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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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红莲
李复离开后,红莲依然跪在地上没有起来,膝盖隐隐作痛,又僵又麻。
无名嘲讽地瞥了她一眼,空青朝她走了几步,伸手想要扶起她,就听红莲冷冰冰地道:“你们俩都出去。”
空青的手僵在半空。
确定两人离开后,红莲扶着廊柱起身,双腿僵麻,针扎一般疼,她坐回榻上,揉着膝盖缓解疼痛。过了会儿,她从小柜里抽出画轴,白衣少年跃然纸上,她望着画卷出神,一抹阴影出现在旁边。
她受惊地抬起眼睛,就见空青拿着药膏和铜镜站在一旁,红莲面无表情地望着空青,空青飞快地垂下眼睑,将东西放在她触手可及之处就匆忙离开了。半个时辰后,红莲若无其事地离开御书房。
何川迎了上来,正要开口请示,红莲已经擦肩而过,径直往外走去。何川和咏荷对视了一眼,默默地跟了上去。
红莲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耳边传来跪地请安声,她才抬起眼睛。牌匾上是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永寿宫。
红莲往里面走了两步又顿住,说道:“朕突然想起还有一些政事未处理,就先不去叨扰母后了。”
红莲直接回了正德殿,谁知道前脚刚到,后脚皇太后就来了。
皇太后穿着华贵典雅的衣裳,金钗步摇,笑容温婉柔美得似乎能溢出来,符合世间所有向往娘亲的孤儿们。宋嬷嬷将食盒放到了桌上打开,将一盘盘精致可口的点心端了出来。
“你们都下去,哀家要和皇儿单独说话。”
宫人们无声无息地退下,眨眼内殿就只剩下皇太后和红莲两人了。
“昭阳,母后今日特意让人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糕点,不尝尝吗?”皇太后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凑到了她的唇边。
红莲张口咬住了,乖巧地点了点头:“多谢母后。”
糕点入口即化,甜甜腻腻的味道在嘴巴里弥漫,滑入喉咙,甜到肚子里。其实红莲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味道,她能完美地假扮昭阳,却改不了口味。
“昭阳啊,”皇太后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不要再惹怒信国公了,好好等待结束就可以了。”
红莲的脸上过药膏,也用粉遮盖过,仔细看却还是能看出微微肿起的弧度。其他人不敢盯着她的脸看,皇太后却不同。
红莲微微垂下了头,避过了那双温热柔软的手,低声说道:“我不是昭阳。”
皇太后笑了笑,又给她夹了一块糕点。
红莲没有动。
“你啊,就是倔强。听过韩信的故事吗?若是他受不得胯下之辱,又怎能有后来的国士无双、千古流芳呢?”皇太后语重心长地道,“过刚易折,昭阳,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真的能等到结束吗?”
“可以。”
红莲沉默少顷,张口咬住了凑到唇边的糕点,慢慢嚼着,匆忙垂下眼睑又再次抬起,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苍白的笑容,弯着的双眼似有泪光。
皇太后见她吃得高兴,满心欣慰,又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哀家会传信于信国公,皇儿放心,以后他不敢苛待于你。”
红莲扯了扯嘴角。
皇太后摸了摸她的头,说道:“你受的苦哀家知道,你的不容易哀家也知道,你可能会觉得自己被逼迫了,但是你同样也要清楚,你的敌人是谢云迟,而不是信国公。信国公会保护你,谢云迟却只会蛊惑你、利用你,对你除之而后快。难道经过这次的事情,你还没看明白吗?”
“母后放心,我……朕明白。”
“明白就好。”
红莲看着皇太后温柔的笑容,原本就弯着的眼睛更弯了几分,笑容甜美,甜得就好像盘中那精致的糕点一般,腻得又令她厌恶。
……
御花园再往西,便是蓬莱池。
汉武帝时期,解忧公主和亲乌孙国之后,所带去的汉代文化令西域诸国心向往之,日渐崇慕汉风。溪国便是诸多国家中,深受影响的哪一个,建筑、制度、衣饰等皆有仿效,数百年来,就算是中原国家来使,也会感怀万千。
譬如这蓬莱池,便是仿建了长安城建章宫北边的蓬莱池。再譬如声名远播的华林园,亦能在溪国京城寻见一个。
此时,湖中碧波荡漾,白色的石板桥从荷叶莲花之中曲折蜿蜒而过,相互映衬,越发典美优雅,正应了那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夏日炎热,即便日色将暮,空气中也弥漫着热气,只有在湖边才有一些清凉之意。红莲陪着皇太后散步,走至湖中凉亭歇息,拿了鱼食撒到湖中,红色锦鲤急切地摆动着尾巴浮出水面。
皇太后一边扔鱼食,一边笑道:“有时候心思烦闷,来看看这些小鱼,就觉得轻松了不少。皇儿你瞧,它们多活泼啊。”
“朕挺羡慕它们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蓬莱池虽大,却不是江海。”皇太后轻声说道,“昭阳啊,你要知道,这个世间只有相对的自由,没有绝对的。人呢,学会知足,才能够常乐。”
红莲抿唇一笑,倚靠在大理石做的栏杆上,手中把玩着一个圆圆的桃子。
皇太后将手中剩下的鱼食交给了宫女,拍了拍手,说道:“好了,就不拉着你陪哀家这个老人家了,哀家回永寿宫了。”
红莲目送她远去,趴在栏杆上垂眸往下看。没了鱼食,锦鲤一只只都躲回了水底,她盯着水面,漆黑如夜的双眸越发幽深。
谁说没有绝对的自由,如果她成了真正的皇帝,一切都不是问题。
只盼望那个重伤落水的昭阳,永远寻不回来才好。
“回宫吧。”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红莲回过头刚要起身,一抹人影突然强势撞入眼帘。她短促地惊呼了一声,手中的桃子滚落水中,她抚着胸口顺了顺气。
“臣又吓到陛下了?”谢云迟不知何时到来,正坐在石凳上慢悠悠地喝茶,她的宫女不知道被驱赶到了何处。见红莲不吭声,谢云迟挑眉道:“陛下看到臣,似乎不太高兴。”
他的眉眼如初,温润如初,轻声说话的模样,仿佛几日之前与她剑拔弩张的场面根本子虚乌有。
“怎么会?”红莲嘴上这么说,却不太敢跟他对视,神色局促。
谢云迟淡淡一笑,目光落在她身上,又仿佛只是在看她身后那片浓郁的绿。
荷花娇美而优雅,亭亭玉立,好似一个欲语还休的豆蔻少女。大片的绿叶层层叠叠,花瓣懒洋洋地舒展开来,水滴从上面缓缓滑落,滴答一声落到了湖水里。
“陛下的反应,可不是那样说的。”
这句话,瞬间刺激了红莲的神经,她猛地站起身来,愤怒地道:“没错,朕看到你高兴不起来。你笑里藏刀,朕却天真地当了真,撕破脸皮你还能若无其事,朕却办不到!你到底想要怎样?朕乖乖当这个傀儡还不够吗——”
红莲的话还没有说完,声音就噎在了喉咙里,整个人也僵住了。
谢云迟伸手触碰她的脸颊,掌心的热度传递过来,令她产生一种被疼惜的错觉。她的心被酸热的情绪胀满,涌入眼底,她难堪地想起被掌掴的事情,唯恐他看出什么,急忙别过脸去。
“你——放肆!”话音才堪堪落下,她的手腕就被他握住了。
谢云迟扳过她的下巴,眼睛里带着一些审视的意味,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红莲挣脱不开,目光被迫撞入那片剔透浅淡的茶色之中,他的眼中倒映了她被禁锢的身影。红莲越发慌乱,嘴角动了动,迫不及待地想要扳回场子,消除他带来的强势压迫感。她咬牙说道:“我当然知道。”
他将她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意味不明地道:“哦,你说说看?”
“你想要铲除所有异己。”
“嗯。”
“你想要谋朝篡位。”
“嗯,继续。”
“你还想要置朕于死地!”
谢云迟低声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他弯腰微微凑近,她直觉要躲开又被扣住肩膀,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郭,她的心猝然狂跳起来,浑身紧绷,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他在她耳边似笑非笑地道:“杀了你有什么意思?我倒是更愿意把你养在府里,高兴了逗一下,不高兴了……也可以逗一下。”
“你——”
红莲气得浑身颤抖,刚要铆足力气将他一把推开,他却在说完这句话后轻松撒手。
“谢云迟!”
“跟陛下开个玩笑,何必动怒呢?”
谢云迟微微一笑,恢复了平素的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仿佛刚刚放肆无礼的人根本不是他。
红莲急促喘息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她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离,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僻静而冷清,竹林幽然,呼吸之间都是沁人心脾的味道,不远处是一处破败的庭院,透过细致之处却隐隐能看见它曾经的辉煌。
红莲往那庭院走了几步,软绵绵的猫叫声从脚底传来,一只黑色的小猫正仰头望着她。她心中一软,僵硬的嘴角也松下来,正想蹲下身来逗逗,不远处却传来说话的声音,她忙不迭地往后退了几步。
那小猫不明白怎么被嫌弃了,圆溜溜的双眼无辜地望着她,又软软地叫了几声。
两个太监从拐角处走来,瞥见红莲身上的明黄衣袍,又一见地上的小猫顿时大惊失色,立刻走过去将那小猫赶走,这才跪下来请安。
“参见陛下,陛下恕罪。”
“陛下,这周围原本是没有猫的,今日也不知怎的……都是小的们没打理好,才让这该死的猫冲撞了陛下。”
“无妨,你们来得很及时。起来吧。”
“谢陛下!”
那只小猫不知道钻到哪儿去了,大概还没有跑远,软绵绵的叫声微弱地传来。
两个太监的脸色有些尴尬,急忙走过去抓那只小猫。红莲看着他们的背影皱起眉头,一个侍卫快步走了过来,见着她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陛下,可找到你了。”侍卫抬起头来,却是空青,“陛下一声不响地消失,急坏了所有人。”
红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举步就走。
空青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紧紧地黏在那纤弱的背影上,她的肩膀消瘦得似乎承受不起任何重量,衣摆和阔袖随着步伐微微荡起,在半空划出优雅的弧度,蔓延至他的眼里,直至心里。
红莲问道:“空青,你喜欢猫吗?”
“不喜欢也不讨厌。”
“猫那种毛茸茸软绵绵的动物,为什么会有人害怕呢?”她指的是昭阳,朝野皆知,昭阳惧怕猫。
红莲依稀还记得,当年在护国寺旁边的一处庄子里,她像往常一样看了昭阳喜欢看的书、弹了昭阳喜欢的琴,回到屋子里歇息时,一只小野猫便像今日这般,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她的视线里。
小野猫拥有一双蓝得剔透的眼睛,那软软的叫声,瞬间让红莲的心塌陷了下去。她试探着摸了摸小猫,小猫亲近地主动凑了上来,拿脑袋蹭她的掌心,她忍俊不禁。她舍不得驱赶它,将它藏了起来,偷偷摸摸地喂养了起来。
有了小猫的陪伴,她的日子好过了不少,每次看到软绵绵的小猫,她满心都是欢喜。
然而这种欢喜没有持续多久,直到一声凄厉的猫叫声让她从睡梦中惊醒。
年长的婢女面无表情地掐着小猫的脖子,将小猫提了起来,小猫的一只腿呈过度弯曲的样子,约莫是折了。
“放开它!”红莲扑过去,想要抢夺,还没有挨近那婢女,就被两人扣住双臂架到一边,随即就被压着跪了下来。
“把那只猫扔出去。”李复坐在太师椅上,任由大夫给他擦拭手臂上的伤口,阴沉的脸上满是阴鸷。他用苛刻的眼光看着她,冷声说道:“皇子怕猫,你不知道?”
红莲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心里害怕,又忍不住说:“我知道,可是……”
“皇子不喜欢的东西,你也不能喜欢。同样,他喜欢的东西,你再讨厌也必须受着。没有什么可是,不要忘记你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小野猫微弱地叫着,她只跟它对视了一眼,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端倪总是无意之间露出来的。”李复冷冷地说道,“不要露出这种难看的神情,皇子不会这样。皇子喜欢笑,无忧无虑地笑,你就算要哭,也不要是这副神情,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不然就不像了。若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到,我养你何用?”
事后,红莲被关在屋子里饿了整整两天,睡了一觉醒来时,她又冷又饿,刚打开窗户,凛冽的寒风就夹带着雪花倒灌而入,黑夜里,漫天飞雪。
彻骨的寒意、肆意的雪花,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在屋内难以呼吸,恨不得立刻逃到外面的冰天雪地里。
但那个晚上,她究竟有没有出逃,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只是后来听婢女提到过一些,说她后来着凉发烧了,烧得糊涂了,甚至连一些记忆都给模糊掉了。
红莲回到正德殿后,所有宫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何川与咏荷两人。他们虽是被镇南王侍卫强行带走的,可若是陛下有什么闪失,他们定然脑袋不保。朝野风雨飘摇,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更是战战兢兢。
红莲坐在榻上,咏荷拿着布巾给她擦脸,她随口问道:“咏荷,朕今日偶然走到了一处庭院,看着挺不错的,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可为何被荒废了呢?
“陛下指的是何处?”
“大概在蓬莱池往西。”
咏荷仔细想了一会儿,答道:“陛下说的应该是芳华殿,那里曾经的确是皇宫中最避暑热的宫殿,当年太后娘娘夏日里常住芳华殿,后来似乎是因为闹鬼,宫殿就被弃用了。”
“闹鬼?怎么回事?”
“具体的,奴婢也不怎么清楚。”
红莲若有所思。
这世间有什么鬼呢?只怕是人心有鬼罢了。她不再多问,以免落入了有心之人的耳朵里。
翌日,红莲的脸上基本看不出什么痕迹了,她松了一口气,这才唤了宫女进来服侍——穿上黄袍,戴着冕冠,乘坐步辇前往金銮殿。
她从来都不是破罐子破摔的人,譬如说,故意露出破绽来威胁李复等人。她比他们还要害怕露出端倪,命是自己的,而她怕死。
朝堂上,永远是唇枪舌剑。
每一项政务,大臣的意见都有所不同,甚至地方上报的事情,也会与实际有所出入。除了这些之外,掌权者还必须从繁杂的消息中,分清楚哪一些必须办的、哪一些又夹杂了官员们的私利,从而不被他们左右。
好在,目前无须红莲操心,她更关注谢氏党羽和皇党之间的争执,从中获取对她有用的消息。
朝堂内并非谢云迟的一言堂,他军权在握,文臣们却不服他。官员们表面服了软,明里暗里却要找些事出来。那些不怕死的言官们更别提了,他们平生就以参倒奸臣为骄傲,就算最大的奸臣他们顾忌着,可谢党中的人却可以挨个来一遍。
这些文臣骂个人都能引经据典,学识稍微浅薄一些,都不知道挨了骂。武将们基本不是对手,气得面红耳赤,若不是不能动手,他们已经冲过去将文臣挨个揍一顿了。
谢云迟虽是武将出身,却文武双全,只要他开口,再刁钻的问题都不在话下。但他懒得应付那些文臣,更青睐于简单粗暴的震慑。
红莲不动声色地观察谢云迟,后者察觉后朝她望去,微微一笑。红莲做贼心虚地收回了视线,正襟危坐。
如今的局势不利于皇党,毕竟嘛,手里没有兵权,怎么都硬气不起来。
红莲时常琢磨,李复会如何扭转这个局面,然而她不善朝堂之事,又对李复的势力没有深入了解……唯一清楚的一点是,李复这个皇室死忠不会坐以待毙。但有一件事,红莲相当清楚——只要找到昭阳,李复定然有所动作。
不过她思考这些并非是为了皇党着想,只是想寻找对自己有利的空隙,见缝插针。
就这么琢磨着,转眼又是午后了,红莲只觉太阳穴酸痛无比,小睡了一会儿后,对何川吩咐道:“传李世子进宫。”
“是,陛下。”
殿中寂静一片,红莲懒懒地靠在香云榻上,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布料,片刻后,她烦躁地将指甲掐入手心。
空青突然出现,单膝下跪。
“怎么了?”
空青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红莲疑惑地蹙眉,暗卫们很少会擅自出现:“到底怎么了?”
“属下找到了那只猫,”空青低声道,“如今交给了一位宫女照料。”
红莲愣住了。从未有谁为她做过这种事,她更没想过空青会明知故犯,一向反应机敏、想要讨谁欢心都花样百出的她,这一刹那竟不知应当说什么。
她心里泛酸,受宠若惊。
“属下告退。”空青的神色也有些不自然,匆忙消失在了殿中。
红莲的嘴角往上翘了翘。
这时,何川禀报道:“陛下,李世子来了。”
“请他进来。”
片刻后,垂落的珠帘被轻轻掀了起来,琉璃珠凌乱相撞,清脆悦耳。
那个如同从画卷中走出来的少年,就这么撞入了她的目光中,一袭白衣胜雪,桃花眼温柔多情,薄削的唇瓣往上勾,他的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漠然和讥讽。
红莲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祐安坐吧,不必多礼了。”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些讨好之意,转头又对咏荷吩咐道:“今日世子就在正德殿用膳,命御膳房多准备一些他爱吃的菜。”
“是。”
李祐安正想找借口推辞,又听她殷勤地道:“祐安,朕有很多话想同你说。朕都想好了,一会儿用完膳我们便去御花园散步,晚上还能秉烛夜谈。”
李祐安冷哧了一声,却在对上她眼神的刹那猝然怔住,红莲确定他看懂了,缓缓露出了笑容。
这一日,谁都不知道两人交谈了什么,虽说没有真的秉烛夜谈,但从御花园回来后,那些善于察言观色的太监宫女们就敏锐地发现,陛下和李祐安之间的关系融洽了不少。
……
事情很快传入了镇南王府。
谢十二快步穿过长廊来到门前,却被刚出来的谢城给拦在了外面。谢城皱着眉头道:“你怎么这么时候过来,有什么要紧的事?”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王爷吩咐过,只要有关陛下的都要向他禀报。”谢十二抓了抓后脑勺,“将军,这个时候王爷还没睡吧?”
“都快子时了,王爷平日睡眠不好,你这浑小子真是……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明日再说也不迟,你就别进去吵吵嚷嚷了。”
谢十二颇为郁闷,明明是汇报情报,怎么被谢城一形容,他就跟个讨厌的苍蝇似的?
“将军要在这里守夜吗?”
“自然,从王爷将我从地狱带回的那日起,我就发誓,这辈子不管是小兵还是大将,都将为王爷守夜,任何想要行刺的只能踩着我的尸体过。”
谢十二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心中感慨万千,嘴巴上也挤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得硬邦邦地道:“那属下告退了。”
这时,门打开了。
谢云迟披着外衣走出来,见两人站在门口,便道:“睡不着,本王随便走走,有什么要禀告的边走边说吧。”
漫步月下,谢十二将事情一说,谢城的嘴角就抽搐起来,心里泛起了嘀咕。偏偏谢云迟不认为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细致地问询着。
月色皎洁,树影婆娑,与屋檐底下的灯影交织,清风吹拂,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演武场,谢云迟走到武器架旁边,修长的手指从上面缓缓滑过,挑了一把武器随手抛给了谢城。
“好久没练过了,来。”
谢城接过武器立刻就出招,他追随谢云迟多年,知道如果不抢得一个先机,那他基本上就没有胜算可言。
两人快速过了几招,刀剑碰撞的声音于寂静中不断响起。
谢云迟的剑法如行云流水,突地纵身一劈,强势将谢城的枪压制在下,他笑了笑:“谢城,你方才是不是在腹诽本王?经过上一次,你还觉得这些皆是白费工夫吗?”
“属下……”
“虽然最后的答案与本王所想大相径庭,也算是除去了一个隐患。”
“属下只是觉得,”谢城小声嘀咕道,“你对陛下在意过头了。”
谢云迟一怔,手中的剑偏了一分,差点就被谢城给寻到了空隙,他收起心神,快速结束了切磋。
谢云迟在石凳上坐下,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布巾,垂眸擦拭手中的长剑。良久,他才几不可闻地一叹:“是啊,在意过头了。”
可是又怎么能不在意呢?
谢云迟自嘲一笑,说道:“你要明白,许多线索,都是从这些细枝末节中发现的。”梦中那悲情的一生,不就是因为盲目,才落到那样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谢云迟不由得想起最后的那个晚上,他喝了不少酒,满目的红绸窗花喜气洋洋,将底下的不堪杀意掩盖得一干二净。盛装的昭阳坐在榻上等候,大红盖头遮住了脸,却隐隐能见着嘴角往上扬起的弧度。
她在笑,于是他也笑了。
可谁能料到,那个夜晚竟成了他的葬身之夜呢?
谢城的神色变幻不定,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王爷,你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谢云迟不置可否:“你说呢?”
谢城僵硬地挪了挪位置,又担心这种举动扫了主子的面子,他清了清嗓子,义正词严地道:“其实这不算什么。属下没有这个癖好,不过依然会为王爷肝脑涂地。”
“放心,我看不上你。”谢云迟似笑非笑,“你哪里比得上昭阳?”
谢城:“……”
谢城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一个咯噔——
完了……还真是。
……
那日后,李祐安出入皇宫的次数多了,也不再故意惹皇帝生气了。皇宫内外的人都看得清楚,议论纷纷。
其实自魏晋后,风气开放,这般算不得什么大事。譬如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便喜欢喝醉后脱光衣服。当时邻里见到他这般,都嘲笑他。偏刘伶却说,我以天地为房屋,房屋为衣裤,你钻进我的裤裆里来教训我,又很懂礼法吗?
男风在溪国也不算稀罕,只是因为昭阳被尊为皇帝,所以被议论得多了一些。
这些议论,李祐安向来引以为耻,如今却泰然自若,也不知是学乖了还是屈服了。
在被同僚世交问及时,李复虽有些尴尬,却冷哼道:“嵇康曾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不过随心而已。陛下之事,你们管得如此宽,就不担心自己的脑袋吗?”
无名向红莲传达了李复的褒奖,她这般赤城对待李祐安才像真正的昭阳,李复也希望她一直如此,乖乖地当好替身傀儡。
红莲心中连连冷笑,李复不愧是皇室忠狗,连昭阳喜欢的男人都要求她维持好关系,这可是连昭阳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除了民间水灾一事之外,一切还算风平浪静,至少对于红莲来说是这样。朝廷派出兵马前去赈灾、拨款、开仓放粮,不出两月,这件事就基本处理了下来。于是在中秋之际,御花园中举办了赏月晚宴,亦是庆功。
红莲前去的时候,御花园中已经坐满了大臣以及家眷,一片其乐融融之景。
这夜的月色分外皎洁,剔透的琉璃宫灯映照之下,繁华如云,美人如画,清风拂来,八角凉亭间的轻纱也被扬了起来,连绵成了一片旖旎的海。
众人一同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众卿免礼。”红莲抬了抬手,在主位上落了座,按照惯例说了一些场面话,与众臣举杯共饮之后,晚宴便正式开始了。
皇太后笑意盈盈地坐在一旁,说道:“哀家那儿新来了一个厨子,做的糕饼点心很是不错,今个儿特意命他做了些五仁月饼,一会儿大家都尝尝,那味道与以往不同,很是特别呢。”
“太后真是费心了。”
一个女眷笑着说道:“五仁月饼的馅儿非常精细呢,有核桃仁、杏仁、芝麻仁、山楂等等,不仅口感香脆,还能保健养颜。”
“当真不错呢。”
“……”
夜色怡人,丝竹袅袅,舞姬们和着乐曲摆动着柔软的腰肢,裙裾蹁跹,水袖抛洒,在半空中绽放出一朵朵娇美的花。
红莲没有坐多久就离席了,陪同她一起离开的还有李祐安。皇太后见此露出了一个笑容,宋嬷嬷却微微皱起眉头,很快埋下了脑袋。皇帝有龙阳之好,为难的是朝臣和命妇们,却少有人敢就此打趣什么。
谢云迟端起手中的酒杯要饮,才发现里面没酒了,眉头一皱,随手将之一扔。宴席间静了一瞬,见谢云迟并无发怒之意,才渐渐恢复了说笑声。
御花园的东北边,是一排绚丽的凤凰木,绯红色的叶和花朵重重叠叠堆积,远远望去仿若天边上灼灼燃烧起来的云朵一般,夜色和灯火之下,又平添了几分妖冶瑰丽。
“再过一段时间,可就见不着这么美的凤凰木了。”
“朕记得你并不喜欢如此艳丽的东西。”
“人的口味是会变的。”
“是吗?你要是喜欢的话朕就命人……”红莲正想说赐给他一些,就听身侧传来了轻笑的声音,她愣了一下。
李祐安笑道:“怎么傻了?”
“似在梦中,”红莲感慨道,“祐安你很久未曾在朕面前笑过了。”
与少年皇帝表现出的局促不同,李祐安淡然处之,只是道:“臣答应了的事情不会变,臣会尽力。”略微一顿,他似笑非笑地道,“不过,就怕陛下不习惯。”
“怎么会呢?祐安怎样朕都觉得是好的。”红莲笑得弯起了眼睛,故意道,“光是这么看着,都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李祐安的神色果然僵了。
李祐安年少风流,遇到这种场面不在少数,不分男女。他不讨厌昭阳,却志不在此,如今两人解开心结,他不再刻意讨人嫌,两人都有些不适应。
红莲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咬唇笑道:“朕的脸皮,好像越来越厚了。”
“的确更甚从前,经历那些风浪之后,陛下看待问题成熟了许多。”
“朕倒宁可如过往那般。”
“朝中风起云涌,陛下还是将这些想法收回去吧,臣也希望陛下之前说的话,”李祐安意有所指,“算数。”
“这是自然。”
红莲咬了咬嘴唇,低声应了,转过身去往回走,心里想的却是——她的确应了,却不能代表昭阳。以后昭阳若安然回归,作不作数,都怪不得她。
那边的宴会还未曾结束,李祐安离开之后,红莲带着侍从慢悠悠地朝正德殿走去。
夜色静谧,草木幽深,点缀其间的花灯分外美,上面画着美人图、山水图,还有灯谜,每一个都那么有趣。红莲走走停停,一路看过去。花灯静静地散发着暖色的光,一眼望去好似浮动在暗夜之中的萤火。
红莲的嘴角向上勾了勾,忍不住道:“还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灯呢。”
咏荷忍不住道:“陛下说笑了。”
旁边的何川连忙咳嗽了一声,说道:“陛下心情好,看什么都好。这不,奴才也指望着陛下看奴才们更顺眼一眼,好得一番打赏呢。”
这年年的花灯,就属今年的最为简陋,刚拨了一大笔银子赈灾,皇宫内外事务一切从简,就连中秋晚宴和庆功宴也是一道举办的,往年从来没有这等事。
何川心中颇为疑惑,事实上,自从经过隐庄之事后,他就隐隐感觉到陛下有些不同寻常。
“你就会讨赏。”红莲笑着看了何川一眼,“也罢,本月例银多给你们加一半。”
“谢陛下。”
何川和咏荷急忙谢恩。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德殿了,一迈入宫门,红莲却瞪大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小动物花灯,红的、紫的、绿的……活灵活现的小狗、憨态十足的小猫、高傲的小马驹,还有威武的小老虎,令她目不暇接。红莲绽放出大大的笑容,嘴角弯了起来,眼睛也弯了起来。
她迫不及待地走过去,摸了摸这个花灯,又看看那个。然而在她不经意抬起眸子时,见到不该出现的那个人,笑容猝然僵在脸上。
“谢卿,你怎么来了?”
谢云迟静静地站在灌木旁,不知看了她多久,尽管花灯的光映照在他的眼中,平添了几分暖意,然而在他的注视之下,红莲不自在极了。
“只是随意走走,便到了此处。”
谢云迟从暗处走出来,红莲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提了一盏花灯,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他这人身材高大,却提了这样一盏可爱的小灯,这种反差感让她忍俊不禁,原本绷紧的神经也松了些。
他将灯凑到她面前,轻笑道:“陛下喜欢这个?”
红莲差点就接过去了,不过仅仅一瞬的犹豫后,她就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她摇头强调道:“皇宫内外皆知,朕不喜欢猫。”
“这只猫不咬人的。”谢云迟笑了笑,随手将花灯挂在灌木上,转而提起了另外的小马驹花灯,道,“小老虎的话跟猫挺像的,陛下大概也不喜欢,那么这只小马驹吧。”
这轻声慢哄的语气,分明是在哄小孩。
红莲气闷,加重语气道:“谢卿!朕不是小孩子。”
谢云迟抬起眸子向她看去,目光相撞的这一刻,她才发现他眼中调笑戏弄的意味十足,根本就是故意等着看她跳脚的模样。
“哦对,臣差点忘了,陛下也到了知晓人事的年纪了。”
“谢卿——”
红莲提高了声音,刚要说什么,后面的话却被噎在了喉咙里,因为她听到谢云迟轻声说了一句话,那一瞬间她的心跳骤然加快,怦怦在胸腔中撞击,似乎要撞破她的胸膛直直冲出来一般。
“陛下既然断袖,为何不考虑一下臣?”
红莲彻底僵在原地,她一向擅长随机应变,此时却失去了所有的机敏,张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言语:“谢卿喝醉了,若是无事,朕就去歇息了。”
红莲慌忙说完,绕过他就要走,却被他扣住了手臂。他掌心传来滚烫的热度,直直烫入她的心底,但在同时,又有一种阵痛令她呼吸艰难,眼睛发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臣今日特意来给陛下赔罪,上一次吓坏了陛下,都是臣的不是。”
谢云迟微微弯腰,勾唇轻笑,然而目光深处却藏着一些审视的锐利。他望着她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道:“有时候,真感觉如今的陛下和以前,是两个不同的人。”
“这句话也是朕想说的,谢卿与以往何尝不是判若两人?以前对朕那么好,如今却……”
谢云迟低笑出声,突地抬起手指拨开她脸上的发丝,啧了一声:“说起这些闲杂事,陛下如此才思敏捷,方才怎么不发一言?”
红莲不擅长处理感情的事情,又憋不出话来了。
谢云迟看了一眼环绕周围的花灯,又道:“如今,我对你不好?”
“朕不知道,谢卿心思复杂,朕看不明白。”
红莲猛地挣脱了他的钳制,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宫殿门在那娇小的身影后缓缓合上,暖色的光从镂空的扇门中透出来,落在地上斑驳了一片。眼前的那个宫殿里面,拥有他曾经和如今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像是蛊惑人心之毒,令他一边克制,一边沉沦。
谢云迟收回了目光,将手中提着的小马驹花灯随意挂在了一处,负手往外走去。谢城正在外面等候,旁边是被扣押的何川与咏荷两人。谢城见他走出来,这才抬手,示意侍卫将那两个人放了。
何川和咏荷忙不迭地行礼告退,逃也一般地回了正德殿,那模样倒是跟他们的主子有些相似。
谢云迟随口道:“将里面的那些灯都收了。”
“是。”
走了几步后,谢云迟又改变了主意。
“算了,留着吧。”
“是。”
夜沉如水,不见繁星,风将轻轻的叹息吹散。
谢云迟也觉得,大概自己真的是喝多了,不然怎么会说出那种让自己都匪夷所思的话呢? 奈何夫君太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