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东平坐在会议室的首席,低头看着文件。斜对面一个中层在作报告,声音有点哆嗦。
孙东平短短几天似乎瘦了许多,脸部轮廓更加分明了。他把头发剪短了,后颈处头发紧贴着头皮,刘海规矩地被发蜡固定住。而且显然没有休息好,脸色苍白,脸颊微陷,眼神阴沉冰冷。整个人阴沉寡言,就宛如一把出了鞘的利剑。
会议室里的高层们都露出诧异的神色来。这个少东家留学回来,虽然做事雷厉风行、规矩严厉,但明面上总是笑脸迎人,和蔼可亲的。最近见他脸色这么难看,心里都有点忐忑,纷纷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
徐杨悄悄叹气,她也受了孙东平好几日的冷脸了。秘书处的小姑娘也跑来诉苦,说总经理现在丝毫容忍不了她们出一点错,都有个女孩子被孙东平斥责哭了。孙东平最会怜香惜玉,对那些女孩子们一直十分和气的。
她昨天同刘静云出来吃午茶,想从刘静云那里探听一下内幕。刘静云倒委婉地询问她是不是年末公司太忙了,孙东平最近看着很累的样子。显然她也不知道最近出了什么事。
公司里一切都正常,孙家两老的身体也都没有问题,那又是哪里出了错?
会议进行到了结尾处,孙东平挑了几处错,把几个主管叫起来批评了一通,然后才大手一挥,放他们走了。
员工们纷纷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会议室,临走前,几乎都丢给了徐杨一个询问和求救的眼神。徐杨自己都还糊涂着呢,于是只好装作没看见。
孙东平把文件丢给小秘书,站起来大步离开了会议室。
徐杨追着他出去,可是孙东平的速度更快,转眼就回到办公室了。徐杨气不打一处来,把手里的文件往秘书组长手上一丢,冲进了他的办公室。
孙东平正坐在办公桌后,弯着腰,把什么东西丢进嘴里。见徐杨冲了进来,他惊了一下,把药瓶子放回抽屉里。
“那是什么东西?”徐杨警惕地皱起眉。
“复合维生素而已。”孙东平有点不耐烦,“你还有什么事?我记得我有个午餐会……”
“已经给你取消了。”徐杨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脸色白得简直像刚淹死的人,眼睛红得像兔子。你到底几天没睡觉了?”
孙东平一脸无所谓,“也不是没睡,就是睡眠质量不怎么好。年关事多,有点轻微精神衰弱。”
“怎么了?婚前恐慌症?”
“你说笑呢。”孙东平却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那是什么?”徐杨抱着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公司上的事我比你还清楚,这公司离垮还早着呢。你又要结束八年长跑和静云结婚了。老头子给你的那笔结婚基金你也即将可以动用了。你到底在犯什么名堂?你这几天签错几份文件了?公司打印文件不需要成本的吗?”
“我没事。”孙东平避开她的目光,“偶尔失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徐杨冷笑,“我看着你长大的。你从小比猪都能吃,比牛的力气还大,比狗的精力都旺盛,吃饱了倒头就睡,天打雷劈、山崩地裂都不会醒过来!”
若换成以前,孙东平早就笑嘻嘻地拽拽徐杨的袖子,叫几声姐,说点俏皮话哄她开心了。可他现在只是木呆呆地坐着,脸上始终有股不耐烦,显得很疲倦,而且心不在焉。徐杨这么近看着他,更是觉得他这几天一下瘦得厉害。
她忍不住伸手摸孙东平的额头。孙东平正在走神,没有躲避开,反应过来后,有点不高兴。
“有点烫啊。”徐杨说,“你在发烧吗?”
“没有。”孙东平干巴巴地说,“你不是约了林大哥吃午饭的吗?”
徐杨也有点生气,“我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这样下去,迟早把自己折腾死。”
徐杨气呼呼地走了,把门甩得震天响。孙东平觉得头更疼了,趴在桌子上,难受地按着太阳穴。
手机里有一通留言,是刘静云打来的,“东平,是我。婚纱店打电话来说衣服做好了,今天下午三点去试婚纱,别迟到了。”
刘静云话语里含着笑,显然对下午要做的事充满了期待。
孙东平强打起精神,走去办公室附带的休息室。浴室的镜子里忠实地映出他苍白清冷的一张脸。他忽然觉得他这模样有点眼熟,想了想,才发觉张其瑞平时就爱端着这副冷幽幽的架子。
真搞不懂为什么他摆这脸色就是酷,自己摆这脸色人家就会觉得他有病?
孙东平走到休息室,把自己丢在床上。
他一闭上眼睛,就又看到顾湘。女孩子清秀的面容上挂着落寞,显然过去困苦的生活已经将她折磨得不会笑了。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注视着他。他想向她走过去,可是不论怎么费劲,不论他是迈大步还是奔跑,他都反而离她越来越远。
绿树荫下,背景是光光点点的鲜绿和亮黄,女孩子的白衬衫上还带着暗色的血。可是她却转过了身去,一把将门关上。
孙东平惊醒过来,感觉又出了一背的冷汗。他看了看手表,才睡了一个小时不到。
可是再也没办法继续睡下去了。刚才做的梦已经是十分温和的了。自从他和顾湘重逢以来这几天,他什么梦都做过了,有梦到顾湘一身是血,当场就被警察抓走的;有梦到两人明明已经逃远了,可是顾湘转眼却失踪了的;还有梦到顾湘和他再见时,张口就说不认识他的。
他一次次从梦里惊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睡。有时候实在觉得疲惫到不行了,只得吃点安神的药。国内买药也不方便,他又不想去看医生,所以只能买一些普通的镇定效果的药,吃了效果也并不好。
这日子就像又回到了顾湘刚出事的头一年。连绵不绝的噩梦,醒着比做噩梦更可怕,于是只有借助酒精麻痹自己。
孙东平咽了一口唾沫,他现在还真想来杯酒。可是这个念头很快就打消了。
如今已经比当初好很多了。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学成归国,事业蒸蒸日上。顾湘也出狱了,在他知道的一个地方安稳平静地生活着。他随时都可以去看她,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没见她的时候,他就像存了一整座图书馆的话要对她说,可等到真的见了她,却是张口无言。
顾湘那天那惶惶不安卑微悲伤的面孔,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里,心脏跳动一下,他就疼一下。当你觉得已经疼麻木了,又会感觉到新的痛觉。
孙东平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去顾湘家找她时的模样。
他匆匆地从外地回城,下了火车就打的奔到顾湘家的楼下,像个傻瓜一样,也不敲门,只是朝她家窗户扔石子儿。他还记得那时候顾湘推开窗户往下望,她柔顺的长发也跟着垂下来,面庞小巧,眼睛乌黑明亮,看到他,又惊又喜地笑了。于是他也笑了。
那时候离张其瑞和刘静云私奔的事已经过去好一阵子了。张其瑞他们其实没有走多远,就被大人们找到了,半劝半拉地抓了回来。刘老师立刻给刘静云办理了转学,然后要把她送去她在北京的姑姑家,再打算送出国留学。
以前刘静云就说过她爸想让她出国的事,还说她那个姑姑很有钱,也没孩子,愿意掏钱送她出国。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得那么快。
刘静云走的那天,来跟他们三个告别。两个女孩子都哭了,抱在一起不肯放手。孙东平看到张其瑞一直站在旁边,阴郁,寡言,就走过去对她说:“你也去和她说几句吧。”
张其瑞便走了过去。顾湘把位子让了出来。
刘静云看着他,哭得更厉害了,说:“我不后悔,真的。我很高兴你当初说要我跟你走。”
张其瑞低垂着头,根本不敢看她,紧咬着牙关,握着拳头。少年个子瘦高,这阵子越发瘦得厉害,脸色惨白,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得倒。他和刘静云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泪流满面,一个沉默无言,这画面充满了悲情。
刘姑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张口催促。
刘静云朝她走了几步,又转回头,问张其瑞:“你不和我说再见吗?”
张其瑞固执地闭着嘴,还是没看她。
刘静云走后很长一段时候,张其瑞都很消沉。虽然每天都来上课,作业也按时完成,成绩也没有下降。可是孙东平总觉得,他身上已经不再有那种活力了。
如果初恋都是这么伤筋动骨,那他绝对不会付出那么多感情在这上面。孙东平那时候就这样暗自发誓。
所以孙东平维持一贯的外交政策,虽然和姚依依交往着,可是同时也和好几个女生有来往。女孩子们也接受这个现状,彼此保持距离,和平相处。孙东平觉得感情这玩意其实处理起来很容易,完全没必要弄得像张其瑞那样一片混乱。
那时候孙东平自以为将自己的心保护得很好,以为他不会受伤。只是他似乎忘了他身边还有个女孩,名叫顾湘。
大概因为共同经历了一个朋友的离别,孙东平和顾湘比以往要亲密了些。刘静云离开后,顾湘顺其自然地接替了空缺出来的学习委员的位子,英语课代表则改有孙东平担任。两人时常因为班级活动而聚在一起,多了默契,多了友善,也多了了解。
两人开始互相了解对方的家庭背景。顾湘告诉他自己跟着外婆做小生意时的趣事,孙东平也把自己去外地旅游的经历说给顾湘听。女孩子羡慕又向往,眼睛亮晶晶的,像黑夜里的星星。孙东平特别喜欢她这个表情,所以总是千方百计地说点外面大千世界里的趣事给她听。他还拍着胸脯承诺,“等我将来自己赚大钱了,我就带你去旅游。”
顾湘倒是没把这句话当真。她觉得等孙东平将来发大财的时候,他们俩恐怕早没联系了。
天气越来越冷,期末考试很快就要到了。孙东平每天总是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还一脸没睡醒的迷糊。顾湘穿着妈妈留下来的一件旧大衣,围着那条米奇围巾,在讲台上带领早读。两人视线对上,顾湘点点头,孙东平却有点傻傻地一笑。那个时候姚依依的脸色就会有点难看。
到了周末,顾湘都会早早地回外婆家。她推着单车走出校门,孙东平从后面悄无声息地追上她,突然跳出来吓她一跳。顾湘差点跌一跤,气得要拿雨伞打孙东平,可是孙东平已经大笑着跑远了。
后来有一次顾湘的单车被偷了,孙东平便骑车送顾湘回家。
路上的时间很长,顾湘坐在单车后座,只敢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孙东平的腰上,轻得就如同在挠痒痒。孙东平实在忍不住,只好转头对她说,你扶好了,要下坡了。
顾湘没反应过来,车已经开始往下俯冲,她一下就扑到孙东平的后背上。风呼呼地从两人耳边吹过,顾湘的刘海抽打得脸颊火辣辣的疼,一直到单车骑到平地,这感觉还是迟迟不消。
孙东平又在前面大叫:“抓紧了,要上坡咯!”两人一下往后倾。顾湘差点跌出去,吓得赶紧双手紧搂住孙东平的腰。孙东平使劲踩着车上坡,浑身肌肉都绷紧了,顾湘的脸贴着他的后背,看不到他脸上无声得意地大笑。
到了顾湘家楼下,孙东平气喘吁吁,一身大汗,脸色通红。顾湘很过意不去,要请他上楼喝口水。可是他潇洒地挥挥手,踩着单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星期天下午,顾湘收拾好书包打算赶公交车回学校,下楼来,就见孙东平踩着单车从巷子那头优哉游哉地骑过来了。他还特意按了两下铃铛,一脚踩在踏脚板上,一脚踩地,意气风发地说:“小姐,我能为你服务吗?”
顾湘不客气地大笑,“肉麻死了。”
顾湘被偷的单车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回来,她想再买一辆,可是又舍不得那个钱。于是孙东平每个周末都骑车送她回家,然后星期天又去接她回学校。孙东平特意挑了一条要上下坡的路线。每次感觉到顾湘的手紧搂着他的腰,他都特别激动欢乐,整个人就像通了电似的,把单车踩得像风一样。
到了高二下学期,顾建国掏钱给女儿办了一张公交卡,这才结束了孙东平做驾驶员的日子。不过那时候孙东平已经和顾湘很熟了,外婆也很喜欢他。所以他周末总会借口要去看外婆,陪着顾湘一起坐公交车,然后去她家里蹭一碗老汤面条吃。
公交才改革,新的公交车宽敞漂亮,挤公交车的人也很多。孙东平总是在车门一开的时候就大步冲进去,飞速地抢两个好位子,等顾湘也挤上来了,两个人挨着坐。有时候别的没抢到位子的人就会骂人,孙东平一下站起来,他北方人的高大个头在矮小的南方人中非常占优势,骂的人这个时候就一下没话了。孙东平则一把将顾湘扯到自己身旁,按着她坐在椅子里。
公交车一摇一摆,孙东平和顾湘也跟着一摇一摆,两个人的肩膀时不时地要碰着,可是他们都装作不知。有时候车子大转弯,孙东平就会借机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顾湘身上,顾湘红了脸,他就骂骂咧咧地小声道:“那司机怎么开车的啊!”
张其瑞私下同孙东平说:“你老这样也不行。要不就同姚依依分了,要不就和顾湘保持一点距离。你对顾湘这么用心,姚依依会吃醋的。”
“怎么会呢?”孙东平满不在乎,“我和顾湘只是好朋友啊。再说了,我女朋友还少吗?你什么时候见到姚依依吃醋了?”
张其瑞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好在孙东平还是把他的劝告听进去了一点,至少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孩子他都不再来往了。
姚依依为此很高兴,还以为是顾湘起到了积极作用,跑去感谢顾湘。顾湘红着脸,有点生气,回绝道:“这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大家来读书,本来就是要好好学习的,谈什么恋爱?”
姚依依讥笑,“装什么清高。”
那个时候学生中流行日剧,女孩子们大冬天的也爱穿厚裙子,然后配双长筒靴,再戴一顶小帽子,时尚又可爱。姚依依那帮女孩子都这么打扮,在学校里非常抢眼。比较之下,顾湘倒是土得掉渣。
姚依依漫不经心地向孙东平提了一句,“顾湘家境是不是不大好了?”
孙东平就像被刺激到了一样,立刻盯住她,问:“干吗这么说?”
“你看她穿的衣服啊,”姚依依在擦护手霜,没看到他的表情,“袖口都发白了,手肘都磨起了毛,还有领子……”
孙东平呼啦一声站起来,面色冷峻,丢下一句“肤浅”,然后大步走了。姚依依愣了半天,气得把手霜瓶子摔在地上。
关于孙东平和顾湘的流言再度传了出来。虽然关于他们俩的八卦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但是才出了刘静云的事件,他们两个又是班干,影响非常不好。
刘老师没有当上教导主任,工作上处处受压制,心情一直不好。所以他对这次的流言处理得很严肃。他分别把两人叫到办公室来,严厉拷问了一番,虽然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但他还是慎重地警告了他们。
他特别对孙东平说:“你家里条件好,有钱也有办法为你的将来铺路搭桥,所以你有恃无恐,根本不害怕。但是顾湘不一样,她要是考不上大学,她一辈子就完蛋了。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别人想想!”
孙东平沉默地离开了老师办公室。他在学校图书馆找到了顾湘,女孩子鼻子还是红着的,显然受了不少委屈。孙东平看着她湿润的眼睛,觉得心里疼得很,多想就这么将她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一下。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碰到顾湘的脸颊的那一瞬间,一股电流贯穿了两人。顾湘愣愣地看着孙东平,孙东平也傻了。他清楚地看到顾湘的眼里倒映着自己吃惊的模样,耳朵里只听得到剧烈的心跳声。
他大退一步,转身冲出了图书馆。顾湘不解地追了出去,可是孙东平已经不见人影了。
此后一连一个多月,孙东平见到顾湘都会别开脸,错开视线,要不大步经过,要不转身走开。顾湘起初还以为他又因为什么事闹别扭了,主动去找他说话。可是孙东平一直表情冷漠,语气寒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顾湘周末在车站等他,一直等到天黑,才被同学告知孙东平已经从学校后门走了。早春的夜晚还十分寒冷。顾湘拉紧了脖子上的米奇围巾,搓着冰凉的手,独自上了公交车。
车缓缓开走了,孙东平从校门内的树荫下走出来,他也冻得直打喷嚏。公交车尾灯一闪一闪的,逐渐远去,他暴躁地狠狠踢飞了一颗石子儿。
从那以后,顾湘周末就一个人回家了。外婆见孙东平不来,还担心他们是不是吵架了。那时候顾湘参加了学生演讲比赛,学习之余又要训练,便借口大家都太忙了,没空玩。她一个人上学放学,一个人写作业。公交车上人还是那么多,她从来都抢不到位子。回家这一个多小时的路,她要从头站到尾。
有一次周末放学后,孙东平和朋友们去学校外面吃饭。曾敬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指给他看,“瞧,那不是小白菜吗?”
孙东平转过头去,就看到顾湘跌跌撞撞地挤上公交车。车门关上,瘦小的她被其他人推挤着,几乎整个身子都贴在车门的玻璃上。
那一刻,孙东平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要不是曾敬还拽着他的袖子,他或许就冲了过去了。
车开走了好久,孙东平才把视线移回来。他觉得杯里的啤酒苦得就像一杯黑咖啡。
时光就这么静静地流逝。少年们嬉笑打闹着从教室门前的走廊奔跑过,春光日渐浓郁,女孩子们换上了轻薄的春衫。只是那个阴冷的角落里,孙东平和顾湘的关系依旧僵持着。只有刘老师看到两人果真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还觉得十分欣慰。
放学的时候又下雨了。南方的春雨总是要一直下到入夏的。车站前积着水,公交车开过来,哗地溅起一大片,等车的人纷纷后退。然后不等车停稳,又呼啦啦地拥上去。
顾湘好不容易挤到门口,正要上车,旁边一个男生猛地一把将她推开,自己抢先上去了。顾湘没站稳,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而挤公交车的人们全然不顾有人跌倒,照样前赴后继地往车上涌去。
不知道谁在顾湘的手上踩了一脚,她疼得脸色发白,想站起来,但是周围全都是拥挤的人。人群里忽然起了更大的骚动,有人大力地挤了进来,力气蛮横,把旁边的人都推得东倒西歪。顾湘一下被那人从地上拽了起来,然后拉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孙东平脸色青黑,一言不发地拉着她从人群里挤出来。顾湘一身狼狈,裤子湿了大半,十分尴尬。她被孙东平拉着走,急得满脸通红。孙东平力气很大,她使劲挣扎都没办法把手抽回来。
孙东平一直把她拽到宿舍楼下僻静的角落里才松开她的手。顾湘的手腕被抓出一道道红印子,他看着心疼,又把她的手拉过来,朝红印子吹气。他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曾见过做母亲的总是这么哄孩子,便也有样学样。
顾湘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手腕上被他吹气的地方有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传过来,本来想挣脱,又一下没了力气。
孙东平说:“你快去换衣服。我等你,一会儿送你回家。”
顾湘赌气道:“我又不是小朋友,不需要你送。”
“切!没有我,你连公交车都挤不上去!”
“我也不是这么没用!”
顾湘气鼓鼓地甩开孙东平的手,转身就走。孙东平扑过去,一把从身后将她抱住。
顾湘倒抽一口气,踉跄一步。她感觉到少年灼热的呼吸就拂在自己的颈项间,他宽厚有力的怀抱将她紧紧地包住,就像一个牢笼让她无处可逃。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和激烈的心跳是唯一的声音。
“别走,”孙东平声音沙哑,在她耳边低语,“别走了,我也不想,我就怕一不小心会害了你。这段时间,我都快疯了……”
顾湘缓缓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还是像火烧一样,耳朵里被孙东平的话震得嗡嗡响,就快要聋了。这个怀抱是那么热那么紧,她努力呼吸,可是还觉得喘不过气来。
孙东平略微松开手,把她转了过来。他凝视着女孩子红扑扑的脸和她眼里醉人的烟波。他很想吻她,又怕惊动了这个美丽的梦,只好再度把她拥进怀里。
女孩子那么安静温顺,紧贴着他鬓角的脸颊是滚烫的,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又幸福,抱着她,就像拥抱住了整个世界一样。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孙东平睁开眼,还有点迷糊,胸膛还是暖的,手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美好的触感,鼻端还可以闻到那人洗发水的淡淡清香。
手机忠实地在枕头边叫着,他揉着眼睛拿过来一看,是刘静云打过来的。
“糟糕。”孙东平立刻坐了起来。
“糟糕什么呀?”刘静云在那头问,“你很忙吗?听到我上午的留言了吗?我已经在婚纱店了,你还没出门吗?”
“我这就来!”孙东平取下了外套,匆匆出门。
婚纱店里,刘静云若有所思地合上了手机。伴娘和店员正在给她整理婚纱的裙摆,流云一般的细纱面料,缀着一颗颗圆润的珍珠,绣花精美绝伦。镜子里的新娘优雅清丽,完全可以上新娘杂志的封面。
店员不停地赞美,“小姐,您可是我们开店以来,接待的最漂亮的新娘子了。”
刘静云笑,“您这话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
伴娘问:“新郎官到底什么时候来呀?”
刘静云有点尴尬,“他才开完会,这就赶过来。”
“做大生意的人也的确忙呢。”
“是啊。”刘静云低头拉了拉裙子,笑容有点落寞。
顾湘正在东来阁里,给钱老先生打吊针。他们的培训里包括基本的医学护理,所以今天护士没来,就由她给老先生挂吊瓶。
天气越发冷了,老人家的日子不好过,虽然房间里暖气十足,但老人还是总觉得身上不舒服,没有精神。
“前年做过肿瘤手术。”保姆私下和顾湘说,“这两年一直吃药打针不断。一大把年纪了,也挺不好受的。”
老人的腿很容易浮肿,顾湘便给他按摩。老人喝了中药后胃口不好,她又会给他尝尝自己做的点心。她把糖放少,老人很喜欢吃。
中午,小唐来找顾湘,告诉她公司在发年货。他已经帮她领了,放在更衣室的架子上。顾湘兴冲冲去看,只见大箱子里全是巧克力、话梅和葡萄干,还有一瓶据说价值好几百元的法国葡萄酒。她不爱吃零食也不喝酒,这箱子东西都要便宜了杨露那个小馋猫了。
同事们都出门吃午饭去了,休息室里只有顾湘一人。所以她很清楚地就听到了有人走进来的声音,转过身去看。
张其瑞走进休息室,看到她,先是把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而后露出放心的神色来。
“吃午饭了吗?”
“啊?”顾湘没反应过来,“还没,正要去。”
张其瑞微笑,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看着有点兴奋,“把衣服换了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次是小于开的车,顾湘和张其瑞都坐在后座。
张其瑞问:“他这几天还有来找你吗?”
顾湘摇了摇头,“不过,他几乎天天都有打电话来,有时候会和我谈谈过去的事,问我过得怎么样,需不需要他帮忙什么的。我告诉他我过得很好,听起来他倒是有些失望。”
张其瑞笑,“他并不是觉得你应该过得不好,他只是觉得没能出上力气,失望罢了。”
“我知道的,”顾湘说,“他想弥补我。”
“那你是怎么想的?”张其瑞侧头盯着顾湘低垂的脸。
顾湘沉默片刻,闷闷地说:“都过去了。他其实不懂,他没有欠过我什么。”
“感情呢?”张其瑞问。
“感情的事,怎么分得出对错。”顾湘轻笑着抬起头来,凝视着张其瑞,双眸清亮,目光灼灼,“我们的心,都是不受我们自己掌控的。”
车开到一处繁华的商业区,停在地下车库。张其瑞带着顾湘上去,楼上是一处高档购物中心,这里二楼三楼都是中高档餐厅,张其瑞带着顾湘去了一家意大利餐馆。
餐馆大概三百多平方米,装修得非常具有异国情调。店长亲自出来招呼,给他俩安排了靠窗的位置。往窗外望去,就是一片中心广场,绿树成荫,中心还有一汪小小的湖泊。
“这里环境真好!”顾湘从心底赞叹,“怎么带我来这么高级的地方吃饭?”
“是想带你来尝尝这里的菜。”张其瑞说,“这家做的意大利菜很正宗,甜点也非常好,厨师和糕点师都是米其林一级的。虽然是家小店,能请到两个一级师傅,已经很不错了。老板是个中意混血,我在瑞士读书的时候认识的。”
那个帅哥老板这时笑眯眯地亲自端了沙拉过来,然后与张其瑞用意大利语打招呼。他自夸了一下沙拉,又赞美了朋友的女伴一番。
张其瑞翻译给顾湘听,“这沙拉是他们新推出的。他还说你很漂亮。”
顾湘笑着回了老板一句,“Grazie!”(谢谢)
老板又和张其瑞闲聊了几句,这才告退。
张其瑞对顾湘说:“我们两个在瑞士的时候,经常周末一起去钓鱼。他总是钓到一半就睡着了,等鱼上钩后,我就把他渔竿上的鱼钓起来放到我的桶里。”
顾湘听得直笑,“钓鱼不都是只有老头子才喜欢吗?”
“钓鱼是有意思,优雅安静的环境里和自然融为一体,等待中,你还可以思考一些问题——当然,我那个时候都用来复习功课了。”
“原来如此。”顾湘点头,“那钓上来的鱼,都怎么处理呢?”
“自己做来吃了啊。”张其瑞说,“虽然我没有米其林厨师等级,但是做一道鱼是没问题的。那时候我做水煮鱼给皮特——就是这个老板吃,他吃到花椒,嘴巴都失去知觉了,以为我对他下毒了。”
顾湘笑不可抑。这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很开心,可口的正餐还有饭后精美的甜点都让顾湘大饱口福。她听张其瑞说着留学生活的趣事,笑声逐渐扫走这些日子积累下来的阴郁。
“我差不多该回去上班了。”顾湘看了看时间。
“不用那么急,有事小唐会帮你应付一下的。”张其瑞按住她的手。
“也不能总这么麻烦人家。”
“我涨他的奖金,他只会更加乐意。”
顾湘惊讶,“这算是假公济私了。”
“我是老板,”张其瑞嘴角带着得意的笑,“这家酒店就是一家私营企业。”
顾湘只能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张其瑞擦了擦嘴,问:“怎么样,这家店?”
“很好啊,”顾湘环视了一圈,“位置和环境都很好,服务和菜色也都一流。”
“那么,”张其瑞顿了顿,“想过来工作吗?”
“什么?”顾湘一时没明白。
张其瑞解释,“皮特,就是店老板,打算回意大利继承家业去了,要把这家店盘出去,一直问我有没有兴趣接收。他要把两个大厨带回去。我已经问过雅各了,他非常乐意过来做。你呢?这边需要一个经理。”
“经理?”顾湘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音,“我做经理?”
“对你似乎是太快了一点。”张其瑞思索着,“那你可以过来做大堂。”
“等等,”顾湘低呼,“其瑞,你不是开玩笑?”
“当然不是,”张其瑞认真地说,“这家店我很喜欢,打算接手做。我也想把你安排过来做。”
“可是,我在酒店工作得很好啊。”
“酒店比这里要累,而且这里收入要高些。餐饮比客房服务要好,你在这里还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张其瑞一条条分析给她听,“新店接手,我需要派我信任的人来管理。现在酒店那边很多人都有要职,抽不开。我会派个经理过来全权负责,你做大堂也会轻松许多。而且你已经受过良好的训练,这边培训后上手很容易的。”
顾湘还在努力消化着这个信息。这半年来她已经觉得自己运气够好的了,没想到现在还要更上一层楼。
“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顾湘呢喃道。
张其瑞笑,“你如今还没学会选择性地听取流言?”
“这门功夫,需要花时间修炼的。”
“我知道你可以做得很好。”张其瑞说,“酒店工作是吃青春饭的,不能长久。餐馆却可以一直做下去。”
“其瑞,”顾湘感慨道,“你对我已经照顾得够多了。”
张其瑞说:“我信任你,所以才把这里交给你。”
顾湘笑着。她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外面一眼即可望到浓郁的绿意。到了夜晚,这里想必灯火辉煌,景色也十分迷人。她年少的时候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也梦想着有一天能扎根在这样的世界里,拼搏出新的人生。在她经历了人生的谷底,再度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时候,这样一个机会,来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刻,她想到了自己五年牢狱结束、走出监狱的那一刻。大门打开,她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外面虽然没有人来迎接,但是有一地明亮的日光。
她抬起头,深深地呼吸着,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她还年轻,还健康,而且她的脸庞依旧柔软,还可以微笑。
“我考虑一下吧,”顾湘说,“尽快给你一个回复。” 爱如指间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