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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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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止是崇拜

  文/默默安然

  一、她人生中的第一场爱恋,变成了一个秘密

  十八岁那一年,苏碗第一次经历了生死。

  那是2003年初,苏碗刚刚从广东的一个小镇子考到了北京,读的还是医学。她离家去北京的那天,爸妈特意为她放了鞭炮,让街里街坊都知道他们家女儿出息了。

  苏碗就是背负着这样的期望到了北京,还不等彻底适应,第一例非典病例就在广东省出现了。等到大家反应过来这和普通感冒不同,疑似病例数量激增,一时间全国上下人心惶惶。苏碗家附近也出现了疑似病例,她父母不许她回家,以为待在北京相对安全,却没想到北京也出现疫情之后,苏碗很快就中了招。

  毕竟是飞沫传染,她也想不到究竟是在哪里染上的,她就打了俩喷嚏,自己就意识到不对,没等体温上去就主动去了医院隔离。人有的时候真的是有直觉的,结果出来,果不其然,与此同时,苏碗也开始发高烧。

  护士安慰她,她年轻身体好,而且那时候疫情已经到了中期,经验比起之前多很多,她要有足够的意志,一定能扛过去。苏碗不敢和爸妈说,她是家里独女,周围重男轻女的家庭不少,她父母却毫不惜力地疼爱她,培养她。她都能想到父母知道后一定会跑来医院,天天在外面提心吊胆地等,她不忍心。

  思前想后,她趁着自己还能打电话,只打了一通电话,给潘西——她整个青葱岁月里,最特别的人。

  然而如苏碗预料的,潘西并没有接。因为那个时候潘西正在深圳某所医院里接诊非典患者。原本潘西只是个刚过实习期,被家乡一所医院录用的新晋医生,但“非典”疫情爆发后,他主动申请支援,从那时起几乎是音信全无。

  最后苏碗发了条短信:我是苏碗,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条信息,但我现在感染了非典,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度过,有些话我一定要对你说。我从小就以你为目标,我追赶你的成绩,和你一样学医,图的不过是你放假回来夸一夸我。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越来越不满足于你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待我,有一句话原本我以为要一直藏在心里了,但现在我连自己活不活得过十八岁都不知道,我必须告诉你: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信息发出去后并没有很快收到答复,而苏碗的情况也每况愈下,她被烧得神志不清,能想起来的居然都是过去的事。

  潘西的家和她家只相隔一排,两人差不多时间出门的话基本都会遇到。从小潘西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同龄男孩在外面追跑打闹时,他在念书;别人忙着叛逆和谈恋爱时,他还是专心念书。他的高考成绩是全省第三,他是整个镇子的骄傲。苏碗从小就爱缠着潘西,虽然周围小孩子很多,但潘西也对她最好,哪怕是读医学院特别忙,只要回家就会见她,还会给她带礼物。可以说,苏碗是一路追着潘西的脚步,才有了今天的人生。

  原本苏碗以为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了,因为只要不说,她和潘西就能维持朋友的关系。可是命运偏要她在这时过一次鬼门关,她这时候如果不说出来,这一生也太冤了。

  然而在经历了两次抢救后,苏碗退烧了,挺过来了。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潘西的回复。

  只要你挺过来,等我们一起挺过这次危机,我去北京找你,我们在一起。

  苦尽甘来的甜,是苏碗活了十八年尝到的最美好的滋味,她量着体温,不住抹着幸福的眼泪。

  等到苏碗走出医院,爸妈还是从老家赶了来,三个人在一起抱头痛哭。那个时候非典疫情也得到了控制,进入了收尾阶段。爸妈劝苏碗回家补补身子,反正学校那边也知道情况,不会不批假。但苏碗坚持回学校,一方面是课程本就又难又多,另一方面是,她要等着潘西来找她。

  终于,最后一批痊愈患者出院,非典疫情宣告结束。但医护人员在这次疫情中牺牲是最大的,隔离时间也最长,所有患者出院后,他们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才能回原岗位。但按理说这个时候应该能联系上才对,可是苏碗给潘西打电话,对方总是关机,她发的短信也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她心里带着紧张、期待、不安……种种复杂的情绪,每天无措地等待着。她其实可以找父母问问情况,可她偏偏选择保持缄默,仿佛在害怕什么。

  直到一天课上老师给他们放了非典中牺牲的医疗工作者的名单,让大家铭记与哀悼,在那个名单里,苏碗看到了“潘西”两个字。他是在救治病发的急诊患者时被传染的,由于已经连续工作了几十个小时,抵抗力下降,发作后异常凶猛,最终他救治的病人闯过了鬼门关,他却没有被抢救过来。

  就在潘西回复苏碗的信息的十四天后,他在众人的惋惜中去世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和父母说些什么,他留给苏碗的话,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的讯息。

  那之后的几个夜里,苏碗坐在教学楼顶上望着夜空发呆,星星和月亮都在她眼里融化成一团水。她知道潘西永远不会来了,她也永远无从知道潘西是不是为了让她坚强而骗她,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潘西究竟会不会来。

  一年多以后,还没有从丧子之痛中缓过来的潘西父母决定搬离镇子,去深圳投奔亲戚,也是不想再活在旧日环境,睹物思人。而苏碗除去过年,轻易不回家,从她家到潘西家那条走惯了的路,从此她都会绕开走。

  她人生中的第一场爱恋,变成了一个秘密。

  二、这张专辑只是将裴畅带到了她的生命里

  痛失所爱的阴影仍然笼罩着所有的人,就像疾病治愈后的后遗症,仍然在提醒着当年的遭遇。可是时间不会停止,它带着所有人向前,决绝地将出现过的痛苦与美好都丢在原地。

  转眼间已经大三的苏碗,日子仿佛一点都没有变,围绕着她的是药理、遗传、细胞、解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在潘西出事之后,她的父母开始觉得医护也是高危职业,开始后悔支持她学这个,希望她能在上学期间觅见个靠得住的人,过简单平安的一生。

  只是苏碗对于恋爱已经没有什么期待了,她只想到了大四好好实习,想办法留在北京的医院里。她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医学,因为那实在是太艰难了,连书都比其他学科厚得多。可这是潘西喜欢的职业,这也是真正能帮助别人的职业,她想去急诊科,想在忙碌与世事无常中度过自己的一生。

  这样苏碗会觉得自己是替潘西活过了一生。

  苏碗课外唯一的爱好是音乐,那个时候北京有成百上千家唱片店,虽然已经有人开始用MP3,但音质和保存意义仍然是CD占优。比起门脸气派、唱片像超市货架商品一样码放着、相对嘈杂的滚石唱片行,苏碗更喜欢去私人小店,昏黄的灯光,需要错身而过的狭小空间,国内外的碟片堆在一起,需要抽出来才能看到封面。这让她觉得安全,也能给她惊喜。

  她常去的唱片店距离学校有两公里左右的距离,在小胡同里,是她偶然发现的,店主每日坐在木头柜台后面,用玻璃缸喝茶,对人爱搭不理。左右两面墙上各挂着一个CD机,上面搭着一只头戴式耳机,店主会拆几张时兴专辑放在里面供人试听,但品位自然是按他的来,遇见什么就是什么。

  苏碗并没有多少零用钱,父母给她的生活费应付吃喝已经很勉强,她想买学习以外的东西都是从吃里面省,所以买碟片总要精挑细选,只买能听很久都不腻的那种。那天苏碗在学校吃过晚饭,觉得时间还早,想去唱片店逛一圈,CD机里放着的是Mariah Carey的新专辑,她只是随便一听就被吸引了,不知不觉在CD机前站了很久。

  直到她察觉到一个男生站在她旁边,她感受到从上而下的视线,没有抬头,而是立刻摘掉耳机闪到了一边。苏碗走开后,男生果不其然接替了她的位置。虽然她听得有点久,但那毕竟是公共领域,谁听都行,凭先来后到,男生这行为像是在催她,可她已经让了,也只敢在心里不爽一下罢了。

  除了同学之外,苏碗已经很久没和异性有过接触了,即使是同学,她也维持在学习的层面,私交几乎没有。就比如现在,苏碗甚至都没有正经看一眼男生的脸。

  苏碗转了两圈,有了几张看中的碟,但暂且没买。因为才月初,不知道中途会不会有什么变故,学校要不要交什么杂费,她打算到了月底确定有余钱再来买。

  北京刚刚入夏,天气特别好,苏碗走出唱片店,一边走一边看天上的星星。为了迎接2008年的奥运会,北京到处都在整修,但学校这边位置比较偏,安静得就像是另一个世界。正因如此,苏碗难以忽略背后的影子,她拐了好几个弯,那种尾随感还在,她终于扭头看了一眼,没想到居然是唱片店那个男生。

  想来男生应该是跟在她后面出来的,居然一路跟着她,两公里的路平时慢慢走都不觉得远,今天苏碗加快了脚步,却觉得很长。这条路通往学校的一个门,附近的路灯坏了大半,挺黑的,苏碗并不是个怕黑的人,但背后有人尾随就不一样了。

  就在已经可以看见学校大门时,背后的男生居然猝不及防地跑了起来,苏碗发现时已经来不及应对,快走已经让她很疲惫了。男生几步就冲到了她的面前,伸手递给她一样东西,说:“送你。”

  苏碗完全是下意识接了下来,实际上除了自己急速的心跳,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男生的笑容在昏暗的树影下灿烂得不像真的,他只是在苏碗面前停了停,就飞快地朝另一个方向跑走了。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苏碗才镇静下来,也才想明白前因后果。她的学校和另一所大学比邻,有一侧的两个门之间就隔着一条马路,男生大约是那所学校的,所以和她同路也很正常,是她太敏感了。

  可苏碗手里的东西却是另外一种敏感,男生送给她的是她刚刚在听的那张Mariah Carey的新专辑,被抠开一部分的塑封里塞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姓名和电话。

  后来,等苏碗能够熟练地使用网络,她才后知后觉这张专辑有多厉害,它获得过公告牌冠军和格莱美最佳R&B专辑提名。

  而在当时对苏碗来说,这张专辑只是将裴畅带到了她的生命里。

  三、当然好啊!不然我怎么会想追你啊!

  只是一开始苏碗并不觉得自己和裴畅会有什么深层的交集,她给裴畅的行为找理由,也许裴畅是个音乐发烧友,又不缺钱,只是单纯想和她分享专辑。

  如果是刚刚离开家乡、来到北京的苏碗,她不会这样想,那个时候她会第一时间觉得这是示好。可现在的苏碗没有自信,非典过后一年,后遗症开始在苏碗身上显现。她已经很幸运,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留下股骨头坏死或是肺纤维化之类的重症, 但非典治疗过程中为了抢救性命用了大量激素药物,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发胖,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不得不剪掉一直以来的长发,可头发仍然掉得厉害。眼见着自己的容颜凋零,苏碗将自己对于爱情的向往和潘西一起埋葬了,她觉得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她。

  所以苏碗也没有联络裴畅,她战战兢兢,将专辑原封不动放在寝室,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一直等不到消息的裴畅终于忍不住了,在医学院两个门前轮流蹲守,苏碗只是出门去药店买药,被突然蹿出来的裴畅吓了一跳。

  第一面是晚上,加之苏碗惊慌失措,她并没有看清裴畅的脸,只记得他高高瘦瘦,笑起来憨厚又灿烂。如今光天化日见到,苏碗惊觉裴畅的挺拔俊朗,他有一双小动物似的又圆又亮的眼睛,任谁看着这双眼睛也发不起脾气来。

  “专辑你听了吗?”裴畅张嘴就问。

  “还没。”

  “哦,对,你在店里也听过了。”苏碗往马路对面的药店走,裴畅就跟在她旁边,自顾自说着话,丝毫不在意她的冷淡,“这张专辑真的太好听了,你最喜欢哪首啊?”

  过了马路,苏碗在便道旁站定,转头面对裴畅,想问他到底为什么要送她专辑。没想到她的嘴刚张开,还没来得及发出音节,余光就扫到一个正要过马路的老人在马路中间突然呕吐着倒在了地上。

  因为老人在裴畅的斜后侧,他并没有看见,直到苏碗面色一凛,大步冲上前,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所幸路上车子不多,没造成事故,后续的车子也都绕开走了。老人的呕吐物里还有血,不知是什么急症发作,很快就没了气息。

  “打120啊!”苏碗抬头对裴畅喊,一下就没了之前闪躲的模样。

  “噢噢噢噢噢!”

  裴畅手忙脚乱打了120,这时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可他们都不太敢凑这种热闹,全都围在远一些的位置,没人敢上前。

  “来,你帮我一下。”裴畅刚放下电话,苏碗就招呼他。此时苏碗已经先将老人的头侧过去,清理掉口腔里的呕吐物,然后又将老人的上半身立起来,指挥裴畅站在老人背后,两条胳膊从腋下穿过,将老人提起来,两只手交握压在老人的肚脐往上一点的位置,向内向上按压胃部。

  “用力!往上推!再来!”

  就这样反复了几次,老人突然又咳出了一些血和秽物,却奇迹般有了呼吸,人也有了一些意识。苏碗全然不在意自己身上有多脏,还把自己的书包垫在老人头下,直到救护车来,她对随车医生说:“我是医学生,偶遇的,呕吐物堵塞气管,险些窒息,但经过急救,现在已经恢复呼吸了。”

  本来苏碗想要就此离开的,但医生不让她走,说是在联系上家属前,需要有人在医院留守。没办法,她和裴畅就跟着救护车一起到了医院。俩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抢救室外面,这才闻见彼此身上发出的臭味。苏碗很尴尬,裴畅却笑了起来,眼睛亮闪闪的,说:“你好厉害啊。”

  “这有什么厉害的,我学的就是这个啊。”

  “那也很厉害啊,你会我不会的东西,我就觉得很厉害。像我是学计算机编程的,你也不会,我讲给你听,你也会觉得很厉害,不是吗?”

  “是……吧……”苏碗被裴畅这段逻辑没问题,却又莫名其妙的话弄迷糊了,只是习惯性地接话,“你是学计算机的?”

  “是啊。对了,你有喜欢玩的游戏吗?”

  奇奇怪怪的,苏碗的思绪就被裴畅带走了。她原本没想和裴畅熟起来,原本没想了解裴畅的一切,可等她缓过神来,她已经知道了关于裴畅的很多东西,他们已经迈出了相知的那一步,不能再回头了。

  老人的家属过了很久才来,听医生说了情况,非要送锦旗到苏碗的学校去,苏碗吓得连连推托。两个人从医院出来,半天都过了,还是裴畅问了一句“你刚才要干什么去”,苏碗才想起她得买药。

  原本她还想着去药店看看有没有她想买的药,既然已经到了医院,还不如直接去医院药房。这样想着,苏碗掉头直奔医院药房开药,她手里正好还带着处方。

  “生病了吗?”裴畅问她。

  “小毛病,只是我抗药性比较高,总得换着药吃。”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那年感染非典,用药太多吧。”

  苏碗察觉到听到她说“感染非典”时,裴畅的脚步顿了顿。她了然于心,大家都是这样的,接下来可能会说“真可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话,但人们会在心里将她隔离。生过重病的人,在某个重大社会事件中参与过的人,似乎总是洗不掉身上那一点不一样。苏碗想,也许裴畅就此便会消失不见。

  没想到裴畅居然突然冒出一句:“好可惜。”

  “啊?”

  “你要是早生几年,那个时候一定能帮到很多人。”

  敢情他完全没有考虑生病的问题?他是怎么一下子想到延伸那么远的问题的?苏碗震惊于裴畅的逻辑跳跃,却也感动于第一次有人给了她另外一个解题方向。

  其他人说的可惜,都是惋惜,还包含着对已经发生的事情的恐惧,后面隐含的意思是“如果没发生就好了”。但裴畅的可惜,带着一股勇敢的遗憾,他想的是对抗,并且里面还包含着希望,那就是只要再过上几年,苏碗就可以去帮助更多的人了。这让苏碗觉得她的幸免于难是值得的。

  “我要是早生几年,那个时候应该和我喜欢的人一起在第一线奋斗。不像现在,他不在了,而我变成了这副样子。”

  虽然裴畅听得似懂非懂,但该反驳的点,他一点都不含糊。他比苏碗都激动地说:“你这副样子怎么啦?不是挺好的吗?”

  “好?”苏碗苦笑。

  “当然好啊!不然我怎么会想追你啊!”

  裴畅是纯北京人,说话语速快,口音重,音量也大,他这一声出来,医院药房里挤挤挨挨的人有一半都回头了。上年纪的人毫不客气地拿小年轻打趣,苏碗的脸一下就红了。

  她先是怒气冲冲瞪了裴畅一眼,才后知后觉:什么追?追谁?

  四、因为你是你,所以我喜欢你

  但真的是从那天开始,裴畅疯狂地追求苏碗。

  苏碗的恋爱经验其实为零,这一下被搞得猝不及防。关键是裴畅奇怪的思维逻辑贯穿生活的方方面面,苏碗每和他接近一分,感触就更深一点。他总是能将无聊小事搞得让人啼笑皆非,非常有记忆点。

  比如一天中午,苏碗刚在食堂坐下,就看到裴畅发来的信息:给我打个电话。

  苏碗:有什么事就信息说呗。

  裴畅:打一个嘛,我不接。

  苏碗:……

  那不是更没有打的必要了!其实苏碗到那会儿已经隐约猜到是为什么了,一准是裴畅换了个新彩铃。彩铃是那个时候比较流行的东西,随着手机越做越先进,音乐数字化的进程也在加速,于是人们开始把彰显自己品位的歌设置为自己的手机彩铃。

  彩铃两块钱一首,说便宜也便宜,但对没收入的学生来说,也不是说换就换的。苏碗一直觉得彩铃这个东西很奇怪,花了钱自己却听不见。但这种逻辑奇怪的事物,倒是和裴畅很相配。

  苏碗拨了裴畅的电话,立刻听见了熟悉的音乐,直接是副歌。那段时间大街小巷都是那首曲子,苏碗早已烂熟。可这样贴在耳边,突如其来的一句歌词,竟像一下钻进她的心里,惹得她浑身一震。

  “Take me to your heart,Take me to your soul,Give me your hand before I'm old.”

  裴畅绕这么大的弯,就是为了让她听这么一句。

  苏碗没好气地发了感想给他:神经病!

  裴畅:反正你听到了就好呀!

  自从认识裴畅,苏碗的短信箱都不够用了,以前明明用不了多少。

  裴畅:晚上一起去牛街吃烧烤吗?

  苏碗:提到烧烤,我刚上完解剖课,要不要我给你讲讲啊?

  裴畅:好啊,好啊!

  得,完全吓不住他。苏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却忍不住笑起来。

  只是苏碗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她不明白裴畅为何会喜欢上她。她除了一个还未加身的“白衣天使”的名号,可以说一无是处。她拖着一副被病毒残害过的身体,毫无竞争力可言。她给裴畅找理由,如果裴畅不瞎的话,那或许就是那天她在马路上救人,带给了裴畅一些冲击力。而裴畅送她专辑,原本可能只想认识个有共同爱好的朋友。

  人对于危机状况下能够挺身而出,尤其是有特殊技能的人,会自然生出崇拜之情,这很正常。苏碗高二那年,妈妈做饭的时候不小心切了手,当时血流得很吓人,她和爸爸都不知所措。是潘西赶过来有条不紊地帮忙减缓血液流速,带他们去医院。大概也是从那时候起,她的眼神就再没有离开过潘西了。

  所以苏碗想,过不了多久,当裴畅发现她是个无聊的人,发现这世上有很多比她漂亮有趣的医学生,裴畅就会醒过来的。

  只是那天来得比苏碗想象中慢得多,转眼间她就该去医院实习了。医院实习没有假期可言,在有限的时间里要完成全科室的轮岗,要拿到指导医生的认可,一刻也不能松懈。所以裴畅想见苏碗,就要赶午休那一点点时间到医院去。

  只是医生午休的时候,实习生也不敢休息,生怕哪个床有问题,叫不到人,有时候拖着拖着可能就下午两三点。但只要有空,裴畅就会一直等,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在医院院子里玩单机游戏。

  “游戏好玩吗?”苏碗端着泡面坐在裴畅身边,眼睛不时往屏幕上瞟。

  “好玩啊,这是国内自己做的游戏,比前些年好很多了。游戏是可以给人带来幸福感的东西,国内的游戏行业还有很大很大的发展空间。”

  苏碗知道裴畅已经找到了工作,是一家刚成立不久的游戏公司。这样的工作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不稳定的,不值得说的,但苏碗就觉得很好,人只有从心才能快乐。

  只是苏碗是个计算机白痴,她接触电脑晚,家乡那边是到了高中才陆陆续续有人开始玩电脑,她家也一直没买。到了大学,她也是以传统学习方式为主,是到了大四才因为用得着买了一台电脑,也不怎么会用,聊天软件里加的都是学校和医院的人,除此之外就是裴畅了。

  “那回头你教我玩游戏吧。”苏碗随口说。

  “好啊,不过得等你闲下来。”裴畅晃见她手上的瘀青,皱了皱眉头,“又生病了?”

  “哦,不是,是我练习嘛,只能拿自己当试验品。”

  对临床实习生来说,练习大过天,扎道具和扎真人还是不一样。可病人不能随便试验,尤其儿科,小孩本就不配合,一次扎不好,第二次就更难,而且还可能引起家长不满。所以学生们要么拿自己练手,要么互相练手,这都是常事。

  “你可以拿我练啊!我不怕打针的!”裴畅自告奋勇。

  “啊?”苏碗没想到这种事还有主动的,“你确定?我的技术可不太好哦?”

  裴畅的眉毛颤了颤,仍然说:“没问题!”

  于是指导医生好不容易开口让她休息一天,她就把裴畅叫到学校来,煞有介事地拿了全套注射点滴装备,葡萄糖、盐水任君挑选。裴畅看见针头就不好了,小脸煞白。苏碗拿压脉带把他的手腕系住,逼着他攥拳头。他眼神闪烁得厉害,不时想往后缩。

  苏碗看他那样觉得好笑:“这么大人还怕打针啊?”

  “又……又没有哪样东西标着超过多少岁就不能害怕!”

  他的血管清晰、强健,是很好扎的那种,但苏碗突然有了个主意,并没有真的扎下去。她把针尖贴在裴畅的皮肤上,略带“威胁”地说:“那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

  “我怎么知道啊……”没想到的是,裴畅给了苏碗一个始料未及的答案,他一脸既害怕又宁死不屈的表情看上去格外真诚,“要是能说出1234反倒不纯粹了。我在唱片店看到你在那里听歌,旁若无人的样子。那个耳机一点都不严,我都能听见里面放的是什么。你的脚在打拍子,打得挺准的。我不知不觉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你就跑了,我当时就做了决定,我要认识你。”

  “就这样?”

  “就这样,因为你是你,所以我喜欢你。”

  苏碗缓缓放下了针头,看着裴畅不明所以的表情,情不自禁地笑了。或许吧,或许爱情没那么复杂,反而不会想着要如何与他登对,要变成和他一样的人,而是最简单的,此时此刻想要认识他,想要和他在一起。

  这个冲动一旦凌驾在一切之上,也就根本不会考虑般不般配、值不值得。

  五、因为是你,所以我才贪得无厌啊

  2008年,对每个经历了这一年的人都意义非凡。那是段璀璨的日子,虽然智能手机、无线网络、互联网购物等等全在初始阶段,虽然更新换代快速,北京的唱片店大批大批地倒闭了,可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生活充满希望,我们正在去往更好的明天。

  奥运会开幕的那天,苏碗和裴畅爬到医院宿舍的顶楼上,能看见开幕式令人惊叹的烟花表演。那时候苏碗刚刚找到正式医院,有更好的选择,可她还是选了最累的急诊,那是潘西最后倒下的地方。

  她终究也就只能为潘西做这些了,好在裴畅是个奇特的人,他在知道了苏碗和潘西的始末之后,很大方地说允许她在心里给潘西留一个小小的角落。

  他的原话是:“我有一整个未来可以奔跑,而他只存在于过去,我为什么要那么苛刻?”

  转眼间,苏碗和裴畅也在一起近两年了,最初苏碗的心里怀着很多的不确定,然而一天天平顺地走下来,那些心情反而都被时间稀释了。因为实习辛苦,苏碗比之前瘦了一些,虽然瘦不到符合现代审美的程度,但裴畅说审美是私人的。

  她是他私人的,就可以了。

  就像虽然MP4已经很流行了,手机也开始可以听歌,但苏碗和裴畅还是用着CD机。那家他们常去的唱片店关门前大甩卖,他们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了很多唱片,分享唱片成了两个人之间的小乐趣。

  他们还有一个乐趣是《跑跑卡丁车》。那个时候虽然《魔兽世界》最火,可操作太复杂、阵线太长的游戏,苏碗没那么多耐心。只要有空,她就会和裴畅一起玩一把赛车。玩游戏时裴畅绝对不会让着她,两个人会想尽办法给对方丢炸弹,丢香蕉皮。苏碗住在医院宿舍里,裴畅住在家,见不到面的时候,在一起玩与现实毫无关联的游戏,居然会有一种温馨感。

  过年医院也要轮流值班,大年三十苏碗还被排了夜班。每到过年急诊都特别忙,做饭被切到、烫到的,放鞭炮被炸到的,醉酒驾车出事的……苏碗听着外面零点的鞭炮声,心里刚觉得有点凄惨,裴畅就给她送来了热气腾腾的饺子。

  苏碗一口一个刚吃了仨,外面就有人叫。她咽下嘴里的饺子就往外跑,在办公室门口回头对裴畅说:“等我能请到假,你陪我回趟老家吧。”

  “好啊。”

  谁都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发出的邀请意味着什么,所以也没必要多说。裴畅把饺子又放进保温罐,等到苏碗处理完急诊患者回来,饺子还是热的,就像时间无缝衔接一样。

  俩人统共只有三天假,匆匆忙忙地回了苏碗老家,伴手礼是两只北京烤鸭和稻香村的糕点。苏碗第一次发现裴畅会紧张,忍不住笑他。

  到家第二天,苏碗就带着裴畅去看了潘西,潘西家虽然搬走了,但他的墓是留在祖坟里的。这其实也是苏碗这次回来最主要的目的。有些仪式感或许是必须的,好好告别过了,才能一往无前。

  墓的外观很简单,但周围被打理得很干净,两旁种下的树已经长得很高了。苏碗把花放在墓碑前,双手合十拜了拜,就原地蹲了下去。裴畅站在她背后,没有说话。

  “我来看你了。对不起啊,早就该来的,居然过了那么多年。”苏碗叹了口气,脸上却没有多少悲伤,“你当初回我的信息,我本来想一直留着的,可换了手机就没有了。不过我想,我总该来和你说一声,我活下来了,没辜负你发的那条信息。”

  也是到了这里,苏碗才突然想明白,她当年对于潘西的感情,本质上只是崇拜,只不过除了他,少女初初萌芽的情愫暂时无处安放,也就这样混为一谈了。

  就在苏碗和裴畅要离开墓地时,她看到一个女生从另一边走过来,最后也停在了潘西的墓前。女生似乎也很诧异那里有花,下意识抬头寻找。

  那是苏碗第一次知道潘西在大学时期就有女友,当时是说好工作稳定后就结婚的。也就是说潘西回复苏碗,完全是出于鼓励的善意的谎言。女孩并不知道潘西和苏碗的事,苏碗也并没有提,两个人略略回忆了些与潘西有关的往昔,便就此告别,都知道此生或许不会再相见。女孩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每年来看看不过是看一个值得敬重的英雄,早已不是爱人。

  “失望吗?”女孩的背影走得快要不见了,裴畅终于开口问苏碗。

  苏碗笑着摇摇头:“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在看开了之后,苏碗反而有些后悔,她怕潘西最后是带着遗憾和内疚离开的。如今真相大白,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所以那一点点小角落,我是不是可以收回来了?”

  “这么小气吗?!”苏碗露出鄙视的眼神。

  “因为是你,所以我才贪得无厌啊。”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喂……”

  两个人就这样说笑着从有些昏暗的半山腰,朝下面温暖的地方走去,从过去向未来走去,从不确定向确定走去,向爱里走去。 人间万物,独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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