在还小,不能早恋哦!”

  现在还小,不能早恋。我吓得噤了声,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直接上套,承认了这段关系。

  五、碎

  我们在中学时代度过了相当美好又青涩的一段时光,高中毕业之后,我们如愿成了一对小情侣。

  事情的转折发生于大学时期。

  唐于是接触了更广阔的天地,有了称得上是狐朋狗友的兄弟,开始喝酒、玩游戏、飙车,在作死的道路上一意孤行。

  他天生条件优越,恨不得做什么都要压人一头,再加上身边总有人像是捧哏似的扎堆叫好,他便也乐于把自己置于人前,成为众矢之的。

  他拼酒喝到胃出血, 有人喊:“唐哥够狠!”

  他玩游戏砸钱买装备,有人喊:“唐哥有钱!”

  他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飙车,有人喊:“唐哥厉害!”

  这样哥们义气大于天的唐于是是听不进去别人说的话的,我们为此吵了无数次,也分手无数次。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为了那些无意义的吹捧之语无底线地伤害自己。

  他也不明白,他只是跟哥们一起玩玩闹闹而已,我怎么就管那么多,那么扫兴。

  我成了他辉煌人生中的反派角色,多扫兴。

  我们一次次分手又和好,直到我出国,或许因为距离产生美感,唐于是的脾气慢慢变好,在我面前活成了成熟、稳重又妥帖的样子。

  “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了!”我凶巴巴地隔着屏幕威胁他。

  而他在那边乖顺地点头:“不会的,我听你的,不会再做蠢事了。”

  他这么说,我就只能结束这个话题,强迫自己相信他,相信他不会对我说谎。

  然而意外来得那么快。

  那天下午我坐在艾米丽的车上,接到了唐于是朋友的电话。

  “喝醉了飙车……撞了栏杆被送进医院里了,到处都是血,现在不知道什么情况……”

  我觉得他很蠢、很荒唐,更多的是不可置信:“几个小时前他跟我说晚上吃完饭早点睡觉的,怎么可能去喝酒、飙车?”

  他的同伴在那头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告诉你一声,姐,做好心理准备。”

  挂掉电话,我崩溃了,在车上大哭。艾米丽吓得靠边停下车,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一直在问我:“怎么了,琼?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我哭得舌头打结,话哽在喉咙里,什么都说不清楚。我说:“我要死了,艾米丽。我男朋友在国内出车祸了,他要是不在了,我也要去死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我要死了,把艾米丽吓得够呛。她一直抱着浑身冰凉的我,试图让我平静下来。

  那可能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几个小时,像是走在悬崖边,下一秒就会一头栽下去。唐于是的坏消息随时可能传来,我也做好了随时跟他一起死的准备。

  伦敦时间晚上十一点,北京破晓的时刻,我终于等来了第二个电话。唐于是这家伙福大命大,已经转入了普通病房,没有生命危险了。

  说起来很奇怪,等到那个电话时,我并没有多开心,疲惫和愤怒的感觉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

  两天以后,唐于是躺在病床上,优哉游哉地啃着苹果跟我打电话。我看着他脸色略微苍白却生龙活虎的样子,只觉得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浪费感情,于是说:“我们分手,唐于是。”

  他啃苹果的动作停在那里:“小爷我大难不死,你就来跟我说这个?”

  “是。”我说,“唐于是,我不爱你了。”

  下一秒钟,我狠心地挂断了电话。

  回忆也到此为止。

  六、未竟

  圣诞节前不久,艾米丽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对方是一个说不了两句中文的法籍华裔,叫泰德。我们聊得不错,他挺有才情,也挺浪漫,确实挺符合我的风格。

  泰德邀请我圣诞节去法国他家做客,然而还没有等我想好拒绝他的理由,12月23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急性肠胃炎将我击倒了。

  艾米丽飞回了加拿大,泰德回了法国,圣诞节一个人虽然略显冷清,但是大段空闲的时间属于自己也是不错的事情。

  我洗了澡,躺在舒服暖和的被窝里跟饭团玩耍。大学朋友群里热闹非凡,电视上、广播里都在放欢乐的圣诞歌曲和主题电影。

  夜幕慢慢压下来,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突然电话响起,我以为是哪个同学庆贺圣诞打来的电话,于是迷迷糊糊地接了起来。

  我说:“圣诞快乐。”

  电话那头很安静,非常安静,像是被大雪掩埋的万籁俱静的原始森林,只有羽毛一样轻浅的呼吸。

  我感觉不对,揉了揉眼睛,一看手机屏幕,脑子轰然炸开,是唐于是的电话。

  “圣诞快乐。”电话那头唐于是的声音听上去疲惫极了,“本想多拉扯两句的,可是外面太冷了,赶紧给小爷起来开门。”

  我吓了一大跳,可是不敢不当真。我哆哆嗦嗦地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套就冲了出去,打开门的瞬间,寒气汹涌闯入,被黑色外套包裹的唐于是像根冰棍一样直愣愣地站在门口。

  我给唐于是倒了热茶,他一边小口地喝着茶水,一边逗弄靠在我脚上的饭团。

  等他慢慢缓过来,我才开口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唐于是神色淡然地瞥过来,又喝了一口热茶:“来陪你啊,看你可怜,异国他乡,无依无靠的。”

  我被他气得想笑:“我是什么人啊,这点小事还没放在眼里好吗?”

  “对啊,你是什么人啊?”他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奇葩一朵,不要亲人、不要朋友、不要爱人的。抱着你的猫和你高尚的理想找个角落一埋,靠土壤养分就能活下去。你多厉害,是我等凡人能够揣摩的吗?”

  他噼里啪啦一顿抢白,像是准备了好久。

  我沉默片刻,底气有些不足地反驳道:“我哪里是你说的那个样子,我有朋友,也有……”

  “是吗?”唐于是眉梢高挑,看上去神气极了,“艾米丽呢?泰德呢?他们一个个那么在意你,怎么这么重要的日子,就我这个千里迢迢赶来的前男友陪你坐着呢?”

  “我……你怎么……”我被他问得目瞪口呆。

  唐于是面无表情,一个栗暴敲在我的头上:“闵瑶,或许你将我视为人生中一段写满不值得的歧途,可是凌晨四点爬起来赶车,站在门外挨冻,等你起床的人是我。

  “不远万里,漂洋过海,一次次拿热脸来贴你冷屁股的人是我。

  “为了找个理由看你,在酒店坐着看了三天电视的人是我。

  “为了刺探你的心意,谎称来给女朋友买戒指的人是我。

  “知道你肠胃不好,担心得彻夜难眠,放下工作就往这里赶的人是我。

  “像个傻瓜一样,天天守着你的每条消息、动态,翻来覆去看一百遍的人是我。”

  唐于是的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嘴里的话却是不依不饶地一句句蹦出来:“闵瑶,所以我说你这个人没有良心。”

  他的话说得让我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我别过头去,心软得一塌糊涂还强撑着嘴硬:“你可以不来啊!”

  唐于是没有说话,他蹲到我的面前,双手强行扳过我的脑袋,逼着我看他通红的眼睛,里面写满了疲倦,却又带着深情:“可是我再不来,你就跟人跑了。”

  “或许曾经我幼稚、笨、迟钝,伤害过你,可是从头到尾,我心里都只有你一个人。”

  “我会等你,等你毕业,等你三年、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确定未来的人生会跟你一直在一起。可你呢?你愿不愿意?”

  眼泪不听劝地一直掉下来,我哭得令自己都有些难堪,我说:“给你答案以前,我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唐于是:“你问。”

  “你有没有为我哭过?”

  分手这个词好像抽走了我的灵魂,它让我不再疼痛,也不再觉得日子真实。日子一天天过去,比起生活,更像是在翻画本一般,让人不痛不痒,无知无觉。

  直到此刻,看着面前的人,他眉眼清晰,神色认真,我感觉灵魂好像瞬间又被放了回来,喜悦、酸楚,百感交集,一切都变得那么真实。

  唐于是很认真地回答我:“很多次。”

  我说:“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他说:“刚刚那是最后一个问题,现在该你给我答案了,闵瑶。”

  半年内,我去了两次机场送唐于是,不过第一次他是前男友,这一次他是现男友。

  我们在机场拥抱、亲吻,说扭扭捏捏分别的话。唐于是嘱咐我说:“别让我等太久啊,早点回来。”

  我说:“好。你也老老实实待着,再敢做出格的事情,提头来见。”

  唐于是说:“遵命!”

  我们手牵着手,直到时间不能拖得更晚,他才向我挥手告别,然后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人流中。

  一个人回程的路上,我打开了电台,里面正在播放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原声配乐《Young and Beautiful》。

  婉转的女声在狭小的车厢内流淌,飞机从头顶轰鸣而过。

  我有很多的想法,却不知如何诉说,只能听那个女人自问自答地低吟浅唱:

  当我青春不再,容颜已老,你是否还会爱我?

  当我一无所有,只留悲伤,你是否还会爱我?

  我知道你会,你会。

  你会的。 人间万物,独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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