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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唯一的江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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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世界唯一的江小米

  文/蒋临水

  一、她已经尽力了

  江小米第一次见到爸妈吵架,是在十岁那年。

  江小米的妈妈才三十几岁便已经是国内有名的古筝大师,在著名的国乐大学当教授,定期去电视台录讲座,是业界数一数二的人物。她漂亮、优雅,在电视里出现的时候仿佛会发光。每当妈妈去开家长会的时候都是最受瞩目的,所有同学都羡慕地看着江小米,羡慕她继承了妈妈的美貌和优点。

  可江小米更喜欢爸爸。

  和妈妈的光芒四射不一样,爸爸实在太平凡了,他的优点都藏了起来,只有细心观察的人才能发现。他是个厨师,在城市的角落里拥有一间小店,每天按时开店、按时关店,在妈妈忙碌的时候默默为她打理好一切。

  爸爸做饭很好吃,江小米贪嘴,每次练习古筝累了的时候都想念爸爸的手艺,一块可乐鸡翅或红烧肉下肚之后,什么烦恼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妈妈希望江小米将来继承自己的事业,即使再忙也会腾出时间督促她学古筝,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参加各种比赛,会教她优雅地走路和吃饭,并重点督促她保养手指头,告诉她弹琴的人就数这双手最宝贵了。

  一开始江小米学得很认真,因为不想惹妈妈生气,但渐渐地有些招架不住,学古筝的过程真的太辛苦了。妈妈虽然平常很温柔,但一旦切换成老师的身份就会变得特别严厉。江小米从六岁开始就失去了假期,除去在校的正常上课,其余时间她基本都在琴房拨琴弦,再就是奔走于各种大小赛事。

  妈妈按照自己成长的标准来教育孩子,把自己历年来得过的大小奖状一一铺在江小米面前,跟她说:“我从六岁开始拿奖,几乎每次都是第一,只有几次发挥失常才掉到了第二名,当时我真的很伤心,甚至觉得那是我人生路上的污点,所以后来我付出了比别人多数倍的努力,才艰难换得今天的成绩。”妈妈按着她的肩膀说:“你要争气,最起码不能比我差。”

  那时才十岁的江小米压力山大。

  妈妈会这样跟她说,是因为她好几场比赛都只拿了优秀奖,但爸爸觉得她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喊来爷爷和奶奶给她开庆祝会,妈妈却当着他们的面拉长了脸数落她,嫌她总在练习时偷懒。

  江小米垂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爸爸夹给她的红烧肉,味蕾得到满足之后心情稍微变好。爸爸担心她太受打击,暗地里给她使眼色,用口型跟她说“小米全世界最棒”。妈妈看到后大发雷霆,一贯温柔的她竟然一反常态抢走了江小米的筷子摔在了地上,和爸爸吵:“我请你不要在我教育孩子的时候随便插嘴!还有,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再让小米吃这些东西了,她的体脂已经超过正常水准了!要是她变成跟你一样的胖子怎么办?”

  爷爷奶奶愣在了那里,奶奶想出声劝说,被爷爷拉了一把,两个老人灰溜溜离开,留下一桌冰凉的菜,还有被撕成碎片的江小米的奖状。

  妈妈说这种不上不下的成绩留着也丢人,不如赶紧撕了,省得碍眼。

  江小米哭了,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

  为了练琴,她连出去跟同学玩的时间都没有,大家虽然都很羡慕她,却始终跟她保持距离,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都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根本没有能和别人聊天的共同话题。她偶尔会觉得寂寞,想靠近一下他们,听到同桌说他们每天回家都约好用电脑连线打游戏。为了跟他们搞好关系,江小米举手加入,每天趁着妈妈出门的时候赶紧从琴房溜出来开电脑。她技术很差,练了好久才渐入佳境,结果刚刚觉得跟同学们的关系有了一些进展之后就被妈妈发现了。

  江小米因此被训了一顿自然不必说,妈妈责怪她要是在练琴上面能有这样的热情现在早拿一等奖了。她静默地听着,鼻子闻到厨房传来的香味,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妈妈因此更生气了:“你为什么总是不认真听我说话?”

  江小米的叛逆心突然生起,不管妈妈怎么暴跳如雷,她都不想回答。

  拥有一个美丽而优秀的妈妈最大的弊端就是妈妈希望江小米成为自己的复制版,希望江小米能把自己的优秀传递下去,却根本不管她快不快乐。

  江小米很委屈地想和妈妈对抗,但她没想到妈妈会夸张到到学校去找老师,让老师们监督她,并警告各位同学,她是有正事要做的。

  这一行动过后,江小米相当于和全班同学结下了仇,同桌更是当面讽刺她跩什么跩。江小米回家和妈妈抗议,把同桌的话转达,妈妈却借机骂了她一顿:“要是你争点儿气,比赛的成绩好一点儿,他们还有脸这么嘲笑你吗?还不是因为你各方面都不上不下的。”

  江小米无言以对。

  从那之后,妈妈对她更严厉了。

  二、在琴房里得不到的快乐

  十岁之前,江小米也总见妈妈数落爸爸,却从不见爸爸反驳,他对妈妈一直是百依百顺的。直到十岁之后,江小米无数次在琴房练习到哭,还不敢哭得太大声,怕妈妈看见后会生气,每当这时爸爸都会偷偷端一盘可乐鸡翅进琴房,悄悄告诉她妈妈睡着了,可以歇一会儿。

  好几次妈妈发现了以后大发雷霆,妈妈不许江小米吃太多油腻的东西,让她为以后的身材着想,因为妈妈认为弹古筝的人一定要优雅漂亮。江小米捏了捏肚子上已经成坨的肉,没好意思顶嘴,这时爸爸会代替她和妈妈吵:“你为什么非得逼她变成跟你一个样子?”

  妈妈不甘示弱:“像我一样不好吗?不然难道要像你一样围着锅台转?”

  江小米不希望爸妈为了自己吵架,但是她忍不住,在琴房里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寂寞到只有食物能填补她空虚的心。时间久了,妈妈的担忧出现了,十二岁的江小米开始往横向发展,体重秤上的数字可以秒杀大部分跟她同龄的人。

  这不是个好兆头。

  但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江小米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不然她总是怀疑自己是个被妈妈设置过程序的机器人。于是形成了恶性循环,妈妈越是逼她,她就越是控制不住想吃东西,而爸爸心疼她,怕她神经绷得太紧会崩溃,悄悄给她做很多好吃的,以此安慰她的情绪。妈妈怪爸爸太惯着孩子,和他吵架,他从来都把妈妈当成公主一样捧在手心里宠,此刻却也觉得她实在太跋扈,他没顶嘴,只是摔门离开了家。

  爸爸三天没回家,江小米偷偷去店里看他。

  爸爸的店开了十多年了,面积不大,以前妈妈一直劝他把店做大,家里也不缺那个本金,可爸爸只是笑笑。他说店做大之后忙于管理可能就没时间下厨了,而且提高档次之后营业成本增加,菜品就难以维持原价,原先的常客们可能就没法再来了,那样包括爸爸在内,所有人都会寂寞的。

  爸爸说他和店里的客人全部都是朋友,十几年如一日,从认识妈妈那会儿便是,他念旧,不打算改变。

  妈妈笑他自以为是,目光短浅。

  妈妈其实就是不希望爸爸再在厨房里待下去了,长期和油烟相处,他已经养成了易胖体质,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而且他每天回家都带着一身油烟味,就算洗了澡换了衣服也是一样的。有时妈妈的朋友来家里做客,妈妈会特意让爸爸避开,她担心朋友在闻到那股油烟味后会鄙视她,而她觉得爸爸这样固执己见根本就是不考虑她的感受。渐渐地,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僵。

  爸爸什么都听妈妈的,只对两件事情最固执:一是他那间店;二是在教育江小米这件事情上,妈妈希望她优秀,爸爸希望她快乐就好。所以两人更是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妈妈嫌油烟味太重,客人太吵,从来不去店里坐,受她的影响,江小米也没有去过。

  这是第一次,江小米瞒着妈妈去看爸爸。

  在江小米的印象中,妈妈一直描述那是一间糟糕透顶的店,所以江小米在去之前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准备。可进店之后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让她惊讶了许久。彼时爸爸已经炒完最后一桌菜,正在跟客人们聊天,店面虽然不大但是非常干净,是很温柔的复古风格。看得出来,来消费的都是为了在这里寻找舒适感的人,大家似乎都是老朋友。他们一见江小米便认出了她,因为爸爸总把照片给他们看。他们夸江小米厉害,这么小就能在古筝大赛上拿到奖,将来的前途更是不可估量。

  江小米经常被妈妈骂不争气,突然听到别人的夸奖便有些不知所措。她红着脸看爸爸,爸爸见她来了很高兴,也不打断这谈话,笑盈盈地期待客人们多夸几句,十分骄傲地看着江小米,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他的女儿。

  爸爸骄傲够了之后去厨房给江小米做好吃的,她因为被夸太狠受不住,也进去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江小米才发现,平常在妈妈面前唯唯诺诺的爸爸竟然也有这么厉害的时候,他切菜似乎都不用正眼看,几分钟便把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看着江小米贪婪地吃完一整盘菜,他高兴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怪不得爸爸舍不得这间店,这里可比在家里待着要舒服多了。

  从那天开始,江小米经常偷偷来店里看爸爸做菜,并学着给他当帮手。她觉得炒菜很快乐,就连油烟的味道都很好闻,店里的笑声更是让人心旷神怡。而她在这里得到的一切快乐,都是在那间枯燥的琴房和空旷庄严的赛场里面找不到的。

  三、年幼的江小米并不知道哪种说法是对的

  十二岁的江小米遂了妈妈的愿望,去了国乐大学的附属中学读书。

  她只是表面服从,因为爸妈又一次为了她将来的发展而吵架,她不希望爸爸和妈妈的关系变得太糟糕。这些年她能感觉到他们对人生的理念产生了太大的分歧。妈妈理想中的满足是从观众的掌声中得到的,爸爸认为快乐是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物;妈妈讽刺爸爸只是给自己的安于现状找借口,爸爸听到这里便皱眉,然后一句话都不再多说。

  妈妈在外完美无缺,回到家里仗着爸爸的宠爱跋扈到极致,而爸爸只能靠委曲求全维持这段婚姻。

  年幼的江小米并不知道哪种做法是对的。

  但是,她和妈妈也日渐疏远。

  她练琴不再专心,一得空就往外跑,被妈妈发现了几回,挨骂的时候她也都当耳旁风。她总是怀念爸爸的店,想念那里的味道和笑声。她和妈妈谈判,她愿意一直按照妈妈选择的道路行走,但也想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妈妈这时看到了江小米手指上的刀伤,她激动得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拉着江小米的手跑去和爸爸理论,哭着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作对,为什么一定要让江小米过这种可怕的生活。

  那是江小米第一次和妈妈一起去爸爸的店,可妈妈咄咄逼人的表情和店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她连自己的形象都顾不得了,质问爸爸:“你想让她将来接管你这间漆黑的店吗?你就不希望她能走一条光明的路,非得让她步你的后尘吗?”

  店里的人都走了,只留下这一家三口解决问题。爸爸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沉默半天才开口:“原来你这么看不起我。”

  妈妈把脸别到一边不说话,爸爸接着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我呢?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

  “那时我太年轻了。”

  “现在看明白也不晚。”爸爸放下锅铲,擦干净手后摘下围裙,平静地跟妈妈说:“我们离婚吧。”

  江小米的耳朵“嗡”了一声,她还没来得及向他们询问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他们就已经出发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

  爸爸在店门上贴了“三天不营业”的告示,为了搬家。他脸上并没有什么遗憾的表情,好像早就意料到了会有今天。这点江小米跟他一样,毕竟她离他们最近。孤独的江小米心里清楚,没有话题的人连朋友都做不了,更别提做夫妻了。爸妈只有在爷爷奶奶面前还假装恩爱,但这几年也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江小米不觉得难过,只是心里更空了。晚上他们最后吃一顿散伙饭,爸妈异口同声地问她选择谁。江小米犹豫了许久,她知道这将决定她的未来要过着怎样的生活。

  一顿饭的时间,她把两种假设在心里各自上演了一遍,十二岁的她对快乐实在太向往了,她实在不想在琴房里压抑地度过剩下几十年的时光。

  于是,她选了爸爸。

  为什么江小米会选择爸爸呢?所有人都不理解。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到底哪种生活才更明媚。

  江小米和爸爸一起离开那天,左邻右舍都出来看热闹,当着江小米的面摇头,说话的声音大到可以去做广播:“这孩子还是太小了,将来肯定会后悔的。”

  “是啊,她妈妈把路都给她铺好了,她非得为了安逸选择另一条。”

  “老江这美梦做了十多年,也该醒了。”

  江小米到了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在所有人眼里都是爸爸配不上妈妈。

  而她这样选择到底是对是错呢?

  老实说,她也不太清楚。

  她只是想从眼下的生活里逃开,想离开妈妈的阴影,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也好。

  江小米和爸爸一起搬进了爷爷和奶奶的家,房子地方小,没法单独给她腾出一间琴房来,古筝只能摆在客厅里,若有人来做客时看到,总要突发奇想让她弹一首,然后一群人围着她夸。

  江小米觉得这样的生活还不错,除了学校里必要的国乐课,不再有人逼着她练习,古筝摆在那里渐渐落了灰。她整天挤进爸爸的厨房里学切菜,手艺倒是增进不少。

  看来她做菜比弹琴有天赋。

  江小米喜欢做菜,在厨房里待一天也不会觉得累。

  他们刚离开的时候,妈妈很生气,分开两个月后才消气。毕竟血浓于水,妈妈放心不下江小米,来看过她一回。本来想顺便问问她最近是否有耽搁练习,在看到搁在墙角落灰的古筝时,妈妈的眼眶瞬间红了,仿佛被全世界背叛,深深地看了江小米一眼,告诉她,自己失望透顶。

  从那以后,妈妈再也不来看江小米,也不再联络她了。

  江小米很愧疚,可她不想回去,她觉得只要离开妈妈的压迫,她就一定能过上想要的生活,于是她偷偷吃很多东西,填补愧疚的心。

  至于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江小米其实也不清楚。爸爸和妈妈分别为她上演了不同的人生,可他们好像都不是很快乐。

  疏于练习的结果是手法不再熟练,老师以为江小米是受爸妈离婚的影响,好几次单独找她开导,却发现她非但没有郁郁寡欢,反倒胖了不少。

  倒是没人说胖子不能弹古筝,只是在这里学习的人多数都想着出人头地,像江小米妈妈那样熠熠生辉。而江小米似乎并不这么想。压抑太久突然解放的结果是她彻底放飞自我,她对上电视什么的不感兴趣,每天只琢磨怎么能让自己开心一点。

  她太想要快乐了。

  四、毕竟这是她自己选择的

  除了陪爸爸做菜以外,江小米开始渴望交朋友。

  现在她有了从前没有的时间,可以深入了解同学们喜欢的话题,不管听到别人聊什么都想加入。而每当她凑过去,那些人便笑嘻嘻地把她推到一边,嫌弃她占地面积太大。

  江小米不介意他们和自己开玩笑,她觉得这是友好的表现,以前同龄人都避开她,做什么都把她排除在外,而现在他们已经会和她开玩笑啦。她很开心,觉得这是很大的进步,自己就快能交到好朋友了。

  放下身段的江小米迅速和班上的同学打成一片。大家总拿她胖胖的身材说笑,她脾气好,从来不生气,有人让她跑腿的时候她也勤快。

  中午她主动帮不想去食堂的同桌买午饭,对方给钱的时候她不要,说只是这点钱,没什么的。

  同桌笑嘻嘻地挽住她的胳膊,说:“小米,你真好。”

  江小米很高兴,这可是第一次有人主动拉她的手。

  “那你以后如果还是不想吃食堂的菜可以跟我说,我给你买。”

  “真的吗?小米太棒了!”

  江小米对人大方这点很帮她涨人缘,来主动和她示好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三五成群的女生在假期找她出去玩,买奶茶的时候她总是抢着付钱。

  能和朋友一起逛街这件事情,江小米已经盼望着好多年了,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她给自己列了个表格,计算自己交到了多少朋友,凡是主动来靠近的人她一个都不拒绝,不管对方提出什么要求她都尽量满足。

  这样真好。

  妈妈虽然不想再管她了,但还是会出很优渥的抚养费。爷爷奶奶担心江小米从前过惯了好日子,怕她受苦,便把那张卡直接交给她,随她自己的心意,让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而这些钱给了江小米交朋友的资本,她觉得自己活了十多年才得到自由,也算是找到了快乐的源头。

  这样的生活过了很久,一直到江小米十四岁。她弹古筝的技术一天不如一天,她很怕碰琴弦,担心妈妈的影子会再次出现,到那时候她就还要回到原来的状态去。

  可照这样下去升高中很有问题,于是老师单独找妈妈谈了谈。

  这两年妈妈为了让自己转移注意力,接下了从前为了照顾江小米而推掉的各种工作,光是全国巡演就做了两回,好不容易有时间回城休息,却从老师口中听到了江小米这两年的表现,气得她气血逆流。

  妈妈本想冲到江小米面前去打江小米一顿,紧接着又想到之前自己过于严格造成的反效果,她扶着墙缓了好久,决定停掉江小米的生活费。

  而江小米看上去其乐融融的生活,终于就此打破。

  她没钱再给同桌买午饭之后,同桌便不再借她笔记本;出去买奶茶不能请客之后,那些女生便不再找她一起出门了。

  原先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她好朋友的那些人突然都换了个嘴脸,讲话时不再允许她加入;以前有男生嘲笑她身材的时候她们都会替她说话,现在她们反而是笑得最欢的。可怜江小米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按照之前她满心欢喜记录在朋友名单里的人一个一个找过去单独道歉,结果大家都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是真傻还是装糊涂啊?”

  江小米还是不解,这回总算有人好心提醒她:“要不是因为你出手大方,她们干吗要跟你这么好啊?”

  江小米这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编织的梦,可就算知道这是梦,她也不想那么快就醒过来。

  江小米哭了一宿之后,肿着眼睛去找妈妈,问她为什么不给自己生活费了。妈妈的态度很冷漠:“既然你以后也不打算再念国乐了,普通高中的费用用不了那么多,你爸爸可以供你。”

  妈妈想用现实来教育江小米:“人都喜欢看向发光的事物,你不努力变优秀,就得接受没人愿意跟落后的人交朋友这个现实。”

  江小米捏紧了手指,却没法反驳。

  毕竟这是她自己选择的。

  江小米回到学校后还是不死心,想用别的方法让朋友们知道自己是有用的,就算不能出钱,她还能跑腿,能帮她们值日,能在她们想知道某个男生信息却不好意思问的时候亲自出马打听。

  这样的方法也还算有用,江小米依然艰难地和她们维持着友谊。她为了帮她们调查校草的消息,总是跟踪他。最初没被发现的时候还很和谐,女生们都夸她是个好调查员。后来校草发现了她,对她鬼鬼祟祟的样子产生了警惕,警告她不要再跟踪自己。

  江小米试图跟他说明自己有不得已的理由,手舞足蹈地解释。校草觉得她挥舞着胖胖手臂的样子特别可笑,直接把她推倒在地上打断她的动作:“再有一次我绝对饶不了你!”

  江小米愣在那里好半天,在校草走后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想说这样也是有价值的,她可以回去告诉朋友们,校草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温润如玉,其实是个会动手打女生的人。

  结果第二天她上学的时候,突然发现好多人都盯着她指指点点,她在上厕所的时候留心听了听,那些人这么说:“三年级那个胖妞觊觎校草,把人吓坏了,推了她一下就逃跑了。太恶心了,就她也配?”

  “一会儿笑话笑话她,让她看清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江小米听到这里难过极了,她想说不是那样的,但又没勇气出去跟她们理论,便只能待在厕所里面直到没了声音才敢出去。回班的路上她一直低着头,生怕有人看到自己,在进班级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迎接了全班同学饶有兴味的注目礼。

  她盼着能有人帮她解释几句,可那些原本兴致勃勃派她去打听校草情况的女生竟然反过来威胁她,让她绝对不可以说出去。

  到了这会儿,江小米才终于明白了,这些人永远不会跟她成为朋友。在这里,她注定要一直孤身一人。

  五、她怯懦了太久,连怎么勇敢都忘了

  难过的时候,江小米就会很想吃东西。

  去爸爸的店里,他会想办法治愈她的胃和心灵。

  “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她塞满了肚子之后这样问爸爸。

  爸爸回答得高深莫测:“坚定地做自己认为高兴的事情,不去管别人的眼光,慢慢地你就会找到答案。”

  这算是什么回答?江小米听得糊里糊涂的。

  再说哪有人能做到完全不介意别人的目光呢?

  找不到解决问题方法的时候就会想逃避,江小米想离开这所学校重新开始。

  于是初中结束后,她没有直升本校高中部,而是换了一所普通高中就读。她觉得或许是艺术院校的人对优秀的标准太高了,所以没有她的位置。那么,如果她去和普通人混在一起的话就能变得轻松些。

  妈妈知道这件事后什么也没说,她仿佛对江小米失去信心了,她不理解自己精心培养的女儿为什么会一心想要讨好众人,想来一定是受了爸爸的影响。

  妈妈对爸爸的恨意越发深了,连带着对选择了爸爸的江小米也充满了厌恶。

  这一年,妈妈彻底和江小米断了联系。

  十五岁,江小米进了普通高中,开学之前她很紧张,跑去问爸爸应该怎么交朋友。爸爸还是那句话,告诉她只要做自己就好,与她磁场契合的人自然会被她吸引,所以她只要大大方方地跟人说“你好”就行。江小米仍然不懂,也没有勇气实践,她根本没交到过朋友,所以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做才合适。之前的经历给了她太大的打击,她变得唯唯诺诺,别说打招呼了,她连钻进人堆里都会害怕。

  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合适呢?江小米害怕再次受挫,一进学校就冒汗,军训的时候连教官的眼睛都不敢看,每次被点名都下意识地缩一下脖子。叫她挺胸抬头她不听,教官被她惹烦了,罚她在大太阳底下站军姿。

  江小米突然发现,自己从小被妈妈批评,一直活在妈妈的阴影下,总是自卑的。后来她跑去爸爸的世界,希望在那里找到自信和舒适感,却因为怯懦了太久,连怎么勇敢都忘了。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世界的规矩,想主动找人开口,却连一句自然的开场白都想不出来。拖的时间越久,她的处境越尴尬,渐渐地,大家都找到了契合的伙伴,只有她还是孤身一人。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呢?江小米想不明白。

  但是,最起码在这里不会有人公然嘲笑她。所以,这样她也能坚持下去。

  江小米这样安慰自己。

  每天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爸爸每天都会例行公事问她在学校里快不快乐,她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在别人面前表现得过于可怜,所以总是假装自己过得很好。她是从妈妈的世界里逃到这边来的,要是在这里也不快乐的话,那她就真的是无处可去了。

  她绞尽脑汁把自己枯燥乏味的生活编得多姿多彩讲给爸爸听,边说边吃。她胃口越来越大,爸爸怕她吃多了伤胃,她表面上减少了饭量,却在半夜忍不住去厨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食物。无论是什么都好,总之她就是想吃东西,只有胃被填满之后她才会觉得稍微好受一点儿。

  吃的时候很满足,过后也会后悔。江小米知道自己变胖了,从路人看她的眼光里她也能感受到,同学们虽然不会当面嘲笑,但也都不爱理她,男生们每次看她都是一脸嫌弃。她慢慢明白了,就算是在这个世界里,大家也都是会下意识排斥丑陋的人,并朝着优秀的人投去视线。

  江小米开始害怕照镜子,她担心连自己都讨厌自己。

  高一下学期的某个星期六,江小米明明不是值日生,却被人指使去倒垃圾,她不想跟人吵架,便默默答应了。垃圾袋上有一个洞,从洞里漏出来的垃圾撒了一走廊,她却不知道,一直闷头往前走,直到有人从后面追上来,喊了她一声:“前面那个人,请你站住!”

  江小米吓了一跳,回头看到一个男生抱着胳膊审视自己,他皱眉指着那一排被她留下来的垃圾生气地说:“我刚刚擦完这块地!”

  那男生长得太好看了,好看到江小米不敢抬头跟他对视,便低头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见她道歉诚恳,他叹口气,也没为难她,“你站这儿等着。”

  男生说完跑进屋里找到一个好的垃圾袋,出来帮她把袋子套上,又拿了笤帚把掉落的垃圾收起来帮她装回袋子里。江小米把垃圾袋放在一边,接过拖把,想把自己弄脏的地面重新擦干净,却被他拦住了,他还拿走了她的垃圾袋:“反正你也不是故意的,赶紧走吧。待会儿我也要扔垃圾,你这个我帮你顺手扔了就行。外面下雨了,等一下要是雨势变大可能会很难走,你一个女孩子淋雨了可不好。”

  拖把被他从手里拿走时,江小米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他没在意,江小米的心却扑通扑通地跳。她抬头看他,男生笑容温柔,眼睛雪亮,晃得她半晌没回过神。

  江小米的心跳整晚都没有平静。

  她惊奇,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男生。

  马上十六岁的江小米情窦初开,不自觉地默默在意这个男生的动向。

  要打听到他并不难,甚至不用主动打听,便总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校园网的表白墙上挂了他的照片,江小米知道了他叫陈有闻。

  寂寞太久的人会对光明无比渴望,只要有人伸手就会被她当成救星。于是,这一年,江小米确定自己喜欢上了这个人。

  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已经让她心动好久,她控制不住地想看向他,却害怕被他发现。之前在初中时因为牵连到校草被羞辱的事情她还印象深刻,这回她不想再让自己陷入那种尴尬的境地。可是,她就是想知道他的一切。

  一直到了高二,江小米得到了一个可以接近陈有闻的机会。班上有个男生知道陈有闻的社交账号,开玩笑说只要谁出价够高他就卖给谁。那男生只是随便说说,江小米却当了真。她回家翻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单独找到那个男生,给了他一个让他拒绝不了的数字,买到了陈有闻的联系方式。

  她再三叮嘱那个男生:“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男生只是惊讶地数钱,根本顾不得抬头,敷衍地“嗯”了两声:“你放心,我嘴可严了。”

  夜里,江小米拿着那张写了一串数字的字条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酝酿了半天才敢输进搜索栏,像输入开启某个魔法的密码那样,小心翼翼地提交了请求加对方为好友的信息。

  陈有闻很快回复,问她是谁,她不敢报真名,只是说自己是认识他的人。

  担心这样会被他拒绝,江小米紧张到手心冒汗,十分钟后却收到了对方同意与她成为好友的信息。

  幸好他这个人一点也不高傲,江小米稍微放心了一点。

  陈有闻很快发来消息:你是二中的哪个同学吗?

  江小米擦擦手心的汗,敲打了好几个回复都觉得不满意,她手一抖,不小心点进他的空间,发现他转载了一个古筝弹唱的视频。她心里一跳,点进去,更意外地发现,那是她五年前比赛的视频。

  江小米一遍一遍地回放,感觉那仿佛是上世纪发生的事情。

  那场比赛她只拿了优秀奖,就是妈妈数落她的那次。

  她问陈有闻:你喜欢古筝吗?

  他回:只是觉得视频里那个女孩子弹得很好听。

  江小米立刻回复:我也会弹。

  陈有闻:真的吗?

  江小米:我可以录音给你听。

  江小米翻身下床去找古筝,琴弦上的灰尘多到她无处下手,她找了工具来小心清理,把琴弦分开一根一根仔细擦,花了半宿的时间才见到它本来的样子。

  她洗了手,关上门,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手指头,慢慢弹了起来。

  太久没碰琴弦了,一开始总觉得感觉不对,她录了一遍又一遍,过了很久才找回状态,弹出了最满意的一首录下来。她忘了时间,连忙给陈有闻发过去,许久不见回复,抬头看窗外时才发现,东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江小米这才觉出困意,抱着手机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六、她现在已经和那时候天差地别

  江小米是被爸爸的砸门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就快迟到了,急急忙忙换衣服,手机顶端的信号灯在闪烁,她解锁,看到陈有闻的回复,只有三个字:真好听!

  她一下子有了精神,洗脸的时候一直在笑,她学了那么多年的古筝终于派上了用场,那些消失的自信好像都被这三个字给重新激发了出来。她还没高兴多久,擦脸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变形的身材和被肥肉挤在一起的五官,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有气无力地撑在洗手池上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减肥的决心。

  江小米对自己很有信心,从前她因为找不到目标所以才忍不住暴饮暴食,现在她有了向往的人,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改掉这个坏习惯。

  从那天开始,江小米把古筝重新捡了起来,时不时地弹一段给陈有闻听。她虽然荒废很久,但底子还在,勤于练习的话就可以找回原来的感觉。陈有闻对她产生了兴趣,总是追问她到底是谁。

  江小米鼓了好几次勇气,都没敢说出自己的名字。她为自己定了一个期限,争取在半年内瘦回正常体重,到那个时候她就向他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于是,她将这个期限告诉了他。陈有闻觉得很奇怪,但也没有过于勉强:那就半年。

  江小米虽然松了口气,却还是有些失落。

  他对她好奇,但并不是像她一样完全在这个对话框里找慰藉,所以不知道她的身份对他没有什么太大影响。换句话来说,也就是他并没有那么在意她是谁。

  学校里有那么多女生围着他转,他不仅成绩好,运动会上也是最出风头的一个,他有很多朋友,笑声总是传得很远。

  越是关注他,了解他,江小米就越没有自信在他面前抬头。

  好几次他们在走廊里碰到,她紧张得心脏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陈有闻却只是边和同学聊天边往前走,目光始终没在她身上停下来过。

  这很正常,他已经不记得那天晚上和她在走廊里说过话的事情了,也不知道每天固定给他发一段古筝曲的人就是她,所以他当然不会注意到她。

  江小米的焦虑变得更严重了,再加上她就算完全吃素,体重秤上的数字也迟迟不下降。而她只要一焦虑就忍不住想吃东西,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嘴里已经填满了食物。她尽管后悔,却还是含着眼泪把它们咽了下去。

  眼看那个半年的倒计时在一天天逼近,她却还是毫无变化,她崩溃地发觉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

  她想起了以前妈妈和爸爸吵架时说的话,她当时听着只觉得妈妈不讲道理,现在想想,原来妈妈早就窥见了她将来的样子,所以才会那么激动。

  江小米有些难过,后悔没有早些听妈妈的话。

  为了减肥,江小米不再进厨房了,爸爸研究了新菜色,想让她品尝的时候她会立刻拒绝,她告诉爸爸自己以后都不想吃太腻的东西,桌子上却还是会隔三岔五地摆一盘红烧肉。她觉得爸爸一点儿也不体谅自己,便扔下筷子回屋,跟他生闷气。

  她还是有和陈有闻在网上聊天。

  那算是她唯一能忘却烦恼的时候。

  她搜集很多有趣的事情给他讲,把自己伪装成活泼开朗的样子,她猜他一定会喜欢那样的姑娘。

  陈有闻总会被江小米的活泼逗到笑,回复她信息的次数也变勤快了。事情如江小米所想的那样发展,他对她越来越感兴趣,要是她一天没说话,他就会追问她在做什么。他偶尔也会跟她发发牢骚,讲讲生活上遇到的小挫折,或者是老师新发的试卷太难了。江小米永远也不厌倦,总是很认真地安慰他,她很满足,在这个半虚拟的空间里,她深切地感觉到自己被需要着。

  春天来临的时候,他拍了一张学校门口的樱花树的照片发给她,跟她说:我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你,你是一个像春天一样温柔的姑娘。

  江小米抱着那张照片反反复复地看,放大了看,缩小了看,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脸上一直挂着傻笑。

  啊,她太高兴了。

  他又说:我们约好的期限就剩五天了。

  一句话将江小米打回到了现实,她闷闷不乐地上学,路过门口时盯着那棵樱花树看了好半天,她哪有这些花那么美丽呢?陈有闻未免把她想象得太好了一些。

  她鼓足勇气问陈有闻:要是我长得跟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你会怎么办?

  陈有闻:我可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这句话让江小米安了一些心,她总算平静了一些,相信这段时间的交流,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感情的基础,她相信他的为人。她决定跟他实话实说:如果我说我就是视频里那个小女孩,你相信吗?

  陈有闻很激动:你就是江小米?

  江小米:嗯。

  陈有闻:你和我在同一个学校?

  江小米:嗯。

  陈有闻:那我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见到你?这不科学!

  江小米不知道怎么回复。

  因为她现在跟那个时候的样子天差地别,就算是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她也已经发不出光来,他当然不会看到她。

  可这个理由她不好意思说,她含含糊糊地回了句“困了”便放下了手机,闭上眼睛沉进了梦里。

  最近她总是琢磨,要是能一睡不醒就好了。

  她真的很想逃避自己是个废物的现实。

  江小米每天都在琢磨该怎么和陈有闻正式见面,要穿什么样的衣服才好。可没想到的是,还不等她做好准备,陈有闻便自己找上了她。

  那天她正在座位上发呆,窗外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疑惑地抬头,看到一群男生挤在门口往她这边看,与她对视后集体发出“哇”的一声,异口同声地发出近乎悲怆的哀号:“不会吧!”

  江小米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正要趴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的时候,从那些男生里看到了陈有闻的身影,她心里一慌,愣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反应。而陈有闻在对上她目光的瞬间立刻就转过头去,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那里。

  江小米呆住了。

  明白事情的缘由之后,眼泪忍不住在她的眼眶打转。事情在一个小时内迅速传开,不仅男生觉得不可思议,女生们也带着敌意和嘲讽看她,班上同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江小米不敢细听,捂住耳朵,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陈有闻不遵守承诺,在知道她名字之后立刻到处打听她在哪个班级,并迫不及待地找上了门。

  但是,很显然,他并没有自己口中说的那么不肤浅,在发现江小米与自己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之后,他近乎是以逃跑的姿态离开了那里,也不管江小米会因此成为笑柄。

  她太难过了,与在初中时被当时的校草推倒在地的感觉完全不同,她此刻是绝望,所有光明都被瞬间抽走一般的绝望。

  七、你若盛开,蝴蝶自来

  江小米回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拉黑了陈有闻的联系方式,她害怕会在上面看到他的奚落,害怕他质问她为什么这么不自量力。

  爸爸见她心情糟糕,什么也没问,只是拍拍她的头,说:“没事儿,爸爸给你做好吃的。”

  晚饭时江小米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菜,吃到一半忽然呆住,然后冲进洗手间抠着嗓子呕吐,紧接着便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她太恨自己了,因为一点挫折便逃离了本该是一片光明的世界,因为忍受不了寂寞而养成了暴饮暴食的习惯,导致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她的错,她不该遇到问题就总是逃避,这是她背叛妈妈而得到的报应。

  妈妈说得对,所有人都喜欢优秀的人,他们只会喜欢优秀的人。

  爸爸被她满脸鼻涕眼泪的样子吓坏了,拍着她的后背问她怎么了。江小米抽泣了一会儿,问爸爸:“你爱妈妈吗?”

  爸爸愣了愣,像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却没有犹豫:“爱。”

  “可是你们总是吵架。”

  爸爸又垂下头:“是我配不上她。”

  原来爸爸也是自卑的啊。江小米想。

  那么,她一直以来的不快乐,是不是都像妈妈说的那样,因为自己过于软弱?

  如果她变得优秀一点儿,再优秀一点儿,是不是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了?

  江小米揉着眼睛说:“我想回家。”

  “这不就是你的家?”

  她摇头,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回妈妈的家。”

  江小米给妈妈打电话,哭得嗓子都哑了,一直重复着说“我错了”。妈妈毕竟还是她的妈妈,不可能真的不管她,担心她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夜赶过来看她。

  江小米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问妈妈:“我能不能还走你给我选择的路?”

  现在应该还不晚吧?江小米焦急地等待妈妈的回答。

  妈妈审视她半天,像是一早就已经预料到会有今天,皱眉问:“你现在真的想好了?”

  “嗯。”江小米用力点头。

  她发誓自己永远都不会再逃避了,她要站到最光明的地方去。

  妈妈替江小米办理了转学手续,在她练习了十天之后再带她去国乐大学附属高中考试。也多亏这半年来江小米为了讨好陈有闻而勤于练习,考试顺利通过。

  正式转学那天,江小米和妈妈一起回二中去收拾东西,并跟老师办理手续。江小米埋头进班级,灰溜溜地收走自己的东西之后灰溜溜地出门,生怕别人跟自己多说一句,一秒钟也不敢在这里多待。

  但她也知道自己想多了,他们最多私下里议论,才懒得主动跟她讲话。

  出去之后看到了陈有闻,她绕开他走,他却一直跟在她身后喊她的名字。江小米害怕极了,她害怕陈有闻是在网上没法抒发情绪,想当面斥责她,便加快脚步往妈妈身边跑。

  妈妈从办公室里出来,看到她这样慌张的样子,把她拉到自己身后,指指陈有闻说:“你认识那个男孩子?”

  江小米摇了摇头。

  妈妈看了她一眼,转头又看陈有闻:“这位同学,你找我家小米有什么事情吗?”

  他眼睑下垂,沉默了一会儿,也只能摇头:“没事。”

  江小米牵着妈妈的手离开那里,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觉得屈辱。

  将悲愤化为力量,江小米鼓起了满满的斗志。妈妈给她请了健身教练和专业的饮食规划师,她每天坚持运动,严格按照食谱进食;虽然晚上饿到神志不清的时候还是会往厨房跑,但这里不是爸爸家,冰箱里不会总是摆满了食物等着她,里面只有矿泉水和一些补充维生素的水果。

  水果总是越吃越饿,江小米为了控制食欲只能回琴房练习,这样一天一天地坚持下去,她的饭量真的得到了控制。

  她发誓不会再为自己的怯懦找借口,为了把自信找回来,她把所有空闲时间都心甘情愿地送去琴房。到学校也只为上课,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再关心是否能交到朋友。

  “这样就对了。”妈妈对她的转变感到欣慰,“记住了,你若盛开,蝴蝶自来。只要你把自己变成最好的样子,所有的东西都唾手可得。”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就好了。江小米在心里想。

  江小米再次变成了一个机器人,她一天一天变瘦,琴技一天一天变好,日复一日重复做着一样的事情,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日月却更替得飞快,一转眼的工夫,她就迎来了高考。

  当然,努力得到回报,考试非常顺利,她进入国乐大学专心攻读,课余时间也去参加比赛。不同的是,她再也不甘心拿优秀奖。

  她要变得自信,她要成为最好的样子,她要在人面前抬头挺胸。

  也果真应了妈妈的话,变优秀了的江小米根本不用费力便已经有人主动靠近,同专业里一个叫陈棉棉的女生觉得她的琴弹得好,总来找她说话,问她是怎么坚持练到今天的。

  “我小时候在琴房里面待不住,所以基本功没打好,老师总说我心不静,让我来找你学习。”陈棉棉噘着嘴说:“小米,快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好的?”

  “我做得好吗?”江小米疑惑地问:“好像还远远不够吧!”

  最起码,跟妈妈比还差远了。

  “你这么说,可让我这种人怎么活?”陈棉棉拍她一下:“今年的元旦晚会你不是还要去电视台演出吗?”

  “那是我妈妈推荐的。”

  “就算有推荐也不是一般的水平能上去的,还是你的技术过人。”陈棉棉叹一口气:“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还能在我哥面前显摆显摆。”

  江小米笑笑,并不搭腔。陈棉棉又说:“对了,我给你看看我哥哥的照片,我们两个是双胞胎,虽然长得不像,但是他很帅。”

  江小米本来不感兴趣,心跳却在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漏了一拍。

  “你哥哥……”

  “他叫陈有闻。”

  八、这是她自己的战役

  江小米也曾幻想过,若是她站在最明亮的地方,或许会和陈有闻重逢,却没想到这时机来得这么快。

  她回家照镜子,挺直腰板转了几个圈,对里面的自己还算满意。

  快两年了,多亏陈有闻从她班级门前逃开的身影,每次她往嘴里放食物的时候都会想到那个情形,便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她发信息给陈棉棉:我有电视台晚会的观众票,你想不想要?

  陈棉棉马上回复:要要要!当然要!

  江小米:给你两张,可以顺便带你的哥哥来。你之前不是说过他也喜欢国乐吗?

  陈棉棉回了她一个拥抱的表情:感谢你这么体贴!

  参加晚会之前,江小米丝毫也不敢松懈,一直练习到最后一刻。她深呼吸,不允许自己在现场产生一丁点儿的偏差,她一定要以最好的样子出现,然后挺直胸膛告诉台下所有人,她是江小米。

  为了这一刻,她已经等待很久了。

  在后台,妈妈给江小米化妆,叮嘱她不要紧张。江小米笑一笑,让妈妈放心,这是她自己的战役,所以她一定要打得响亮。

  当然,完全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江小米尽量不去看台下。她穿米白色织花旗袍,长发绾在后脑。旗袍是妈妈特别找了设计师给她定制的,为了穿出最佳效果,她近乎绝食了一个星期,之后恢复饮食也只吃很少的能维持体能的食物,此刻却并不觉得疲惫,她很有力量,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会倒下去。

  舞台地板很光滑,踩着高跟鞋踏上去会有轻微的响声,光晕打得很柔和,她看到自己的手臂发出细腻的光泽。

  她慢慢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按照平常练习的感觉拨琴弦,就像在琴房里一样就好。她告诉自己,这首曲子她已经练习了无数次,是陈有闻说过最喜欢的那首,她不会弹错。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小腿在轻轻发抖,胃部有轻微的抽痛感,但手指一直没停下,脸上的表情也无懈可击,始终微笑着。从开始到结束,每一个细节她都掌握到极致。音乐停下之后,她听到台下掌声雷动,看到妈妈在角落里笑得很开心。江小米松一口气,朝台下深鞠躬。

  这样就好了。

  她下台,抹掉口红。妈妈用力地拥抱她:“小米,你是我的骄傲。”

  妈妈牵着她的手离开,从电视台出来之后有车来接,妈妈先上了车。江小米听到陈棉棉在后面急切地喊自己的名字,顿了顿,对妈妈说:“你先走吧,我和朋友说几句话。”

  妈妈朝她身后看了一眼,温和地叮嘱她一句“早些回家”。

  现在妈妈已经能看出江小米眼里的坚定,所以对她很放心,也不怎么掺和她的人际关系了。

  江小米转身,陈棉棉扑上来一个熊抱:“小米,你真的太棒了,我刚才在底下都差点儿看哭了!”

  “有没有那么夸张?我弹的又不是什么悲情的曲子。”

  “因为太感动了嘛。”陈棉棉勾了勾嘴角,听到某人在身后咳嗽才记起身边有个被遗忘了的人,赶紧拉着他的袖子让他往前站,给江小米做介绍:“小米,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哥哥,陈有闻。”

  他还是江小米记忆中的那个样子,没怎么改变。他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后脑勺,说:“好久不见了。”

  江小米大大方方地回应他,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扬唇露出雪白的牙齿和梨窝。她之前照着镜子练习过,知道自己这样笑的时候最好看。

  “你好啊,陈有闻。”

  见他们那么熟络,陈棉棉很惊讶:“你们认识?”

  江小米故意说得轻描淡写:“高中的时候见过一两次。”

  “怪不得你特意给我两张票,就是希望我把他带来吧?”陈棉棉哼一声,托着下巴在两人身上打量来打量去:“我说,你们不会是有事儿吧?”

  陈有闻对妹妹亮了亮拳头,威胁她不要乱说话。陈棉棉吐吐舌头,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一溜烟跑开了:“那我这个电灯泡就先走了,我才想起跟人约好,就快到时间了,你们慢慢叙旧吧!”

  陈棉棉说完便钻进了出租车。陈有闻有些尴尬地看着江小米,说:“抱歉,我妹妹就是这样,风风火火的。”

  江小米优雅地把额前的一绺碎发掖到耳朵后面去,说:“没关系。”

  陈有闻的脸红了一下:“你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棉棉跟我提起你的时候我很高兴,当时你离开的时候没来得及好好告别,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分。”

  她附和道:“是啊,真的没想到。”

  晚风轻轻拂过,气氛变得很微妙,陈有闻说:“我之后还能再跟你见面吗?”

  “可以啊。”

  “对了,那个社交账号……你还用吗?你是不是把我拉黑了?我怎么给你发信息都发不过去。”

  “啊……”江小米猜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已经想好了解释,她拿出手机:“我被盗号了,我可以把新的号码给你。”

  江小米和陈有闻互换了联系方式之后,陈有闻把她送回了家,在她转身离开前,他叫住她,眼里闪着光说:“小米,你今天晚上的演出真的棒极了。”

  她心中风起云涌,表面仍然装得非常镇定。

  她知道她的目的达成了。

  她说:“谢谢。”

  九、此刻的江小米并不是真实的江小米

  江小米回家就收到了陈有闻发来的信息,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之后,她跟他道了晚安。半夜她被饿醒,到厨房里去找吃的,狼吞虎咽地吃完一个苹果后,屋里的灯亮了,是妈妈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出来察看情况。见她鼓着腮帮子,差不多连苹果核都啃光了,妈妈有些怔住:“小米,你这是饿坏了吗?”

  江小米恢复神志,擦了擦嘴,平静地把嘴里的苹果嚼完,然后扔掉苹果核,说:“现在不饿了。”

  妈妈欲言又止:“小米,我……”

  江小米抬头:“怎么了?”

  “你如果不开心可以和我说。”

  妈妈好像变了,最近妈妈好像很关心她的心情。

  可就算说了也没用,江小米摇头:“没有啊,我很好。”

  妈妈沉思了一会儿,看着墙面出神,又问:“你最近有去你爸爸那里吗?”

  “没有。”

  “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小米觉得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

  她已经按照妈妈的安排活得漂亮,妈妈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呢?这不是妈妈一直以来的心愿吗?还是说她即使做到这种程度也达不到妈妈的标准?

  江小米开始和陈有闻频繁联络,这回不再要她想方设法地找话题,他自然就会滔滔不绝,角色好像和当年互换了。陈有闻约她出门,说是有很不错的店想给她推荐,她看了下日历,说自己没有时间。

  她是真的没有时间。

  要练琴,要上课,要比赛。自从上过节目之后,应邀的演出也变多了,她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根本没有出去悠闲逛街的时间。

  所以,陈有闻经常以去找陈棉棉为借口,顺便和江小米碰面。

  他混进教室听她弹唱,结束后悄悄跟着她出班级,拍一下她左侧肩膀,又“嗖”地一下跳到右边。她转两次头才发现他,拍着胸口嗔怪道:“你吓我一跳。”

  他帮她接过沉甸甸的古筝扛在肩上:“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江小米浅笑一下:“我也是不得已啊。”

  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留住他的视线。

  “饭总是要吃的吧?”他说,“算是报答我替你背琴的功劳,赏我个面子,让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江小米看他一脸殷切,笑一笑,说:“就只有一小会儿的话,可以的。”

  时间不多,江小米直接带他去食堂,她点了很少的菜,又全是素的。陈有闻看了一眼,把自己的糖醋排骨夹给她说:“你那个肯定吃不饱,不补充点儿体力怎么弹琴?”

  江小米盯着那个排骨看了好一会儿,用筷子将其夹了回去,委婉地拒绝。陈有闻问她是不是嫌弃自己,她摇头:“我只是不爱吃肉。”

  陈有闻皱眉,说:“这可不是好习惯。”

  江小米沉默了。

  她想知道陈有闻是怎么做到能把往事完全抛开,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和她说话的。他难道都不想问问那时候她为什么要转学,在这当中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有没有一丝察觉到她是因他而受到了伤害,从而产生愧疚感呢?还是他从来没在意过那些事情?

  她有些难受,但努力地没有表现出来。

  她一直保持得体的微笑,因为她知道陈有闻的眼睛一直在看着自己。无论如何,她要在他面前呈现出最好的样子。

  被陈有闻送回家后,江小米疯了一样想吃东西,为了控制自己,她把自己关进琴房,一遍又一遍地弹琴,直到大脑开始缺氧,指尖无力动弹,她昏昏沉沉地趴在琴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江小米要出去演出,精心化妆遮住黑眼圈后,她把演出地点发给陈有闻,叮嘱他千万不要迟到。那边收到信息,很快回了个“敬军礼”的表情,他说:我早就已经出发了!

  陈有闻不肯错过江小米的演出和比赛,宛如她的头号粉丝,她每一次上台他都要去见证,过后疯狂在朋友圈里转发视频,呼吁亲朋好友帮忙点赞。

  江小米看到之后让他收敛一下:“你这样的话就算帮我得到夸奖我也高兴不起来,因为那些人都是看在你的面子。”

  陈有闻昂着脖子说:“我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这么优秀啊。”

  “那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拉她的手:“我喜欢那样闪闪发光的你。”

  江小米僵了僵,没有甩开他,任由他那么牵着走过人群。路过的同学看到之后都捂嘴笑,问江小米:“我们江大才女的芳心这下子终于被陈帅哥给俘虏了?”说完又去拍陈有闻的肩,“也不枉费你三天两头往我们学校跑了。”

  江小米的脸红红的,让陈有闻先松开自己:“这样不好。”

  “怕什么?”他一点儿也不难为情,“我才不要松开你呢。”

  江小米的心里紧了紧,胃也跟着疼。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十六岁时的她,他还会愿意牵着她招摇过市吗?

  答案不言而喻。

  就这样,十九岁的江小米成了陈有闻的女朋友。

  暑假时江小米的时间稍微多了一些,陈有闻每天不间断地约她,被拒绝了也不生气,差不多喊她七次她才能出来一次。在看不到她的时候,他会到处寻找有趣的事物,这样每次见面他都有新鲜的地方带她去。有时是专门制作辣椒味冰激凌的店,江小米震惊地走进去,非常不情愿地舀一勺冰冰激凌放进嘴里,却意外发觉很好吃;有时是模仿夜空的星星馆,场景做得很逼真,有流星落下来的时候,陈有闻会天真地问她许了什么愿,她说:“我想要快乐。”

  “你现在不快乐吗?”

  “现在是快乐的。”

  他拍拍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跟我在一起不开心。”

  江小米顺势问起:“那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

  他想也不想就立刻回答:“开心啊。”

  江小米笑了一下,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此刻的江小米并不是真实的江小米,但她允许自己稍微体会一下所谓的快乐。

  十、是因为她发光,陈有闻才会看向她

  江小米很久没去爸爸的店里了。

  当初她决定要走的时候,爸爸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帮她收拾了行李,叮嘱她时常回来看看,可她一次也没回去过。

  她害怕自己一旦回到舒适的环境就会产生逃避的想法。

  江小米非常非常努力,希望能在妈妈脸上看到笑容。可每次练习完后她都怀念爸爸店里的味道,尤其是每次与陈有闻见过面后,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又是一年元旦,江小米和陈有闻重逢刚好一年,他说他们班级要出演古典舞的女学生们都希望江小米能去帮忙弹古筝。

  “我知道你忙,但她们是你的超级粉丝,我看她们那么喜欢你,就没好意思拒绝,想来问问你的想法。”

  “可以啊!”江小米回答得痛快,她对陈有闻几乎有求必应,“毕竟是你的同学嘛,我肯定会帮忙的。”

  陈有闻在她额上狠亲一口:“小米,你真的是全世界最棒的女朋友了。”

  再撑一下,江小米心想。

  她去他的学校里练习,结束之后一群人围着她说话,她走到哪里都是被瞩目的。每当她被缠住无法脱身的时候,陈有闻都会拨开人群挤进来,很宝贝地揽住她的肩,埋怨那些人占用了他们约会的时间。

  一群人发出唏嘘声,或羡慕或嫉妒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这样亲切又漂亮的才女真是可遇不可求。陈有闻,你真是烧高香才走了大运,要好好珍惜人家啊。”

  陈有闻相当得意:“这个还要你们说?”

  听到这样的话,江小米原是应该高兴的,但她总会因此产生一种浓厚的忧愁。

  陈有闻对她很好,他温柔爱笑,有什么好东西都第一个想到她。他带她去爬山,听她弹琴,见她闷闷不乐便想方设法逗她笑。江小米的心慢慢被他融化,却也会明白,是因为她发光,他才会看向她;是因为她明媚,他才会珍惜她。

  那十六岁的她呢?

  十六岁的江小米此刻一定还困在时空的角落里低低地哭泣,没有人去关注她的心情。

  身边的掌声越多,陈有闻对她越好,她就越觉得难过。她陷入了牛角尖,困在里面拔不出来,怎么也感受不到快乐。

  那场迎新晚会,江小米配合那些人演出得很成功,下台之后陈有闻拥抱她:“你真让我移不开眼睛。”

  江小米一直笑,笑得有些累:“我想回家了。”

  “我送你。”

  他将她送到家门口,想看着她上楼,她却摇头,说:“我看着你走。”

  陈有闻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差点儿和路灯撞满怀。他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可真矫情,最多一宿不见面,他竟然就会这样舍不得。

  正当他打算再也不回头的时候,江小米却冲过来从背后抱住他,他浑身一僵,又忽觉后背被一股滚烫的液体濡湿,他吓了一跳。

  江小米哭了。

  她眼泪无声地往下落,抱他抱得紧紧的,不许他回头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陈有闻按住她的手,柔声问:“怎么了?明天不是还能见面吗?”

  “我明天想去别的地方,可能有两个月不能回来。”

  “演出吗?”

  她没回答。

  “那我等你就好了。”他艰难地松开她的手,转身摸摸她的头,“要记得保持联络,每天想我好多次。”

  她破涕为笑:“知道了。”

  她明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

  江小米觉得,自己在陈有闻面前伪装不了多久了,她就快被打回原形了。

  目送陈有闻离开后,江小米没有回家,她打车去了爸爸的店。

  已经很晚了,店里没什么客人,门口的铃铛响了两声后,爸爸放下报纸朝她看过来,然后笑了,说:“可乐鸡翅还是红烧肉?”

  “糖醋排骨。”她说:“大份儿的。”

  江小米一边吃一边哭,眼泪噼里啪啦地掉进盘子里。爸爸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只是在她啃排骨的时候帮她剥虾。江小米瓮声瓮气地说:“爸爸,我好累啊。为什么大家都只喜欢会发光的人呢?”

  “不是哦。”爸爸把剥好的虾放进她的盘子里,“你妈妈当年也是这样哭哭啼啼地进店,一边吃一边嚷嚷着好累,我是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才喜欢上她的。”

  “可你们还是分开了啊。”

  “但我的店还在不是吗?”

  爸爸抽出纸巾给她擦眼睛:“我一直不想关掉这间店,就是怕她疲惫的时候找不到休息的地方。”

  江小米的眼泪一下就止住了:“可我从来没见妈妈来过啊。”

  爸爸又笑了:“她每隔十天来一次,只是不让你知道而已……啊,不过离婚之后她确实不来了。”

  江小米愣了一下,听到铃铛再次响起来,她转头,见到推门进来的妈妈,两个人都尴尬地张大了嘴巴。

  母女两个并排坐,江小米啃完的骨头还没来得及收,不知道怎么跟妈妈解释,却看到妈妈把剩下的半盆排骨都拉到自己面前来,不顾形象地啃了起来。

  江小米从没见过这样的妈妈。

  江小米好像突然就明白,为什么妈妈那么数落爸爸,好像从来就看不起他,却还是嫁给了他。因为只有在他面前的时候她才是完全卸下伪装的,而在这个时候,她和爸爸是完全平等的。

  妈妈从小也是这样被外婆逼迫的,长大后便按照自己的经验教育江小米,希望她变得优秀,却忘了就连自己也会有精神崩溃的时刻。直到与爸爸分开,她一直紧绷着,再加上这两年看到江小米在自己身边郁郁寡欢,她心里很不好受,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错,却拉不下脸承认错误,酝酿了好久才鼓起勇气想来店里和爸爸谈谈。

  见到了江小米,她反而安下心来,什么也不想再多说。她吃完饭后擦嘴,按了按江小米的肩,说:“你在你爸爸这里待一段时间再回去吧。”

  江小米趁机站起来问:“下一场比赛,我可以不拿一等奖吗?”

  “没关系。”

  “要是二等奖和三等奖也拿不到呢?”

  妈妈咬咬牙:“……也还好。”

  “要是优秀奖都拿不来呢?”

  “你不要蹬鼻子上脸!”

  江小米哈哈笑,爸爸也跟着笑,压了这么多年的情绪好像在今天才得到缓解,江小米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脸。

  绷得太久的神经真的会断的,江小米知道,自己和陈有闻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尽管她很努力地想在他面前保持完美,但这种有意识的伪装让她疲惫不堪,她做不来太优秀的人,没法吸引他的视线。

  不能被人喜欢就不被人喜欢吧,她终归还是只想简简单单地做一点儿轻松的事情。

  十一、她不想再折磨自己了

  寒假结束之后,江小米和陈有闻提了分手。

  他不解:“为什么?”

  江小米说不出来原因。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在最艰难的时候没有得到他的支持而记恨吧!说到底,要喜欢什么样的人,都应该是他自己决定的啊。而她这样大费周章地想要变优秀让他刮目相看,其实也带着报复心理,可越与他相处,她就越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对他的感情也越来越深。

  正因为她喜欢他,所以非常在意他抛下了十六岁那年的自己,后来他因她的优秀而动心,他对她越好,就越让她觉得自己可怜。

  她不想再继续折磨自己了。

  见江小米不解释,陈有闻沮丧地捂住了脸,难过地说:“你总是这样。”

  “总是?”江小米糊涂了,这话从何说起啊?

  “高中那年也是,什么也不说就离开。”

  江小米怔了怔:“你说什么?”

  “那年我没遵守约定,私下打听你,本想去你的班级偷看你一眼的,没想到那些人一直起哄,被你发现了。我害怕你生气,就赶紧跑掉了。我想着,等时间到了你自然就会主动来到我面前的,没想到再见到你时却得到了你要转学的消息。”

  “后来陈棉棉跟我提起你的事情,我真的很高兴,就让她帮我创造机会接近你。我其实很生气你不告而别,可是你不说,我就想你可能也有苦衷吧,就忍住不问。没想到你现在又要玩儿同一招。”他抬头看她,“江小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耍?”

  这个转折可跟江小米想的完全不一样,她傻愣愣地睁圆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你不是……不是因为我跟你想象中的样子不一样,所以害怕得逃走了吗?”

  陈有闻生气到用力拍桌子:“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这个……”他好像确实说过他不是。

  “你别告诉我你当初就是因为这样想我才……”想明白的陈有闻崩溃到抓头发,“十岁那年陈棉棉参加古筝比赛,我陪她一起去的,虽然很对不起她,但是那场比赛我确实只记住了你的样子。比赛结束后我看到你被你妈妈数落,说你表现得不好,弹错了很多地方,你一声不吭,我当时觉得很心疼。后来我一直想跟你说,你做得真的很棒,特别特别棒。”

  江小米听到这里,脑子已经不够用了:“你……”

  “没错,江小米,我喜欢你好多年了。我已经错过你两次了……”他按住她的手:“所以这一回,你不说清楚,我是死活都不会跟你分手的!”

  尾声

  江小米没想到,自己的暴食症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治好了。

  内心充实的时候就不会感觉到饿,从前她不管什么时候都想吃东西,只是因为她找不到真正的自己。

  她太自卑了。

  并不是只有优秀的人才会被人喜欢,不管是十岁的江小米、十六岁的江小米还是二十岁的江小米,不管她在台上还是台下,不管她有没有拿到奖,都有人在关注她,一直都在关注她。

  那么,她只要做自己就好了。

  因为她是江小米,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江小米。 你是我一生的浪漫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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