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不飞,北方不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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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蛾不飞,北方不北
文/九唔识七
很多年后,当萧绒绒第一次踏上江南的土地,她才知道原来南方的冬天阴冷得像条能钻透裸露皮肤的蛇。那刺骨的寒意随着血液流进心脏,在那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狭长的小巷两旁,是各种各样的小店。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人们袖子上套着大红色的袖套,他们张罗她进店吃些小吃,被她微笑着拒绝。小巷深处有一间铺子,门口旋转的红白蓝三色像是迎风飘扬的法国国旗,在凯旋门前的梧桐林里,满是浪漫的叹息。
她推门。
里面的人起身相迎。
一、萧绒绒的秘密
萧绒绒尽量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藏在放学后汹涌的人潮里。饶是如此,她还是被周牧叫住了。
周牧的身高在同龄男生间已是异类,他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像一望无际大海上的灯塔。他的校服永远最整齐,领结工工整整地系在第一颗纽扣下面,连折出来的褶都是刚好对称的两道。
“萧绒绒,你又要去哪里?我爸就要来接我们了!”
“你和周伯父说一声,我先回去了!”她忙不迭地跑走,借以避开周牧登时沉下来的脸色。
她自然不是回家。深冬的风像凛冽的刀,一下一下地割在脸上,可她的脚下像是生了风一样,无比轻快地向前跑去,一点也不觉得冷。
远远地,她便看见自己的照片像娱乐杂志里所有时尚的明星一样,被端端正正地贴在透明的玻璃上。照片里的自己剪着短发,细碎的头发垂在耳边,露出羞怯的笑意。萧绒绒揉着鼻子嘿嘿笑了两声,带着这个年纪女生独有的小骄傲和小虚荣。
名叫北方的理发店里开足了暖气。萧绒绒推开门,被客人逗弄的汪汪摇着尾巴向她撒丫子奔来。她笑嘻嘻地将汪汪抱进怀里蹭了蹭它的鼻尖,光明正大地享受着同龄女生艳羡的目光。
关北正在给一个女学生剪头发,他背对着萧绒绒专心工作,却在干净的镜子里将笑容留给了她。
萧绒绒赶紧低下头,恨不得把发烫的脸埋进地里。温暖亲吻着脚趾,顺着脚掌上细小又脆弱的血管一点一点地爬到了手掌心。她手忙脚乱地摸了摸汪汪的脑袋,那只黑白相间的小土狗睁着湿漉漉的眸子,困惑地看着她。
乳白色的羊毛衫紧紧地贴着关北的背,凸显出嶙峋的脊椎。关北从不像其他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理发师,他清瘦又干净,像童话里的小王子,头发永远是墨染过的黑。
空气中的微尘落在他乌黑又柔顺的头发上,像是花一样,开出了另一个世界。
等到她时,已差不多是傍晚时分。萧绒绒低着头在旋转的椅子上坐好,关北在为她披上毛巾时,指节滑过她的后颈。她颤了颤,他轻轻捧起她的头发,捏着发尾笑道:“又长长了。”
萧绒绒缩着脑袋,声音像是蚊子嗡嗡:“不如你贴在玻璃上的好看了。”
“怎么会,不知道有多少女生让我给她们剪像你一样的发型呢。”
萧绒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容甜蜜,像个白痴。
他们是在冬日里的一个清晨认识的。
她背着书包默默地走在上学的路上,晨跑的关北从她身后经过,穿着黑色的运动服,跑起来时带着风的声音。他的脚边还跟着汪汪,撒着丫子狂欢。
这画面和谐得让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却引得关北回过头来。她这才看清他的眉眼,在弥漫着白雾的晨曦里淡得好像要化成朝露。关北漾开的笑容像是一颗浑圆的石子,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一声,像是宁静了许久后终于波澜壮阔的湖。
直到关北为她剪了一头碎发,直夸好看,还特意为她照了相贴在橱窗上时,她隔着透明又干净的玻璃,看着周身沐浴在阳光里,仰着头将照片仔仔细细贴好的他,才终于发现,原来他是遥不可及的富士山,而她却甘愿成为他脚下潺潺的雪水。
可是她喜欢得都要发疯了,却还是只敢将心思藏在肚子里。她一天洗三遍头,连打嗝都是芝麻糊的味道。尽管如此,她的头发还是生长得缓慢,丝毫也比不上心底蔓延的欢喜。
她和他,依旧是客人和店家的关系。
二、关北,我来剪刘海
萧绒绒刚回到家,就撞上她爸。敞开的门里,是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她下意识地抓住她爸的衣角,他却头也不回地走开。
她只好小心翼翼地走进家里,避开地上乱七八糟的杂物和玻璃碴儿。她妈站在客厅,长发凌乱,面容憔悴,正举起一个明代的青花瓷瓶,狠狠地砸在地上。
“滚!你跟他一起滚!”
琉璃做的烟缸隔空飞了过来,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头上。萧绒绒晃了晃,又湿又热的液体像是蚯蚓一样,从她的额头上慢慢地爬到唇角。她抬手摸了摸,掌心里一片猩红。
她的妈妈尖叫一声,手忙脚乱地为她止血,又打电话求救。萧绒绒低着头,怔怔地看着白色校服裙子上面晕开的一滴又一滴的红花,认真地思索如果头发没了,要用什么借口去找关北。
周牧和他的爸爸很快赶到。萧绒绒被一脸惊慌的周牧紧紧抱在怀里,却头晕得挣扎不开。周伯父则在安抚着情绪激动妈妈的情绪,声音轻柔。
萧绒绒被他们送去医院,周牧还抓着她的手,力气大得连指甲都要掐进她的肉里。她小小地呻吟一声,周牧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而周伯父的车,正风驰电掣地路过关北的理发店。
她连关北的身影都没有看见,只能从后视镜中看见那温暖的昏黄灯光渐渐变成了如豆的一点。
她鼻子一酸,眼泪像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周牧手忙脚乱地为她擦眼泪,一点也不像平时那生人勿近的样子。在他的瞳仁里,她看见了无助可怜的自己,以及她无比熟悉的怜爱和珍惜。
伤在额角,还是剪掉了那一块的头发。
萧绒绒婉拒了周伯父和周牧要将她带回周家休息的提议,她实在是害怕见到周伯母那张冷淡又鄙夷的脸。周牧却执意要送她回家,她只好在他们的目送下推开别墅沉重的大门。她躲在爬满青藤的墙后,直到听见车子的引擎声远了,才慢慢地走出来。
家里漆黑一片,不知道里面还是不是满地狼藉。
“北方”门前的灯已经灭了,连大门都关得紧紧的。她腿一软,瘫坐在门口。空荡荡的肚子叫了起来,她这才想起,好像今天一天都还没吃饭。
萧绒绒抱住自己,试图抵御夜里的寒风。她尽量不让自己呜咽出声,那样丧失尊严的姿态,实在太过可怜。
身后的门里传来汪汪的吠声,它像是嗅到了她的味道,用尖利的爪子挠门和她打招呼。
“汪汪,别吵到他睡觉。”萧绒绒呢喃,下一秒,她的视野明亮了起来,原来是灯亮了。
关北的影子笼罩在她的身上,黑暗却温暖。她抬起头,他的表情凝重而担忧。而他头顶的那盏灯,像是此生离她最近的一轮月亮。
关北的肩胛骨上好像长出了翅膀。
“关北,我来剪刘海。”
她抬起头,齐平的刘海没有了,生生地秃了一块,丑陋得像只永远都不会飞的鸭子。
三、关北的秘密
她捧着关北手忙脚乱为她泡好的泡面,小鸡炖蘑菇,北方独有的口味。
理发店里垂着一块巨大的幕布,那后面就是关北寄宿的地方。她坐在他的床上,发现了她的汪汪趴在她的脚边,懒洋洋地摇着尾巴。墙角的矮小桌子上放着一幅绣了一半的十字绣,从已经绣好的衣着姿态来看,应该是蒙娜丽莎。
“这是你绣的?怎么没有脸?”
关北不好意思地笑笑,随手扯过一块布把绣品遮住:“还没绣完呢。”
微小的动作刺痛了萧绒绒的眼睛,她觉得这是关北在将她拒之门外。
萧绒绒低下头,嗫嚅道:“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扰你。”
“伤是怎么弄的?”
“我妈发脾气砸烟灰缸,我没来得及躲开……”
关北在她面前蹲下,清瘦的脸庞离她很近,近得快要贴上她的鼻尖。她看见他近在咫尺的唇,在静谧的灯光里呈现淡淡的粉色。
“还疼吗?”
萧绒绒点点头,又飞快地摇摇头。她停顿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道:“外公说,那个时候追妈妈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后来我妈爱上了我爸,一个没什么家底却有着让她仰慕的才华的男人,再后来他们结了婚,生了我。”
说到这里,萧绒绒苦笑了一下:“我妈还是大小姐的脾气,我爸……大概一直都生活在这种女尊男卑的阴影之下吧。他只有在没钱用的时候才回家,每次回家,我妈都会和他吵架,把家里砸个稀巴烂,每次都是周伯父来帮忙收拾烂摊子。所以我爸一直觉得相比较他,妈妈的好朋友周伯父更有可能是我爸爸。”
萧绒绒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关北说这些,但他是她最喜欢的人,他像天使一样为她赶走了黑暗。
“你说为什么呢?”萧绒绒茫然无措地问道,“明明一开始是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爱可以驱使一些事情的发生,却不足以支撑那些事情的完成。”
萧绒绒的眸色黯淡了下来,她哦了一声,情绪低迷。
关北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你的爸爸妈妈,他们还会在你身边,和你说话。”
温暖的泡面盒子里,热气正在缓慢地蒸发。米黄色的面被水泡得又胖又软,他们对坐着,在浓重的香精味道下,分享着彼此的秘密。
关北道:“从小我就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谁,妈妈每次提到他的时候,都说他身在北方,却比南方还要温柔。我就很想来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绒绒听得有些难过,连忙问道:“那你找到他了吗?”
关北耸耸肩,无奈地笑笑:“我总幻想着说不定哪一天他会推门进来,成为我的客人,尽管我还认不出他。”
萧绒绒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了:“你妈妈没有给你看看他的照片吗?”
“他们只在一起三天就分开了。我想,应该是没有时间让他们照张相留念吧。”
“那你妈妈呢?”
笑容凝固在关北的脸上,结成了易碎的霜:“她现在应该在天上看着我们吧。”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没关系。对了,我给你看她的照片。我妈妈的头发,一直都是我给她剪的。”
萧绒绒捧着那张泛黄的老旧相片,比纸片还要单薄的女人倚着椅子,笑得温柔而恬淡。她的眉眼精致,像轻描淡写的远山,又像玲珑剔透的璞玉。她年轻的时候,一定会有很多男人趋之若鹜。
“真像……”萧绒绒失声喃喃道。
“什么?”
“你妈妈和我妈妈长得好像。”萧绒绒慌忙补了一句,“不不,我妈妈没有你妈妈好看。”
关北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声驱散了那些缩着尾巴往空气里藏的忧伤。他又拍了拍萧绒绒的脑袋,动作无比的自然。
“那看在我们两个这么有缘的分上,让我免费为你服务一次吧。”
萧绒绒坐在镜子前面,头微微向后仰就可以靠在关北的怀里。他的手撩起她额前的发,为她仔细而妥帖地遮住额角的疤。他们的背后,是浪漫的夜,和仿若永远都不会亮起的天。
那时候,她想,他喜不喜欢她,一点都不重要。
只要时光静止在这里就好。
四、我有心,但不能给你
爸爸这段时间回家频繁了些,大概是他的画室终于到了经营不下去的地步。家里每一天都是一片狼藉,萧绒绒权当这是给了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留在关北那里。
倒是周牧语气不善地询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可她装聋作哑,她知道周牧拿她没有办法。
“萧绒绒,你真的没有心的吗?”周牧终于忍不住,失望而愤怒地说道。
我有啊,可是我的心不能给你。
这话萧绒绒没说出口,她的心,早就飞向了北方。
自从分享了彼此的秘密之后,她和关北的关系突飞猛进。萧绒绒心里还有点窃喜,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仍停留在一起给汪汪洗澡这样浅显的层面上,但她可以坐在关北的单车后座上,幻想着自己被他带去天涯。
风吹起额前的发,她紧紧抓着关北的衣服,在下坡的时候,扯开嗓子尖叫。汪汪跟在车轮后面狂奔,嬉闹着咬她的裤脚。
她在关北的店里养了一盆绿植,小小的森林放在玻璃罐子里,平铺横陈在窗台上,享受着阳光。她也会帮关北做些小事,比如扫扫地,比如陪陪汪汪。
店里的熟客开她的玩笑,说小关这是从哪里娶来的小媳妇。萧绒绒红透了半张脸,而关北只是笑笑,说:“笑我就算啦,人家还是小姑娘,会不好意思的。”
关北的那幅十字绣,在她来了以后竟再也没有绣过。萧绒绒便也无幸得见蒙娜丽莎那张端正又祥和的笑脸。她问过关北,却总被他一笔带过。
关北答应她去街角的小摊上吃麻辣烫。
萧绒绒抱着汪汪欢天喜地地等着天边的颜色一点点沉下来,握着它的爪子数着天边的星。
好不容易熬到关门,萧绒绒高兴得简直要跳上关北的背。关北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他们才刚走出门就看见了周牧。萧绒绒的心突突地跳,有着非常不好的预感。
“萧绒绒,跟我回家。”
“我不。”
周牧紧抿着嘴巴,伸手去抓萧绒绒的手,关北挡在她的身前。他和周牧差不多高,却比周牧瘦多了,萧绒绒紧张起来,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角。
“让开。”周牧的语气里带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她不想和你走。”
周牧火了,推了关北一把:“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喜欢你?可你知不知道她和我指腹为婚?你算什么?!”
“周牧!住嘴!”萧绒绒慌忙想拦,可是为时已晚。
关北沉默地看着萧绒绒。萧绒绒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害怕在那里看到伤害和背叛。她并不打算瞒着关北的,可是她没有契机去和关北说。
“关北,我……”她着急解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又怎么样?”
萧绒绒惊讶地看着关北,他和周牧对峙,云淡风轻。
“你不能强迫她喜欢你,不是吗?”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里的高高在上戳中了周牧心底最不愿提及的地方。周牧挥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关北的脸上。关北不甘示弱,狠戾地还以颜色。萧绒绒竟不知道,原来在关北瘦弱的身体里竟蕴藏着这么大的力量,他的招数又野又黑,从小就家教良好,甚少与人起争执的周牧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们扭打成一团,萧绒绒连分开他们的机会都没有。
五、梦不会醒,天下不会太平
周伯母的高跟鞋踩在医院的瓷砖地面上,声音刺耳又尖锐。
萧绒绒怯懦地和她打招呼,她连看都没看萧绒绒,奔到周牧身边,心疼地检查他脸上的伤。周伯父跟在她的后面,宽慰般拍了拍萧绒绒的头。
周牧回到了他的城堡,享受着来自父母的关爱,可他却依旧仇恨地瞪着关北。萧绒绒偷偷看了一眼关北,他正垂着头,额头上的纱布白得刺眼。
“为什么要打架?”周伯父并没有将关北当成儿子的仇人,他温和地询问,语气里听不出一点的责怪。
关北显然不习惯和这个年纪的男人打交道,他局促地抬起头,露出苍白的脸:“抱歉……”
话还没有说完,周伯母不知道为什么,竟一步冲到他的面前,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萧绒绒看着周伯母,她的眼底,不仅仅是因为儿子受了委屈而有的愤怒,更多的居然是萧绒绒无法理解的仇恨。
“你是故意的,对吧?”萧绒绒看见周伯母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她的声音很尖:“是你那个不要脸的,只会勾引别人老公的妈妈指使你来报仇的对吧?你嫉妒我儿子拥有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东西,所以你想从他身上抢过来!别痴心妄想了!你一辈子都是见不得光的野种!”
关北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站在原地,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殆尽。
周伯父用力地拽了周伯母一下:“你在说什么?”
周伯母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在我刚和你结婚不久之后,你借口出差的时候干的恶心事吗?我一直让私家侦探跟着你,你没想到吧?你不过和她在一起三天,她就给你生了个儿子。”
“你说他是……”周伯父不敢相信地重新看着关北。
“直到那个女人死了,我才给私家侦探结了这二十年的款。那个贱女人和她儿子的样子,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不可能!你胡说!”怔在原地的关北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般嘶吼。
“可笑的是你的母亲,她自以为的爱不过是因为她是个替代品!因为她长得像萧绒绒的妈妈!长得像我孩子的父亲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
不要再说了。
萧绒绒仿佛听见关北的梦碎了一地的声音。她还记得他同她说起未曾谋面的父亲时,竭力掩饰却还是流露出来的期待。
她想起关北给她看的照片,那个和她的母亲有五六分相似的温柔女人。她又想起自己曾在父母亲的口角中听见,周伯父和门当户对的周伯母结婚,是在母亲嫁给父亲之后。
关北失魂落魄地后退了几步,最后视线停在了萧绒绒的身上。萧绒绒张了张嘴,无言以对。他自嘲地笑了笑,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萧绒绒想也不想地就去追,余光里是周牧急切地想跟着她的样子,却被周伯母拦住了。
他们像开闸的洪水,义无反顾地冲进黑暗里。
她被路边的石头绊了一跤,摔倒在地。
“关北!”
她绝望地喊,关北的影子快要被漆黑的夜吞没。她听见自己的哭音,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关北还是走了。
她不知道在地上趴了多久,直到听见周伯父的声音。
周伯父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多岁。
“走吧,绒绒,我送你回家。”
那个时候的萧绒绒还坚定地认为这说不定就是一场梦,等她睡醒了就能天下太平。
六、带我走吧,天亮就出发
萧绒绒坐在巨大的书桌前,听律师冷冰冰地向她宣布,母亲所有的财产都归她所有。
事情要从周伯父送她回家的那一天说起。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样让人恐惧的安静,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她的母亲坐在餐桌前,绝美的脸映在摇曳的烛光里,像是从没老去。
而她的父亲趴在母亲身边,早就没了气息。
“绒绒,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会让你不开心了。”
母亲嘴里的“没有人”,也包括她自己。
直到警察到来,把她的母亲带走,周伯父都紧紧地捂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看。
萧绒绒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迅速地接受了事实,像个大人一样去处理各种琐碎的事情。处理好了父亲的后事,她又去监狱里面看母亲。母亲比往常恬静,静静地坐在对面看着她笑。
“绒绒,选择一个爱你的人度过余生吧。飞蛾扑火的结局,注定是两败俱伤。”
她想起小的时候,母亲还不会这样歇斯底里。母亲最爱给她讲白雪公主的故事,然后笑得无比自豪:绒绒,你出生的时候也是一个下雪天,漫天都是绒花一样的雪。你会像白雪公主一样,成为我们的公主。
这件事在当地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尽管媒体一直打着马赛克报道这事,但身边的人还是不难从只言片语间找到蛛丝马迹。
萧绒绒坚持回学校上课,同学在她的背后指指点点,她咬着牙,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周牧脸上的伤已经痊愈了,萧绒绒不想和他对视,因为不想看见他眼中楚楚可怜的自己。
“我爸后来去找过……他。”他停顿了一下,显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关北,“可是没有找到。”
“哦。”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绒绒,等毕了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我会照顾你,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萧绒绒抬起头,认真地看了执拗的周牧好一会儿,才扯开一个笑容,问道:“周牧,你真的不介意吗?”
“什么?”周牧愕然地看着萧绒绒。
萧绒绒说得有些狠毒,她道:“我的存在,难道不会让你的母亲恶心难过吗?”
周牧的脸色在那一刹那变得无比的难看。
萧绒绒当然知道不可能,母亲用她的一生去爱的人已经被她亲手杀死了。在那样的爱面前,周伯父又算什么呢?她把这个当成矛和盾,一头用来逼退周牧,一头用来保护自己。
她终于可以摆脱周牧无用的担忧了。
萧绒绒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明白为什么天都黑了,她还没走到目的地,只有一盏一盏的路灯陪着她在这悄无声息的夜里数着地上的影子。
直到她听见狗叫声。
汪汪老远就朝她飞奔过来,亲昵地蹭着她的裤脚。她手忙脚乱地将它抱起来时,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在发抖。关北站在前方第三盏路灯的下面,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他没有走过来,她竟也不敢走上去。
她痴痴地望着关北的身影,眼睛眨也不敢眨,生怕这一个间隙,梦就成了空。她努力地睁着眼睛,直到双眸又酸又胀。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关北才慢慢走过来。他停在她面前,举在半空中的手顿了顿,终于还是按到了她的头上。
“别难过。”
仅仅三个字,却包含了太多的意义。在同一个夜晚,他们都失去了于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东西。萧绒绒再也忍不住,扑进关北的怀里,第一次痛哭流涕。
“关北,带我走吧。”
去哪里都好,只要是离开这里。
假装什么都不记得,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尽管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关北叹了口气,摸着她的头发,点了点头。
七、飞蛾不怕痛,飞蛾怕火痛
关北的理发店开始了最后的经营。他着手帮熟客退卡,萧绒绒帮他把所有的东西打包。在那些琐碎的小物件里,她找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关北没完成的蒙娜丽莎十字绣。
她把能动用的资金都套了现,开始在那个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南方城市里勾画她和关北共同的店。
要不是关北为她端来一个蛋糕,她恐怕将在浑噩中错过自己十八岁的生日。
车是晚上凌晨三点的。她在时针和分针重合成一条笔直的竖线之时,吹熄了蜡烛。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她倒映在烛光里的脸红彤彤的,关北笑了笑:“你忘了?你办过会员卡的。”
“谢谢。”她欣喜的呢喃停留在唇齿之间,额头上却被人留下了轻轻一吻。
“生日快乐。”
她无比开心,却又有些失落。到了最后,她还是没听见她想听的话。
她紧紧地牵着关北的手,站在马路上打车。关北却在她上了车之后扶住了车门:“还有东西没拿,你先去车站。”
她来不及拒绝,就在关北的低声吩咐中被出租车司机带走。
还有什么东西没拿呢?她认真地想。明明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连汪汪都被关北抱在怀里。是不是那幅十字绣?是,一定是的。等关北找到他的蒙娜丽莎,他就会来了。
萧绒绒笑着安慰自己,扭过头,几乎要把脸贴在车后面的玻璃上。
而关北,早就被黑暗吞噬。
她坐在火车站的站台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天光乍破,直到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对鞋尖。她无比欢欣地抬起头,以为这次会像她受了伤时那样,看见关北温润端正的脸。
可是她看见的,是周牧。
“他已经坐汽车走了,没有说去哪里。”周牧顿了顿,说道,“他在走之前来找过我,让我把你带回去,他说现在的他没法给你想要的生活。”
“我知道。”萧绒绒抬起头,脸上的泪早就干了,“我只是以为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奇迹。”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她那么喜欢、那么了解的人。
关北不是周牧,她甚至不能确定关北是否爱她。所以,萧绒绒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关北不会像周牧那样,可以不计较过往地对待她。
她的存在,只会时时刻刻提醒着关北,他的母亲从来没有被人爱过。甚至连他自己,都只不过是一个复刻品。
关北的骄傲和他的尊严,只能让他陪她这最后一段。
而萧绒绒最不希望的,就是关北不开心。
她到底没有听母亲教给她的那句话,去选择一个爱她的人。她永远都是飞蛾,明知自己会痛,但还是要扑到火上。
飞蛾并不怕痛,可是飞蛾怕火会痛。如果那簇火光要因为自己而熄灭的话,那飞蛾一定会逃得远远的,从此告别光明。
渐渐喧嚣起来的车站,却依旧抵挡不住一年中最冷的这天。
12月24日。
她在这天失去了她爱的人。
八、尾声
萧绒绒在五年后收到一个没有署名的大包裹。
她刚刚参加完周牧的婚礼回来,婚礼上,头发全都白了的周伯父在偷偷抹泪,周伯母也难得对她露出笑容。萧绒绒抱着这个像是装着画的包裹费力爬上了七楼的小公寓。她把原来的大房子卖了,换来的钱全部捐给了有需要的人。
萧绒绒拆开包裹,映入眼帘的一幅绣好的蒙娜丽莎。她放在阳光下面观赏,这才发现,那张久久未完成的十字绣上面,竟是她的脸。
那张脸和那时贴在玻璃上的照片如出一辙,是笑得青涩而幸福的她。她想起很多年前见到这幅半成品时关北的惊慌,原来他不是介意她的突然到访,而是怕她发现这其中的秘密。
原来这就是关北从来没有对她说出口的话。
一开始,他就爱她。
萧绒绒抱着包裹,不知何时流下了泪。她看着写在包裹上的投递地址,知道自己即将要开始一段朝向南方的旅程。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