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恋
夜色笼罩,奉仙楼内依旧是推杯换盏,菜香酒香交错。
二楼正中天字一号雅间内,一男一女相对而处,灯影夹月光,斜照而来。
女的脸颊酡红,眸光迷离如水,唇边满是酒渍流淌。
男的则是正襟危坐,滴酒不沾,对着满桌菜肴兀自发呆。
隔壁雅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苏楚衣侧头一偏,醉眼朦胧,手掌压着一坛新开的酒,对那男子道:“拓跋,你怎么不喝?这可是京城最好的醉八仙,比起你平城的烧刀子可贵多了。”
拓跋颢沉思片刻,终是回过神来,手执竹箸,夹起一块粉蒸肉放在嘴里嚼了嚼,闭眸细细品味,许久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如果今日来的人不是我,而是丰敬之,你是不是会说同样的话?你是否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
她眨了眨眼,扯开一抹艳色笑颜,宛如夜半昙花次第盛开,开至荼蘼,开至妖娆。
和一身皮甲裹身的戌边将领完全不同,这时的她散发女子特有的柔弱娇媚,晶亮的眸子似水如波,粼粼涌动。
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她有了贪恋,从最初纯粹的征服欲,到如今只要远远地望着她,看着她在军中巡夜晨操,他便有一种单纯的满足,那飒爽英姿叫他一生都移不开双目。
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的相遇,他因身陷羯族埋伏,被乱军围困。
那是他自十四岁一战成名之后,最为艰难的一役,曾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走不出来,身上连中数箭,疲于应付。
她纵马驰聘,一杆银枪如水银泻地般直插羯族中军,她眸中闪烁的光芒是他从未曾见过的果决。
枪挑于一线,破敌于一势。
那一刻,他忘了血凝于肘,忘了他曾有的漠北猛兽之誉,忘了身后精锐命垂一线。
他只看到红棕皮弁在马上姿容倨傲,似已看破生死。
她的目光清冷决绝,下手狠绝,单枪匹马如入无人之境,连挑羯族四员大将。
最终解了他的被困之危。
那道红色的身影似一团烈火在他心中燃烧,点燃他彪悍而不输服的傲气。
羯人仓皇逃走后,她利落下马,枪上尽染血色,一如她身上的皮弁,衬着远山残阳,似踱了一层金光,耀眼夺目。
她漠然地行至他身侧,轻扬下颌,眸中有光,那是成竹于胸的从容不迫。
“拓跋颢,不必感激本帅救了你。”她缓缓道,语速平缓,不见起伏,似已思量许久,“本帅救你,只是为了与你定个君子协定。”
就是这样一个如此与众不同的女子,颠覆了拓跋颢心中江南女子皆温婉的印象,第一次看到有着江南女子出尘容貌,却身赋男子豪情的一军主将。
他要征服她,要与她携手破敌,将一切荣耀尽归于她。
他向北开疆扩土,为她遏制羯族骚乱,保她一载尚安。
没想到,他还是来迟了一步。
苏楚衣吃吃笑了起来,捧着酒坛子猛灌,宽袖早已濡湿一片,沾了酒渍,垂在臂上,酒坛落案,砸出一声闷响,宛如惊雷。
她眸子一低,点点华光黯了几许,对他道:“阿爹曾说,我和敬之哥哥的亲事是为了让我能心无旁鹜地征战沙场,不必为女子的俗事纷挠。可是,我回京已半月有余,入宫迫在眉睫,敬之哥哥却没有只言片语。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快马回京……”
拓跋颢闭眼再开,漆黑眸光蒙了一层轻雾,幽远而深长,“所以,我的出现对你毫无意义?”
“对……我很高兴,今日是你来了。”她展臂举坛,再度猛灌。
他吸了一口气,摇头苦笑,“倘若你是高兴的,又为何要把自己灌醉?”
那一纸国书早已送抵京师,他虽是称臣而来,却是为了带她离开。
他就不信,鲜卑二十三城换不来一名女子。
城池可以再夺,而苏楚衣却只有一个。
他愿意为了她与所有人为敌。
一阵瓷器落地的脆响自隔壁雅间传来,案几相碰摇晃,几声铿锵落地的闷响穿透酒气淫靡奢华。
四周变得异常安静。
只听得高亢尖锐的叫喊声划破静谧,“杜寒生,你好样的。想当日你还只是我父亲府中的一名小小食客,若不是他保荐推举,你如何能坐上今日的位置。不要以为有当今圣上撑腰,你就能横行无忌,不把我王家放在眼里。放眼朝堂,我王氏一门于各部皆有子弟……”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听不太真切,似已有人将雅间的门关上。
“王大人,杜某不才,今日小有成就,怎敢忘本。只因公务在身,不能多做逗留,改日杜某做东,请王大人畅饮陪罪。”那人声音温润,如水溅玉。
“杜寒生我告诉你,不要总拿当今圣上当幌子,他能护得了你几时。”那人舌头打结,似已醉了,可声音却压得极低,“你可知,陛下还是孩童时,便已是众矢之地,因为锋芒过盛,而屡遭刺杀投毒,老益王甘心奉旨回交州封地,不过是为了让他免受闵后陷害。可闵后又怎么会放过一个比文帝还要英特聪颖的孩子,任由他安然长大。他的身子已是千疮百孔,不过才二十三岁的他,能不能活过而立,还是个未知数。杜寒生,你要是识相的话,就趁早站在我们王家这边,日后享不尽的荣华。”
温润之声再起,慢条斯理,不急不躁,“王大人,这些不过是民间传闻,身为臣子,杜某只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王大人醉了,杜某着人送大人回去。今晚说的话,杜某什么也没听到,先告辞了。”
这一厢,趴在案几上的苏楚衣动了动唇角,醉眼迷离,自嘲地笑了一声,强撑起身爬至拓跋颢身侧,“拓跋,我们走,带我离开这个地方,我再也不要听到关于萧允辰的任何事,也不想再见到他。”
以为找个世俗之地买醉,就可以远离是是非非,忘掉关于萧允辰的一切。
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听到关于他的传闻,心中竟隐隐不忍,宛如钝器锥心。
他的伤,她一问再问,他终是不愿提及。
倘若不关心,她为何要问,他却是三缄其口,一再退避。
拒绝她的靠近,又奢望她会是他的妻子,与他白首不离。
他不愿信她,却要她以他为天,这世间哪有如此便宜之事。
她展袖一挥,双手绕至拓跋颢的颈后,隔着眸中轻雾望着他那张端肃冷凛的面庞,偏偏那人寒彻心骨的双眸浮现眼前,她甩了甩头,扯开一抹凄冷的笑意,“拓跋,带我走,带我走……”
拓跋颢滴酒未沾,甚是清明。
他揽着她纤细的腰身,生怕她滑下去,眼底一片深邃,“你可想好了?今夜之后,你若是悔了,亦是无法回头。”
“回头?”她苦涩地笑起,如花笑颜带着几许悲凉,几许无奈,“倘若可以回头,我只愿当日没有因为一时之气而擅自回京,我只愿今生没有遇见过他。我还是那个放马而行的苏楚衣,一杆银枪破阵杀敌。带我走……”
下颌搁在他的宽肩上,颊侧蹭着他的脖颈,音含娇嗔,百转千回,“拓跋,要了我,萧允辰便没有法子逼我就范。”
他抚上她的鬓发,几缕散发在颊,指尖贴上去,细细缠了起来,“一个萧允辰,就值得你为他孤注一掷,落荒而逃。”
她摇头,脸上挂着痴傻的笑意,道:“你不懂,只要一看到他,我就不再是我自己,我会情不自禁地想靠近他,想亲近他,甚至渴望他温暖的怀抱。可他是当朝天子,坐拥后宫佳丽。我又如何能独霸他一人……我不要,我不要……”
拓跋颢叹了一口气,就势将她抱起,踢开雅间的门行了出去。
门外,一名银印青绶的男子卓然而立,见他出来,抬手一礼,“杜寒生参见国主。”
拓跋颢顿了一顿,隐隐含怒的眸子不悦地扫过他温润如玉的俊秀面容,沉默不语。
杜寒生立起身,见他怀中女子宛如小猫一般蜷缩,双臂绕着他的脖颈,亲昵非常,眸中讶色一闪,慌忙垂眸,“国主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未曾出城亲迎,还望国主大人海涵。”
拓跋颢紧了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紧,“杜大人可当没见过我,有事明日再说。”
话音刚落,他已大步流星,越过单薄的杜寒生往外行去。
杜寒生沉眸一思,扯了扯唇角,不再纠缠,凝重的眉眼渐展,带着一抹凉薄的笑意。
新月如钩,遥挂天际。
因苏楚衣擅自离府而被责罚的郗砚,正跪在建宁宫前,膝下是未融的初雪,冰冷渗骨。
她面色无波,美目蒙尘,冻得发紫的唇瓣抿成一条线。
这是她入宫三年来,第一次受罚。
却不是因为她的过错……
儿时,为了她,被母亲责罚。
现在,为了她,被太后责罚。
她向来乖巧懂事,却一次次为她的任性妄为承担后果。
苏楚衣,你为何要回来,你如果滞留塞外,永不返朝,这大宁后位便会是我郗砚的。
苏楚衣趴在马背上,已醉成一摊烂泥,口中却仍是喃喃低语,听不太真切。
黑驹放步缓行,拓跋颢拉缰侧行,迈着沉稳不乱的步伐,朝长宁公府的方向缓缓而行。 月光微寒,铺满积雪渐融的大街。
京师繁华之地不比塞外边陲,入夜之后仍是一派灯火通明,秦淮河两岸丝竹声声入耳,莺歌燕语一片。
朱雀大街却是清冷异常,风吹树摇,树影依稀摇曳。
朔风刚劲,滚过颊侧,如利刃剐过。
抬望眼,一路平整,看不到路的尽头。
蓦然,一道寒光刺入眼中,猝不及防。
拓跋颢半眯双眸,警觉地立在原地,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将本红妆:陛下约战吗