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附近往东是写字楼区,往西有大学和中学。这个点,上班的上班了,上学的上学了,路上没什么行人。
他沿着行人道往西走。也没想去哪里,就是觉得胸口有点闷,出来走走,透透气。
初中那阵,一帮孩子背着大人偷偷学抽烟,还是孙东平那小子从他爸那里摸来一盒红塔山。第一次抽,大家都呛着了,咳得厉害。咳完了,又彼此嘲笑。
这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当年一起抽烟,一起偷偷看黄片的交情呢?如今碰了面,笑容都是不真诚的。
靠近大学,生活气息就浓了许多。街边都是各种小店,卖衣服的、卖吃的、卖书的。没课的学生都在网吧里打游戏,两个女孩子从老板手里接过奶茶,转身看到张其瑞,立刻挤眉弄眼、窃窃私语起来。
张其瑞撑着伞站在街角,一动不动地望着马路对面。
那里有个小花园,大树参天。树下有个女孩子在摆摊。好像卖的是女生的项链耳环一类的小东西,时间还早,又下雨,摊位前冷清得很。张其瑞在这边站了半个小时,那女生没有一桩生意。
忽然一辆车开到路边停了来,那个女孩看到了车,吓了一大跳,立刻把地摊一卷,往身上一背,撒腿就跑,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喂!站住!”城管在后面大喊大叫,不过也是做做样子。见那个女孩子跑远了,他也转身上了车,骂骂咧咧地开着车走了。
张其瑞皱起了眉毛,想起了什么。
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手机,拨了一个号。
“喂,陆哥,是我……哪里,你忙,我不好打搅才是。是这样的,我曾托付你帮忙照顾的那个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顾湘喜笑颜开地数着钱,数了一遍还不够,还要数第二遍。
对面客人高声喊:“老板,再加三串烤里脊,多放点辣!”
“来了!”顾湘立刻应了一声,一手把钱塞进腰间的口袋里,一手熟练地抓了三串里脊放在烤架上,然后抹油,抹酱,翻转,撒佐料和辣椒。
她如今做起来,比开始的时候要熟练得多了,火候也比先前要掌握得好。客人多的时候,再也不会手忙脚乱的。她家的肉比别家的肉要多,除了烧烤还有火锅菜,附近下了晚自习的学生和加班回家的白领都喜欢来这里吃了夜宵再走。
中秋过后,天也是越来越冷了。顾湘原来那个小钱包的生意已经不做了。女孩子追赶潮流不过一阵风,过去后,钱包就再卖不了那个价了。她和李姐商量了一下,各出了一点钱,定做了一辆手推的餐车,做点路边小吃。本来顾湘还想去办个餐饮执照的,却被李大姐嘲笑了一番,说办执照的钱都够她们两个吃半年的了,顾湘这才死了心。
过去的经历让她对违法这一概念特别敏感,所以免不了特别注重食物的分量和卫生情况。也正由于这两点,倒让客人越来越多了。
又有两个中学生背着书包走到摊前坐下,点了火锅菜。顾湘利索地把菜放进锅里,然后又把烤好的里脊送到先前那位客人的桌子上。
“老板娘给的肉真多哦。”客人笑道,“我下次带朋友过来吃啊。”
“谢谢您照顾生意了!”顾湘乐滋滋地鞠躬道谢,又赶紧回了餐车边。今天李大姐的女儿病了,所以没有来,她一个人应付生意有点忙。
油快用完了,明天记得补充。最近蘑菇涨价了,用的时候记得少放点。那家的豆芽总是发得很老,下次要换一家进货才是。
“老板娘,结账!”
“来了!”顾湘把油腻腻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走过去,“你这两份里脊一份鱿鱼,两份荤的火锅菜……一共是十六块。”
那个小青年掏出十五块,丢给顾湘,“老顾客啦,便宜我一块钱啦!”
“这可不行。”顾湘板起了脸,“我这也是小本生意,赚的就是你这一块钱。大家谋生都不容易,这点便宜就不要占了!”
小青年打算赖账,“可我身上就十五块钱了,你说怎么吧?要不,我脱下裤子放你这里抵押着?”
邻桌两个中学男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顾湘脸色难看极了,忽然转成一个灿烂的笑容,“没钱啊,那就没办法啦。看帅哥你是熟客,这一块钱就算了,下次再来啊。”
小青年痞兮兮地站起来,打了一个饱嗝,“这还差不多。”说完,拍拍屁股走人。
顾湘在他身后冷笑。吃吧,次次都少给钱,老娘次次都往你碗里吐口痰,看你吃得欢!
风把顾湘的头发吹得十分凌乱,配上她脸上的阴笑,看上去本人就犹如魔女一般。
“老板,我要一份火锅菜。”
“来了。”顾湘反射性应道,脸上立刻换成了招牌笑容,转过身去,随即一愣。
张其瑞嘴角微弯,眼里带着一丝玩味,“我要木耳、莲藕、粉条、豆腐皮和海带丝,放香菜,不要加辣。”
顾湘嘴巴张得老大,“啊?”
张其瑞笑意加深了,“我带够了钱。”
顾湘终于反应过来。是真人,不是她的幻觉。
她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自己蓬头垢面的,一身油腻,看来上次的碰面还不是最糟糕的。
“你这是又来旅游还是出差?”顾湘强笑了一下,赶紧往锅里丢菜,她也不记得张其瑞点了什么菜了,干脆把每样菜都往锅里丢了一份。
张其瑞穿着黑色的风衣,从头到脚都干净整洁,和这小摊子格格不入。他却丝毫不嫌弃,挑了个离餐车最近的位置坐了下来。
“有点事过来。我去你原来摆摊的地方,却没找到你,后来问了人,才知道你换了地方了。”
“哦,那边生意不好做了,就换了。放不放醋?”
“放一点。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还行,收入其实还不错的。”当然比不过你了,“而且卖小吃,技术含量低,没那么操心。”
菜煮好了,端上了桌。顾湘怪不好意思的。张其瑞长这么大,这恐怕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路边摊吧。这人也是怪,旋转餐厅里的法国大餐吃腻了,所以来路边改善口味吗?
张其瑞自己从筒里挑了一双卫生筷,撇开来,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
顾湘在旁边搓着手,像是等着美食家评论的烹饪大赛厨师。
张其瑞咽下了菜,抬起头来,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吃的。”
顾湘反倒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别站着,你也坐吧。”张其瑞指了指对面的小凳子,顾湘想了想,也干脆地坐了下来。
她问张其瑞:“这次来,要待多久呢?”
“还不清楚。”张其瑞咬了一口莲藕。火候掌握得不错,是他喜欢的脆脆的口感。
顾湘坐着不做声了。她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两个人差异那么大,唯一的共同话题就是当年的高中生活。可是那段过去又是顾湘她最不想提起的。
张其瑞也没多言,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火锅菜,掏出手帕,擦了擦嘴。举止斯文优雅,即使蹲在路边吃小摊,也是光鲜的帅哥一名。旁边一个出来吃夜宵的女生早就两眼放绿光,手机对着他按了N次快门了。
张其瑞收拾清爽,抬头看顾湘。顾湘比起两个月前似乎瘦了些。这么冷的天,穿着一件深蓝色外套,显得更单薄。脸上还是那股惶惶不安的神色,刚才看她对那个小痞子阴森森冷笑的时候,整个人还是很有活力的,怎么一面对他,就像死刑犯一样。
犯人……张其瑞忙把这个词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因为顾湘,他也跟着犯了忌讳。
“你没事吧?”顾湘关切地问。她觉得张其瑞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张其瑞看着眼前这个朴素近乎寒酸的女孩,忽然想起那场晚宴。西装革履的孙东平挽着珠光宝气的刘静云,游走在名流之间。他们是一对年轻而高雅的情侣,有着美丽的外表、良好的修养、广大的未来和雄厚的资本。
孙东平把自己的未婚妻介绍给长辈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前女友,正穿着旧衣在街边摆摊?
“张其瑞?”顾湘担忧道,“你还好吗?是不是不喜欢吃?”
张其瑞的思绪拉了回来。顾湘关切地看着他,目光纯净如高山雪水一般。面对这样的眼光,他觉得他没办法把话说出口。
他没办法告诉她,她挂念的那个男人已经爱上了别人。
“你英语还记得多少?”张其瑞突然问。
“啊?”顾湘错愕,英语,干吗问这个,“还好。我在狱里一直自修,考了大学六级。”
“那还学了点什么?”
这是考察吗?顾湘歪着脑袋一项项想着,“缝纫,我被分到毛巾场,第一年,天天缝毛巾被子什么的,后来又缝了两年衣服,再后来分配去做饭……也有看书,自学了英语和法语,日语考过了三级。本来还想考二级的,结果提前被放出来了,后来忙着谋生,也就把考试耽搁了。”
“外语这么好,怎么不去找份翻译类的工作。”
顾湘苦笑了一下,“离专业的程度还有很远的距离呢。再说接私活也需要人脉,而且价钱很低,还比不上摆摊。”
“还做过什么其他工作?”
“端过盘子,卖过花,大街上发传单什么的。后来病过一场,工作也没了。邻居一个大妈也是摆摊的,劝我一起做这行,赚的比打工的多。我后来就干起了这行了。”
说完,不好意思地浅笑了一下。像她刚进华跃高中那阵,也是这么笑的。似乎一点没变。
张其瑞看了看她的小摊子。
“愿意跟我走吗?”
顾湘再次张大了嘴。
张其瑞修长的手指交叉着,双手放在膝上。路边昏黄的灯光在他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边,更凸显轮廓的俊秀。无边眼镜下,一双眸子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我想过了,大家同学一场,我不能看着你这样。我的确觉得你过得不好,一个人飘零,没保障,我又有能力帮你,那就一定要帮。我家经营酒店,你聪明勤快又好学,可以来我这里管家部工作。别急,先听我说完!这不是走后门,你有这个能力做好这份工作的。我们酒店待遇好,薪水也不错,这份工作也有上升前途。你问问你自己,你就真的打算像现在这样过下去?”
话说完,张其瑞盯着顾湘看。
顾湘低垂着头,张其瑞只看得到她弧度姣好的下巴和浅粉色的唇。
顾湘的心里波浪澎湃。
这样的日子,真的一直过下去吗?这也是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时常问自己的。
她也有过抱负,对未来有过无限的憧憬。其实在出狱的时候,也曾鼓起勇气打算好好做一份工作,最好是能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那一纸判书和五年牢狱生涯,就是她脸上一块永远都消不去的痕迹。她被排挤在社会边缘,游魂一样度日,只有自卑感伴随着她与日俱增。
现在的日子的确不愁温饱,可是一个人的一辈子,真的能就这样过完吗?
“我……从来没做过……”
“你现在的工作,难道以前也做过吗?”张其瑞张口就驳回了顾湘的话,“你放心,上岗前会有一个月的培训。这份工作需要的就是细心和耐心,还有应变能力。你如果能回到你当年的状态,那应付起来是游刃有余的。你可以先试试,如果不喜欢,也可以换其他的工作。我会帮助你的。”
“可是,这边的生意,我和李大姐一起做的。”顾湘犹犹豫豫。
“那就把摊子转给她吧,大不了再给点钱。”张其瑞趁热打铁,“这份小生意,两个人分,收入也微薄得很,不如全让给那个大姐算了。”
顾湘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上海是繁华大都市。或许,你也该换一个环境了。我理解你现在很爱安静,不过你还这么年轻……什么这辈子已经没希望了这种话,不要说给我听。”张其瑞话锋一转,增添一股凌厉,“你若是怪我多事,直接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想带你回上海。”
顾湘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我是否能适应上海的生活。”
张其瑞轻笑了一下,“上海有我。”
“我不能依靠老同学一辈子。”顾湘的脸微红。
“所以我给你一个好机会。”张其瑞换了一个姿势坐,“我认识的顾湘,若是给了她机会,她会牢牢把握住的。有上进心,有抱负。顾湘,我邀请你跟我回上海。”
顾湘沉默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没问题。”张其瑞很爽快地说,“我定了后天中午的飞机。这是我的酒店地址和手机,你随时可以联系我。”
顾湘接过便条,仔细叠好,放进衣服口袋里。
“老板,结账!”有客人喊。
“这就来!”顾湘冲张其瑞抱歉地点了点头,匆匆走过去给客人算钱。
等她拿着结好的钱转过身来,张其瑞已经走了,一张粉红大钞压在碗下。
这天晚上,顾湘毫无悬念地失眠了。
躺在床上,听着窗户外面北风呼啸,树枝被吹得哗哗作响,像是下着一场大雨。屋子里偶尔传来富贵刨猫砂的声音,估计它也睡不着。
隔壁一对小夫妻在吵架,你说我多用了五十块,我说你偷藏了一百元,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顾湘翻了个身,还是了无睡意。
那哗哗声越来越响,连成一片,潮水一般,带着热情,将她包围起来。
掌声!是同学们的掌声!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特别是队友们,兴奋得满脸通红,跑过来和她拥抱。她激动得直想哭,甚至大大方方地和男同学拥抱。
底下的同学们站起来高呼:“华跃!华跃!华跃……”
老师们在点头微笑,灯光全都打在他们几个人身上。顾湘带着队友们走上前,向满场的观众鞠躬致谢。
一年一度的省高中生辩论大赛,就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下落下帷幕。华跃继三连冠后,第四次拿下了胜利者的奖杯。而顾湘知道,作为领队,她的名字会就此留在校册上……
她抱着鲜花和奖杯走回后台,同学们围着他们欢呼,连一向冷漠、对她爱理不理的张其瑞似乎也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声恭喜。
还有那个人,站在她的身旁,在底下紧紧握住她的手。滚烫潮湿的手心,显示出他先前有多紧张。他和她都站在人群里,没有交谈,没有互相看一眼,可是十指是牢牢纠缠在一起的。
就如同他们发过的誓:这辈子都不会分开。
咣啷——哗啦!
顾湘张开了眼。
看来隔壁的小夫妻已经由吵架发展到了开打,正在屋子里摔东西呢。
对门那户人家打开门大声嚷嚷:“有完没完啊?也不看看这是几点了,要吵去楼下吵!”
隔壁静了片刻,男人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句:“管你老子屁事!睡你的觉!”
“神经病!”对门的女的过来拉老公回家,“别管了,回去睡吧。”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隔壁的小夫妻又吵了几句,然后没了声音,没半晌,就传来了木板床咯吱咯吱的声音。原来做起了夫妻功课。
顾湘失笑。她也不是纯情小女生了,也用不着脸红蒙脑袋。她仰面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偶尔一个闪电,照射得树影摇曳,宛如鬼魅。富贵跳上了床,缩在被子上,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黄的光芒。
八年了,她是不是也该重新站起来了呢?
顾湘踩着单车穿过狭窄的巷子,拐进了自家所在的小院子。中午才下过雨,石板地面有点滑,她下车时差点摔一跤。邻居家的大黄狗兴致勃勃地跑过来,围着她摇尾巴。
“小湘回来啦?”邻居黄婶出门倒垃圾,同她打招呼,“快开学了吧?听说你考上了华跃?”
顾湘腼腆地点了点头。
黄婶羡慕地说:“我们小湘就是能干啊,华跃可是省重点高中呢。你外婆肯定高兴坏了吧?我家志超有你一半出息,我都要乐得烧高香了!”
顾湘脸红了,“阿姨,志超其实也挺不错的,他体育很好啊。”
正说着,门里又走出来一个人高马大的少年,黑皮肤,板寸头。他一边掀帘子一边嚷嚷:“妈,我的球鞋你怎么还没洗啊?我明天踢球要穿的……小湘?”
张志超看到了顾湘,一下站住,说话声音放轻了几分,“回来啦?吃了晚饭没?”
顾湘不大自在,避开了他的目光,“还没。外婆还在等我,我先回家了。”
女孩子三步并作两步,翩翩像蝴蝶一般,一下就消失在了楼梯口。张志超还有点恋恋不舍地望着,不肯转回头去。
“得啦!”黄婶没好气地训斥儿子,“瞧你那样!”
顾湘走到门口,还没推门,就听到里面传出熟悉的声音。
“怎么会呢?她可是我的女儿,我还能害了她不成?我这都是为了她好嘛。”
男人粗着嗓子的声音,再熟悉不过,是爸爸。
外婆气呼呼地说:“你打什么主意我还不清楚,你让她跟你住,无非是想图她妈留给她的那点钱!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那些钱是小湘的,和你没关系。”
“妈,你想到哪里去了!”顾建国嚷嚷着,“我现在这份工作做得好好的,不缺钱用。我要小湘跟我住,只是为了她上学方便嘛。你看她如今考上了华跃,从这里到学校快两个小时,住校的话,又是一大笔支出。她妈妈留给她的那几个钱够用才怪!”
外婆拍桌子,气道:“这不用你操心,我还没死,我还有一份退休工资呢!”
“那你也不想想她的大学学费怎么办!”
屋子里一下就安静了。
顾湘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又苦又辣的。楼道里很闷热,她一头一脸的汗,狼狈且沮丧。她知道虽然爸爸的话不动听,但也句句在理。所以外婆也没了回音。
她掏出钥匙,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开门。
顾建国转过头去,看到女儿推开门走了进来。大半年没见,女孩子长高了一截,却不见长肉,清汤挂面的头发扎在脑袋后,弓着背,面容沉静。
他不免有点失望。顾湘的母亲当年可是附近数一数二的美女,女儿显然没有继承到她妈妈的美貌。原本想着从女儿身上找点亡妻的影子的,这下也什么都不用指望了。
“你回来了?也好,我正和你外婆商量你的事,你也来听听吧。”顾建国招呼女儿。
顾湘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很快再婚,她基本上是由外婆带大的,和父亲自然不亲近。
“下礼拜你就要开学了吧?华跃离这里很远,你也是知道的,要你走读,这显然不现实。可是如果寄宿,每个学期就是一大笔钱,学校食堂也不便宜。咱们家经济条件你也清楚,不是吗?”
顾湘坐在旧沙发里,手搁在膝盖上,低垂着头,安静地听爸爸说教。
“所以我决定了,接你过去跟我住。”顾建国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把家里客厅清理出来了,你就去住那里。”外婆要插话,被顾建国一个手势制止住,“你是我的女儿,食宿自然不收你的钱了。不过我和你林阿姨工作忙,你要帮着做家务,辅导你弟弟学习。从我那儿到你学校只需要十多分钟,你就当省下来的一个小时做短工好了……”
“有你这么做爹的吗?”外婆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什么食宿,什么做工?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女儿是你亲生的,你养她天经地义,居然还这么斤斤计较!”
顾建国不甘示弱地回击道:“那个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小林她是我媳妇,顾敏是我儿子。咱们家情况复杂,我有什么办法?我不照顾小湘你要说我,我这回要照顾她了,你又不满意。妈,你说我该怎么做?你说啊!”
“好了!”顾湘黑着脸站了起来,挡在父亲和外婆中间,“都别说了。爸,情况我都知道了,我想想,明天给你答复,行不?”
顾建国把对前任丈母娘的怒火咽了下去,也站了起来,“你好生掂量一下吧。我又不是你后爹,更不是坏人。要出头,也只有把书读好,学业才是最关键的。你爸我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但是给你个落脚的地方总是可以做到的。”说着,也没同外婆打招呼,开了门一阵风似的走了。
顾湘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她老实承认,爸爸走了,她才松了口气,感觉自在了很多。
她去厕所里洗脸,外婆跟了过来,问她:“你是打算去你爸那里住了?他们家那么小个地方,后妈又难缠,加上你就四个人,怎么住?睡客厅,亏他想得出来。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睡在人来人往的客厅里,他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
顾湘拧着帕子,说:“其实学校老师和我说过,学校有奖学金,那数目交一个学期的住宿费还是够的。所以只要我好好学习,也只用在爸爸那里暂时住一个学期而已。”
外婆唉声叹气,“真是家贫万事哀。”
顾湘笑,“不要这么悲观嘛。学校免了学费,这不就是很好的事吗!”
外婆家的屋子,两室一厅,厨房小得只能容一人转身。没有抽油烟机,用的是排风扇,灶台也很陈旧了,每次都要拧个七八次才能打起火。水龙头有点漏,老人家一直舍不得花钱换,于是顾湘就放了个盆子接水,可以用来冲厕所。
家在三楼,在这片居民区里,算是高层了。所以从厨房的小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半新的烟囱、木条子钉出来的鸽子笼。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放了学的孩子们爬上屋顶,沿着屋脊排着队走。放鸽子的少年吹着哨子,下班的大人打着单车铃铛从小巷子里穿过。
傍晚的夕阳犹如一个巨大的火球挂在天边,一棵枯树在她的衬托下,仿佛正在燃烧一般。
水壶发出刺耳的响声,把顾湘从回忆里唤了回来。她匆匆丢下手里做了一半的小钱包,冲去厨房关掉了火。
富贵跟着进来,蹲在门口,在门框上蹭了蹭。顾湘把开水灌进保温瓶里,然后从小冰箱里取出冷冻的肉,丢在水槽里等着解冻。
今天又下了一整天的雨,顾湘昨夜睡觉盖得薄了点,今天早上起来,发觉头重脚轻,直打喷嚏,感冒冲剂吃下去,下午反而还有点发热。她本来也有点发懒,于是给李大姐打了个电话,说今天不去摆摊了。
平白偷得了半日闲,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家里没电视,没电脑,连台收音机都没有,在这日暮时分,屋子里寂静得几乎有点可怕。
吃了晚饭,顾湘没开灯,独自躺在昏暗中出神。富贵跳上床来,在她枕头边趴下,啪嗒啪嗒地舔着毛。
寂静之中,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把顾湘吓了一跳。一看来电,是李大姐,估计是来慰问的。顾湘也没多想,立刻接通了。
那边起先是一片嘈杂声,顾湘开口叫了几声:“大姐是吗?喂?信号不好……”
过了片刻,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顾湘?我是张其瑞。”
顾湘一愣,不自主地坐了起来,“啊?啊!”她结巴了一下,才想到该说什么,“你好!我还以为是李大姐呢。你这是……”
张其瑞的声音很平和,像在叙述一件事实,“我在摊子这里,你朋友说你生病了,我就借她手机给你打个电话,问一声。”
顾湘忙笑道:“真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我没有什么事,只是感冒而已。”
那边静了一阵,顾湘还以为是信号断了,然后又听到张其瑞在问李大姐要顾湘家里的地址。顾湘心想不妙,可是来不及阻止,李大姐就已经很爽快地把顾湘的老底卖了个干净。
张其瑞对顾湘说:“我过来看看你,很快就到。”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顾湘叫道,“我只是感冒,没有什么事,你不用这么麻烦——”对方挂了电话。
顾湘看着手机,欲哭无泪。她倒不介意招待老同学来坐坐,只是这屋子怎么见得了客?特别还是张其瑞这样的公子哥儿!
这么一急,烧似乎也退了些。顾湘跳下床,拉开了灯,赶紧抢在客人到之前把屋子收拾一下。
床铺要整理,堆起来的衣服都塞回柜子里,地上的布条线头要收拾,桌子上的杂物也得理清,还有,厨房里堆着的碗得洗了,地板要扫一遍……
就在顾湘刚把垃圾倒出门,手机就响了起来。
“我已经到你家小区门口了,路有点复杂……”张其瑞的声音听上去的确有点困惑。
“我过来接你好了!”顾湘立刻说。她还记得当年读书的时候,这位张公子做值日去倒个垃圾都要迷路的光荣事迹。
顾湘裹了一件外套,撑着伞匆匆出了门。赶到小区门口,老远就望见张其瑞撑着伞站在雨里。
八年过去了,他比以前高了大半个头,身材结实了很多,金边眼镜换成了无框的。远远看去,男人身材修长匀称,气质出众,跟这个破落的小居民区真有点格格不入。
顾湘朝张其瑞招了招手。他撑着伞慢慢走了过来,雨有点大,他的裤脚都湿了,不过他态度十分悠然,全然不在乎。
“真不好意思,麻烦你跑这么一趟。”顾湘冲他笑笑,“不介意的话,就来家里坐坐吧。”
“打搅了。”张其瑞点了点头,他手里还提着一个水果篮子,大概是来的路上顺便买的。
老房子里走廊的灯早就坏了,过道上还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桌椅、花草什么的杂物。顾湘领着张其瑞小心翼翼地走着,时不时回头提醒他小心脚下。张其瑞刚应了一声,下一秒就踢到了一个花盆。
黑暗里响起一声闷哼。顾湘吓一跳,急忙回头。
“怎么样了?疼吗?对不起,我这里实在是……”
“没事。”张其瑞的声音听起来还好。
顾湘满头大汗,“太抱歉了。我家就在前面,你小心脚下。”
她冲张其瑞招了招手,可是黑暗之中,张其瑞也看不到。顾湘下意识地去拉他,抓住了他的手。
男人的手总是比较热,而且很意外。顾湘吓得不轻,血液纷纷往头上涌,虽然一碰就分开了,但还是觉得像被烫了一下。
黑暗有效地掩盖了这点尴尬。张其瑞什么话也没说。顾湘红着脸,打开了家门,拉亮了灯。
在黑暗里走了这么久,突然看到亮光,张其瑞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顾湘的房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简单得多,基本上除了必需品外,就没有多余的家具了。不过房间很整洁,所以并不显得多寒酸。
“很抱歉,屋里只有这一张凳子。”顾湘窘迫地把凳子搬了过来,靠着床放着,“家里简陋,让你见笑了。我这就泡茶去。”
张其瑞想叫她不用了,可是顾湘很快就走去厨房了,简直像逃跑一样。
顾湘庆幸自己前几天恰好买了点菊花茶,虽然也不是什么好茶,但到底是新鲜的。她出门接张其瑞的时候就把水放炉子上烧着,这时水正好开了。她熟练地泡好茶,端了出来。
张其瑞正站在桌子边,低头翻看着那些未完工的小钱包,看上去显得有点好奇。顾湘走过去,他便回过头来,看到了顾湘手里的玻璃茶杯。
“抱歉,家里只有这个。”顾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张其瑞没有伸手接的意思,也没说话,只是低头盯着顾湘手里的杯子。他清俊的脸自从进入这屋子后就一直挂着冷漠和严肃,整个人都和这间屋子格格不入。
顾湘忽然想起张其瑞以前在高中的时候就有点洁癖,别人用了他的笔,他都要用手绢擦一下。这样的人,怎么会随便喝别人的杯子泡的茶呢?
“也是,杯子很烫。我把茶放这里好了。”给自己台阶下,她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
“你……”张其瑞缓缓开口,顾湘忙抬头看他。张其瑞瞟了一眼桌子上的小钱包,“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是的,”顾湘点头道,“量也不大,请别人做还要给工钱,不划算,所有的事都是自己来。”
张其瑞冷峻的表情有点松动,“难做吗?”
顾湘浅笑起来,“其实就是很简单的缝纫活。”
“我看你手上有伤。”
“啊?”顾湘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原来他刚才看的不是杯子,而是她的手。
张其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都看见了。是因为做这个活吗?”
顾湘不得不把手摊了开来。
修长匀称的手,指甲修理得短短的。从小做活的原因,骨节有些分明,皮肤也并不柔嫩,两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上都有一些细小的伤口。顾湘皮肤白,那些伤口虽然小,但是看起来比较明显。
“这没什么。”顾湘搓了搓手,并不在乎,“因为大都是皮革和粗布,缝起来比较费劲,有时候不小心会扎到手。这些伤一两天就好了。”
张其瑞伸出手,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他的鼻梁挺直,嘴唇很薄,线条秀气。
“我是陪朋友来度假的。”张其瑞说,“我们还要待上四天,下星期三的飞机回上海。”
“原来你现在在上海工作啊。”顾湘点了点头,“真好,工作一定不错吧?”
“在酒店里工作。”张其瑞看到顾湘困惑的目光,又补充了一下,“我家原来的酒店生意,现在做大了些,又开了连锁旅馆。我就帮着我爸做点事。”
顾湘恍然大悟。她虽然穷困,但是并不孤陋寡闻,她当然知道连锁旅馆是什么意思。
昔日的同窗,今日一个是小摊贩,一个则是富家公子。好在当年张其瑞家的家境就比顾湘好很多,所以如今顾湘也没感到很大的冲击力。
张其瑞又问:“你打算把这份生意一直做下去吗?”
顾湘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现在过日子,基本可以算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切只顾眼前,不去考虑将来,也考虑不了将来。她早就没有什么将来可言了。宁静的生活就是她的追求,她孤身一人,也没其他负担。停留也好,漂泊也罢,不会有谁为她牵挂。
这份生意,她做得下去就做下去,做不下去,就换别的继续做。卖花,卖小吃,卖衣服,都可以。小本生意,不用操心得失,生活也过得逍遥自在。
更主要的是,自从经历过那种生活以后,她实在是有点无法融合到人群中去。她胆怯,她多疑,她从心底排斥,于是,只有离群索居的生活才适合她。
只是这么多理由,真不知道怎么对张其瑞讲起。
张其瑞似乎也是知道顾湘一言难尽。他终于端起了茶杯,试了试水温,抿了一口。
顾湘不禁有点惊讶,又有点感动。张其瑞比以前要圆滑世故很多了。
“我去年回国后,还回学校看望过老师们。”张其瑞说,“刘老师已经是校长了。陈老师调去英才高中教物理去了,何老师结了婚,女儿都有五岁了。你还记得那个很讨厌的图书室的张老师吧?”
顾湘点了点头。
“死了。”张其瑞很平淡地说,“癌症。还有教历史的马老师。”
“也死了?”顾湘吃惊地瞪大眼,她还挺喜欢马老师的。
“没,”张其瑞看了顾湘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他现在是教导主任了。”
顾湘长长舒了一口气。静了两秒,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是被小小地戏弄了一下,有点难以置信地立刻抬头看向张其瑞。这个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人,居然也会开别人的玩笑?
顾湘记得高中时候的张其瑞其实性格孤僻,人又高傲,说话很刻薄。顾湘当年刚进学校的时候寒酸又自卑,班里那帮高干子弟就私下管她叫小白菜。这个称呼还是张其瑞给她取的呢。
回忆起往昔的时光,顾湘情不自禁地想笑,可是嘴角却有千斤重,怎么都弯不起来。
“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张其瑞掏出名片递了过来,“虽然我隔得远,但在这里有熟人,会照顾你的。”
顾湘接过名片。房里有点暗,她也没急着仔细看。
她笑了笑,“谢谢。日子是有点清苦,不过还是过得去的。我已没什么大志向,也独自一人习惯了。”
她话里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张其瑞眉头轻皱了一下,没说什么。
“喵——”一只肥肥的三花猫从窗户上钻了进来,跳到桌子上,踩了一片泥水梅花。
“富贵!”顾湘懊恼地叫了一声,忙把老猫抱了起来,慌忙找毛巾给它擦脚。
富贵抗议地叫着,在顾湘怀里微弱地挣扎。屋里有陌生人,它不大习惯,爪子伸了出来,尾巴上的毛都奓了起来。
顾湘抱怨道:“真是的,下雨天也跑出去,怎么弄得这么脏?”
张其瑞困惑地打量了一下富贵,试探着问:“这猫,难道是……是当年你和孙东平一起养的那只吗?”
顾湘像是被突然蜇了一下。她的手松了劲,富贵借机挣脱开来,在她身上蹬了一脚,跳走了,在顾湘的衣服上留下了两个梅花印。
“……真是的……”顾湘低头擦了擦衣服。
刘海在她脸上投下阴影,张其瑞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有点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内疚。
顾湘就像是还活在八年前的人,时间在她身上似乎是静止的。她显然还是守着残破的过去,顺从于命运,就这样生活下去。后来八年发生的事,也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
想到这里,张其瑞再次很难得地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嘴巴。他问:“听说那次事件后,孙东平去找过你很多次?”
顾湘依旧低着头,轻轻地应了一声,“是……他天天来找我,我都没见他。他应该很难过吧?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后来他就出国了,还给我写了很久的信……”
“你也都没回。”张其瑞替她说完了。
顾湘笑了一下。张其瑞和孙东平是一个大院长大的哥们儿,关系那么铁,这些事理所当然是会告诉他的。所以她对张其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的确没有回他的信。”顾湘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一来是不大方便,因为要寄出国去。二来,既然都要断了,那就断干净一点吧。这对大家都好。”
张其瑞摸了摸鼻子,说:“原来是这样。”
“你和他一直有联系的吧?”顾湘吸了一口气,“他还好吗?”
“挺好的。”张其瑞语气有些重,“在英国念完本科,然后去美国进修了MBA,现在留在美国工作。”
“哦。”顾湘认真听着,表情还是有点茫然。虽然张其瑞已经尽量轻描淡写了,她还是不难听出孙东平这八年来的成功且辉煌的生活。同她的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背更加佝偻了几分。
张其瑞有点不忍地别开了眼。
这就是差距,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谢谢。”顾湘抬起头来,眼睛温润,里面纯净一如当年,“知道他挺好的,我就放心了。祝福他。不过,请你不要向他提起我。”
张其瑞皱起了眉头,“他还是一直想联络到你的。”
“没有这个必要的。”顾湘说,“我现在这样,真是没脸见他……”
“可是……”
“拜托你了!”顾湘语气坚决,定定地注视着张其瑞,“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张其瑞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什么感情被压抑在了心里。
顾湘又打着伞,送张其瑞出门。
雨小了些,夜晚很凉。小区里静悄悄的,路灯黯淡无光,他们看路全靠着人家窗户里照出来的灯光。顾湘同张其瑞微微错开一小步,走在他的斜后方,两人默默无言,一直走到小区大门口。
这里偏僻,等了好久才拦到一辆出租车。顾湘这时候已经冷得够戗,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快回去吧,别把病拖重了。”张其瑞临上车前嘱咐顾湘,“今天打搅你休息了。”
“哪里啊!”顾湘摇了摇头,冲他真诚地笑了,幽黑深邃的眼睛,湿润且明亮,散发着光彩,“今天谢谢你来看我。真的谢谢你。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熟人了……”
出租车开了出去,张其瑞转头从车窗里看着夜色中的顾湘,衣衫单薄的她更显得瘦削柔弱,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佝偻着背,那么卑微渺小。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把闷在胸膛里的情绪都发泄出去,却是徒然。
他始终记得顾湘高三那年带领着他们几个优等生去参加省知识竞答赛时的情景。少女朝气蓬勃,充满自信,鼓励同学一起拼搏竞争。她的确是个受人爱戴的班长,连他都不得不这么承认。
那时候,尽管他和她并没有什么交情,却也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爱如指间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