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落日都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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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落日都辜负
文/文三刀
一、秦生的声音透出有钱人的骄矜
秦生发了笔横财。
他自幼在孤儿院长大,长至成年都没亲人去孤儿院里寻过他。现在他离开了孤儿院,却突然有人告诉他,他爷爷去世了,留了巨额拆迁款给他。
秦生在电话里骂:“就这点伎俩还想骗爷爷我?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他“呸”了一声,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他从小有点背,打小买方便面都没中过“再来一包”,这种好事怎么可能落在他头上?
结果孤儿院院长亲自打了电话过来,告诉他,去世的那位真的是他亲爷爷。
秦生稀里糊涂地领了一大笔拆迁款,不过老头想用这笔钱收买他让他做便宜孙子?门缝都没有。
他把钱捐给孤儿院大半,本想全捐出去的,院长非让他留了部分:“拿着做点正经生意也好。”
秦生翻了个白眼,他干的事难道不正经?
秦生在街上晃,暮春的天气,嫩绿的植被冒出点头,像是生出的斑,分外扎眼。
这钱还是不能要。
秦生想了想,干脆找个希望工程捐了吧。老头子不就是希望有人在他去世后还惦记他吗?那自己干脆以老头子的名义捐出去,还能白给他赚好几个孙子,一水儿地叫天上的他爷爷。
正准备走,秦生却看到不远处的巷子里站了几个高中生。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屁孩还在用过去的鬼把戏。
被围在中间的是个看着挺瘦弱的小姑娘,她的书包已经被其余几个人扯开,画夹在推搡间掉在了地上,画纸散落一地。
最靠近秦生的那幅画儿画的是黄昏,鲜艳的颜色如赤色的火,无边无际地燃烧开来。
也许这笔钱有更好的用途,看到那幅画的时候秦生想。
“喂。”秦生看着几个小屁孩,“哪个班的啊?”
几个人没想到还有别人在,一听秦生的话,立刻捂紧了自己的校牌。早就料到这样的反应,秦生把烟掐灭:“快回家写作业去吧。”
一群小鬼,居然还敢学小混混欺负人。
被欺负的女生弓下身子,从地上捡起被踩脏的画。画一幅都没卖出去,这两天她都没饭吃了。
“喂,你……哑巴吗?”秦生脏兮兮的鞋踩在那幅色泽亮丽的画上,吊儿郎当地发难。
女生这才抬起头,整齐的刘海下是一双细长的眼。那双眼潋滟,像是浮动的波光,映着他模糊的影像。
“谢谢。”女生的声音不大,透着一股子虚弱,跟几天没吃过饭似的。
秦生抬起了脚,想着自己就不该多管闲事的,明明帮了她的忙,现在搞得像他欺负了她一样。
“喂,你想学画画吗?”
女生终于把画都装进书包里,把书包背好,才再度抬头看向秦生。
眼前的男生身材颀长,他身上的白T恤泛黄了,牛仔裤也褪了色,整个人落拓不堪,流里流气的,像小混混的模样。
“我资助你学画吧。”秦生的声音透出有钱人的骄矜,他的嘴角止不住地勾起,“我不图你什么,我就是有钱烧的。”
女生小声地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我饿了。”她坦荡地看着他,“能请我吃碗面吗?”
二、你怎么这么轻易就跟我来了?不怕我把你卖了?
秦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坐在苍蝇馆子里数女生吃过的碗,明明当初他只是想资助她学画,以消耗那笔意外之财。
结果女生仿佛饿死鬼投胎,没有一点油水的面条她吃了整整三碗,连口汤都不带剩的。
秦生瞠目结舌:“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
他本意是嘲讽,没想到女生认认真真地想了想:“昨天早上的那根油条是我吃过的最后一顿饭。”
秦生啧啧感叹,他饿过肚子,自然懂饿肚子的感受。他心里思索,反正资助她学画也花不了几个钱,不如顺道把生活费也给了。
不过钱也不能白给,他不图别的,听两句好话不过分吧?
秦生循循善诱:“你怎么这么轻易就跟我来了?不怕我把你卖了?”
秦生以为女生会认真地说他是个好人,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他甚至已经想好女生说出这句话后要用怎样的姿态表现他的低调和善良,但是他没想到女生会说出另一个原因。
“我在孤儿院见过你。”
听女生这么一说,秦生倒是想起来了。
十八岁以后,他就离开了孤儿院。没有学历,没有背景,他做的只能是薪资最低的工作。他发过传单,当过服务员。有段时间,他手里缺钱又馋酒,凭借好看的皮相干脆去酒吧当了酒托,小赚了一笔。
第一次拿到那么多钱,秦生买了一大堆东西回孤儿院,单纯为了显摆。
孤儿院的小鬼排成排领礼物,有个小姑娘站在最后,零食已经被挑光了,剩下的是一堆纸笔,秦生干脆把装纸笔的书包一道送给了她。秦生收获了第一句谢谢,小姑娘睁着大大的眼睛说:“谢谢,我叫贺一。”
秦生觉得挺稀奇,现在小孩子道谢还附带自我介绍。
“是你。”秦生眯了眯眼睛。
那张瘦长的脸上显露出熟悉的剪影,贺一比在孤儿院的时候更瘦了,因为面颊凹了下去,显得那双眼睛又大又亮:“你怎么出来了?”
“是我妈把我领回来的。”贺一吃饱了,声音也比之前洪亮。
故事老套得像个模板,那个女人一时良心发现,把她从孤儿院领回来,可过了不到一周的磨合期,她又成了孤身一人。
没有生活费,她只能靠卖画换钱。油画班的学生都是些家境良好的少爷小姐,他们作业多到画不完,她便主动代笔。靠着卖画的钱,她也熬过来了。倘若不是被人毁了生意,今晚她也是能吃顿饱饭的。
夜幕彻底落下,路灯次第亮起,将夜色撑开。女生目光如水,比月色还澄明:“今天谢谢你的面,等我把画卖出去,一定还你钱。”
“你不想系统地学画吗?”秦生慢慢悠悠地开口,老板给的花生米越来越少了,他才吃了这么一会儿,盘子已经空了。
“明天这个时间,我在这里等你,送你去学画。”秦生抹了把嘴,对贺一说,“要记住,机会只有一次。”
说完,秦生就晃晃悠悠地离开了,他的脸上漾着笑,真没想到有钱的感觉这么爽,被人劝谏过无数次的话从他的口中吐出,真的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体验。
听到秦生最后一句话的邻桌大妈叫住贺一,她苦口婆心地劝:“可千万别听那小混混的话,他就是骗你,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啊……”
贺一挣脱开热心大妈的桎梏:“您放心,我不傻。”
三、那个丑陋的章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暮色四合,秦生点的灌汤包吃了半屉,贺一背着书包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贺一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一头壮硕的熊。
秦生穿了白衬衫,外面罩了深灰色的毛呢大衣,衬得整个人英俊又挺拔。他刮了胡子,连头发都被发胶定过型。
他又去做了酒托,拿到了所有酒托中最高的薪水。他心情大好,点了几个菜,贺一来得正是时候,菜还腾腾地冒着热气,他招呼她:“来尝尝。”
刚靠近,贺一就闻到秦生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的脂粉香,香水味混杂着苍蝇馆子的油腻味,格外难闻,可她还是乖乖在秦生身边坐下了。
“快吃,吃完带你去见个老头子。”秦生把切好的猪头肉移至贺一面前,“老头子脾气不好,你忍着点。”
秦生真的帮贺一找了个老师。老爷子是秦生在搬家公司工作的时候认识的。秦生帮老爷子搬家,一起干活的工友偷偷藏了两幅老爷子的画,老爷子打电话到搬家公司问责,工友把画拿给秦生,说是秦生卸东西的时候落下了。
秦生骑着自行车给老爷子送画,顶着酷暑的太阳,后背都被汗浸透。秦生心头火起,不就是两幅破画吗?还专门打电话到公司催,他肯定要被扣工资了。
老爷子却一眼相中了吃了鞭炮似的秦生。他年纪大了,儿女都在国外,一个人守着个冷清的院子,连时间的流逝都是安静的。汗流浃背的青年喋喋不休,和着啁啾的鸟声,时间似乎也就不那么难挨了。
因为两幅画,秦生和老爷子结成了忘年交。断了口粮的当口,秦生便跑去蹭饭,觉得再蹭下去就要被戳脊梁骨了,他挥挥袖子便走。
老爷子没想到,这次秦生居然给他送了个活人过来。
见到老爷子,秦生便让贺一叫老师,老爷子连忙让贺一打住。
“画过画儿吗?”
秦生把早就准备好的画儿拿出来:“你看,这幅画不错吧?贺一画的。”
“画幅画儿吧。”老爷子把两个人领进画室,画室是透明的,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院子里亮了一盏灯,树叶被灯光照得似乎褪了色。
画架正对着老爷子照料得很好的花园:“画海吧。”
“我没见过海。”贺一的视线垂着,她的手有些局促地拽着衣摆。
“电视上的宣传片总该看过吧?”老爷子给贺一拿了材料。
“宣传片都是假的,颜色是调色调出来的,真正的海是澄明的颜色,海面上还漂浮着香菜似的海草……”
“谁告诉你的?”
贺一的视线移向秦生。秦生正蹭了老爷子的躺椅准备打个盹儿,谁知道贺一直接把战火引到了他身上。
秦生跳脚甩锅:“你别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老爷子把秦生赶到玉刻台前:“赶紧把你磨好的玉石刻出来。”
贺一最终画了夜晚,以灰蓝色为主色调,澄明的月色由橙黄过渡到纱雾一般的灰白,隐隐勾勒出远山的轮廓。星子如乱窜的流火,色泽妖冶,仿佛带了温度。院子里的那盏灯也出现在画里,颜色比月色深一些,映亮了红色的砖墙。
秦生的章也刻好了,他的字本就难看,刻出来的字,笔画都是断的。看到印在白纸上的成品,老爷子只想把秦生从他这里偷走的那块玉原封不动地要回来。
“看,贺一,我给你刻了个章。”秦生拿着自己刻的章跃跃欲试,“我给你盖到画上试试吧。”
秦生直接伸长了胳膊去盖章,丝毫不顾老爷子的拒绝。
那个丑陋的章像一道狰狞的伤口,让整幅画美感尽失,但见到两人均满意的神色,老爷子叹了口气。
是他输了。
四、贺一,你可以相信我,我和那个人不一样
老爷子收下了贺一这个徒弟,每天傍晚,结束工作的秦生总要到苍蝇馆子里点上饭菜等贺一放学,然后再护送贺一去老爷子家。
贺一悟性高,上手快,她对于色彩的运用大胆果敢,笔触细腻却有锋刃。风动,手动,身动,贺一的心却是静的,静得像一潭深埋地底的湖泊,泛着明亮的色泽。
“拿好你的油画笔,这会是你最强有力的武器。”老爷子这样告诉贺一。
“小姑娘舞枪弄棒做什么?能勉强糊口就不错了。”秦生终于睡醒,他伸了个懒腰,嘴里塞了老爷子放在躺椅旁的蜜饯。
老爷子拿了戒尺追着秦生打:“让你学刻章你嫌苦,整天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还做出优越感了,连艺术都敢玷污。”
秦生边逃边笑,老爷子身子骨再硬朗也追不上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只能任由秦生逃走。
于老爷子而言,秦生相当于他半个儿子,看着秦生不成器,他也像个老父亲一般无奈。他自己的孩子个个听话,从小不用他操半点心,在秦生身上,他反倒尝到了挫败感。
下了课,秦生踏着月色送贺一回家。
贺一住在一个老旧的胡同里,胡同尽头那处阔气的房子,贺一占了背阴的小间。胡同里没有灯,不远处的楼宇遮了月光,他们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走到胡同尽头,贺一看到了自己的行李。空空荡荡的编织袋被扔在门口,大门紧闭,看不到一丝光亮,是拒绝的姿态。
胡同里偶尔传出一声犬吠,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犬吠合奏。晚风掠过她的衣衫,裹挟了杏花的清香味。得到老爷子褒扬的喜悦被击成碎末飘散在风里,即便是昏暗的夜里,她的窘迫也无所遁形。
她没了安身之所,最后的一点庇护也被抽离。
秦生上前提起她轻飘飘的编织袋:“跟我走。”
秦生带贺一回了他的居住地,不足三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放了一张床和一张短沙发,连一张多余的桌子都放不下。
秦生的衣服散乱地分布着,垃圾袋遍地都是,可秦生丝毫不在乎,把沙发上的东西扫到地上,转而对贺一说:“你以后就住这儿。”
秦生去邻居家借布拉了个帘子,把床上的空间严严实实地遮住,他只占了最舒适的一部分,剩下的大部分留给了贺一。
夜里,秦生睡得不安生,总隐约听到流水声。
第二天一早,地上散乱的衣服全没了,垃圾袋不见了,甚至连他都不记得本色的地板都变得清爽了。
门发出“吱呀”的声响,贺一轻手轻脚地进了门,秦生轻易便看到她眼下的眼袋,而她手里的早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秦生仍坐在床上,他的头发微微翘着,衣服胡乱地穿在身上。借着从窗子里透出的熹微的晨光,贺一看到秦生眼里的笑意,他勾起嘴角:“我在一天,就有你的一天,你不用刻意讨好我。”
门外晾台上的衣服还在往下滴水,水滴在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贺一蓦然红了眼眶,那个女人也是这样承诺的。
“贺一,你可以相信我,我和那个人不一样。”
五、我会让你过最好的生活
是怎么个不一样呢?
秦生会准时在那间苍蝇馆子接她,他会管她一日三餐,还送她去老爷子那儿学画。秦生赚的钱多了,索性把旁边那间空房间也租了下来。
大院里的叶子长了又落,清晨起来看到窗外落的雪,贺一才意识到已经是冬天了。
她起得早,在小锅里熬了小米粥,小火慢慢地炖,粥的香气渐渐挥散出来,像是带了饵的钩,把秦生从床上催起来。
“吃饭啦。”贺一把粥盛在碗里,一个碗里放了勺红糖。
秦生洗漱完,在矮桌旁坐下,加糖的那碗放在他面前,他皱了眉头:“大男人哪个喝甜粥?”
最后那碗粥却一点都没剩下,贺一知道他嗜糖,又爱面,便配合地顺着他。
贺一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没人找过她。她和秦生像是两株长在背阴处的植株,承受着被人遗忘的苦,努力在地底扎根。
贺一顺利毕业进入大学,油画没有放下,仍旧跟着老爷子练。贺一在老爷子的指导下陆陆续续参加了不少比赛,也获得过奖项。老爷子对她把控得严,即便有人出了大价钱要签她,老爷子也没放过人。
贺一作品不多,但贵在精致,她画得最好的是黄昏,大多数时间也只画黄昏。秦生常调侃她:画黄昏还画出感情来了?
秦生似乎忘记了,他帮她的那次是黄昏,在苍蝇馆子等她的时候也是黄昏,她从阴暗一脚踏入光明的时候,通通在黄昏。
“我喜欢黄昏。”贺一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遇见你的时候,也是在黄昏吧?”秦生不经意地开口,日落融成一碗南瓜汤,“这么说起来,我也挺喜欢黄昏的。”
他喜欢他们相遇的黄昏,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喜欢她呢?贺一不敢往深处想,光是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念头,就让她红了脸庞。
秦生手里提着腌好的咸菜去看老爷子,老爷子没什么喜好,就爱吃这口。
两人多日没有造访,老爷子院子里的植株全没了,屋子也变得空荡荡的。
老爷子年纪大了,子女不放心,非要尽孝道,他一把老骨头还要舟车劳顿地出国,到人生地不熟外国人扎堆的地方去。
“你也不早说。”秦生的眼里满是懊恼,早知道就带点下酒菜过来了。
老爷子斜睨了秦生一眼:“还能少了你的菜?”
那天,贺一画的是雪夜。
夜色分了层,上半部分是蓝到发黑的星空,下半部分是无边无尽的皑皑白雪,天与地的交界并不分明,互相浸染似的渐渐过渡。
“秦生性子莽撞,太容易误入歧途,我走以后,你要劝他。”老爷子突然开了口。
本应落在天际深处的一笔陡然抹在了银灰色的雪地里,像是一滴暗色的泪,无声地落在雪夜里。
贺一记得那天秦生哭得特别凶,他喝多了酒,在出租车里也不安分,边哭边往她身上倒,他说:“你哄哄我吧,你哄哄我,我就不哭了。”
秦生折腾得厉害,他吵,贺一便听着;他闹,贺一便哄着。好容易等他睡着了,贺一又煲了醒酒汤,在锅里温着。
秦生再醒过来的时候,贺一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小奶狗。她的头发散在脸上,稀薄的月光勾勒出她清雅的轮廓,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过去,蹭了蹭她热乎乎的脸,她觉得痒,梦里也不安稳,睫毛轻颤了两下,他被电到似的把手缩了回来。
贺一还是醒了。
“秦生……”她的声音泛着哑,因为光线刺眼,眼睛眯成了一条窄窄的缝,“你醒了?”
秦生把手罩在贺一眼睛上,她的睫毛像是小刷子挠着他的手心,他声音沙哑地开口:“贺一,我只有你了。”
贺一把手从毯子里拿出来,握着秦生的手腕将他的手从她眼睛上移开。她的眼神柔得像晚风,似一双柔软的手,把他的情绪抚平了。
她轻声说:“秦生,我陪着你。”
明月悬在枝头,像一张大饼,秦生的手止不住地抖。
“我会让你过最好的生活。”秦生这样说。
六、一声又一声,像是要把她溺毙在这个温柔的吻里
秦生听从老爷子的建议,开了家书画工作室。工作室只有三个人,秦生是老板,贺一是头牌,还有一个人是秦生坑蒙拐骗时候认识的老友赵琦。赵琦落魄前是个书画贩子,见到老爷子留给秦生的画便打定了主意跟着秦生干。
贺一见到老爷子画上的章时也吃了一惊,她只知道老爷子姓许,却不知道对方就是大名鼎鼎的油画大师许柏琪。
“许柏琪?”秦生凑近了画看那枚章,“许柏琪怎么了?他的画很值钱?”
赵琦幽幽地开口:“买处房子不成问题。”
听赵琦这么说,秦生不把画挂起来撑门面了。别说一处房子了,就算是给他一栋别墅他也不卖,老爷子留给他的念想可千万不能被人偷了去。
临走前,老爷子帮秦生联系了一场拍卖,贺一最后画的那幅《雪夜》以高价被许老爷子买下,算是让贺一认了师门。
贺一为人低调,即便那幅《雪夜》连带着“贺一”这个名字被网友夸到了天上,也没人怀疑那个“贺一”就是她。她太不起眼,像是飘浮在空中的微尘,激不起任何波澜。
放寒假没多久便到了除夕,秦生早早地结束了工作,去超市门口接采购的贺一。在鱼贯而出的顾客中间,秦生一眼就把贺一认了出来。她像是一只游走在孔雀群中的鹤,裹着素白的羽绒服朝他奔来。他看到她明亮的目光,像是暗夜的萤火让他的心窝都跟着熨帖。
那是他的小姑娘,他心跳剧烈,喉咙里像是含了火。他想把星星摘给她,想把月亮捧给她,想把所有的一切都给她。
“你怎么来了?”贺一是跑过来的,有些喘。
“想见你,就来了。”秦生接过她手里沉重的购物袋,“我在这儿又跑不了,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想早点见到你啊!”贺一的声音软得像云,因为第一次用这种撒娇的语气,她的视线低垂,耳根都是红的。
因此她没有看到秦生是如何艰难地压制不由得上扬的嘴角,也不知道秦生是如何控制着因为兴奋而颤抖的手抚上她的头:“真蠢。”
这是他和贺一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他们终于换了住所,搬到了有集体供暖的房子里。墙壁是细腻的白,窗子很大,天亮的时候,光线会一点一点地爬满屋子,给家具盖上一层玲珑剔透的壳。
贺一赤着脚在厨房里切菜,菜刀撞在砧板上,发出有节奏的钝响,他的心仿佛被带动,一声比一声响得洪亮。
他倚着门框,看着贺一露出的那截白皙的脖子。厨房的白色瓷砖被暖橙色的灯光映着,像是晃动着火苗的壁炉,烘得他眼底情绪翻滚。
贺一做了四菜一汤,窗帘大开着,吃饭的间隙,烟花不断地在空中绽放。烟花的花期极短,在炫丽的几秒过后便又归于虚无。
秦生放下筷子,看着贺一被烟花映亮的脸。她的面色比以前红润,脸颊也开始鼓起来,烟花炸裂的时候她的嘴唇微微张着,微微露出糯米白的牙来。
突然没了吃饭的声响,贺一疑惑地看向秦生。
她的眼里一片澄明,连月色也藏了进去,秦生突然凑上去,在新年的钟声敲响的关头,和她交换了一个二十秒的吻。
贺一听到电视里传出的欢呼声,听到窗外传来的烟花炸裂声,听到自己的心异常跳动发出的巨大声响,一声又一声,像是要把她溺毙在这个温柔的吻里。
七、他是彻头彻尾的罪人
时间眨眼就到了他们相遇的暮春,这一年的气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高,空气里似乎染了火。
秦生回来了,他的脚步声比以往重,浓郁的酒气挥散开来,像是暴风雨前的空气泛着阴冷的湿气。
“你喝酒了?”贺一放下画笔,回过头看他。
秦生把手里物业的催款单藏进口袋里,看到贺一画布上已经成型的画作,他疲惫地笑了笑:“那帮老骨头喜欢你的画,非要拉着我喝酒套近乎……”他强忍住吐意,“心也太诚了,居然灌我喝了那么多……”
借着月光,贺一看到秦生因为不适皱紧的眉头。她知道,她的画挂在展厅数月,很久都没有卖出去过。
赵琦曾找过她,在一个明朗的下午,他毫不客气地问她到底想把秦生拖累到什么地步。
“画黄昏有什么用?你知道为了填补工作室的亏损,秦生在干什么吗?他又拾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就因为你画的这些破画!”
贺一的油画笔在画上留下浓重的一笔污痕,像是飞机喷出的尾烟。
第二天一早,秦生刚起床便看到贺一站在玻璃墙前一点点涂抹,着色,勾勒,磅礴的日出逐渐成形,颜色比黄昏烈。
秦生迷迷瞪瞪地问她:“怎么开始画日出了?”
贺一画笔不停,她不知道是在安慰秦生还是在安慰自己:“画什么都是一样的。”
那幅《旭日东升》她画了整整三天,一展示出来便被人买走。贺一名声在外,画的寓意又好,一切都水到渠成。
工作室的生意又好了起来,她的画作一幅又一幅地堆砌在墙边,排成连绵的一排,像高潮迭起的海。她画天高云阔,画福寿安康,画一帆风顺,画花开富贵……
贺一的画多而杂,为城市宣传画的风景,为某位明星摹的像,广告图一帧帧看过去,也能辨出她画的背景。她最出名的一幅画被喷绘在高速路口,碧绿的叶子衬着艳丽红花,蔚蓝色不断延伸,棱角分明的楼宇被磨平了锐角,被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画上用七彩的漆喷出字迹:××欢迎您。
画的角落喷了一个红戳,喷绘工人喷得不仔细,红戳上的字迹不分明,但老爷子认得,那是秦生刻的,上面是两个字——贺一。
老爷子一直担心秦生误入歧途,却没想到秦生过得好好的,偏生他的小徒弟成了这样。
“怎么办啊?”他的小徒弟在电话里细声细气地问他,“我画不出来了。”
她曾去过秦生工作的酒吧。妖魔化了的夜,流光溢彩的街,秦生穿着她为他精心挑选的衣服垂着头在酒吧门口吸烟。那支烟刚吸了两口,出来透风的秦生便被人拽了进去。
“那不是秦生。他应该骂句脏话,潇洒走人,可是他没有。”贺一颤声说,“是我连累了他,是那些画害了他,可是我又那么喜欢他。”——喜欢到连自己的爱好被玷污都认了,喜欢到再也不敢提笔也忍了。
老爷子给秦生打了越洋电话,他开门见山:“你放过她吧。”
老爷子真的动了怒,在电话里,秦生就听到他不留情面的责备:“你最了解她,我不相信你看不出她的画出了问题!”
他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贺一画那些画是为了他,工作室因此起死回生后,他给了贺一最自由的环境,贺一却画不出来了。
他到家的时候,贺一的画作已经填了大半,她一只手托着调色板,一只手用细腻的笔触涂抹。他看不清她画了什么,只看到她皓白的手腕剧烈地抖,紧接着,调色板掉在地上,繁杂的色彩汇聚融合,在她洁白的裙边晕染开。
画布上哪里是黄昏,分明是衰颓版的旭日东升。
细微的啜泣声像是窗外的雨,细细密密地响了起来。
他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一步。
是他亲手折断了她的翅膀,将一身才气的她浸入泥泞和染缸里,他是彻头彻尾的罪人。
八、这里是她的故土,这里有她的爱人
很长一段时间,贺一都没有再画过画。她变着花样给秦生做饭,看阵势是要把一辈子的手艺都给秦生展示完。
秦生也由着她,他推了工作,每天待在家里守着她。
“你怎么不去工作?”秦生缠得紧了,贺一就开始把他往外赶。
“我不是怕你跑了吗?”秦生厚着脸皮胡搅蛮缠。
贺一生日那天,秦生照着网络教程给贺一做了个蛋糕,他没调好烤箱温度,蛋糕是煳的,奶油没有抹匀,像是被刮花的城墙。
“这是什么啊?”贺一指着秦生做的蛋糕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了个炸弹送给我。”
“炸弹你也得给我吃下去。”在晃动的烛光里,秦生开口,“许个愿,许完愿,我送礼物给你。”
贺一看着秦生,他们距离极近,近得只要再偏偏头就能接个吻。她的呼吸是轻的,眼睛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嘴角像上弦月般勾起,她轻轻凑过去在秦生的嘴角亲了一下。
秦生想,差不多了,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足够他用后半生来回味了,已经够本了。他拿出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盒子里安静地躺着机票和银行卡:“你该走了。”
他知道贺一办理了退学手续,老爷子早就为贺一谋了出路,他甚至想象得到老爷子会怎么劝她。他以为她会先提,可是她没有。这个小鬼头啊,居然让最后的离别变成了驱逐。
他看到贺一脸上的潮湿,她红着眼眶看着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的小姑娘,什么时候变得连哭都这么隐忍了?
他答应过不会抛下她,可最终他只能把她推离自己的身旁。她应该是一只高飞的雁,不应该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莺。
贺一离开的那天,又是黄昏。五月的风似温柔的水,把刺眼的光线都泡软了,透出晶莹的色泽。
这里是她的故土,这里有她的爱人。
他们曾在除夕夜交换过一个二十秒的吻,他们也曾在月老庙许过终身。
尾声
他想说长相守,可是他更想让她快乐,只要她快乐,哪怕要他放手也值得!
2016年,贺一的社交号突然大火,她发表在社交网站上的画尽数传出,这位以才气和灵性著称的新锐画家再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
她的画作里有劳特布鲁恩的银山绿植,有波拉波拉岛青碧色的海水,有圣托里尼鳞次栉比的建筑群,有泸沽湖瑰丽色的星空……
她的画里有清晨,有正午,有夜晚,却唯独缺了黄昏。网上渐渐有传闻,贺一是不画黄昏的,那样沉重的色调不适合这个年轻的姑娘。他们不知道,贺一画得最多最好的就是黄昏。
秦生的工作室办得风生水起,他眼光独到,又有经商头脑,捧红了不少名不见经传的画家。和声名在外的商业能力相比,秦生的私生活却是一团糟。他曾在采访中坦言,他不喜欢任何带有束缚性质的关系,被大家称为“渣男典范”。
“于秦先生而言,爱情是什么呢?”有记者这样问他。
爱情啊!
秦生看向挂在墙上的画,目光柔和得像流动的水。画上,秦生始终是一道扎眼的瘀痕,霞光像瀑布倾泻而下,落日消融在海里,余晖是皱了的河。
他想说长相守,可是他更想让她快乐,只要她快乐,哪怕要他放手也值得。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