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灰色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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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地利灰色的雨
文/唐微微
一、时光中一棵孤立的小树
我从来没想象过我喜欢的人在十七岁的时候,是一个在饭馆里打杂的失学男孩。
所以梁萧山,抱歉,我很久之后才醒悟过来,我很喜欢你。
我十六岁时,父母都是很有名的管弦乐团的乐手,整年都在世界各地去演出,很少在家。
我学小提琴已经十年了,没有去考级,因为不是很喜欢,学得也不精。
我的父母也总是扼腕叹息说我没有学小提琴的天分,说他们的音乐细胞都没有遗传给我——说白了就是觉得我在音乐方面没有任何天分,给他们丢人了。
我沉默寡言,性格极其孤僻,绝不是讨人喜欢的女孩,连教了我十年小提琴的老师都不怎么喜欢我。
父母都不在家,家里没人做饭,我经常去楼下那家小餐馆解决晚餐。
因为觉得生活中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所以我总是点同一种饭吃饱肚子,草草应付。
直到有一天,给我端饭过来的服务生突然对我说:“这已经是你这个月第二十次点这个饭了。我们店里还有别的口味,你想尝尝吗?”
我摇头头说不用了,才抬头看你。
然后我发现,你竟然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年纪与我相仿,穿了一件洗得有点发灰的黑色T恤,头发竟然长到扎了起来,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清秀的脸。
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你有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多事了,你吃吧!”
你转身就走了,背影高瘦、笔直,像时光中一棵孤立的小树。
二、小提琴少女
我是有多不关心周围的世界,我竟不知道这家小餐馆什么时候换了老板,也换了服务员。
原来的盖浇饭家常菜馆换成了川菜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平常吃的鱼香肉丝盖浇饭还留着。
我觉得你有些熟悉,可能见过,但我没有过多在意。我性格不好,外表看起来孤冷清高,其实有一些自卑,因为父母都太优秀了,而我自己连拉个小提琴都拉不好。
我没有朋友,成绩也不算特别好,会拉小提琴,但是拉得不怎么样。即便如此,我仍然按父母的要求每天保持两小时以上的练习。上了高中,功课渐多,我不得不每天背着书包,还要背着小提琴,抽一些课间或者午休的间隙练习。
我性格孤僻,不与人交往,所以我并不知道其实我在学校里很有名――私底下被男生称为小提琴少女。
同样的原因,我不知道你是那个失学的高二年级第一名梁萧山。
十六年来,我一直生活得很顺利――除了缺少父母的陪伴,我不曾缺什么。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意外,多到可以让一个品学兼优的少年辍学。
三、同样骄傲的你
你的父亲很早去世,母亲多病,但是坚强地独自抚养你和你的妹妹。
你和妹妹的成绩都很好。她比我小一岁,但是与我同级。她不但聪明,而且努力,是以第一名考上我们高中的。
你的母亲再次病倒,你选择承担一个长子和兄长应该承担的责任。
后来,我才知道校方当时对你做了很多的挽留,无奈一切的帮助都只是杯水车薪。
因为还不满十八岁,所以你只能在小餐馆里面打临时工。
但那时的我不知你为什么会选择在我家楼下的那家小餐馆打工,我只知道你好像很辛苦,店里的活都得做,跑堂、收餐具、擦桌子、洗碗,有时候还得兼任厨师。
我的饭总是你给端过来的。
有时候你会问一句:“今天的味道怎么样?”
我通常点点头,不做回答。
但大多数时候,你忙得顾不上问我。
后来我想想,当时的我真的好自私呀,即便只是一句善心的问候,也应该去打听一下你为何不去上学而在餐馆里打工。
我不缺钱,我可能没有那么多钱帮你治好你母亲的病,但是至少可以让你不用失学――我父母的乐团有助学项目,也许我帮忙提一声,你就可以回到学校。
但也许,当时同样骄傲的你,很有可能并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
四、如果那时候不是又遇到了你
高一整整一年,我在那家小餐馆吃了整整一年的晚餐,你也在那家小餐馆打了整整一年的工。
高二,发生了一件事。
虽然我每天依然练习两小时的小提琴,但是我的琴技毫无进展。教了我十一年的老师,那位很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终于不肯再忍下去,委婉地对我父母说不再愿意做我的老师。
父母无法相信像他们那种拥有音乐天赋的父母,怎么会有一个毫无音乐天分的孩子,那么勤奋地练了十二年小提琴的我,竟然注定了在音乐方面一事无成。
他们对我失望透顶,我对他们亦然。
像很多觉得自己从小缺爱的十七岁少女一样,我选择了离家出走。
但是我与别人不同的是,别人离家出走,父母会很着急,而我离家出走,父母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正参加一次世界巡回演出,一年中将有七个月都不在国内。
为了让他们不知道我离家出走,我每天依然去上学,但是迟到、早退甚至旷课的次数增加了。
晚上不管我多晚回家都不会有人知道,我的父母顶多给我发条短信息,我回条消息说我很好,他们也就对我不管不问了。
我在网吧和KTV结交了一些朋友,他们很喜欢玩,各种疯。我甚至交了一个男朋友,他给我弄到了一张假的身份证,让我可以在网吧里边待到天亮。
其实,我家里的电脑比网吧的电脑更好用,网速更快,环境更好,但是我害怕那种只有一个人的安静,感觉自己像被全世界遗弃。
我知道做一个不良少女毫无意义,但我还是不顾一切地成了一个不良少女。
如果那时候不是又遇到了你,我想我会从那时候开始堕入地狱吧。
五、你会不会因此看不起我?
我不知道是恰巧还是命运的刻意安排,我居然又遇到你。你不在小餐馆里跑堂了,你变成了网吧管理员。
那天我那个所谓的男朋友,他想搂着我的腰亲吻我,但被我拒绝了。
他不高兴,但是我不想妥协。说真的,我并不喜欢他。他出来混的时间比较早,是一帮不良少男少女的头头。他不许别人骚扰我,声称我是他的女友,所以我才莫名其妙成了他的女朋友,仅此而已。
进门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你坐在收银台后面,穿着一件网吧的工作制服,显然是新来的网管。我愣了一秒,有转身逃跑的冲动。
我的男友心情不好,嫌你给他办手续的时候慢了,骂骂咧咧了半天。
我觉得很丢人,想转身就走,但最终还是被硬拉了进去。
那帮人开始吵吵闹闹地打游戏,我打开网页看一本莫名其妙的小说。
我心里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你看到我跟这些人在一起,会不会看不起我?
那天的打架来得莫名其妙,我的男友不知道为什么和另外一个小混混打了起来。那个小混混也有女朋友,那个女孩不知道怎么就加入了战场。但是她不去和男生打,而是冲到我面前,扬手就给了我一个巴掌。
我莫名其妙,完全惊呆了,过了好半天都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挨打。对于他们来说,打架就是男的打男的,女的打女的,然而我并不这么认为……
那个莫名其妙的巴掌把我打傻了,也把我打醒了: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到底和一些什么人在一起?
我没有还手,又挨了一耳光,那女孩第三个耳光打过来的时候,被人拦住了。
是你。
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有着怎样的过去
有个词叫无地自容。当时我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吧。我本能地捂住脸往外跑,我的那个“男友”打得热火朝天,根本顾不上我。
网吧外面微凉的天气让我冷静了一些,也让我更羞愧:纪浅蓝,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怎么了?
我站在路边等出租车,任由羞愧与懊悔将我吞没。
你忽然从里面追了出来,递给我一瓶红茶:“稍等一下,好吗?我给你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我认识的人。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打车不安全。”
我觉得很丢人,我想夺路而逃的。你给我的那瓶冰凉的饮料冷冷地提醒了我,刚才在收银台前,你看我的眼神不是鄙夷也不是轻视,而是惋惜和心疼。
我悔恨得泪眼蒙眬地抬眼看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干净、清透,一如一年之前,仿佛这一年来你所经历的那些我不知道的一切,都未曾将你的心灵染上半粒微尘。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有着怎样的过去,只觉得差不多的年纪,你已经在餐馆或者网吧里打工奋发向上,我却跟一群乱七八糟的人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
你陪我站在路边等出租车,什么也没有说,甚至都没有看我。晚风微凉,轻轻地吹动你那件有些大的网吧工作服。你的头发还是长的,随意地扎在脑后,可你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不良少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留长头发的男孩子,有你那样干净清透的气质。
七、可我想见你
后来我一直对面孔干净、扎着长发的男生有好感,因为我还不知道,当时的你之所以留长发不是因为你喜欢长发或者叛逆,仅仅是因为你觉得每个月去剪一次头发很费钱。你需要攒下每一分钱给母亲付医药费,供妹妹上学。
那天你叫来的出租车司机,是一位长相和善的大叔,你们看起来很熟。其实我没和你见过几次,可是我对你有莫名其妙的信任。我上了大叔的车,大叔把我送回家,并且无论如何也不肯收我的车费。
大叔很善谈。就是那个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得知了你的不易,也知道你之所以和那位大叔熟悉,是因为你曾经给了大叔你能给的最善良的帮助。
大叔说:“萧山那么聪明、那么好的男孩子,应该好好在学校上学,可惜我没有那个本事帮助他。”大叔家有多病的老母亲,妻子已经去世,有两个孩子需要抚养,境况和你差不多,所以与你成了忘年交。
也许我能帮助你这个念头,在我心里闪了一下,可胆怯自卑又无知的我并没有去付出行动。
后来我想,那大概是因为我很少得到过温暖亲近的爱,所以我还不明白如何对人表达爱。
那天之后,我回到学校去了。可在荒废了小半年的学业之后,我考试考得很糟糕。父母巡演回来得知我的成绩,表现出了强烈的失望。
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只对我表示了一番挖苦讽刺:音乐不行,学习也不行,真是废物。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想去找你,毕竟我们根本就不熟,也不算是朋友,可我就是想看一眼你那双在残酷现实中仍然干净透彻的眼睛。
可上次我见你的那家网吧的收银台后,工作人员已经换了人。
我犹豫了一会儿才上前去打听,得到的回答是:“被开除了呀,好像是跟客人打架,挺惨的,被几个小混混一起打断了一条腿。”
你怎么会是跟客人打架的人呢?
当时我只觉得难过,只觉得不可思议。我不知道,当时你因为帮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被我的那个混混“男友”记恨,不但丢了工作,还被打断了腿。
八、可是,你在哪里呢?
其实我应该早知道的。因为当我不再逃课,回到学校上课之后,小混混“男友”去找过我。他威胁我,说我不跟他在一起可以,但是他只要看到我和谁在一起,就会打断谁的腿。
我以为他不过是说说而已,谁想到……
我找过你,真的。我去找你的妹妹,可她已经办理了休学手续。
我甚至去我们小区物业查摄像头,查到了大叔的出租车牌号,几经周折找到了大叔。
然而我没有找到你。
我找到了你们曾经租房子的地方,但那儿已经人去楼空,听说你们回老家了。
因为无缘,也因为我没有珍惜,所以我们竟这样流散在了茫茫人海里。
不过我倒是长大了些,我忽然明白我不能因为孤独和缺爱就放弃自己。
也许我不是一个好的小提琴手,但也许我能做别的事情呢。
我的功课一般,但是语文和英语非常好。我能轻松记住英语单词,也能轻松掌握发音的诀窍。所有老师都说,如果我的理科成绩再好一点,考上北外没有问题。
可不管我在数理化上用多少功夫,我的成绩都惨兮兮的。
我开始拼命补习。补习班的老师竟然教过你,偶尔会提起你,说梁萧山的思维能力特别好,没有继续上学,可惜了。
我也替你觉得可惜。可是,你在哪里呢?
九、散落在天涯的人,到底还会不会再相逢?
高考的时候,我居然超常发挥了,理科考了前所未有的分数,似走了狗屎运般擦线考进了北外。
父母为我没有考中央音乐学院而惋惜,但多少学会了接受现实,学外语虽然不会让我成为小提琴家,但是将来也算有了体面的身份。
也许是因为冷静内敛的气质,也许是因为我真的有学外语的天分,也许是因为我内心空虚,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谈恋爱,四年大学毕业之后,我拿到了英语、德语双学位,还兼修了日语和法语。凭借着优秀的外语能力,还有家里一些关系的引荐,我进入了外交部工作。
我的父母终于愿意给我笑脸,也不再提起我学了十几年小提琴竟然一事无成的过去,因为我偶尔出现在新闻里,都是和一些让人望尘莫及的大人物在一起,做他们的翻译。
我的小提琴还在,偶尔我也会拿它出来拉一首曲子给自己听。
在听自己拉的曲子的时候,我会想起你。
散落在天涯的人,到底还会不会再相逢?
我与你重逢,是在一次招待贵宾的音乐会上。那位法国领导人对中国的古典乐器很有兴趣,我是他的翻译。
是的,工作四年之后,凭借天分和努力,我已经成了同声传译。
我没想到我们的重逢竟然会是这样的。
你是演奏琵琶的国乐大师,我是陪着领导人,给他解释你演奏的曲子的背景与来历的翻译。
你穿着一袭长袍马褂,颜色浅灰,十分低调,只是你身材高瘦挺拔,气质清新俊朗,一落座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十、你是否还记得我
我们分离了快十年,可我还是一眼把你认出来了。你长高了,你的面目似乎也有一些小小的变化,但是你的少年气质没有变。
我二十八岁了,你应该有二十九了吧?二十九岁的男子身上竟然还有干净清冽的少年气质。
那场国乐演奏会主办方请来了很多著名的乐器高手,你是弹琵琶的。原本主办方要请的人并不是你,而是你的师父。可惜老爷子临行前突然中风病倒,你临危受命,上台演出,不料一曲《十里埋伏》弹得人心里起寒意,法方领导人更是对你欣赏有加,一定要与你交个朋友。
你不懂法语,领导人不懂中文,我就成了翻译。
领导人对你崇拜不已,问你如何用五根弦弹出千军万马的气势。你淡淡一笑,说音乐来自内心,心中有千军万马,弦上自然也有千军万马。
你自信地微笑着,和那位年纪比你大整整两轮的领导人说着话,我站在旁边机械地翻译。
我说不出来当时的感觉。我觉得你在看我,又觉得你没看我。我知道我很紧张,我觉得我有可能会出差错,但是翻译过程出奇顺利。
我很想与你寒暄两句,也想问你是否还记得我,可我在工作中……也许这只是借口。
因为我害怕我问了你之后,你会说你已不记得我是谁。
法国领导人的整个行程结束之后,我飞奔回会场,奢望你还在。
结果当然是令人失望的,你早已离开,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的整理。他们搬走了那一把你坐着演奏的椅子。
我觉得我的心也被人搬走了。
十一、真幸运,我没再把你弄丢
还好,主办方那边有你的资料。信息方便的现在,我要查你的行踪也相对容易。
真幸运,我找到了你,没再把你弄丢。
因为师父大病,你在苏州郊外的一处你师父的寓所里衣不解带地侍疾。
我听到了一些闲言,说你目的强、心机重,说你根本就不是一个音乐大师,也不是一个演奏家,只是一个钻营者,伺候你的师父晚年也不是出自真心,大约是为了师父在此处的房产和衣钵传承的名声。
我无法想象十年前那个失学四处打工的男孩,怎样成为今天那个可以淡定地与外国领导人交流音乐的琵琶大师的。我只知道我观察过你的手,上面有长年累月练习而生出来的伤疤,那被琴弦练出来的老茧十分结实。
我不相信当年那个为了照顾母亲和抚养妹妹主动辍学的男孩子会成为一个钻营者。
一个心机不纯的钻营者怎么会有你身上那种干净清朗的气质呢?
我去了你师父的雅舍几次,环境清幽的雅舍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是毛笔写的小楷:师父抱恙,闭门谢客。
绿意盎然的院墙内大多数时候都静悄悄的,偶尔有人走动,也步履极轻。每天早中晚都有三次,院里会传来持续不停、长达两个小时的琵琶声。
我听出来了,那是你在练习。
你的师父是国内首屈一指的琵琶大师,你的能力也已经被证明,可是你在独自伺候病重的师父的情况下,还是坚持每天长达六个小时的练习。
怎么会有人说这样的一个你钻营呢?简直胡扯。
十二、想要靠近你
借着父母的关系,我也认识一些圈子里的人,那些人大都因为你出身低微,又是成年了才入行,不是什么世家子弟,所以歧视你。
可我是了解的,学乐器不但需要努力,还需要天分。像我这种从小练习小提琴的又怎么样,每天花三个小时练习又怎么样?我没有天分,而且并不热爱小提琴,所以我一无所成。
你十八岁才开始练习琵琶,花费十一年便走到了今天,大概除了天分,更多的是付出了比别人多千万倍的努力吧?
我一有空就往你师父的雅舍跑,到了地方又不敲门进去,也说不出来自己为何而来。
不知为何,我只要听到你的琵琶音就觉得安心。
我觉得我还挺……那个的。
有一天,我带着我的小提琴去找你。其实我从来没有找过你,一直就只在你们那房子外面瞎转悠。
那天不知为何,我胆儿特别肥。听到屋里传出你的琴声后,我就站在你师父家院门外那棵合欢树下,自作主张地用我的小提琴开始和你。
我没有天分,也不会成为小提琴演奏家,当我确认这一点之后,我的压力少了很多,每天也有坚持练习,但只是作为一种习惯。这样之后,我发现我的琴声里倒是有了以前不曾有的趣味。
我有些紧张,怕你会推门出来,斥责我是个疯子。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你走了出来。
那天的阳光很好,绿荫里,你穿着米色的上衣、黑色的长裤,看起来随意而舒适,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紧张,看着我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我很窘迫,首先道了歉:“那个……对不起,我……”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道歉,或许是为自己的狂妄,或许是为自己的打扰。我急迫地想靠近你,却又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我怕我非但不能如愿,还唐突了你。
十三、那时的我坐立不安
你听到我道歉了,可你依旧没有说话,场面一时尴尬。我的心又跳得很快,我感觉自己都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怦怦怦,很响,像全世界都已花开。
“阿山啊,把客人请进来吧!”你师父在屋子里开了口,为我解了围。
你的师父是一位气质清冷的清瘦老者,看到我,笑了:“是个姑娘呀,请上座。”
我哪里敢上坐,我知道自己拉的小提琴有几斤几两,还头脑发热,跑到人家门前班门弄斧。从进门起,我就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不敢看你。
可我还是偷偷看了你一眼,你在备茶。你手指修长,神情专注,比起多年前在餐馆里打工的那个你,淡定从容了许多。
我更加紧张了,觉得自己简直无耻又无知。我从小学了十几年的小提琴,最后竟然跑去做了个翻译。而你呢?十七岁还在小餐馆里打工,此刻竟然已经是人人景仰的国乐大师。
你师父看起来身体很好,并不像病重的样子。他问了我几句关于小提琴的事,我惭愧得几乎不敢出声回答他。
幸亏他没有问我为何跑到他家院门外拉琴挑衅,若真问了,我觉得我即使就地挖洞也无法安放我的羞愧。
我坐立不安,想走,但是找不出理由。
你端来了茶,我想尝尝,但不敢;想逃跑,但没有勇气。我偷偷望了你一眼,你正端着给我的茶,一双眼清澈如昨,眼底似有笑意,又似神色如常。
我慌得心跳乱了节奏,又似欢喜得节奏明快。
十四、所以我喜欢的人是一个很好的人?
你终于开了口,你说:“师父,我与纪浅蓝是多年前的旧识。”你说了这句之后,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又加了一句,“她是我学琵琶的启蒙人。”
我震惊得整张脸都涨红了。我不知道你还记得我,还准确记得我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我的名字,感觉那三个熟悉无比的字似乎陌生无比,因为那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只是,我怎会是你学琵琶的启蒙人?
你师父竟笑说:“琵琶擅与其他乐器合奏,只是从没和小提琴合作过,你们俩可以试试。”
我连连摆手,刚才的班门弄斧已够丢人,我不敢再造次。我想多看你几眼,又不敢,只能慌忙起身告辞。
你们并未挽留。你极有礼节地送我出门,不过不是送到门边,而是轻轻掩上木门,安安静静地跟在我身边,送我走出小径,到了大路上。
晚春的苏州真美呀,每一片草叶都欢快,每一朵野花都快乐,每一秒钟都美好——因为你就在我旁边。
我偷偷望你,你面色柔和,眸光如水,嘴角微微扬起,似十分愉悦。
你是因为我的出现所以觉得快乐吗?还是因为,你从来就是一个快乐的人?
所以我对你很重要?
所以我喜欢的人是一个很好的人?
不管是哪一个原因,都能让我的心欢腾得冒泡儿。
然而,一切因为一个小仙女儿的出现而静止了。
“师兄?”
迎面来了一个女孩儿,怎么说呢,用小仙女这个词形容其他人,比如我这种整天穿着黑白灰套装跟在领导身边做翻译的人,叫作夸大其词,而用小仙女来形容面前这个称你为“师兄”的女孩儿,则是恰如其分。
十五、打扰了,再见
“云儿,你回来了。”你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带着温柔的笑意。
天边来了一朵云彩,恰巧挡住了阳光,明亮的天色瞬间变得灰暗,只有一身米粉衣衫的小仙女儿在发光:“师兄,这是谁?你的朋友吗?”小仙女儿云朵一样飘近,纤白灵巧的手腕搭上了你的臂膀,笑容像一朵初开的花,又像一只雨后展翅的蝴蝶。
“嗯,以前高中读书时的校友。”你应得多么的淡然,“以前”,“校友”。你还强调了高中,你在高中读书的时间只有两年,一声校友像一根小小的刺,砰的一声,我心里那个美丽梦幻的泡泡被刺碎了。
“你好,打扰了。再见。”
我狼狈地逃跑的样子一定让人不忍直视吧?所以我没有听到你挽留一声,你甚至没有与我道别,倒是小仙女儿问了一句:“师兄,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以前的同学在这里工作生活呢?”
听说,小仙女是你师父的独生女儿,是她把你引荐给了你师父,你与她融洽相处已十年。她是古筝高手,师兄妹联手演出几场,场场爆满,门票千金难求。
听说,你与小师妹情投意合,终会珠联璧合,成为神仙眷侣。
每一个消息都是好消息,那个十七岁就因为人生艰难而不得不四处打工的少年,终于功成名就,终于要抱得佳人,幸福美满。
很好呀,我终于不用记挂着你是否仍在困苦的生活中挣扎了。
可是,我觉得很糟糕。
我被强烈的失落笼罩,这感觉就像是多年前,教了我十一年小提琴的老师很认真地告诉我的父母,他不再愿意做我的老师,并宣布我这一生不可能在音乐上有所成就。
我回到了空荡荡的家,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我自己在虚无中绝望地挣扎。
十六、我劝说自己,要为你感到高兴
有一个去奥地利工作的机会,对于我的同事们来说是个鸡肋:不能带家属,要去三年,工作不紧张,但是没什么前途,收入也不高。
我主动请缨了。
我的父母偶尔还会参加巡演,没有演出的时候,他们在音乐学院教书,仍然很忙碌,仍然不需要我。反正我一个人,到哪儿都一样。
奥地利的工作节奏慢了许多,唯一需要忙碌的时候,是国内乐团去演出时,我会被借调过去做翻译。
关于你的消息很零碎,但每一个都足够让我惊惶而失落。
听说,你师父去世了,你是他唯一的衣钵传人。你亦争气,演奏琵琶的技艺愈加精湛。
听说,你与你师妹琴瑟和鸣,联手举办演奏会,场场爆满,业内评价极高,被称为琵琶与古筝的完美恋人。
我劝说自己,要为你感到高兴。
听那些前辈们赞叹你每日练琵琶六个小时以上真了不起,我确实与有荣焉。然而,我也因那个始终与你联系在一起的古筝才女柳云儿而……
好吧,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妒忌与难过的资格,所以要咬牙撑过去,我只需要为你高兴就好。
可我的硬撑,还是在你们并排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如风干的岩石般碎裂了。
十七、喜欢了那么久的人
“萧山,云儿,这是大使馆给我们特派的翻译,纪浅蓝。浅蓝,这一对儿可是国乐界炙手可热的新偶像呢。”
领导给我们做介绍,他很得意中国古典音乐人被盛情邀请来演出,语气都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我自然也为你高兴。
只是,如同我与你重逢时的束手无策一般,此刻的我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仍然做不出很自然的反应:“你们好,我是纪浅蓝,很高兴……”能为你们做翻译……
我自我介绍到一半,便看到了你的眼神,你的眼神怎么这样怪?再也不似当初的温柔如水,反而幽深而微凉,似乎……对我很不满意?
“原来你叫纪浅蓝呀。我们在我家门外见过,你是我师兄的高中校友,你还记得我吗?我叫柳云儿。”柳云儿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说怎么在国内找不到你呢,原来你在国外工作了呀。”
小仙女儿还如当日那般清丽动人、活泼可爱,你亦如当年那般长身鹤立、俊逸出尘,你们看起来真的……很配。
我劝告自己,要做好自己的本分。你那么好,你生活得幸福美满是应该的。
而我,我这么阴郁孤僻,我飘零孤独也是应该的。
你们的演出很成功,我的翻译工作也算完满。
我竭力忍耐着见到你的心酸与欣喜,用最大的力气告诉自己:你喜欢了这么久的人,他很好,他太好了,你不能靠近,就尽全力祝福吧。
我想我的表现都是正常的,我对你说再见时,也并未表露出内心酸涩的眷恋。
我对自己说:纪浅蓝,忍住,忍住,等他走了再崩溃,等他离开再哭泣。
十八、我差一点点儿就永远错过了你
我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没有去送机,免得牵肠挂肚,不舍之情更甚。我只是个翻译呀,你们的演出结束了,我的工作便完成了。
回到公寓,我就崩溃了。
我吃了一点冰淇淋,开始一边喝啤酒,一边抽烟,一边骂自己。是的,我现在堕落了很多,只能依靠酒精和尼古丁度过绝望的长夜。除了旧时校友,我再不可能是你什么人,我不绝望,又能如何?
门铃声响起时,我双眼发红地吼了一声“滚”。
可对方很执着,不但没滚,反而将门铃声按得更响更长。我飞奔过去开门时,带着汹涌的悲愤:“你有完没完啊?!”我说的是普通话,心想反正奥地利人也听不懂。
门外的男子丰神俊朗,眸光微沉:“纪浅蓝,你怎么了?”
我怎能料到本该已经回国的你竟然会出现在这里——白衬衣、卡其长裤,十年前那个半夜在路边给我一瓶红茶、陪我等车的少年穿越了时光,忽而变得风华绝代,令我不敢靠近。
“我……”我浑身酒味儿,手指间还夹着半支烟,头发乱糟糟的,一脸的泪痕,看起来……大概像个颓废无知的不良女子。
“你哭了?”你的眼神有一瞬的慌张,“怎么了?”
我一定很没用吧,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尼古丁,我就那么颓废地在你面前蹲下,像一个要不到糖的小孩一样痛哭失声。
我哭得很厉害,把你哭得都慌了,把你这些年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精英形象哭得土崩瓦解,让你瞬间变回了当年那个喜欢我却觉得高攀不上我的失学少年。
你花了好一会儿才找着了蹲下并伸手拥抱我的勇气。
而我呢,我仍然愚蠢地哭得天昏地暗,完全不知道,我那些毫无用处的骄傲、矜持与自卑,让我差一点点儿就永远错过了你。
十九、尾声
我辞职了。
我的工作从翻译变成了你的私人助理:每天听你练琵琶三个小时以上,替你安排一些演出日程及生活琐事,以及,用一些时间发呆,确认一下我是不是真的如此幸运,毕竟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地方。
你偶尔说我傻,偶尔又说,幸好纪浅蓝这么傻,否则,谁会用那么多年等你成长到拥有喜欢我的资格与能力?
可是……可是……难道不是既没有什么天分,又不够努力,还没什么人生大目标的我,配不上你吗?
你喜欢在我做饭时在小厨房里给我打下手,或者说,其实是我给你打下手。我好像什么都不太会,你似乎什么都精通。
你还喜欢在别人问你什么事情的时候,回头看我一眼,握着我的手说:“这事归我太太管,请与我太太商量。”
柳云儿说:“都说我师兄十年来清心寡欲是为了练琵琶,我看是为了等嫂子吧?幸好我结婚了,否则这狗粮真是让人受不了。”
你慢条斯理地教训她:“你不要总是吓你嫂子,要不是你捣乱,她怎么会跑到奥地利三年让人找不着?”
我那些不敢置信的惶恐不安与孤独乖僻,终于慢慢地在每天醒来后能看到你的脸或者听到你的琵琶声的时光里,慢慢地沉入了记忆里,随风消散。
我不知道要如何感谢这种幸运,只能将竭尽全力跟上你的脚步、与你共鸣变成此生信仰。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