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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的酒坊和油坊,腊月里是最繁忙的时候.
老百姓日子再紧巴,年还是要过的,怎么也得吃上一顿年夜饺子,正月初二,女婿上了门,总得喝上二两烧酒吧,所以到了年底,四乡八疃的商贩来柜上贩酒打油的络绎不绝,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二,门前才渐渐静下来,至青合计着给伙计们放假,各柜上的账房加班加点,盘了账,所有的雇工皆领到了工钱,高高兴兴的回家去了,赵志青也得了闲,终于有机会陪陪老娘,贴合贴合自己冷落许久的妻子了。
赵于亭也在小年前赶回家,陪行的是昙华夫人从前的陪房丫头大玉儿,这次来也不光是为送少爷,趁小年未到,顺便先给主子磕个头,大年转眼就到,还得赶紧干回去,毕竟自己在城里也有一大家人。
十几年前,蒙主子开恩发还身契,配婚城里店铺的账房李能,店铺后院就成了自己的家,十几年下来,养大了一双儿女,还买了宅院搬出去,大玉知道这一切皆来源于主子的恩赐,所以当少爷来青州求学,大玉儿诚心诚意的揽下了照顾他的担子,年底了连续下了几场雪,少爷要赶着回家,大玉儿又不放心老刘,执意亲自将少爷送回了家,磕了头,也顾不得吃饭,风风火火的又赶回城里去了。一家人总算团圆了,赵夫人的后院顿时热闹了起来。
过了腊月二十六晚上,年货俱已齐整,赵至青美美的睡了一夜,直到阳光透过窗子晃到了眼,才朦胧醒过来,睁眼,见素心正拥被坐在自己的身侧,满脸的幸福痴痴地望着自己,赵至青伸出右手,轻轻拂过妻子渐渐凸出的小腹,满眼的柔情蜜意顿时让素心脸上泛起了片片红霞,忙拿手蒙住丈夫的眼掩饰道:“瞧你,傻笑个啥,你娘们脸上有花啊。”
赵至青惊奇的发现怀了孕的素心变得更好看了,皮白柔嫩,身子骨比之以前更丰满了些,胸脯开始明显的鼓胀起来,周身散发出一股诱人的体香,他一时有些神不守舍,若不是为了腹中的孩子,真想就此把妻子搂在怀里,尽情的温存一番。
哎,蹉跎了这些年,如今自己刚刚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这小东西就来跟老子抢人了,处于甜蜜烦恼中的赵至青,禁不住对这妻子的小腹默默说道:“你是爹爹的好孩子吗,一个不期而遇的冒失鬼!”
心里想着,手又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素心也被丈夫拨弄的有些心猿意马,禁不住伏在自家男人身上,身子颤的厉害,或许两夫妻的不安分惊扰了胎儿的清梦,任性的踢了几下腿,素心忙推开丈夫的手,半邪半正地谑道:“平日起的比鸡还早,今日怎么学母鸡趴窝了?想大家也都吃过早饭了,娘起身晚,你现在到娘屋里,兴许还能赶上饭点。”
听从了妻子的话,恋恋不舍的赵至青起身穿衣,匆匆来到母亲的后堂。
进门,见丫头端了老人的净面水刚走出卧室来,便招手让她立定,小巧儿正迟疑间,见东家就着盆里的残水匆匆抹了几把脸,小巧儿赶紧撂了盆拿过来一面毛巾,站在东家面前,正要递过去,至青甩甩脸上的水,一抬头差点拱进丫头怀里,丫头退了一步,依然笑吟吟地望着东家,“咦”,赵志清心里一阵讶异,“这丫头,才来府里几天,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赵夫人隔着门帘叫了声“老二”问道:“你还没吃早饭吧?进来陪娘吃点,早上空腹可不好。”
赵至青应着走进门,见母亲拢过头发,正坐在桌前准备用餐,眼前的三屉木橱上摆了两样酱咸菜,一个花卷外加一碗热腾腾小米粥。
机灵的小巧儿立即跑到厨下另外取了一份早餐放到桌上,款款退出房外,赵至青瞟了一眼丫头的背影:“这孩子,来这里才几天,就被娘调教的如此有眼力见儿。”
赵夫人看一眼儿子:“这丫头机灵,手脚又麻利,吃亏生错了人家,命不济啊!”
“昨天娘还问她回不回家过年,这丫头烈的很,说死也不回那个家了,看来史旺卖她一事,对这丫头伤害太重,始终不能释怀啊。”
娘俩这里正谈着丫头的事,就见窗外一人慢悠悠挪过来,手里的枣木拐杖哒哒地点着地,来着正是赵家的族长赵汉庭。
老头儿自从得了那幅好棺木,便觉得自己心中再也没有了挂心之事,一心一意地等待佛爷的召唤,谁知越无心留恋尘世,佛爷越忽略了他的存在,眼见打了春,七十三八十四两道关口自己堪堪熬了过来,剩下的唯有与老驴同庚了。
既然还不能闭眼与祖宗团聚,就要干活人该干的事,年底到了,该与族人商议请家堂的事情了。
族里有事,赵汉庭最先想起的一定是赵至青。
老理说话,公公辈的赵汉庭不该到侄媳妇的内宅来,但人老到这地步,也没有哪个晚辈再挑他的理,老头儿更是百无禁忌,一路走进赵夫人的内堂。
搀着老头坐下,上过茶,赵至青坐在了三爷爷对面,偷眼看太师椅上的赵汉庭,一身前清装束,长棉袍,黑马甲,背上驮着一条滑稽的猪尾小辫,面容枯槁,活脱脱一条棺材里爬出的饿死鬼。
赵夫人也在注视着赵汉庭,回想起自己初嫁时,眼前的这位叔公公风华正茂,人前的一言一行,无不牵动着族人们最敏感的神经,现如今,当年的传奇历历在目,曾经的主角却垂垂老矣!
真是‘人无完境啊’。
老头儿定定神说:“二孙啊,三爷刚才去见你大哥,按说今年家祭该轮到他家,但你大哥说媳妇这几日就要生产,怕到时候秽物冲撞了祖宗,商议我今年家祭能不能顺延下去,他家待来年再补回来。我想了,下家不就是你们吗,就来找你了。”
赵至青看看母亲,赵夫人想了想对儿子说:“你大哥家确实不方便,咱就替他接手吧,请家堂就安置在前厅,又大又敞亮。”
母亲发了话,赵至青自然痛快的应下,老头儿见事情有了着落,便提振精神,随至青来到前厅查点要用的一应器皿。
大年三十下午,几乎所有的赵氏子弟都集中到了村前,赵汉庭穿上了过年的新棉袍,头上顶了毡帽,坐上用木杠、椅子绑就得简易小轿,由族里两个精壮汉子抬着上了路,身后足有百十号男丁,排成两行,蜿蜒向赵家墓田进发,几个半大小子,不时的用火捻点燃手中的鞭炮,轻盈的甩到半空,随着一声声清脆的炸响,昭示着赵氏家族请家堂的仪式正式开始了。
南行一里到了赵氏先祖们的高眠之地,掩映在一片苍松翠柏之中,施施然几十亩的模样。墓田正中一条笔直的墓道,两侧是与人比肩的石人石马,墓道尽头,正是号称青州四大御葬的赵氏家族最引以为荣的明朝状元赵秉忠的坟茔。虽然历经几百年的沧桑,坟茔的封土并没有因为年代的久远而坍塌,反而在后代子孙年年培筑下越来越高,四围的松柏,皆茂盛的生长着,早已超过了成年男子的环抱,坟前高高的墓碑,虽然历经了几百年的侵蚀,依然还能辨识出“显族。。。礼部尚书。。。太子太保。。。。。等字样。”
(赵家子孙或许谁也没有想到,祖宗的墓碑躲过了朝代的更迭,躲过了日本人的炮火,最后却在三十年后那场文化的浩劫中,毁在了自己人手里。)
赵汉庭将贡品摆上贡台,帅众子弟跪拜,发了纸马,遂四下散开,在自家先人的坟头上压了黄裱,瞬间几十只鞭炮响起来,赵汉庭捧起业已点燃的高香,竭尽全力喊道:“列祖列宗高高在上,后辈小子恭迎大家回家过年喽”。
赵家前厅里,早已铺排停当,中堂位置高高挂起先祖的神像,红衣纱帽,正襟危坐,面目冷峻,仿佛透过了时空隧道,双目炯炯的注视着自己的后世子孙,神像下面,一排排按辈分陈列的先人牌位,无言的诉说着时光的流逝。
厅里跪不下多少人,更多的赵氏子孙只能跪在院里,众人磕过头看着族长将请来的香火插到供案上的宣德炉里,方四下散去。
下午赵至青兄弟又领了子侄去村东发纸钱,因为按例横死的人是不能请到家中祭祀的,包括天上去的(上吊的),地下去的(自杀的),路上去的(客死他乡)。赵至青的三爷爷客死他乡(?),赵父又过继给三叔,顶了这一支,所以赵至青兄弟每年都要在这里向着东北方给三爷爷多多化些纸钱。
晚饭毕月娥要回枣林的家,赵夫人便命昙华包了些肉,两升面粉,让她带回去,月娥千恩万谢走了,府里下人就只剩下小巧儿,瘸二还有长工刘得水,前者念着仇不愿回,,后二者是光棍,更无家可去,于是让,瘸二伴着老刘住进了门房,因为主家今年主祭,彻夜门户大开,二人便早早闭了房门,就着热炕,半歪着身子摸吧骨牌,倒也清闲惬意。
赵和青一年难得出趟西跨院,今夜却破例出了大门,他要同兄弟一起为赵家积福,这也是三兄弟大年夜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白天赵至青早已走遍村子里的角角落落,仔细的记下了谁家的烟囱里没有冒烟,这是断粮户,吃不起饺子的人家。
深夜了,三兄弟推着架子车,悄悄地拐进一条条小巷,在他们身后,每户穷人家的门洞里,都会有一个包着面粉和猪肉的纸袋,足够那家人饱饱的吃顿饺子。当然穷人也是要脸面的,所以这件年年都会发生的事,从来也没有人说破,施者与施于者,心照不宣,几声门环的扣响,彼此都心领神会。
发完东西,足足一个时辰之久,推着空空的架子车赵汗青松了口气,突然感到面颊一阵冰凉,借着微弱的灯光抬头看,发现天上又开始洋洋洒洒的飘起了雪花,顿时心里充满了浓浓的忧伤。
面对这场雪,赵至青却感到格外的兴奋,仰头望着漆黑的天空,喃喃的说:“瑞雪兆丰年,年前有了这几场雪,明年一定有个好的收成。”
赵汗青沉浸在自己的哀伤里,并没有理会二哥的话,耳边突然又想起昨夜侄子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村子里昨天饿死人了,这样的人间悲剧说明了什么?表面上是天灾,实质上更是人祸,一个失衡失控的世界,养就了这群贪腐的官员,冷漠的政客,奸诈的商人,还有我们,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老爷、少爷,难道面对那些贫困的乡亲,我们真的做到问心无愧了吗?
难道我们没有榨取他们的劳动力吗?
难道我们没有对佃户的盘剥吗?
雪越下越大,片刻功夫便掩盖了肮脏的街面,沙沙的脚步声随风飘远,不知谁家孩子被钻进房里的刺骨的寒风吹醒,发出几声无力的哀号,赵汗青强忍心中的凄苦,唯有身后一家家悄然启门的声响,和那声声惊喜的喟叹,还能带给他一点点心灵的安慰。
天老爷,您如果真的存在,请让我看见你的怜悯之心! 一骑清尘如霞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